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中药铺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iPegatro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那时候,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一是新华书店,一是母亲的中药铺。前者,是因为我爱看爱买连环画;后者,是因为我喜欢嗅闻那些中药的味道,特别是咀嚼几片苦甜苦甜的甘草。
  母亲当过赤脚医生。我记得,八十年代初,母亲参加医疗培训,学习积极性很高,在一本标着毛主席语录的红壳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作了记录,内容是关于各类药物的名称、习性、特征、用途及各种治疗技术。
  母亲的字写得很好,比我父亲的还好,让我非常的惊异:小学文化程度的她,笔迹丝毫不见稚拙,反倒像一个文化干部写的。直到今天,在书法艺术上颇为自得的我,重新去审视母亲二十多年前的字迹,还是可观的。不过,她常常写错别字。现在,我还保留着母亲的这个笔记本,以及配套的两册中医教材。我把它们插在书架上,似乎仍然能闻到书页之间散发出来的淡淡药香。
  经过合格培训,母亲加入了城关镇合作医疗站,地点在我读书的中学附近,临街两间旧木房。一间开处方和打针,由老中医李医生坐堂;另一间,是药铺,有两排暗红色大柜子,柜中塞满抽屉,抽屉门贴着一张白色泛黄的小纸片,毛笔楷书着奇奇怪怪的中药名。抽屉的拉手很独特,是一颗划着纹路的白瓷。这些药名,全是白发苍苍的李医生写的,他面貌清瘦,戴着老花镜,一口上海腔,好像是一个回不去了的老知青。在我们这个小县城,上海知青来过不少,留下来的几个,都很另类:一个热爱骑单车,不管天晴下雨还是有事无事,都在街上溜达;一个善于拉手风琴吹笛子,曲调总是那么的忧郁孤独,多年之后,我终于听出了,一首叫做《鹧鸪飞》,一首唤作《姑苏行》。因为有了这个神仙一般形貌和气质的老中医,很多人慕名而来,连看他开处方都是一种享受:望闻问切一阵,他就在处方笺上龙飞凤舞,写出一串天书般的符号,递给我母亲。
  每天上学,我都路过这里。我还发现,学校的一个退休老教师也最爱来,他姓史,教美术的,因为爱画毛主席像,出过名,但也因此而遭罪。听说,他被关过牛棚。从此,失魂落魄,无以排忧,就来找李医生讲话,声音压得很低,时不时仰天叹息。
  和母亲一起在守药铺的,还有三个阿姨。我看见,一天到晚,她们就做三件事:抓药、打针、织毛衣。除此之外,便是无休无止的聊天。我注意到,她们抓药非常麻利,瞟一眼处方,就可以找到相应的抽屉。仅凭手抓,就基本准确,最后还是放进小秤称一称,添点或减点。然后,把药倒入毛边纸或废报纸,包好扎紧,写几颗字交待几句,递给别人。
  只要一走进药铺,我就被一股浓重的药香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一习惯就好了。我望着那些神秘莫测的抽屉,瞅着那些贴着标签的药名,震惊不已:它们的名字,怎么那样奇异呀,什么“半夏,黄精”,什么“益母草、白芨”,都是曼妙的植物,当然,也有的是矿物和其他异类,比如“朱砂、雄黄、海马”等,不由得使我产生了相关的联想:这朱砂,肯定就是国画中传统的红色颜料吧?李可染曾用顶级朱砂绘过四张毛主席诗意图《万山红遍》,已成画史上的经典。至于雄黄,不就是许仙那厮意气用事的东西吗?所谓的海马,只是相当于一条小鱼而已。
  其中,我最喜欢的药草,是甘草。首先,是因为它的名字,甘草,望文生义,不就是“甘甜之草”吗?昔时,神农氏遍尝百草,解毒靠的就是这宝贝。再加上,我自己就姓“甘”,与这甘草,是家门,五百劫前,应是同根而生之族。
  最早,是母亲教我嚼的甘草,一是因为它的药理,二是可以变相地替代水果糖,八十年代,任何甜味都是奢侈品。就这样,我嚼着甘草成长着,自以为嚼出了甘草的本真之味,破解了甘草的一切密码。母亲還爱用党参来炖乌骨鸡和猪肚,补血。她营养不足,严重贫血。人参太贵,吃不起。还有金银花和枸杞,母亲他们都用来泡茶喝。自然,我也跟着全部享受到了。
  在自家的院子墙角,母亲还栽了几株三七。蔓延的藤叶牵上墙,覆盖成了一面翠绿的毯子,像青绿山水画的设色,极其养眼。可惜,后来拆迁,毁于一旦,使我失去了这一片翠绿。母亲只好把三七块茎挖出,收藏好。她说,三七可以治妇科恶疾,以及跌打损伤。
  九十年代的某一天,这个合作医疗站被撤销了。听说,是市场经济原因:母亲他们这个小小的中药铺,并不赚钱,无论是卖药还是打针,收费都极其低廉,近乎成本价,我亲眼看见,一大包药,只收几角钱块把钱,有什么赚头?母亲讲,他们的工资是由卫生局补贴的。现在,政府要改革,得撤销不太规范的中药铺。于是,大家被迫把门面卖了,各分得了几千块钱,散伙走人。
  回到家,母亲专职做她的家庭主妇。赚钱的任务,彻底由父亲负责。那个中药铺,被别人买去,改作了服装店。从此,街上流行的药店,大多是连琐的西药店。在我的印象中,传统的中药是文化,望闻问切的中医大夫,等同于诗人,比如,我所仰慕的傅青主傅山。相反,我害怕西药西医,因为这些东西是实验室配制合成出来的化学组织,成分复杂而可疑,至少没有一个在阳光之下生长的过程,没有温度、湿度,更无个性与灵魂。
  我实在难以想象,“阿莫西林”比母亲的“金银花”会更让我亲近与信赖。甚至,当我感冒受寒,母亲亲手煎熬的一罐红糖姜开水,也会比最昂贵的感冒灵帮我发热而痊愈,至少,我心已暖。现在,父亲走了,去了天国。母亲一个人守着我们,在空旷的屋顶上栽花种菜。母亲身子瘦弱,时有病痛,我很是担忧,同时,我又安慰自己:生病不正常吗?不正证明了人在活着?何况,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栩栩如生的药在陪护呢。
  一根草是药,一撇叶是药,一线阳光,一滴水,也都是,甚至,一个人可以是另一个人的灵芝。母亲多年与草木为伴,沉浸于无边无际的药香之中,应该已有一层延年益寿的包浆护体。而对于我而言,母亲就是我人生一味无价的中药,为我清热解毒,可以抵御这世间无奈的愁啼悲苦。
  选自《雨花》
其他文献
我在洞庭湖平原的某片产粮区监督收粮,住处安排在一个叫做白鹤山的粮站。这工作说闲不闲,说忙不忙,闲来无事我四处转悠,我喜欢秋后湖区的这种厚重感。乌鸦、麻雀、八哥以及未来得及南飞的白鹤,不失时机地占领了大地所有的角落,天上到地上无所不在。有的稀稀拉拉在田里闹腾,有的整齐地排在电线杆上,它们唯一要警惕的,是随时可能出现的鹰。最远处,小山丘上金黄的橘子等着人去摘。这一切在夕阳的笼罩下浑然一体,像一匹绸子,
乡间的院落大都是土筑的,光阴洒在屋檐上,黑色的椽头裂着放射状的口子,檐下的燕巢旧了,却有新燕呢喃细语。方格木棂的晴窗上糊有上一年的麻纸,已显陈旧,只有淡红的剪纸还透着过年的气息。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乡村。老人穿着斜襟马褂,缅裆裤子,裤脚用猴皮筋扎紧。老人起床后先扫院子,扫过之后,从内衣兜里摸出一把半尺长的铁钥匙,打开东厢房的门,麻纸的霉味像一群淘气的小猫小狗争先恐后涌出来,在院子里打滚撒欢。接着,老人
103路,靠近金明广场的地方,一南一北竖着两块红色的站牌。这是距离我最近的两块站牌,通常,从家中出发,需步行10分钟左右才可抵达,一往一来,记录着我一天的起落。站牌不大,与这个城市所有其他的站牌一样,以铁为质,以漆为衣,上面标着各个不同的地名,鼓楼,汴京公园等等,有些地名与我朝夕相处,有些地名于我而言,仅仅作为空洞的语言而存在,我从未想着抵达它们。城市里的站牌从来就是相似的,而每一个站牌下的等待也
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母亲那时候还年轻,急着跟我说她自己,说她小时候的作文作得还要好,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老师找到家来问,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我听得扫兴,故意笑:“可能?什么叫可能还不到?”她就解释。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对着墙打乒乓球,把她气得够呛。不过我承认她聪明,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底白花的裙
小时候就听人说,勤劳是一种品德,而且是美好的品德。我听了并没有往心里去,没有把勤劳和美德联系起来。我把勤劳理解成勤快、不睡懒觉、多干活儿。至于美德是什么,我还不大理解。我隐约觉得,美德好像是很高的东西,高得让人看不见、摸不着,一般人的一般行为很难跟美德沾上边。后来在母亲身上,我才把勤劳和美德统一起来了。母亲的身教告诉我,勤劳不只是生存的需要,不只是一种习惯,的确关乎人的品质和人的道德。人的美德可以
狗儿的娘是村里最邋遢的女人,没有之一。她家灶台上的灰尘能扫一簸箕,被罩和床单的颜色,长年累月是模糊不清的。狗儿的娘也不爱洗澡,冬天,她棉袄的袖口是明晃晃的,那大概是各种油渍和鼻涕的混合物吧,夏天,三米开外都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一次,她去邻居家串门,她坐在农村常用的那种小马扎上,和邻居的大婶拉呱儿,大婶的小孙子约摸三岁左右,话都说不清楚,却走到狗儿的娘跟前,胖乎乎的小手拉住狗儿娘的胳膊,说:“别坐—
我觉得,一个作家对于生活的感受能力,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素质。平时,我也接触一些业余作者,说我们的生活里好像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呀,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过日子,怎么到有的人笔下就变成小说,怎么我就发现不了什么奇怪的事,可以变成小说的事呢?这个问题,我不能不承认文学需要天才。但是,文学对于生活的感受能力,一个作家对生活感受能力的程度,也的确对他们的创作发展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比如说体验生活,
想想逛书店的日子已有些遥远了,可在书店淘书的日子,却是人生履程中值得珍藏的经历。最初关于书店的记忆,应该追溯到读小学之前,我识字较早,得益于父母的启蒙,家里订又有几份报纸,记得还未读小学就受大人的影响,也跟着开始了连蒙带猜学看报,当然是囫囵吞枣,可也就渐渐有了阅读的习惯。那时父母就常带我上新华书店为我买《小朋友》杂志,这或许可算是我读书的启蒙,也因此认识了新华书店。到了读小学的时候,那种以简短文字
纷纷扬扬的雪花,让冬天像个冬天了。我踏上故乡土地时,就踏进了冬天这幅巨大的水墨画里。雪花捉迷藏般,伸手想要抓住它时,却不知了去向,就连地上的雪花,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也藏匿了起来。明德小学,是画里的风景,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地。小学是台湾商人王永庆创办的,漂亮的二层小楼,连着一个大操场,被炊烟袅袅的村庄环绕着,被搭着鸟窝的树木簇拥着。从地图上看,这个小学校也许找不到,但走近了就会发现,它如那冬日里的玉兰一
在拥挤的地铁上,我问二弟,你见过柿子吗?他说没见过,我说就在北京的郊区,乘火车进入北京或者离开北京就可以看到,那些高低不平的楼宇中间,一棵突兀的柿子树,只剩下了树干,挂着几颗黄澄澄的柿子,像某户人家点燃的灯笼,不忍心摘下。二弟说,大兴区的郊外有很多果园,唯独没有柿子,每年都有苹果、梨、枣,经常有在服装厂打工的老乡忍不住在收工的时候去偷摘,结果有些就被抓住罚了款。他这样说的时候是戏谑的,充满生活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