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小五的第十九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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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在信纸上写下这个题目,门就被敲响了。是标准的三下,声音不高不低,轻重缓急适中。我以为听错了,因为自从我离婚后,这个房门就再没被敲响过,何况现在外面大雨滂沱。会是李想吗?很快我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再见到我”。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忽然想起这句话令我觉得难受。那是我们拿着离婚证出了民政局的大门,我邀请她吃一顿散伙饭时,她对我说的。当时她满脸厌恶,仿佛我是条毒蛇。
   我不是毒蛇,我是名流水线工人,那是一家专门做手电筒的企业,我的工作是安装手电筒上的开关。每天从早到晚,在流水線上重复这种白痴也能做的活,感觉日子才是他妈的一条毒蛇呢,天天吐着信子让我厌恶。
   我没有去开门,而是钻进了床底,那里放着我的酒,我跟自己说,必须喝两口才能判断门口是谁。我把酒倒进茶缸子一半,酒瓶又放回了原处。
   房门被持续敲响,我站在桌前小口抿着酒思忖,除了小五,这辈子谁还会对我这么有耐心。可是天知道操蛋的小五会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赶来敲门?我低头看了看铺在桌子上的信纸和刚写下的“写给小五的第十九封信”。
   每年我都会给小五写一封信,今年是第十九封。这些信一封比一封长,去年那封足足写了365页纸。其实比起写信,我更喜欢喝酒,可我每年还是会写,虽然小五识字很少。
   姑娘,不要敲了,是不是屋子里没人啊。
   大概是隔壁的老刘下白班回来了。是个姑娘?我走到门前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我们住的是厂子里提供的简易平房,每家两间,每月一百五十块钱的租金。自从李想搬走后,就剩我自己住了。
   可是除了那三下敲门声,姑娘一声没吭。老刘的声音也随着开关门沉寂下去,只有大雨滂沱的声音。
   我的脑海里迅速把这些年与我有过关系的姑娘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我希望门口是谁,或者不希望是谁,我把她们按照我的爱憎顺序排列了一下,排在最前面的居然还是李想。我甩了甩头打开门。
   门口站的是一个穿网眼袜子的女孩子,在这么一个寒冷的深秋,短裙下露出两条被网眼切割得斑驳陆离的瘦腿。脑海里那些排好队的姑娘们被我打乱了重新排列,可是哪条腿上也没有网眼袜子。对姑娘的审美,我是古板保守的,我不喜欢那些打扮出格的姑娘,因为我怕自己掌控不了她们。事实证明,不管她们穿不穿网眼袜子,我都掌控不了她们,比如李想,跟刘公司认识四十五天就打得火热了。
   我倚在门框上上下打量着网眼袜子,你找谁?女孩对我的态度不买账,她甚至伸手想把我推开,因为她浑身上下被雨水浇透了。我躲向了一边,裹着网眼袜子的瘦腿急切地跨进了屋子,随她进来的还有一个水淋淋的大蛇皮袋子。我没有继续阻拦,只要不是李想就行,我从床底重新掏出了那瓶劣质白酒。其实我忘了,即使是李想她也不会管我喝酒了。
   网眼袜子把蛇皮袋子扔在地上,四下看着我这个猪窝一样的屋子。看得出她在用眼睛丈量屋子的尺寸,以确定她的位置。
   我坐在桌前那把破椅子上等着女人开口。屋子太小了,没用几分钟,女人就看完了,她转过身子说,哥,咋了?你不认识我了?我心里一颤,认真打量着她。当看到女人的眼睛时,我释然了,这是个走投无路想来混口饭吃的女骗子。她的眼睛里带着一些慌乱和狡黠,显然她早已编好了一个故事,正在等待我填充细节呢。我喝了一口酒,在酒精温暖的支撑下,我忽然想在第十九封信里跟小五开个玩笑。于是,我点点头说,小五,你来了?
   现在轮到女孩吃惊了,她的剧本里显然没有这一个回合,对于我给她取的这个新名字,她挺慌乱的。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啊,是的……我没有耐心等她编下去,回头在信纸上写下:“小五来了。”
   接下来,我埋头写了很长时间我与小五小时候的故事,算作对“小五来了”的致辞吧。小五是我后妈带来的弟弟,算是我们家第五个孩子。他是个六指,右手多出来的这一根指头不光让他在村子里备受耻笑,在我们家也抬不起头来,爸爸根本不让他上学,说多了一根手指头没法写字。于是,他多的是空闲跟我去镇上的饭馆偷酒瓶子卖钱。每次被胖老板娘发现,都是他挨打,因为他跑不过我。我站在远处看他被那个胖娘们拖回去用笤帚劈头盖脸地抽,大笤帚苗在他身上四下分散,飞扬在阳光里,金光闪闪的……
   大雨一直敲击着头顶的铁皮房顶。我抬起头来,看到屋子整洁干净了许多。小五正蹲在蛇皮袋子前往外掏裙子、口红、梳子,还有许多条网眼袜子。酒瓶子空了,我懒得跟她说话,从工作服里掏出一把零散票子连同酒瓶子扔在床上。以前跟小五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少跟他说话,除非是骗他的时候。小五拿起酒瓶子看了看说,挣那么多钱就喝这酒啊,哥,你真抠门。
   你怎么知道我挣钱多?小五没有回答我,或者她没有听到,因为她拿上钱给我买酒去了。
   老刘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看,我阴沉地看着他。老刘笑嘻嘻地进来说,那啥,你对象?老刘右手的虎口有个口子,正在往外呼呼冒血,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团血迹斑斑的卫生纸堵在上面说,上班砸着了。我说是我弟小五。老刘笑了,声音很大,边笑边拍我的肩膀说,小五?你小子有种!我蓦地抬起头,难道他知道那件事?老刘的脑袋靠近我低声说,你丫的就是个神经病。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外面的雨声更大了,小五拎着酒从外面跑进来,网眼袜子像一张刚出水的渔网,死死裹住小五的腿不放。我打了一个冷战。
   我没有吃小五做的菜,继续埋头写信。小五吃饭的样子很贪婪,她没有管我,只是不时抬头看我酒瓶子里的酒还剩多少。我尽量控制在写一页纸喝三口的量。我第一次喝酒就是跟小五一起,那次我从饭馆偷出来一整瓶酒,对小五说,这是为你报仇,谁让那个胖娘们老是打你。小五开心地笑起来,他说哥,你尝尝。
   我们躲在饭馆后面的破围墙下,我一口一口地喝那些往后我再也离不开的温暖的液体。小五眼巴巴地看着我喝。我说,酒归我,空酒瓶归你。小五说,我不要都归你。醉眼蒙眬中我看到胖老板娘带着大厨怒气冲冲地跑来,我把酒瓶子往小五怀里一扔,撒腿就跑。小五抱着酒瓶子在后面喊,哥,咋了?多年来,当我失业就业结婚离婚,我的耳边经常响起小五喊我,哥,咋了?那次,小五的脸颊被胖娘们的耳光甩肿了。回家后我爸凶狠地盯着他转了几圈。我看到小五的身板像风中的树叶子,抖来抖去,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三个哥哥也跟着大笑。大哥上前踢了他屁股一脚说,妈的你筛糠啊?小五往前趔趄了几步,他妈赶紧上来拉住他,被他倔强地甩开了。我爸踢了他一脚说,小兔崽子,能了你了!小五被踢进了他妈怀里,娘俩一起摔倒在地。我们笑得更厉害了。我爸也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喷出满嘴酒气。    半夜的时候,我被嘴里黏稠的血呛醒了,我大口大口吐在地上,胃里畅快了许多。门口的床单上空荡荡的,小五送老刘还没有回来?我重新跌在床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吃早饭时,小五问我那些血是哪里来的,我说半夜杀了自己一次,没死透。小五转移了话题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我说你是小五。小五不再吭声,沉默地收拾碗筷。
   小五他妈不堪忍受我爸的打骂,在小五三周年忌日那天,跳进了村后的涓河。我实在不能想象,那么忍气吞声的一个干瘪女人,能积攒这么多勇气跳进那个碧绿幽深的河里,也许是听到了小五的召唤。
   说实话,小五死之前,我从没有觉得他有多么重要。他就是我们家可有可无的六指,我们谁想揍他都行。冬天的晚上,大哥经常把他的被子拿走盖在自己身上。那次我半夜起来撒尿,打开灯,看到小五蜷缩在炕尾自己的破袄里,冻得嘴唇都紫了,可是他盯着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外面夜空里的星星。我撒完尿又回到炕上。灯灭了,小五眼睛里的星星也随之熄灭。
   我这几天上班时老是出错,手电筒的开关安反了好多次。当那个留小胡子扎小辫子的质检员第七次骂我是傻逼时,我跳上去把他掀翻在地,一直揍得他口鼻流血。小辫子把血抹得脸上脖子上都是,扯着嗓子哭天喊地,说流这么多血要死了。
   保卫科一共出动了四名保安,他们威风凛凛地掐着我的脖子带我走。走到小辫子跟前,我说,再嚎我回来弄死你!小辫子立马闭上了嘴。小五活着时,跟我去和镇上的混混打架,流再多的血也从不哭,他只会咬牙说,哥,不疼。那次我拍打着他说,你是铁打的呀?他被我拍得龇牙咧嘴,疼你就说疼,装什么英雄!小五的眸子黯淡下去,说,我怕说疼你不要我了。
   老刘带着小五去保卫科看我,被保卫科的大肚子科长赶了出去。大肚子说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天天阴着个脸拽得不行。这句话他没有说完,小五就跑进来摇晃他的手臂喊他哥。我看到老刘的脸都绿了,老刘一个箭步上前扒拉开两人,掏出烟来给大肚子吸。大肚子边吸烟边打量小五,眼睛里长出无数条触须,每一条都直奔小五的网眼袜子而来。老刘掉转身子堵在了触须和袜子中间,跟大肚子窃窃私语。大肚子诧异地看了看我,很快把我释放了。
   回家的路上,我问老刘跟大肚子说啥了,老刘诡异地说,我说你杀过人坐过牢。我一脚踩在石头上,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小五急忙上前拉我。我挥掉小五的胳膊,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说,老刘,给我根烟。老刘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深秋的水泥地冰冷彻骨,就像小五跳进去的涓河。抽了第三根烟后我跟老刘说,我没去坐牢。老刘笑了,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啊,我只不过是吓唬吓唬大肚子。我说老刘你把烟留下,你走吧。老刘看我的神色有异,没敢多问,可是他不舍得自己的烟,偷瞄里面还有几根。我掏出一把钱扔给他,老刘把钱塞进裤兜里和小五一前一后走了。这个有着明亮阳光的下午,坐在冰凉的地上,我把那些烟全部变成了烟蒂。
   老刘说对了,我他妈就是一杀人犯。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去考高中,而是迷恋上了喝酒。不管是到村里小卖部以我爸的名义赊酒,还是去镇上小饭馆打着帮忙的幌子顺酒,反正只要是跟酒沾边的事,都能让我振奋。小五像一条尾巴,跟着我游荡在村镇之间。每当遇见门头上的字,他就会拖住我说,哥,那几个字读啥?小五跟他妈都是安徽口音,一直没有改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口音和他的六指一样,让我心烦。因此他尽量不在我跟前说话,除了问字。没喝酒的时候,我会回答他,甚至有次还把上学时的本子和笔都给了他,他捧着那些破烂本子和几乎不能用了的笔兴奋得脸都红了,他说,哥,等我认字多了就给你写信。我用手叉着他的脖子让他滚蛋。
   那天中午,秋雨刺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和小五游荡在细雨中。小五怀里揣着半瓶散酒,边走边不时偷看我两眼。这是他用捡破烂的钱给我打的酒,可是今天我第一次对酒失去兴趣。我们转悠到了涓河边,看着河水浩浩汤汤地流向远方,我觉得全身发冷,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地恶心。小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哥,你脸咋这么白?我打了一个冷战,那股甜腥终于从喉咙涌进了嘴里,我慢慢歪倒在河边。哥,咋了?咋吐血了?哥……
   小五坐在雨中的涓河边,抱住我的头,疯了一般哇哇大哭。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也是最后一次。我被他的哭声震得耳朵嗡嗡响,挣扎着想起来。看到我醒了,小五满脸鼻涕眼泪地笑了。他试图把我拉起来,反被我压在了身下,我虚弱地躺在他身上。小五说,哥,你会死吗?我看着滚在旁边的酒瓶子,第一次想到了死。小五说,哥,你别死,他们说到了那边就谁也不认识谁了。我说,我不死。
   我在炕上躺了好几天,身子轻得像要飘起来。这次吐血我爸没有当回事,他说死一个少一个累赘,如果不想死就少他妈偷酒喝。我爸骂我的时候,小五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爸一走,连一秒钟不到,他嗖地出现在我炕前。我躺着起不来那几天,他就坐在炕前的地上自己玩,我一翻身,他就紧张地站起来看我。最后搞得我连身都不敢翻了,我骂他,让他赶紧滚蛋,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他不吭声,只是看着我笑。我骂的声音越大,他笑得越厉害。我就打他的头,跟以前那样,他的头被我打得一摆一摆的。打着打着,他忽然抬起头来兴奋地说,哥,那天饭馆的胖娘们说,咱们涓河里的鱼大补,我去打鱼给你补补吧。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呛到,我说滚蛋!我好好的补个屁!骂完小五,我觉得力气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又活了。
   小五直到吃晚饭也没有回来,他妈出门张望了几次,我爸问我他死哪儿去了,我说我不知道。爸爸喝了一口酒说,回来打断他的腿,王八蛋!我对小五的妈呵斥,还不快去找!小五的妈瑟缩地看了看我爸,慌张地出门了。我三个哥哥早就出门打工去了,现在爸爸酒后所有的火气需要我们三人承担,少了谁也不公平。
   我跟爸爸都睡下了,才聽到小五和他妈蹑手蹑脚地进来。小五悄无声息地爬上炕,我睁开眼看他,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看到我醒了,他靠过来悄悄说,我借到渔网了。借渔网做什么?我想起了小五说的吃鱼大补。吃鱼有什么好补的,还不如去换酒喝。换酒喝?我为自己重新想喝酒而惊喜,看来吐血算不得什么。我爬起来说,王老二家的?他怎么舍得借给你?小五得意地说,我给他担猪粪了,一猪圈的粪都是我担地里去的,刚担完他就答应了。小五说着脱衣服钻进被窝,我看到他的两个肩膀又肿又烂,往外冒血水。我朝他伸了伸大拇指,这是我第一次夸小五。小五激动得盯着我的大拇指说,哥,你夸我?我缩回去大拇指,转身朝墙睡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从涓河里捞出一条比扁担还长的鱼,那条鱼裹在渔网里,绝望地盯着我,最后变成了小五。我吓醒了,小五在我旁边平静地睡着。
   第二天是个阴冷的天气,不适合下网捞鱼。可小五却用从没有过的笃定口吻说,渔网我们只能用一天,没事的,我们去吧。于是,在灰暗的苍穹下,一前一后两个少年扛着硕大的渔网朝涓河走去。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小五在一起了。这天过后,我就孤独飘荡,四海为家了。
   小五是跟随着那条金黄色的大鲤鱼跳进水里去的,跳下去之前,小五兴奋地喊,哥,哥,金鲤……
   我慌乱地喊小五,使劲儿拽渔网,可是渔网在水里纹丝不动。我的腿颤抖得根本站不住,我想跑回家藏起来,要是让我爸知道我跟小五来涓河了,非打死我不可。我穿上鞋想逃,至少先到镇上躲一躲,不行就去找在城里打工的三哥。岸上有几个大人路过,他们喊我,闷子,大冷的天在涓河边干吗?莫不是等女人?听到他们放肆的大笑声,我沿着涓河边跑了,越跑离小五越远。我听到小五在我耳边说,哥,咋了?我一个跟头翻倒在地。爬起来,我又往回跑,快接近渔网的位置了,我停住了脚步,我惧怕看到渔网,它把小五吃了,是不是也会吃掉我?这个寒冷的上午,我的时间全部用在了沿着涓河边来回奔跑,一直跑到鼻子里的血汹涌而出,一头栽进了水里。冰冷的河水稀释了我的鼻血和恐惧,我平静下来,甚至透过丝丝缕缕飘散的血水,我看到小五抱着金鲤朝我笑,哥,给你补补……
   我被打捞上来时太阳下山了。是我穿的破夹袄救了我,它像一面旗帜漂浮在河面上,向路人昭告河底的绝望和挣扎。我醒来第一个念头是小五在家给我熬鱼汤呢,我要回去喝鱼汤暖和一下。
   小五被打捞出来已是半夜。他被渔网缠住了,像一条硕大的鱼裹在里面。他右手上那根多余的手指断了,软软地挂在手掌边上……
  
   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没人理会我,他们说笑着走向食堂。我站起来拍拍屁股,往家走去。
   四翠在我家,正往腿上套小五的网眼袜子,小五站在旁边指点着她。看着那些黑色的网眼不多时裹住了四翠健硕的双腿,我身体打起了摆子。小五抬头看我说,咋了,哥?四翠在屋子里来回走,盯着自己被网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双腿,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我拿起床上的被子把自己的头脸蒙了起来。屋子里安静下来,继而响起了开门声和往外走的脚步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子被小五轻轻掀开,她被我胸前的血吓了一跳。我又吐血了,把被子和胸前的衣服吐得一塌糊涂。她抱住我的头惊叫道,哥,咋了?咋吐血了?我耳边响起了小五看到我吐血时的哇哇大哭。我虚弱地说,小五,来,到哥这里来,不怕。小五被我轻轻揽在了胸前,她身体微微颤抖,像刚出胞胎的小羊。我把她腿上的网眼袜子一点点拽开,扔到了床下,我似乎看到水中的小五从渔网中解脱开来,展开手脚游向远方……
   我感觉有温热的气息吹进了耳朵里。小五趴在我耳边说,哥,我明天就要走了。我点点头说,写完第十九封信,我也该走了。小五问我,你去哪里?我说,我要去找小五。小五停顿了一会儿说,哥,谢谢你这些日子收留我,我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就当一回真正的小五陪你一晚吧。小五的眼睛里满是悲伤。我说,小五,涓河那么大,以后不要钻进渔网里了。
   小五睡着以后,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塞进了她的蛇皮袋子里,连同前面的十八封信。第十九封信还没有结尾,我没有给她。
   我是被老刘和他老婆拽着头发从被窝里提溜起来的,起来的一瞬间,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小五睡觉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真的走了,如果不是老刘和他老婆打上门来,我甚至会以为她的出现是我的幻觉。老刘气急败坏地嗡嗡喊,我没有听懂他喊了些什么。我茫然地看他老婆,她没有跟老刘一块激动,而是冷静地观察我,最后才说,住你家的那个小婊子哪儿去了?她把四翠拐走了!我看着老刘的嘴唇哆嗦成了一团,老婆又替他代言说,四翠都收了人家的彩礼了……话没说完,她就被老刘猝不及防地扇了一个耳光,老刘终于能完整地说出话来了,你天天骂她,让她去卖,让她去卖,这下可好,她可不真跟着那个鸡去卖了……没等老婆反应过来,老刘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我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堆钱,是昨晚我塞进小五蛇皮袋子里的那些。上面还有小五给我留的紙条:哥,我走了,我每年都会回来拿信的。老刘问我,什么信?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说,她叫小五,是我弟。我把所有的钱给了老刘,让他把四翠的彩礼退回去。我告诉他,小五是个好孩子,不会带四翠去做鸡的。老刘和他老婆拿上钱走了。我关上门,强忍着喉咙的腥甜,把这第十九封信写完留给小五。时日不多了。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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