余秀华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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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满一屋人,几乎都脱了外套。北京室内的暖气下,这再自然不过。余秀华却仍然把自己裹在红色的羽绒服里,还绕着茸茸的红色毛领。诗集发布会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她终于热得去室外透透气,却还是不肯解开哪怕一颗扣子:“因为里面的衣服不好看。”她皱皱鼻子,不好意思地挡挡自己的小短靴,因为毛茸茸的靴腿上有两颗小熊似的眼睛:“太幼稚了!这是我妈买的。我可不喜欢。”她喜欢高跟鞋,却从来不能穿。
  走路的时候,余秀华通常右脚笔直向前,左脚斜着抬起落下,手臂半翘着,平衡摇晃的身体。这是脑瘫留给她的遗迹之一。但她有办法把手臂和身体摇晃得像唱戏时大人物出场的样子,带着一种“爷来了”的神气。

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


  第一次从湖北横店村来北京时,余秀华17岁。她出生时“倒产”,脚先头后,缺氧造成“脑瘫”。这让她4岁还无法站立,只能扶着父母做的学步车摇摇晃晃学走路。父亲余文海和母亲周金香带她各地辗转看病,最后一站就是北京。
  余秀华对那次旅行的印象只剩下:地铁上上下下好几层,坐得晕;故宫太大了,走啊走,走得要死。
  北京的医生像之前所有的医生一样宣布,这病终生无法治愈。余文海和周金香不得不死心了。他们开始操心女儿将来的日子。高二时,余秀华退学。
  疾病并没有影响她的智力。2014年,她甚至被残联拉去,代表荆门市参加省运会象棋比赛,在二十多人中得了第三名。但疾病对她身体的影响,就足以让生活艰难。
  19岁时,她在父母操办下嫁给了31岁的上门女婿尹世平。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余秀华第二次来北京,已经是22年后。北京的地铁从当年的两条线开通到快二十条线。2014年12月17日,余秀华出现在中国人民大学第三教学楼3308教室里,身份是诗人,任务是朗诵自己的诗歌。妈妈陪着她。这是诗刊社举办的活动。《诗刊》编辑刘年记得,一个昏昏欲睡的中午,他正“像地质工作者找矿一样找诗歌”,突然在博客上发现了余秀华的诗,“就像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睡意全无。”
  “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刘年在编后记里写道。
  第三次来北京,离第二次只隔一个多月。2015年1月30日,余秀华第一次坐飞机,从武汉到北京。她的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马上要在北京出版。另一本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也马上要在湖南出版。妈妈想陪她来北京,她坚决阻止了,因为妈妈“好啰嗦”。余秀华想要19岁的儿子陪她来,儿子拒绝了。
  虽然没有亲人陪着,但余秀华可不孤单。央视、凤凰卫视、优酷网三拨拍摄团队的十几个人跟着她。她刚刚当选了湖北省钟祥市作协副主席。钟祥那边早早就有人联系好,她回程飞机到武汉后,就会有人接她回家。
  短短一个月,她受到的关注一下子超过以前39年受到的关注。她坐在话筒前安安静静地讲:“我是年纪大的女人,对什么都看得比较平淡,虽然我很高兴,但我心里面还是很平静的。我觉得我应该欣喜若狂的,但是没有。很对不起大家这么关注和关心。”

小巫与小乌


  “我既乐观,也悲观。既感性,也理性。既看得透,也想不通。”余秀华如此描述自己的性格。
  她说自己是悲观主义者,对未来没有什么憧憬和希望。希望都在诗里,是想象的。她讨厌自己的婚姻,讨厌丈夫被烟卷渍黄的手指,讨厌丈夫醉酒吵架时,把这些手指支到她眼前。她丈夫长年在北京打工,很少回家。
  “他前几天跟记者说,他要的是一个家,不是要我这个人。可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家,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观念太不一样。”余秀华说。
  在诗里,她写丈夫把她的头往墙上磕。现实中,她说他只动手过一两次,也没有磕墙那么严重。“他不敢。我跟他讲过,你再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把你干掉!”她生猛得很。
  她还写丈夫找小姐。“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好像急于告诉我,炫耀什么似的。”她好像深深失望,却又是一副看得通透的样子:“管他的。我有什么不舒服?与我有什么关系?过一天算一天,反正什么都是过日子。”
  她鼓励儿子上高中就谈恋爱。多谈几次。可儿子只关心作业和看书。“没办法,跟我一样晚熟。”她自己19岁懵懂嫁人,27岁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爱情。而结婚之前,她只有过一段朦胧的感觉。那是高中时,高瘦的同班男孩,总和她下课后不约而同地站在教室门口,离得很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站很久,却从来不说话。男孩有时会跟她借钱,一共欠二十多块没还。上世纪的90年代初,这对余秀华来说不算小数目。“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互相喜欢。那时候傻乎乎。要是现在,我就会把肩膀一拍,调戏他啦。”
  现在的余秀华,常称呼比她年轻的男士“小鲜肉”。她写了不少“调戏诗”。著名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就被她划入这个行列。还有一首诗里,她说要给对方30年后生个孩子。后来被对方当作余秀华对他有意思的证据。这让余秀华恼火:“他想都别想。我只是调戏他。我调戏的人可多了。”
  当记者们认真问起她诗里写性的问题。她又显得保守起来:“你们怎么男男女女都对这个性这么感兴趣哪?……我真觉得我没写几个,比例很少的。诗歌还是干净一些好,下半身不好。”
  她给自己喜欢的诗人雷平阳赠书,写着“你是我的亲人”。众人按她平时爱开玩笑的风格起哄:“你本来是想写情人的吧?肯定是。”她却认真起来:“没!真是亲人。这么说他老婆会生气的。”   余秀华养的狗叫小乌。不过在她后来流传很广的诗里,它叫小巫。“巫”仿佛是更诗意的字,而“乌”,在本地方言里是“灰色”的意思。在余秀华家,灰狗叫小乌,黑狗叫小黑,花狗叫小花。曾经有一只例外,叫“麦克”,因为余秀华喜欢麦克·杰克逊。它是所有狗里最听话的,对它说去谷堆,它就去谷堆爬一晚上。后来,它被人打死了。其实,它也是灰色的。一般来说,也该叫“小乌”。
  “骂人就人品不好吗?”
  余秀华用左手签名。上学的时候她还用右手,后来右手抖得厉害,就改左手写字。
  她用力压下每一划,笔痕能透过三页纸。一边写一边说自己“这个名字好土气。”或者“这个字太丑了”。
  她可不只对自己言词犀利。有记者说,虽然你是农村的女性,但是对新技术很擅长,很早就开博客。余秀华立刻回答:“真是少见多怪!农村人现在都上网,开博客算什么。”有记者引用汪国真的观点和她讨论诗歌,她直接说:“汪国真的诗写得真是不好。”有人问她,在北京有什么想见的人吗?她回答,“想见习近平,你有什么办法吗?”一次群访结束后,一位记者私下开玩笑说:“所有记者的战斗力在余秀华面前都变成渣。”
  余秀华的战斗力早在成名前就已养成。
  在村子里,她通常待在家里很少出门。但只要出去了,就会表现外向,跟人们大开玩笑。“他们老是说我,开得太过分了,接受不了。我的性格真是双面的。”余秀华自己总结。
  从2009年开始,余秀华上网写诗,流连在许多诗歌论坛。她以诗才佳和脾气冲著称。如果她觉得一首诗写得不好,就会直接说不好,不管对方是不是夸过自己好。
  2014年,余秀华当了一个诗歌网站原创版的编辑,有了标红推荐帖子的权力。“有些写得很差的诗歌,下面回帖都说好,我觉得头疼。别的编辑把它们标红了,我全部把它们撤了。搞得他们都不满意,提起抗议,说我不会当编辑,要把我撤了。搞得鸡飞狗跳。”
  她在网上遇到的最大争吵便在这个论坛。余秀华说有人骂她,甚至骂了她母亲,却没有管理人员阻止。于是她直接骂了论坛主编王法。“然后大家就对我群起攻之,说我人品不好,忘恩负义。我就把他们全骂了。”
  余秀华受不了别人摆出给她恩情的样子。“我是来写诗的,不是来感恩的。回我个帖,赞我一声,也是恩情吗?我就不认这个!凭什么把我看得低人一等呢?”她念念不忘,一位曾经和她关系很好的姐姐,也在这次事件中公开说她“心理残疾”、“心智不全”。“这真的很伤我心。她以前对我再好,这句话也把情抹淡了。我就骂她‘你这个老婊子’,其实我真的不舍得骂她。”
  余秀华不屑于骂人不带脏字。“不用脏字,那叫什么骂呢?但我这样确实非常吃亏。别人不带脏字骂,骂得再伤人也不会被禁言。我要么不出声,一出声就狠搞,一狠搞就被禁言。”这一次,她在这个论坛被禁言6个月。她改用手机短信骂主编,每天早上发一条,晚上发一条。
  她甚至把骂王法的诗贴在博客里:《狗日的王法》、《嫖客王法》。即使成名后,她也说,这博客坚决不删。“我是写诗歌的,又不是道德模范。别人说我性格不好,我承认。说我人品不好,扯蛋!骂人就人品不好吗?”

如果能活到很老,就是我胜利了


  年轻的时候,余秀华不喜欢红色,那多俗气呀。坚决不穿。而最近一个多月,出现在记者面前的她,不是穿着大红色收腰羽绒服,就是穿着粉红色牛角扣大衣。她说:“我是到了这个年纪,才觉得红色好,鲜艳,穿着好一点。”
  “我还真是不怕老。”她缓缓地说:“我觉得我的生命不会太长。对我来说,多活一年就多赚一年。如果我能活到很老,就是我胜利了。”
  但她害怕脸上长皱纹。她担心地摘下眼镜说:“这个镜片,会把我眼睛的皱纹折射得比较深。你们看是不是?”旁边两人对比半天,也没看出来皱纹加深。
  “作为自然属性,我不怕老。但作为一个女人的心理,我真怕老。而且想得到的东西,一直没得到过。觉得还是有点亏。”余秀华说。
  “那你最想得到什么呢?”我问。
  “唉呀,我就不说了。”她突然羞涩起来。被催促几声后,她抬高了声音:“你知道的啦!”
  “爱情?”我又问。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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