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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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坡上的桑珠
  桑珠的恋人吉娜四处留情,可这并不妨碍她的美。
  她总是那样风情万种,美丽动人,而且给人的感觉是越发漂亮,越发动人。男人,甚至是女人们也喜欢她的目光,会使她越发自信,越发优美。
  桑珠爱着吉娜,那样的爱使他心痛。在桑珠的梦中,那种痛竟然使雪山崩塌,大地裂开,而他的血液和眼泪一滴滴落下,聚成了湖泊。
  桑珠的兄弟叫桑堆,那个十八岁的英俊男孩也爱着吉娜。
  在他十二三岁时就爱上了,长到十八岁,桑堆打算带吉娜远走高飞,而吉娜在桑堆年轻的生命中也获得了爱的新鲜与活力,思量着是否跟他离开。
  桑珠因为爱情而敏感的内心使他洞察一切,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兄弟桑堆有罪,因为他觉得桑堆一直是个孩子。桑珠也不觉得吉娜有罪,因为他理解,男人和女人都会因为爱情而迷失。桑珠甚至想成全他们,可又不愿真正失去吉娜。
  桑珠希望桑堆与吉娜的关系到此结束,而他也不再追究。可内心深处,他甚至也默许他们继续偷情,因为在他的精神国度,作为王者的他爱着吉娜和桑堆,超越了一切伦理和道德。当然,那是桑珠的暗想,他对吉娜的爱千回百转,对弟弟桑堆的情谊也至诚至真。
  唱歌儿的吉娜,听过她的歌声的人都会被她的歌声迷住;跳舞的吉娜,所有看见她跳舞的人,都会被她的舞姿迷住。
  有很多时候桑珠情愿变成一个孩子爱着吉娜,可桑珠必须成为一个成熟有力量的男人,因为他要打理珠宝店里的生意赚钱,支持吉娜的演唱事业。
  曾经,为了给吉娜举办演唱会,他便宜卖掉了许多珍贵的珠宝,甚至亲自散发宣传单,与热爱歌舞的观众探讨如何欣赏与倾听。那样的爱,角度新颖,使人耳目一新。
  吉娜虽然还算不上名满天下,可在他们的那个阳光城市,却是家喻户晓。
  做珠宝生意的桑珠,家财万贯,却自甘寂寞,不声不响。他会同意吉娜所有的请求,就像父亲宠爱女儿一样爱着吉娜。
  吉娜在外面应酬时,桑珠在家中吃掉糌粑,喝掉酥油茶,也会独自饮酒,他希望能以吃喝掩饰自己心中的难过。喝醉之后,桑珠感到所有的男人都是敌手,只要吉娜开口,他可以和任何一个男人搏斗。他为了吉娜对艺术的追求,补习了有关歌舞的理论知识,只是为了能够与吉娜讨论艺术。桑珠愿意随时为吉娜去死,他也想过和自己的弟弟桑堆决斗。不过他想桑堆绝不会是他的对手。爱情有一种力量,桑珠认为自己的力量完全超过了桑堆。桑珠知道,吉娜不会同意他和弟弟决斗,因为她自私的心想拥有桑珠和桑堆,这两个同样优秀的男人。这两个男人,一个成熟,一个天真,而且他们兄弟二人拥有不可分割的财产,可以支持她完成对艺术的追求。
  两个男人加起来也不如吉娜的艺术梦重要,在吉娜的歌声与舞姿里有着整个世界对她的热情。吉娜认为自己的外表也不过是个空壳,而内在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吉娜被自己的美梦所吸引,她爱着整个世界,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吉娜爱着自己,也爱着他们兄弟,对他们兄弟足够真诚,足够甜美。
  如果不是这样特立独行,她的歌声与舞蹈如何能使人们感受到一种超凡脱俗的美妙?
  有一段儿时间桑珠闭门不出,把生意交给别人来打理,自己却在思考如何化解内心的郁闷。他想到使人幸福的阳光,和使人忧郁的月光,觉得一切都在阳光中生长死去,又在月光中做梦醒来。
  许多年前,十八岁的吉娜曾经像花儿一样在桑珠的怀中盛开,那一刻多像是永恒。在桑珠的记忆中那是足足可以对抗时间的一种永恒,因为他有足够的想象力,就像他梦中的法力无边无际,如同群星璀璨,相互照耀。
  桑珠固执地爱着他心爱的女人吉娜,无时无刻不在用心想象她。吉娜在桑珠的想象中千变万化,现实中的吉娜虽然会使他烦恼,但拥有她的幸福却大过了一切。吉娜逃不出桑珠的爱,那样的爱会使吉娜感觉到疲惫。虽然,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桑珠都会原谅她。像桑珠这样好的男人,天下再无第二个,可是吉娜的心仍然不会满足。
  吉娜在狂想中试图杀死桑珠,理由是他太过完美,而那样的完美限制了她的自由。
  在一个烦躁的夜晚,梦中的电光在天空中闪亮,吉娜举起了雪亮的刀子。那刀亮得像她的一个笑眼,可是刀子还没有砍下梦就醒了。想来一切也只不过是一场梦,可吉娜一直在想,桑珠曾为她带来欢笑,而他们过去的时光使现在清晰可见。关闭电灯继续做梦,她梦见桑珠失声痛哭,却默默饮酒。见到她便强言欢笑,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忧伤。可她清楚桑珠的痛苦,为了缓解他的痛苦,她像演戏一般,拔一根头发悬梁。
  桑珠对吉娜说:“吉娜,你的脸庞像明月一样皎洁,可你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就像万枚钢针扎在我的心上;你的身影像个仙女,衣裙在那蓝蓝的晴空中飘扬,胜过所有的彩云;你的声音像雨滴敲打我潮湿的窗子,使我的心像牵牛花儿一样开放……”
  天空仿佛狂风大起,让睡梦中的吉娜无法顺畅地呼吸。
  吉娜醒后喝了杯清水,怅然若失地发呆。
  桑堆多情反倒使吉娜轻松,想到桑珠对自己的爱使自己沉重,她感到有一种未知的东西在召唤着她,给了她想象中的一切可能性。那种可能激动着她的心。
  吉娜的心里还在爱着桑珠和桑堆,如果桑珠睁只眼闭只眼,她倒也情愿在那样的状态下把日子过下去。甚至在多情而自由的时刻,她希望桑珠和桑堆像她的两个孩子一样,一左一右睡在身边。
  桑珠有很长时间不愿意开口说话,好像有什么让他变成了哑巴。他内心的包容与大度使他平静,可是他也会有无法抑制的暴怒在血液中流淌,使他恨不能用自己的歌声和舞蹈杀人。他不能开口,不能跳舞,因为他觉得自己中了吉娜的魔法,时时有身不由己的感受。
  桑珠敏感的心感觉到,他疼爱的弟弟桑堆,即便是也同样爱着他这个哥哥,可是为了得到吉娜,心中也会暗藏着杀机。
  兄弟之间失去了信任,彼此不再像从前那样亲热。
  有一天桑珠站在一个山坡上望着夜晚,他难过得滴下眼泪。感觉中每一滴泪都在飞向星空。   桑珠想着如何望穿那爱的夜晚,还有他想象中夜晚与白昼交替的明天。他假设了三个人之间的多种可能性,无法自制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些不知所以的话。他对着那天空中的繁星说出的话儿像是要把吉娜忘记,把一切都忘记,只要走出迷失了的自己。
  彻夜难眠时,桑珠总在幻想着吉娜是他的唯一,那样的想法挥之不去。
  虽然在那个城中,有很多女人爱着他,可是他的心却只属于吉娜。桑珠郁郁寡欢,有段时间便用夜夜笙歌来驱逐烦恼,可他仍然会觉得自己的难过就像滔滔的河水。
  如果能得到一心一意对他的吉娜,即使有一千座山他也愿意去攀,有一万条路他也愿意去走。可他只能在那些浓妆艳抹、又唱又跳的女人们中间独自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水。醉意朦胧中他的心里升起一轮弯弯的月亮,那月又变成了鱼钩。他垂钓在城市中,以泪为水,以心为饵。爱像一首永远的歌谣唱起来,唱歌的是他心中想象的完美的吉娜,那使他觉得,虽然一切都在变化,可是他的爱永远不变。
  醉酒的桑珠沉沉睡去,梦中他看到吉娜仿佛懂得他的深情,只是因为他的爱并不是吉娜的全部,也会使吉娜感到难过,因此吉娜请求他谅解。因为感动,桑珠在梦里流下串串泪珠,摸一摸,颗颗都是珍珠,仿佛透着深海中漆黑一片的痛苦。那痛苦让他找不到真正的出路。
  除非是死亡使人离开人间,把一切关闭,进入另一个世界。
  在梦中吉娜甘愿为他放弃一切,甚至是生命也在所不惜,顺便也了却了她面对一切的烦恼。虽然吉娜未免有点儿装腔作势,可他却信以为真。
  桑珠说:“吉娜,你好好活着,无论如何,我的爱为你而存在,并不是为了使你烦恼。我给你自由,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你想去爱谁就去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在梦中,吉娜因为听了他的话,心甘情愿做他的妻子。失去自己,为他生一个孩子,不辜负他的爱意。
  可桑珠却又觉得,所有爱的甜言蜜语,都是真诚中透着并不能确定的真实,因为一切都在变化,都不确定。
  桑珠又开始一言不发。为难就如钟摆,当当敲响。那声音片片如同雪花,落在水中,不见踪影。在梦中,桑珠觉得自己变成了水,感到吉娜再也看不见他。他变成了开心的清水,像个孩子,洗净吉娜漂亮的脸蛋,亲吻吉娜雪白的肌肤。他还用成串的水滴牵起吉娜的纤纤素手,然后藏进她的心里变成泪水,在吉娜思念他的时候涌出。他又变成了冰雪,带着君临天下的威风,像一个帝王,让吉娜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对他百依百顺,绝不敢背着他和任何人偷情。因为他的威风,吉娜对他无比崇敬,歌儿只为他一个人而唱,舞蹈只为他一个人而跳,爱的心只为他一个人敞开,而他也会觉得后宫粉黛无颜色,单恋吉娜那枝花。
  梦中也有夜晚,在那漫漫长夜中他不忍睡眠,拉着吉娜的小手一起走进百花齐放的后花园。抬头看时,月色可真美。
  梦,终究是梦。
  醒来后桑珠又重新想念那个山坡。他离开家去那个山坡,在山坡上望着楼房林立的城市,觉得自己的心没了。心就好像变成了太阳光,照耀着一切又留下影子。恍然间一切仿佛成了过去,而过去又没有走远。
  从白天站到夜晚,桑珠一直在那个山坡上。
  很晚的时候,桑珠回到家里。吉娜不在,他的弟弟桑堆也不在。桑珠猜到他们也许会在某个宾馆里。桑珠在心里默默念着弟弟的名字,觉得自己就是弟弟桑堆。然后桑珠又在自己心中默默念着吉娜的名字,又觉着吉娜把他和弟弟分开了。
  那个夜晚,桑珠尤其孤独,他觉得心像个房子被什么填满,使他忍不住想哭泣。熄灯后,另一个世界向他展开:高大的雪山连绵起伏,长长的河水清清流淌,草场上有牛羊在低头吃草,一股风穿越村庄和城市,带动着他走到那样的地方。他似乎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而来,但他并不能确定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也不能确定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他。
  他想在那儿遇见吉娜,遇到的人仿佛又不是吉娜。他觉得有什么把一切照亮了,而他在阴影中显得粗糙。他失去了耐心与信心,左手和右手紧紧相握,又有一种力量让他放弃什么。
  桑珠越来越喜欢那个山坡了。说不出的理由,仿佛是,从那不高不低的地方看世界,世界也变得不大也不小,不好也不坏,不美也不丑。在山坡上,在一个中间的位置,他的心是自由的,那自由中有着忧伤,像是鸟儿在其中穿梭。他甚至觉得那山坡就是自己,虽然说不出理由,不过他在那样的山坡上,在自己存在的不远也不近,不高也不低,不喜也不悲的状态中,现实与想象交错,使他可以获得暂时的安宁。
  山坡是个神秘的高度,是个使人介于人与神之间的位置。站在山坡上的桑珠,瘦高个儿的桑珠,身上穿着长长的带花边儿的深蓝色藏袍,那只露出来的衬衫轻轻包住右臂,就像从蓝天里涌出来的一朵洁白的云。他脸上有两酡淡淡的高原红,中间的鼻子像块玉,鼻子两边的眼睛像两颗亮亮的星子,鼻子下面红红的嘴唇像两瓣花儿合在一起。
  那么好看的桑珠,什么样的女人见了不心动?可是吉娜爱着他,也爱着他的弟弟,爱着他们,甚至还爱着别的男人。
  时光流转,桑珠不管晴天还是阴天,白天还是黑夜,习惯了待在山坡上。他用想象调动着天空中的云朵,让云朵飞到城市的上空,飞到城市四周的群山上观看地面上的一切。
  有一天,吉娜来了,来到了桑珠的房间。她看到桑珠在山坡上采来的一朵娇嫩的小花,走过去从他的手中取下,插在自己乌黑的头发上,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
  桑珠没有说话。
  吉娜感觉到桑珠看她的眼神里有难过,因此也不开口说话。后来她拥抱了桑珠,似乎拥抱就是千言万语,让他们彼此间的距离消失。
  桑珠爱着吉娜,吉娜是他的现实,又是他的梦境。他在山坡上感觉和想象一切的时候,觉得吉娜就是他想象与现实之间的根系,而他则成了一棵站在山坡上的树木。
  为什么爱成了桑珠的天空,使他泪流满面?吉娜为什么一言不发,用她的美貌鼓荡着他的心灵?为什么桑珠的眼睛看不见河流般的光阴正在带着他流进大海?   桑珠躺在床上,虽然吉娜就在身边,可他仍在用心呼唤吉娜的名字,就像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肉体的欢娱是无言的欢娱。
  桑珠和吉娜彼此都不再说一句话。
  他们装作懂得了对方,用沉默使河流漫过了夜晚。他们伸展四肢又合二为一,滚动着的身体,仿佛是在探寻着有关梦与现实的奥秘。后来他们就像死去一样,感觉到天堂中另有一个故乡,而在人间拥挤的城市,在深渊一般的夜晚,无论如何也无法一起走远。
  山坡上的桑珠,在那样的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中,他在逃避吉娜和她的情人。在山坡上,他感到所有的颜色都充满了生命,而他生命中产生的一种威严,使他一声不吭。脚下的石头似乎拥有了思考和感知的能力,它们排在一起,合上了远方,使桑珠在瞬间感受到自己的独立不羁。他挥动手臂在空气中游动,仿佛是在作画。他感到自己画下了高山上的蓝天白云,那树林间清水的汩汩流淌,大地上城市与人群的生长,鸟儿用翅膀划开的空气,心灵美胜过的世界上一切的美,爱情的虚幻与透明。
  所谓一个人的迷失也不过是生命在时间中的迷失,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切都会回归到应有的位置。桑珠是在二十九岁那年遇到桑娜的,那时候他已经娶了一个女人。为了桑娜他和自己的妻子离了婚。和桑娜在一起之后他才知道爱是什么。爱是一把火,烧得他心焦;爱是一杯水,温润着他的心;爱是他的天空和大地,又是他的现在与未来;爱使他清醒又使他迷失,使他成熟又使他天真;爱使他相信永恒又使他相信变化。他那颗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的爱着吉娜的心,使他选择了各种可能性,使他站在山坡上评估天空中的云朵与繁星,思索收获时间也被时间带走的人群。他又觉得自己的思考变得行踪可疑,就像他曾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未必有人能懂得自己,自己也未必能真正懂得别人。
  得意与失意的感觉会误导人的见解,桑珠也一再地提醒自己,要对一切心怀祝愿。他愿意敬畏希望,永不放弃,希望爱情与时光一起成灰。无数个从山坡回家的路上,桑珠并不清楚自己是谁,他感到自己是个经历了很多风雨的人,继续行走在路上。吉娜在他的心中,与飞翔的天鹅,光滑的石头,变成一种色彩合在一起。天鹅在他的心中飞翔,那生着圆眼睛,有着长脖颈和瓷羽毛的天鹅,似乎比现实中的吉娜更加自然可亲。因为桑珠会觉得在阳光照见阴影的同时,天鹅可以发现时光和雨滴的秘密,因为那样想使他超越凡尘,免去一切烦扰。
  吉娜是桑珠苦恼的根源,那光滑的裸石头也比吉娜安静,石头如死亡一样安静,披着星光与阳光,感受着自然,又守着一切。
  他用想象带走自己,可桑珠仍会回到他的现实。
  在一个早晨,桑珠听到鸟儿在叫,于是起床推开窗子,开得很大。他闻到空气特别清新,看到天空中的流云,还有一群鸟儿,那群鸟儿就像一群墨点。他望着的鸟儿的方向,不知是什么方向。鸟儿下面,似乎整个城市也展开了翅膀,从地面上飞向天空。
  桑珠的心中特别想唱,于是他唱起来:
  失意的我把树叶当成爱人,我所爱的人是那神秘的露水。
  孤独的我把自己当成了漆黑的夜晚,我爱的人是那照亮我的灯盏。
  情深的我满腹心事想着她,也愿意被她想见,并把我含在她的唇间。
  鸟儿们都知道了我的思念,可那些会唱歌的鸟儿,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桑珠后来在山坡上也唱出了那首歌,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埋在了那个山坡上。
  吉娜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桑堆找见桑珠,说了这个消息。桑珠想到自己对吉娜的千般想象,万般爱意,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在一个夜晚,桑珠从山坡上走下来。在走下山坡的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若干年前的山坡上想起了今天。
  走失的桑朵
  身穿氆氇的桑朵站立在彩色山坡上,像一块虎斑石望着被细雨打湿的草地。
  一只野兔轻轻走过,桑朵的心动了一下。是一种什么东西触动了心灵,差一点儿让她的泪水就要流出来?
  似乎一切都远了,但记忆中的一切仿佛突然又无限地拉近了。
  桑朵用想象的石头、雨水、还有清新的空气弄清楚生命感觉的远与近,却不能够。或许正是在那样的时候,灵魂游出了身体,伴随着万物一起悄悄地抽芽,生长,变化。
  山下青草旺盛,牛与羊低头吃草。桑朵走下山坡,用地上闲散的石头在草地上摆了一扇门的形状,她从中间走过去,敞开了自己的世界,把过去忘记了。
  桑朵的丈夫拉西觉得桑朵早该回来了,因为天下雨了。可是天都黑了她仍然没有回来。拉西带上雨衣走进夜里。
  草地上没有桑朵,牛与羊停止了吃草。
  拉西带着哭腔对牛羊们说:“桑朵,桑朵呢……你们美丽的女主人去了哪里?”
  牛与羊都不说话,拉西把它们带回了家。
  没有更好的理由说明一个人从熟悉的生活里走失的原因。或许脚下是路,根本不用思考——桑朵突然想去别处,她就迈开了步子。
  走出草地,走到路上,天渐渐黑了下来。
  经过村庄与县城时,天更黑了。
  桑朵生根发芽又不断成长变化的灵魂在别处闪闪发光,那光照亮了黑黑的夜晚,那光亮让她无法停下来。桑朵迈动的脚步是轻飘飘的,她走动时,她和地面都很安静。她像天地间的一个梦境,也许万物各自拿出一点幻想,合在一起,集体梦见了那样的桑朵。
  一个人的一生,或一生里的某个阶段会有失控的时候。桑朵走出了那片有雨的天地,走出了夜晚时,一切都变了。
  天亮了,太阳照耀万物。山,现出它本来的样貌。大地,天空,还有村庄与县城也都现出了它们本来的样貌。但是那一切都不是桑朵过去所能看到的一切。一切都像图画,一切都是活的,一切都在变化。她不仅用眼睛看到,还用心看到了阳光下的一切,而她经过的夜晚彻底消失了,而下一个夜晚在白昼中孕育,似乎一切生命都在光中有了另一种存在。
  桑朵的内心活泛起来,她想起一个地方,那儿叫“香巴拉”。香巴拉是一个神创造的一个地方。那儿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那儿是自由和梦想之地。想起那样一个地方,桑朵在自己的生命时空中拒绝回想过去,尽管稍稍用心她就可以想起自己的家,牛和羊。   被淋雨的拉西感到浑身发热,后来又觉得冷,他哆嗦着对儿子多仁说:“你的阿妈可能跟着别的男人走了。可是她为什么不把牛与羊也带走,或者带走一部分呢……我最近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红嘴鸦三次飞过我的头顶,还有一只把粪拉在我的头上。”
  儿子多仁说:“我梦到了阿妈,阿妈去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香巴拉!”
  “啊——啾……我看我是感冒了。”
  拉西知道有香巴拉那样一个理想的国度,但是他从来没有去过,更不知香巴拉在哪里。
  拉西找到村子里最有学问的老人单吉,想要问一问他香巴拉在哪里,他找到了他说:“阿波拉,我的妻子桑朵好像是去了香巴拉,我想去找一找,可是我又不认路。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香巴拉吗?”
  单吉的头发胡子都白了,他的脸像棕色的山,眼睛像灰里的火星,他转动着经轮说:“路在人的心里,你心里没有路,我看就不用找了。”
  “可是桑朵是我的妻子,我,还有我们的多仁和牛羊都需要她啊。”
  “我一直觉得桑朵不一般,有一天她给我送风干的羊肉,我看到她脸上有一小块地方闪闪发光,就像太阳的光线从铜钱的孔里露下来,我觉得那是仙女扮演凡人不够高明,有了一个小漏洞……不如随她去吧,孩子,一个人的命运可是不能被另一个人管得住的,我们看不到的事物很强大啊……或许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如果她不回来了呢?我还是想出去找一找啊!桑朵走了,我们的生活停下来了,要是停得时间再长一些,我看我们就没有办法继续活下去了。咕几咕几(求求你),阿波拉,请你告诉我香巴拉在哪个方向,我想要出去找一找。”
  “如果你有梦,香巴拉在梦想开始的地方;如果你有理想,香巴拉就是你的理想的地方;你回家好好想一想,你有没有梦,有没有理想。梦与理想是通向自由之地的两条路……很难啊,因
  为每个人的梦都不会是相同的啊,即使你有梦,有理想,也不一定和桑朵的梦和理想一样啊!”
  拉西没有什么理想,对梦的理解也很简单,他回到家里时天还亮着。
  关上门,用布挡住了窗户。拉西摸着胸口对儿子多仁说:“我们赶快上床睡觉吧,我们要做梦,梦里会有你的阿妈我的桑朵啊!我们一起来做梦,要做一个清楚的梦。”
  多仁说:“阿爸,你要不要吃点药再睡啊,我听说药可以治病。”
  “不用,不用,我们要赶快进入梦,看看你的阿妈在什么地方。”
  桑朵在拉西和多仁的梦中走走停停,若隐若现。醒来以后他们说出自己的梦,凑成一个听起来完整的梦,拉西似乎知道了桑朵的方向。
  拉西他把家里的牛与羊交给了自己的兄弟,和儿子一起出发了。本来拉西想一个人出门去找桑朵,可是他怕一个人的梦不可靠,就带上了多仁。他们像两块磁石走了出去,要吸引桑朵那一块磁石。
  桑朵呢,她走了许多路,脚下的尘埃被抛到了身后,经过的风也被抛到了身后。一路上的风景不断地变化,她感到生命里被什么盛满了,很累。疲惫的她在一条河边躺下来,睡着了。
  过去的事物在桑朵的梦里出现,一块块的,一条条的,摆在地上,挂在天空,或静,或飞翔。抛开那些事物,影子一般的时光在梦中移动。桑朵在梦里十分清楚地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生活的内容滚滚而来,像一团糌粑,一块酥油……梦的结尾是雨天,雨中的天地间她站在美丽的彩色山坡上,一只野兔轻轻走过她……似乎所有神秘的事物附在桑朵的身上,让她入魔了,要不然她为什么无目地的就要去远方?
  水淙淙地流走,把桑朵的梦也带走了。桑朵醒来以后揉了揉眼睛,看到太阳正明亮。太阳很真切地看到醒来的她。桑朵似乎听到来自于大自然的声音,她被太阳晒得酡红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桑朵走了三天,一点东西也没有吃,竟然也不觉得饥饿。地上的石头感觉到不可思议;天空中的鸟儿也感到难以想象;在天地之间的树竟然有些同情桑朵了。那些有灵的事物似乎在说,桑朵,桑朵,停下来吃点东西吧,吃的东西可以给别人要;桑朵,桑朵,停下来喝点儿水吧,喝的水可以从清清的河中取。石头、鸟、还有不断被桑朵经过的树也都听到了桑朵在说话——桑朵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她的心分明在与它们说话。
  有一天桑朵来到了拉萨市,她在布达拉宫面前呆呆地望了许久,并无特别的感觉;她又来到了大昭寺门前,呆呆地看磕等身长头的人,看那被身体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桑朵走在人群里,觉着自己的身体穿过了所有的人,同时她了解了每一个人的秘密,可是所有人的心都是模糊不清的。在一团模糊中桑朵想到了自己的男人拉西和自己的儿子多仁,想到他们,桑朵的心有一点儿烦躁不安。
  桑朵需要河流,她走到拉萨河边,在岸边睡觉,她需要通过睡觉来隔开过去和现在。一觉醒来以后果然好多了。她感到自己只是自己,她生命的四面八方都是新鲜的风景,而过去却在她的生命中彻底沉静下来,仿佛不在了。
  拉西和多仁白天走路,晚上做梦,他们走得很辛苦,梦得也很辛苦。他们从梦中获得桑朵的一点点消息,根据那些并不可靠的消息想象桑朵在何处。事实上,在宽广的大地上要确定一个人的方向是非常困难的。
  拉西望着天空的白云,多仁望着远处的高山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多仁说:“我梦到阿妈的新新的氆氇变脏了,阿妈的脸也变脏了……”
  拉西说:“我看一定是神仙把你阿妈的灵魂给摄走了,香巴拉……你在梦里看到香巴拉在什么地方吗?”
  “我梦到香巴拉,那里有很多阿妈……她们都穿着新新的氆氇给羊剪毛,给牛挤奶……我的阿妈骑在马上,一匹红色的马,有时候站着不动,有时候跑得很快,快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是飞起来了。”
  “我只梦到一匹黑马,一匹白马,它们从两个门走出来,然后开始奔跑……我们该向左走呢,还是向右?”
  “河水向什么地方流,我们就顺着河水的方向吧。”
  拉西和多仁一边走一边问,但是所有的人都说不准一个叫桑朵的人去了什么地方了,所有的人都说不清楚香巴拉在什么地方。他们在外面走了一个月的时间,身上带的糌粑吃完了,钱也花光了。
  有一天拉西望着天说:“我们回家吧,我看再也找不见你的阿妈了,我们在家里等她,也许她会回来的。”
  多仁说:“是啊,我们回家吧,我的梦都用光了也没有找见阿妈,不在家里等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拉西和儿子多仁回家了。
  拉西从兄弟家里要回自己的牛与羊去放,他在草地上发现了一扇用石头摆出的门。他从那个石门里走进去,突然觉得自己和多仁那一个多月走过的路都在生命里亮起来了。他从那石头的门里退回来,爬到山坡上望着天上的云,想从云端里看到桑朵。在他的眼睛里,一切都远,又突然被拉近了。这个时候,有一只野兔从他的身边经过,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身处的地方就是香巴拉。
  桑朵像梦游一样走了许多地方。她身上的衣服脏了,破了,人也变瘦了,有许多人看到她,都觉得她像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有些人跟她说话,她总是笑着。
  别人说:“你去哪里啊?”
  她说:“我去香巴拉!”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是我啊! ”
  “人人都有名字的啊,你的家在哪里啊?”
  “我……记不得了。”
  有一个没有妻子的男人看到桑朵,觉得她挺漂亮,于是他说:“要是你愿意,就跟着我过日子吧,我家里有牛也有羊,什么都不缺少。”
  桑朵不说话,那个男人就觉得她同意了,然后他把桑朵领回家里,给她换了一身新衣服,给她做了饭,让她吃。吃饱喝足以后,桑朵的梦醒了。
  问题是,她是走失的桑朵,还能回去吗?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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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槽梓”这两个字,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茫然。究竟槽梓是什么,现代人肯定不清楚。《新华词典》查不到,互联网也查不到,只有在石头村200多年前的蒋氏祖坟的墓碑上,我看到了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那一句话的原文是:“祖父苦得半架槽梓”。看到这里,我知道什么是“槽梓”了。顾名思义,“槽”者,即“木槽”也。“梓”,一指梓树;另指“木头雕刻成印刷用的木板”和“付梓”,即把稿件交付排印;还有一指为“故里”,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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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丈量出来的理想  不是你的界碑,也不是母亲的叮咛  我只有认真刷牙,梳头,不停向前  滚动决心,让身体纷飞  用肥皂清洗信仰,裸露灵魂  哪怕,被一只黑狗叼走理想  陷害爱情,甚至,朝我隐忍的方向  大声补充着,你是谁,是谁  而我绝不是,那个在雨水中  割断风马旗的病人  我想骑在雨上  因为我发现,在巨大的汗滴面前  我干旱少雨的兄弟,是非凡的物种  他们居住在下游,居住在庄稼背后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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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答应过,旅途结束后  要和我睡一觉,在他乡  我们去找一口干净的水  你说,你想把爱情洗干净  等太阳晒黑我发过的毒誓  你就把行走变成一种摆设  而我,就像穿过感冒带来的酸痛  从此穿过一场艳遇,在城市边缘  失去归途  我不过,是一条虔诚而卑微  散落已久的鱼,我今天回来  隔着家乡找你,我心情荒废  在菜单上逐字逐句找你,过来一下  老板娘,菜凉了,盘子中间躺着鱼  恬静得看不见渡口,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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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醉的时候,我喃喃自语  口渴时醒来,我找不到笔  我怕忘记,一个女子拿瓢舀水  她独自,清洗从前的碗筷  我怕忘记,河岸失去了影子  枝桠那么慌乱,一定不等你  想起赶马的少年,不等锣鼓  驮走嫁妆,更不等唢呐高亢  吊桥摇晃,还有父亲的沉默  来灌醉迎亲的队伍  一封信消瘦了誓言,女子不读  肩头裸露出夜色,比歌声白皙  在两岸中间,隔着一些水声  我想,这不一定,就是阴阳  等男人抱走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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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冰雹  像灵感的一次来临  穿过云层的黑暗  骤然降至小院  像一首诗  远道而来  每一句  都能敲疼大地  展现出自己  从高处走来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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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厂村,把对子女的思念  写成一村桃花  在这个春末  信寄出去了  他们收到的  是子女们寄回来的  小果子  小果子一天一天  长大,来赡养  从未离开家乡的  父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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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之上  最少有一种鸟,年年谈吐  最少有一些云,月月乘凉  最少有一座风机疯狂转动  更多的伤心事,一桩桩  一件件,像自恋的兄弟  搬上台面,提供喧闹  多少时候  石头的哑语,高尚  石头的疯话,典雅  多少时候,靠近垭口的石头  会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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