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猴的旷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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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美丽的老君山还在沉睡。白色的阳光照耀起伏的群山,清新的空气穿透浓密的原始森林。
  在郁郁葱葱的森林深处,有一个人早早地起床了。这个木板拼接的简陋小木屋是他每天休息的住处,他简单地洗了把脸,吃了早饭,拿起那把常用的砍柴刀别在腰间,走入了渐渐苏醒的大山。
  矮小的他灵活地在大山中爬上爬下,碰到杂乱生长的挡住去路的枝杈,就拿起那把手柄被摸得光滑的砍柴刀,轻轻砍去。他每天奔走守护的对象在大山的更深处,它们在哪里,他就奔向哪里,已经走了整整20多年。从它们的习性到它们的种群,他熟悉它们就像熟悉每一座山峰。在信息闭塞的大山深处,他的名字,伴着他的工作,漫过了每一道沟梁,被人亲切地称为“滇金丝猴的守护神”。
  他就是云南省丽江市老君山地区玉龙县石头乡利苴村的傈僳族农民张志明。今年已经62岁,从曾经的猎人到如今的保护者,他与滇金丝猴之间演绎了一场人与猴的旷世传奇。
  救赎与神圣
  云南丽江的老君山,风光旖旎,恬淡静谧,是片上天护佑的福地。雪山高插云霄,淡妆素裹,晶莹剔透。森林原始古朴,树冠高大挺拔,林木浓密。时有雄鹰划过天际,鸟儿幽鸣深谷。
  在这片浓密的原始森林中,生活着濒临灭绝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滇金丝猴。它是地球上最大的猴子,又名黑白仰鼻猴、黑金丝猴、云南仰鼻猴、黑仰鼻猴,多分布在世界自然遗产、三江并流地区金沙江与澜沧江之间的分水岭——白马雪山与老君山一带,体重可达40多公斤,对了解人类自身的进化历程有重要的研究意义和极高的学术价值。
  目前全国范围内,滇金丝猴共有15群约3000只。而在老君山方圆百余里的土地上,就生活着占现有数量1/10的滇金丝猴。在过去的20多年间,这里的滇金丝猴从初期的100多只增长到目前的约340只,每年种群增长量稳定在5%~10%之间。
  这一切,都离不开张志明的付出和努力。在茫茫的大山中,为保护这群可爱的生灵,他已经默默行走了20多年。
  张志明的家在海拔2500米的老君山山腰。滇金丝猴终年生活在3300米冰川雪线附近的高山针叶林带,即使冬天极度寒冷或食物短缺,也不会下到较低海拔地区。从张志明的家到滇金丝猴的栖息地直线距离大约有14.5公里,其中8.8公里是人迹罕至的山林路,走一趟要4个多小时。
  守护猴子的20多年来,张志明每个月都要上山15天左右,每天行走20~30公里,后来改成每3天上山两天,空下来一天休息调整。一开始,山上没有住的地方,晚上必须赶回山腰中的家。否则,一旦回不来,就只能蜷在山上的树下“将就”。夜里的大山静啊,伸手不见五指,能感觉到的只有风声、水声和不时的野兽嚎声。家里操劳的妻子、年迈的父母、幼小的儿女……张志明不敢放任去想,只能清空自己,让自己的思绪顺从劳累的身体睡过去,因为第二天还要早起上山。
  如果仅仅是为了一个饭碗,张志明或许早就放弃了,让他最终坚持下来的,是这份工作给他带来的救赎与神圣。
  尘封的历史往事
  1989年,一位科学家来老君山调查滇金丝猴,张志明带着他在山里一共找了40多天,终于发现一群滇金丝猴。正是从这位科学家那儿,张志明了解了:这个被他和村民猎杀的“大青猴”,原来竟是中国特有的、世界珍稀濒危动物滇金丝猴,早就列入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名录。
  这个文化程度只有初中一年级的普通农民,也许当时并没真正听懂那些拗口难记的专业术语,也不知道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珍稀”二字:世界上,滇金丝猴只在中国有,中国只在云南有,云南就包括他日日生存的老君山。
  心灵被震撼的张志明,向这位科学家、他一生的尊贵朋友——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研究员龙勇诚讲起了自己跟滇金丝猴的那些往事。
  张志明是傈僳族人。历史上,这个分布在云南山区的民族多以打猎为生,由于居住在高山两边,没有平坝,只有水田,粮食只能种在很陡的山坡上,且只适合栽种苞谷、荞麦以及少量的鸡脚稗。水稻产量极低,成本却很高,一般家庭很少吃上大米。即使生活比较富裕的人家,也只是逢年过节,或者招待客人时才能吃上一点。
  张志明从16岁就进山放牧,放牧间隙也是“撞见什么打什么,贴补点家用”。尤其是滇金丝猴,“肉能吃,猴皮拿来当小孩子的襁褓。药材公司还收购猴骨头,一副猴子骨架能换100公斤大米!你想想,碰见了能不打吗?”
  1978年的一天傍晚,张志明去山林挖药,回来有点晚了,在金丝厂山斜对面的丛林里听到一只滇金丝猴的叫声。他便循着叫声找到这只猴子,发现一只小猴旁躺着一只母猴的尸体,中了3枪,血肉模糊。
  失去母亲的小猴在旁边凄惨地叫着,声声扣在张志明的心里。不顾同伴们的反对,张志明把这只小猴抱回了家,当时,他每天的口粮只有8两玉米面,但由于特别喜欢这只小猴,张志明千方百计地从口粮里省下食物,喂养这个小精灵。小家伙也特别招人疼,一见了张志明,就抱住他的脖子不放,白天坐在张志明的肩膀上,跟着到野外去,晚上钻进他的被窝,像孩子一样用手捂着脸。
  8个月后,这只猴子被放归了山林。经过与小猴子亲密的接触,张志明对滇金丝猴的态度发生了彻底转变。直到现在,张志明还能清晰地记得小猴那双明亮动人的眼睛,“跟人的(眼睛)一样一样的哩”。
  “我曾经把捕杀滇金丝猴当成我人生的终极目标,可是当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滇金丝猴后,却从它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张志明说。
  天生好向导
  张志明是一个天生的好向导。
  高寒地带能为金丝猴提供的食物非常贫乏,猴群的活动范围相对较大,搜寻起来十分费劲。而且滇金丝猴处于与世隔离的状态,各猴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群体之间的声音传递,特别是一些群体较小的猴群,更不容易被发现。
  专家多利用滇金丝猴留下的粪便来判断猴群的活动范围,而张志明却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本事,他能在茫茫大山中,几近准确地感知到猴子的位置。这在奔走几个星期,走遍几十公里林区都有可能找不到猴子的专家眼里,是一项了不起的本事。   山民对大山的熟悉也令人吃惊。在偶尔有人加入的日常巡护中,张志明能根据队伍中行走速度最慢的那个人确定一天的行程路线,还能根据山的坡度和距离,算出多大的冲程才能让水流带动电机运转。1989年,正是在张志明的准确指引下,龙勇诚和他在山上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地生活,才共同查清了这一地区两个滇金丝猴群的活动范围和大致种群数量,为滇金丝猴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研究资料。
  2002年,中国科学院动物生态与保护生物学研究中心在老君山地区开展“云南老君山滇金丝猴生态和保护研究”项目,需要给两个猴子带上GPS项圈,通过获取其正常活动位点及有效定位,从而为野生珍稀动物监测和有效保护研究等提供更多、更好、更准确的信息、经验及新思路。
  龙勇诚向项目负责人任保平推荐了张志明。两年多的时间里,张志明他们每天天一亮就出发,到了中午也不休息,边吃边走,直到晚上天黑了才回来。他们的足迹遍布老君山每一个角落,走过的路程足够绕地球一圈。
  正是在他们的努力下,研究项目顺利实施,取得了预期的研究成效。不仅如此,两年如一日的长期野外跟踪,还使偷猎者没有任何机会下手,猴群的繁衍也趋于正常,种群增长量每年超过10%。项目结束时,这群滇金丝猴的数量高达180多只。
  这些经历也使老张学会了每天填写野外调查和观察记录,会看地形图和使用GPS,甚至会使用照相机和摄像机记录,成了真正的滇金丝猴生态行为学“专家”。
  生死间的考量
  在龙勇诚的努力下,2003年,已经守护猴子十多年的张志明被当地林业部门正式任命为滇金丝猴保护宣传员,有了“名正言顺”地行使“职权”的名义。
  他每月上山巡护,晚上到各生产组开会,向村民宣传保护滇金丝猴的重要性。他常对别人说:“安山下扣,吃的不够;捞鱼摸虾,饿死全家。” 意思是,现在山上的野生动物和河里的鱼类已远不像从前那样多了,单靠打猎或捕鱼为生是维持不下去的。
  由于人地两熟,张志明对当地1000多名“活跃”猎手的活动都十分清楚,也了解山里的各种“兽路”和“禽道”。套子是谁下的?他来自哪个村子?这个套子是捕什么动物的?这些套子对滇金丝猴有什么影响?张志明只要一看就明白。因此,他在这一带从事反盗猎活动驾轻就熟,远比派三五个正式巡护管理人员驻扎有效得多。
  张志明还常常以身作则,向当地村民示范如何引进优良农作物品种和先进生产方式来改善自己的生产生活,摒弃早已举步维艰的传统狩猎习惯。
  一个农民突然干起了跟种地和养家无关的事情,这在农村是不可想象的大事。一时间,村里不少人议论纷纷,很多人暗地里说,张志明傻。
  “天天守着猴子,猴子又不是你的。”
  “你这个人,不去赚钱,只会爬山。”
  “真是个憨包,拿这么点钱还天天守在山上,不让我们打猎,将来怎么死都不知道。”……
  张志明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就是放不下那群猴子。从一点一滴的呵护到如今的猴群满山,他耗费的心血实在太多太多,别说是闲言碎语,就是真正的危险也挡不住他。
  有一次,张志明碰到3个带猎枪的人上山来打金丝猴。跟他们攀谈的过程中,得知他们家中有一个人患了精神病,听人说可以用猴脑治好,于是便来打滇金丝猴,希望能取猴脑给家人做药。
  猴子肯定是不能打的。好言相劝的过程中,其中一人差点认出了张志明,反问他是不是县里那个保护猴子的人。气氛陡然紧张。其实,张志明保护的方式很简单,他没有能够随身携带的防身工具,只有一把用来开路的砍柴刀。平时巡山,都是谎称来山上砍柴的农民。一旦与这些带猎枪的人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一番斗智斗勇之后,他们好不容易相信了张志明关于山上猴子都戴着定位器,打了就会被跟踪的说法,悻悻离开。
  还有一次,张志明差点死在了山里。由于总干“断别人财路”的事,一些心黑的猎人在张志明经过的路线上绑上了锋利的铁丝。铁丝的高度正好在人脖子的位置。只要一个不小心,张志明的生命就将万劫不复。
  这些苦难,张志明都默默地承受了。
  无法计算的投入
  不过,爱猴子到底有多深?张志明自己也说不清楚。
  1990年至2000年的11年时光,张志明每月的工资只有30元;2000年到2010年,工资才慢慢涨到600元;2011年和2012年,800元;2013年,1000元。
  而在很多申请外界资金和帮助的项目书中,经常会有这样的问题:如何衡量你的献出与投入?包括已付出的投入和未来可预见的投入。
  张志明总是笑笑,因为很难用语言文字来回答这样的问题。这是一项没有计算过投入,也无法计算的事业。其实,又有谁能真正知道,到底要怎么去计算出一辈子为此付出的心血?
  有一次,龙勇诚带一个助手进山待了两个月。两个月里,除了猴子没见过人。一天,一个藏人路过他们帐篷,虽然语言不通,但那个助手上前紧紧拽住路人就是不放手,然后一支一支递烟给他抽,两人就那么对着闷头抽了半小时烟:啥都不为,就想和一个“人”多待一会儿。
  还有一次,任宝平在山上的营地独自住了一晚。这是很久以后,北京动物研究所帮助张志明建的一个监测站。每天晚上可以回到这里洗个热水脚,泡泡一天乏透的双腿。
  任宝平说,那天晚上,外出一天的张志明他们没有回来。他用所有搬得动的东西堵住了门,生怕有野兽破门而入。小木屋外面,是被林木笼罩的暗夜,是影影绰绰的原始森林,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有了人生中从来没有过的体验,担心、孤独、恐惧……直到半夜精疲力竭,才昏昏而睡。
  而这样的生活,张志明过了将近30年。
  2006年,朋友为张志明在丽江找到一份看守工地的活计,每月工资2500元,包吃包住。朋友打来了很多电话,劝说的话也很实在:“(你)一辈子都在山上,钱也不多,吃得也不好。来到城里面,每天坐在椅子上,帮我们看看门,一个月就2000多块。你为什么不干?”   不是没有过犹豫。尤其是想到家人,张志明心里的愧疚就止不住地蔓延。妻子跟他结婚40多年,真正在一起过的时间只有8年。他也没能为儿女挣下一笔财富,大儿子留在了山里种地,小儿子外出打工,偶尔家里人还要帮他做些保护猴子的事情。
  只是,扁担挑水两头搁,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张志明说:“我想来想去,还是放不下我的猴子,担心他们受到磨难。算了,只要能吃饱就算了。”
  到现在为止,张志明还是没能找到像他一样爱猴子的人。
  2008年,张志明在村里公开招聘,组织起了一支10人的护猴团队,结束了一个人的巡山状态。由于年轻人大多在外打工,这支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团队中最年轻的队员也已经30多岁,他们每天都要长途跋涉,付出极强的体力劳作,每人每年磨破的胶鞋都在200双以上。
  由于资金不足、收入微薄,每个护猴队员的家里也很贫困,这支护猴团队没能坚持多久就解散了。
  一辈子做好一件事
  如果不是走上了保护滇金丝猴这条道路,张志明的人生其实可以有很多选择。
  在村里,这个男人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好把式”,做饭、石匠、电工、开车、看病、修路、建桥样样在行,而且人也特别勤快,总是忙前忙后,一刻也闲不住。
  我不由得问张志明:“一个人抛家舍业,守护滇金丝猴这么多年,你觉得值得吗?后悔吗?”
  张志明的回答见心见肝。
  “一个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就可以了,我愿为滇金丝猴付出一生,将来即使什么也没留下,别人也会知道我曾经保护过滇金丝猴。”
  “这辈子,不求多大成绩,不求多大认可,能把这个物种保护下来,值得了!”
  龙勇诚告诉记者,张志明保护的那群滇金丝猴可不是一群简单的猴子。通过系统研究,滇金丝猴共有三大基因库(人类也是分三大基因库:白种人、黑种人和黄种人),而老君山基因库现已只剩下最后两个猴群,其中一群已经只有20多只个体,很难再生存繁衍下去了。而张志明所保护的那群数量现已达300多只,“可以说从根本上挽救了滇金丝猴的这一基因库”。
  “这让我觉得,我干这个,也是很厉害的人呢!”张志明骄傲地说。
  “那以后呢?”我问。
  “以前没有什么支持,也都熬过来了。如今,很多知名人士、科学家,还有政府都开始关照了,更可以好好做下去。”
  “我现在60多岁,这辈子就和猴子在一起了。等我孙子长大了,他要是能理解,说一句‘这是我爷爷留下的林子’;不能理解,说‘我爷爷很笨’。”
  ……
  我流泪了。如果问,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动容的是什么?不正是这种为了一个简单而又崇高的使命,付出一个人一生心血的人和事么。
  巍巍奠川黔,渺渺接昆仑。绵亘数百里的老君山,四季如歌。时有风儿吹过密林,摇晃树冠,哗啦作响,如同一首美妙的交响曲。
  细听,在那云深不知处的大山深处,仿佛传来了隐约的耳语,正诉说着这场人与猴的旷世传奇。
  (此文亦感谢龙勇诚、任宝平及大自然保护协会的支持)
  (责编:张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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