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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达赞人手执长刀,立于都城的大地之上。
他身着达赞最轻薄坚固的复合铠甲,即使吼兽用角全力一刺也无法穿透分毫;他的七颗眼睛上戴着七块不同功能的镜片,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视物如昼;他的三只趾爪紧握最坚硬锋利的合金军刀,纵然是盾龟亦可一刀斩成两截。
可如今他所面对的,是天空中飘浮着的一座座金属巨怪。如山一般的钢铁堡垒中伸出无数弯弯曲曲的机械臂,上头的爪子能将岩石轻轻松松抓个粉碎。机械臂前端还能射出致命的灼热光线,可以将一整座楼房轻易拦腰截断,也能在瞬息间就把人化作一缕青烟。
一根根机械臂爪就如同一把把死神的镰刀,不仅夺走了无数达赞人的生命,也收割着那些游离四散的淡黄色光团——达赞人已传承千万年的不灭之火。
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一切,仅凭血肉之躯绝无可能抗衡这些可开山填海的机械巨兽,可他依然毫不畏缩地挺拔而立,向掠夺者发出无声的控诉。
我将额前散落的长发捋到耳后,抬起头看向光幕上这最后一个达赞人,只需手指微微一动,他便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我不忍结束他的性命,可不论他或是我都已别无选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不灭之火现身于人类面前那一刻起,达赞人的命运便已经注定,等待着他们的只有被完全毁灭一途。
而我的命运,或许也在某一刻就早已注定,再也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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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发现达赞星时,我们还以为这只不过是又一个平平无奇、由尚未能进入太空的落后碳基文明所主宰的行星而已。
因此在花费了一个月时间进行初步探查,达赞星被确认为没有特殊的经济价值后,部长签下接触许可准备代表联邦和达赞星人建交,之后探索三部船队将撤离达赞星,开启新的旅程。
可就在和达赞人的第一次接触时,那场决定整个达赞人种族命运的意外发生了。
出席当天的会面仪式的唯一人员,依然是专员老杰克。已经八十三岁的他依旧是照惯例喝得醉醺醺地来到了达赞星的地表上,因年老而衰弱的大脑被酒精麻醉后更是稀里糊涂的,连一句连贯的话也说不出来。
就连部长也对此无可奈何,除了他外没人愿意担任这个职务,毕竟和外星种族的接触总有无法预料的意外,他的上一任就是由于另一个外星种族过度热情的互啃脑袋的礼节而一命呜呼的。
好在达赞人弄不清他醉得歪歪扭扭的动作是不是人类的常态,而对话也可以通过发声设备由飞船上的清醒人员代劳,因此整个接触仪式倒没出什么乱子。
可就在结束仪式后,当老杰克朝着飞船走去准备离开时,一名达赞人忽然朝他快步走近,迷迷糊糊的杰克便本能地伸手向外一推。结果这一推之下,那个达赞人就失去了平衡,倒下时头部又磕在了某个仪式的尖锐礼器上,黄绿色的脑浆流了一地,当场毙命。
周遭的达赞人将杰克和死者团团围住。他们围着死去的达赞人绕了好几圈,然后跪下来齐声喃喃低语,就像是开始了某种仪式。
杰克吓得酒全醒了,脚一软,也跟着跪了下来。在船上的同事也不知该给他怎样的指示,这种情形在过去一个月的探查期中从未被目击过,搜集到的资料中也并无记载。至于他们所念诵的似乎也是达赞古语,翻译器迟迟无法给出答案。
在这像是歌谣又像是祈祷的呢喃中,那死去的达赞人尸体忽然发起光来。
刚开始是模模糊糊的一层黄光,若有若无地覆盖在他的躯体上。然后那黄光渐渐明亮,变得像是有形有质的一团透明果冻。接着黄色的光团缓缓升起,完全脱离了尸体,仿佛一团带着触角的水母或是蠕虫飘浮在空中。
达赞人们纷纷低下了头,那团黄光也开始在空中左右晃荡,像是毫无目的地转悠着,又像是在巡视这圈跪伏着的人。
忽然间,那团黄光停止了晃悠,朝老杰克飘了过去。
老杰克慌忙起身,试图躲避这不知底细的诡异光团。可他已被达赞人团团围住,根本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黄色的光团不疾不徐地靠近,然后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困惑,然后眼神变得茫然而空洞,头一歪,倒在了地上。而光团在包裹住他之后,也慢慢萎缩暗淡下去,像是被杰克的身体所渐渐吸收。
直到那团光完全消失后,翻译器才给出了那群达赞人一直在念诵的达赞古语的含义。
——不灭之火,请降吾身,传吾智慧,赐吾圣躯。
2
那团光被达赞人称为不灭之火。
它一直被视为无比神圣之物,自达赞人祖先拥有智慧伊始便已存在,而且已经传承了千万年,能赋予达赞人强大的精神、力量和智慧。达赞历史上记述的那些著名的领袖和英雄,全都是拥有不灭之火的强者。
这些达赞历史上的描述未免有过分夸大的嫌疑,因此早先探查时我们还以为那不过是一种对精神力量的抽象描述而已。直到杰克在接触时的意外发生后,我们才明白不灭之火竟真是客观存在的东西。
而老杰克醒来后,他的身体状况也在向我们证明,达赞人的记述并非凭空臆造。
从昏迷中苏醒后,他从原本的体检勉强合格,变成了能一口气轻松跑上五公里;在立体数独游戏测试里的分数也大幅攀升,在船队排行榜上提升了整整一百名。可老杰克的体检结果却完全没有毛病,既没有检测到任何入侵的微生物,也沒有什么达赞星特有的物质存在。
更奇怪的是,除了身体机能变得更好的表现外,那团光在融入了他的身体后就再也没有存在的迹象。
探索三部的技术官猜测,那光团如果能逃过船上的设备检测,就有可能是某种未知超维物质。尽管目前人类掌握了超维通道技术,但那也只是从某个外星遗迹中发现的现成技术,要探测超维物质还做不到,如果技术官的猜测没错,那对光团的研究也就无法继续深入了。 至于这种物质为何会出现在达赞星,为什么能被达赞人以及人类吸收,它是又如何影响生物以至于能大幅提高生理机能?这恐怕是连达赞人也无法解答的不解之谜。
然而,尽管对光团仍旧不甚了解,但它在老杰克身上所展现的独特作用,便足以让探索三部对达赞星产生了新的热情,也让达赞人的命运开始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毁灭的深渊。
老杰克醒来的第二天,布兰来到了我的办公室里。
“暂时还不要上报。”布兰一进门就说道。
“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还要继续压着吗?”我将乌黑的长发甩到脑后,抬起头淡淡地问。
我当时还不清楚杰克身上的变化,只知道和本地人第一次接触时就发生致死意外,这样的事件可不太容易瞒得下去。
“是部长的想法,”布兰说,“他希望再拖几天,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再说。”
布兰是部长最器重的副手,这种不能摆到桌面上的指示一向是由他来传达。按总公司和联邦政府的要求,原本每发现一个有生命的新世界就必须立即上报。但实际操作时,作为联络专员的我会将报告推延到初步探查期结束,这已经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惯例做法了。
“像以往没什么麻烦事也就罢了,我还可以在报告上做点手脚就能蒙混过去,可这次就没那么容易了。”我说。
布兰继续劝道:“这次确实是麻烦点,可达赞人没有追究的意思啊,他们甚至还说杰克是得到了祝福。杰克醒后也什么问题都没检查出来,部长跟他谈过,他答应不会捅出去的。至于报告,我相信你有能力处理好的,这次真的要你费心帮帮忙了,小慧。”
“别叫我小慧,我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我冷冷地说,“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继续瞒报。这么做暴露的风险比以往要大得多。”
布兰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但思索片刻后,他还是把老杰克的变化说了出来。
我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甘愿冒险继续隐瞒。推延报告以便在初步探查期中尽可能弄到高价值商品中饱私囊,是以往他们惯例的“私活”。而这次他们所觊觎的目标,显然就是能大幅提高身体机能的光团。
布兰继续说道:“我知道继续瞒下去被总部和政府发现的风险很大,而且你也需要耗费更多精力去改报告,可是这次如果我们成功,获利也相应会更高啊。其中的决断取舍,我相信你也能明白……”
是啊,我当然明白你很擅长取舍,也擅长把这一套推销给别人。如果不是被你的这一套蛊惑,当初我也不会加入探索三部……
短暂的分神后,我收回思绪,终究还是答应了他:“我再想想办法,但是别指望还能瞒太久。”
其实我并不是很抗拒瞒报这事,但也不是为了那点私活的钱。每次他们分我的那一份都不会少,可具体的运作我从不过问,也不关心究竟分到多少。
我只是不太在乎了。
在群星中游荡了整整十年后,我的内心早已因悔恨而变得空洞麻木,如今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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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杰克醒来已经过去了一周,他仍然被隔离着。
由于搞不清光团究竟是什么,所以还是暂且隔离以免危害到他人为妙,这是探索三部给出的官方理由。可我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的身体后续变化过于惊人。
仅仅一周内,老杰克从八十三岁的瘦弱老人变成了皮肤光滑紧绷、肌肉紧实健壯、看起来像是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而且随后达赞人也将不灭之火更详细的信息告知,那所谓不灭之火的光团作用不仅有记载中的效果,还有另一种只在达赞人中口口相传的功效,能让吸收了它的人永葆年轻。
它会选中最有潜力而优秀的人,反过来又能让吸收它的人拥有更强大的精神、力量和智慧。它赋予吸收者机体以熊熊火焰般的活力,并且不会消失、湮灭,可在人体内延续千万年之久,因此谓之不灭之火。
至于它对地球人的作用,后续的细胞层面检测也证实杰克确实返老还童了。这就是杰克被隔离了一周,而我也被布兰他们要求继续推延报告的原因。
自从杰克表现出年轻化的迹象以来,布兰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件事中。他不断催促探查组的同事挖掘更多关于光团的记录,还和技术组的人日以继夜地对杰克进行检查,废寝忘食、近乎狂热。
在和我会面要求继续拖延报告时,他的双眼中血丝也越来越浓密,话语中的兴奋和激动也越来越无法抑制。
我仿佛又看到了他十年前的模样。
十年前的我不过是才踏入职场的新人,很快就被布兰极其富有热情和上进心的表象所吸引,却不知埋藏在他心中的是常人难及的勃勃野心。我们约会、同居,过着拮据却幸福的日子,意外怀孕后,我们也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抚养。
可就在我怀孕五个月时,他带回了一条让我陷入两难境地的消息。公司正筹建远航群星深处的探索三部,他可以争取到我们两人的进入名额。但探索三部船队不允许带上孩子,婴儿就更不可能了。
面对还未出世的孩子,我自然是犹豫不决,可他却竭尽全力劝说,告诉我加入探索三部带来的回报会如何丰厚,只需要上船工作三十年便可退休如何如何。虽然我们都是政府试管婴儿中心的孩子,没有父母可以托付,他也保证会找到一户好人家,让我们的孩子过上更好更优越的生活。
没有付出就没有回报,没有舍弃就没有收获,决断、收益、取舍……在他的诸如此类成功哲学的狂轰滥炸下,缺乏人生经验的我终究被说服了。我亲手将才一个多月大的女儿梅送到了收养人的手上,然后跟着布兰登上了探索三部的飞船。
我曾以为自己不会后悔,但在群星中远游了十年后,我才弄清楚自己的真正心意。我本不该离开梅,舍弃陪伴她成长的时光。
可有些事一旦错过,便再无退路。
在探索三部的工作周期长达三十年之久,这期间,船队会远离人类文明世界,在荒凉的已知疆域边缘漫游。即便船队能随时建立超维空间通道传送物资补给,可船队成员却没法利用它通行,因为任何生物穿越超维空间通道都将失去生命,变为冰冷的尸体。 这就是进入探索部的代价,当年布兰欣然接受了它以换取更好的前程和未来,而如今杰克身上的变化,似乎又让他看到了另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他和部长才决定一再推延报告,即便这让显然已经违法的事实变得更加难以掩盖。
看着日渐狂热的布兰我有种预感,他们会在这条路上越陷越深,终将落入无法自拔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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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种种迹象表明,布兰他们正在谋划着更大的行动。
首先是我的通信权限被收紧了,连开启超维讯息通道都需要部长亲自确认。通信专员的权限被这样限制还是头一遭;然后是我得知探查组已经把所有蝇式侦测器放了出去,这说明对达赞星的探查活动已经提到了最高级别。
此外我还打听到,作为船队唯一武装力量的特别行动组已经出动过了好几次,可此前达赞人并未对我们采取敌对态度,按理说不应该有需要地面行动的状况。
这一切都极其反常,说明必然有重大的变故在发生。
于是我找到了技术组的达利,之前在某个世界的私活中我们合作过,关系还算不错,听了我的话之后他也开始觉得好奇了。尽管这次地面行动任务的保密级别相当高,他还是设法调出了一些監控录像,我们这才弄清了他们在做什么。
特别行动组在绑架达赞人。
我的预感不幸应验了,为了能返老还童的光团,布兰他们已经不计后果。从已经开始绑架达赞人这一点来看,可以推断光团的作用已经被确认,至少它对人体无害且有长葆青春的效果。因此,尽管绑架是严重违反智慧生命保护法的行为,可为了不灭之火,他们依然决定铤而走险。
甚至有理由相信,他们已经在被绑架的达赞人身上开始了人体实验,正在研究如何从他们身上提取光团。
在那录像中,特别行动组潜入了某个偏僻的小村庄,将见到的所有达赞人全部掳上了飞船。有达赞人举起长刀试图反抗,却转瞬间便被高压电击弹击倒,在痛苦的抽搐中被抬走。一个幼年达赞人的小小身影躲在屋后,却依然逃不过红外侦测仪的扫描,最终大声哭喊着被扛起带离。
看着那个年幼的达赞人,我想起了梅。
登船后的第二年,或许是母亲的本能终于在我身上爆发,我开始止不住地想念梅。于是我在一次超维通信开启时联系上了收养她的希尔,希尔问我怎么这么迟才联络,我只能局促地编了个超维通信权限的原因蒙混了过去。
希尔没有计较,很热情地把梅带到了镜头前。梅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和我一样,但比我更有活力,对任何事物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看着她一边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一边四处乱跑、探索世界的可爱模样,我突然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然而,我也蓦然发觉那已无法挽回。我在船上必须工作满三十年才能回去,到那时我早已错过了她的成长,更不用说陪伴在她身边了。
希尔一家人对我都很友善,几乎每次超维通信她们都热情地带梅来打招呼。她还会给我传来一些日常影像,让我更好地目睹梅的成长。在梅刚懂事的时候,她还会在短暂的超维通信时跟我说说话,可等到她上学之后,便逐渐对我疏远起来,终于不再愿意露面。
希尔解释说可能是同学之间的闲言碎语,让梅觉得是我抛弃了她。希尔说她会慢慢理解的,可直到她毕业成年为止,也一直没有原谅我。
我只能在希尔发来的影像中看到她的身影——因为骑车摔伤而哭得一塌糊涂;因为收到朝思暮想的生日礼物而开怀大笑;因为和男孩子约会被发现而窘迫不已;因为拿了A 的成绩单而欢呼兴奋雀跃。我看着她渐渐长大成人,却没能陪伴在她身边共同经历。
渐渐地,我不得不接受了她不愿见我的事实,毕竟是我主动离开了她,她有理由生我的气。对于当年的决定,我也开始后悔,这让我和布兰的关系越来越淡,以至于终于分开。
我深知犯错的后果有多严重,或许永葆青春是人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可这也绝非他们做出这等恶行的借口。如果放任不管,这必将成为无法挽回的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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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及早上报联邦政府,赶在有更多达赞人受到伤害之前。
可是我的通信权限已经被限制,有任何异动恐怕都会被他们发觉。超维通道的建立没有那么简单,即使想豁出去冒险一搏,他们也有充足的时间在通道建立前阻止我。
不过我还是找到了另一个机会,我在下次通信的传输清单中发现了一个申请勘探器械的大型订单草稿,或许我能将揭发信件混在申请订单中发出去,只要我能够从底层修改编码,将信不留痕迹地插超维通信文件里。
除此之外,我还利用通信系统的一个小小后门,把从达利那里获得的绑架录像匿名发给了船队的所有同事。希望这多达千人的探索三部成员中会有人和我站在一边,或多或少给布兰他们一些压力。
然而,事情并未朝我希望的方向发展。
篡改编码的计划全无进展,我绞尽脑汁也仍旧毫无头绪。而在特殊行动组的绑架录像散播后,布兰竟随即也将不灭之火的事情公布了出来。随后船队内竟开始蔓延起了一股奇怪的气氛,没有人公开谴责绑架行为,反而是不灭之火的奇妙功效成了热门话题。而且在谈论的时候,人人都带着一脸兴奋和贪婪,像极了布兰的模样。
之后布兰也找上了门来。
“我知道是你放出的录像,达利已经都说了。”他开门见山。
我知道瞒不住,干脆承认道:“是又怎么样?及早收手吧,这么大的动作你们不可能永远瞒住的。”
“只要团结一致,就可以瞒过去。”他一脸认真,“多亏你公布了录像,逼得我不得不透露了不灭之火的消息,否则我还拿不准其他人有多少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但现在看来,要征得大家的同意不算太难,我们很快就可以对达赞人展开全面进攻了。”
全面进攻?我心中一凛。难道绑架还不够?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我追问。
“做必要的事。”布兰说,“经过观察和实验,我们得出了一个不幸的结论,不灭之火无法以任何手段观察或是提取,而且唯有吸收它的生物体死亡后才会逸出,就像当天杰克的情形一样。因此——” 我想起了物资申请订单里的大型钻探器械,用于屠杀科技水平低下的达赞人已经完全足够。
“你们打算杀多少达赞人?”我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有不灭之火的达赞人比例很低,至少在千分之一以下……而且,这是要么零或要么全部的情形,你应该明白。”布兰说。
他的意思我明白,拥有者只有千分之一又无法甄别,意味取得光团的无差别屠杀数量级至少在数万之上。这个等级的事件是无法掩盖的,因此就不如干脆全部消灭以免除后患。
“怎么可以这样,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我忍不住说道。
“要得到不灭之火,就只能如此了。如果想安心的话,把它们看作是一种低等动物就好了,例如蚂蚁。”
我依然摇头,“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另一个要么零、要么全部的情形?这必须要探索三部所有成员都同意才可以,只要有一个人不同意,这事最终就会被联邦政府知道。你们难道想要被通缉而流亡星海?”
“我们当然明白这需要全体同意才行,但我和部长都相信不灭之火足以打动所有人。因此我们发起了一轮全员投票,只要全员通过我们就开始。”布兰说。
我抬起左手,腕帶上果然显示有一个已经发动了的投票议程。我将投票界面投射在眼前,其中半边显示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圆点,白色圆点表示尚未决定,变为红色表示一票反对,蓝色则是同意。此刻已有一半左右的圆点呈现蓝色,却连一个红点都没有。
光幕的另一半显示着此次投票的动议。尽管我已经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亲自看到投票决议条款上写的是抹去达赞人整个种族,仍旧不免心惊肉跳。
“不灭之火这种奇珍异宝级别的东西,如果按正常程序上报,最终探索三部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除了杰克。所以还不如豁出去干这一票,我相信大家都会同意的。”布兰说。
我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投票界面的变化。渐渐地,白色的圆圈被色彩逐个填满,尽管在最后百分之五时投票一度停滞了将近二十分钟之久,但最终所有圆圈几乎都被蓝色所填充,只剩下唯一一个属于我的白圈存在。
不论其他人是主动还是被动、是犹豫还是坚决、是被劝说还是甚至被恐吓,他们终究在永葆青春还是保护毫无瓜葛的外星种族之间做出了抉择。
“看吧,我早说过。”布兰说,“只要利害关系足够大,我相信所有人都会懂得如何抉择取舍。”
取舍、取舍,又是取舍……
我明白永不衰老带来的诱惑,那是无法用财富来衡量的无价之物。可越是分量十足的重大取舍,背后也必然会有相应的代价存在。
就像当初留下梅离开,我最终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我不仅错过了她的成长,也永远错过了她的整个人生。
在探索船队的工作周期是以成员的主观时间计算的,因此在计算了高速航行的膨胀效应和间歇性冬眠周期后,我的时间和梅的时间流逝速度已经截然不同。在我度过了主观十年船上时光的现在,梅已经三十一岁了。
我不仅错过了梅的幼年、少年时期,也错过了她的青年时光。错过她的毕业典礼,也错过了她的婚礼。之后还要错过她的中年、老年,甚至错过她的葬礼。
我错过了她的整个人生,只因当初的错误取舍。
如今,摆在我面前的又是一个沉重无比的抉择,而这一次,我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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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世上最后一个达赞人,我还是按下了那个结束他生命的按钮,用激光束将他瞬间化作一缕青烟。
我最终没有投反对票,我知道那无法改变投票的结果。这情形有点像旧时海盗时代的叛乱,一旦参与者数量超过某个临界点,剩下的人便再无改变局势的可能,继续抗拒的人下场只有走跳板一种。
之后他们还是信不过我,将我软禁起来直到几乎将所有达赞人都被消灭,我才被带到了一艘前往地表的飞船上。
“动手吧,这是专为你留下的。之后不灭之火也会有你的一份。”
我知道自己没得选择,这是我必须交的投名状。我必须亲手杀死最后一个达赞人,划下灭绝这一种族的句点,也必须接受不灭之火加身,否则我的存在便不能被容忍。
我能做的只有忍耐。不论投反对票或做无谓的抵抗都阻止不了他们,改变不了达赞人被抹杀的事实,因此我只有虚与委蛇、假装配合,然后才能伺机向联邦揭发他们的罪行。
这是我唯一能为达赞人,也是唯一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我不会像布兰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视达赞人为蝼蚁,选择抛弃人性。
在错过了梅的整个人生后,我不能再重蹈覆辙,做出会令自己悔恨不已的事。
这就是我的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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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收了不灭之火后,不知昏迷了多久我才再度张开双眼。
从床上坐起后,我就感到全身都充满着前所未有的活力,差点儿抑制不住撒足狂奔的冲动。感知变得敏锐无比,似乎能听到血管中血液的流淌,眼中所见的色彩也似乎比以往更为绚烂艳丽。
就连思维能力也似乎大幅加强,竟然只花了两分钟就想到了如何篡改代码,在下一次通信中混进揭发信件,那是我此前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来的。
就在我想要立即去实施计划之时,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宽敞得出奇的房里,这和飞船上的逼仄空间简直天差地别。仔细一感觉,连重力也有着显著的差别。
这究竟是哪里?
——你回到家了。
“谁?”我下意识地向后一窜,退到了墙角,全身肌肉都绷紧起来。可屋里却没有任何人影,那声音也并非任何音响系统所发出。
而最让我在意的是,回到家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回到了你长大的星球。
那声音似乎能直接读取我的想法。
我将信将疑地来到窗边打开了窗户,映入眼帘的正是记忆中那熟悉的蓝天白云。我真的回到了家乡的土地上!
——冷静,你接受了不灭之火,所以才能听到我的“话”。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尽力抑制住自己跳出窗外的冲动,试着直接在意识中跟这个声音对话:那你——或者你们是谁?和不灭之火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更高维度的生命,所谓不灭之火只不过是我们在三维世界的投影。以不灭之火为媒介,我们能够进入三维生物的体内与之融合,获得在细胞层面上的完全控制权。我们有能力维持融合生物的机体永远处于最佳状况,因此才会被认为有永葆青春的功效。
融合?探索三部的人已经全部吸收了不灭之火,那岂不是所有人都已经被控制?
——探索三部的人确实全都被附身了,但我们还没有控制全部人。获取全面控制权是不可逆的过程,一旦我们主宰你们的躯体,也就意味着个体原本的意识完全消亡。一般在找到新的种族之后,我们只会潜伏观察,暂时什么也不做。
可我还是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回到家乡的,莫非我已经沉睡了数十年,现在船队已经回航了?
——你只昏迷了不到两天而已。只需要控制部长,让他批准开启超维通道把你送回来就行了。至于穿越通道,保护你穿越超维通道而不死这点小事对我们高维生命来说并不太难。
既然如此,我岂不是可以立即揭露他们的罪行了?我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必须替达赞人讨个公道。
——别那么做,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存在被曝光。其實你再也不必揭发他们了,我们早就决定在船队回归之时将控制船队所有人,届时他们的意识将会全部消亡。如果不那么挑剔具体路径的话,你的愿望也算是达成了。你觉得这样是否满意?
我这才一屁股坐到床上,浑身松懈下来。
这是何等讽刺,为了长生而舍弃人性,想不到却是引狼入室自取灭亡。也罢,他们这算是咎由自取,冥冥中总算有正义存在,尽管这并不在我的计划之中。
可是,为什么要送我回来?等等,莫非这些神秘生命体还想要像在达赞星那样,全面控制人类?
——你误会了,我们想要的只是想要“体验”而已。即使是在达赞星时,我们也没有全面控制所有人,其他达赞人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只知道不灭之火能够给接受者带来额外的智慧,以及有永葆青春的作用。
至于你们人类到来时,我们所做的也不过是制造一场意外,潜入了你们当中的一个个体而已。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主动造成更大的影响。如果不是因为人类自己的贪婪,那场灭绝达赞人的战争会爆发吗?我想这一点你比我们要更清楚。
况且,我们想要的体验并非是控制替代就能得到的。你想过我为什么要现身和你交流,而不是直接接管了事吗?因为你的特别,我才想要保存你的意识,尽可能地了解和接触。在船队的上千名人类中,唯有你是不愿意沆瀣一气,可以忍辱负重又不惧后果,能够秉持自己的信念坚持到底的。
但是,这也不足以解释为什么要送我回来啊。
——送你回来的原因,自然也离不开体验。马上你就会有一位客人前来……
客人?我这才反应过来,时间才过去了两天,而且我又回到了出生之地,那就意味着……
——对,你似乎猜到了……
走道里响起了鞋跟与地板的敲击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眼眶也不受控制地变得湿润。
——啊,我能感受到……多么炽热……多么强烈……继续,不要压抑,释放吧,就是这样,继续……
房门被打开,来客现身于眼前,她的一头浓密黑发如瀑布般直泻而下,那是我无比熟悉的身影。凝视半晌后,我哽咽着喊出了她的名字——
“梅……”
终于,我可以不再错过。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