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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次提起楚河街,脑子里自然就会蹦出那位楚河街婆婆的身影。
楚河街婆婆是一位歌者;楚河街婆婆是一堆破铜烂铁;楚河街婆婆曾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旧代人工智能。可是我后来再也没见到过她。
楚河街并不是一条街,楚河街是这个时代人类文明的中转站——它联通了太阳与人类居住行星的一座桥梁。恒星的能源通过罩在恒星周围的一座“庞然大物”得到有效利用。传闻古文明时期人类幻想过这样的装置,叫它“戴森球”,可我们现在称之为“恒星桥”。楚河街就联通着“恒星桥”,将能源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太阳系内的所有行星。
我是楚河街的能源监管员,那根本就是个闲职。我每隔四分之一个火星年就会往返一次,确保楚河街的全部能源装置不存在异常。其实那也只是一个让我能够有件事去做的借口罢了,整个太阳系内的所有居住行星都可以对楚河街进行监控,没什么道理需要专程跑这么一趟。
楚河街也可以算得上是一条街,因为在这座星球上,也只留存了这么一条街道的空间可供人类居住。其他的所有空间,要么是望不到边的灰色海洋,要么都被一座座巨硕的能源采集处理装置所填满。楚河街也因一条楚河而得名,这条已然干涸了千年的河流横贯楚河街,将这座逼仄的空间一分为二。楚河的那头是“他们”,楚河的这头是“我们”。
“他们”是我们的工具,“我们”就是我们了。
请放心,不用去误解这个时代,人类早已没了“阶级”的概念,只是在楚河街内,人工智能习惯性地住到了河的对岸,而我们也从未设置过任何往来的屏障。如果说有过特例,那就是楚河街婆婆了。
楚河街婆婆住在对岸,但她会经常“越界”来到河的这一面。楚河街婆婆是一台长相奇特的A.I.,她走起路来七扭八歪、步履蹒跚,身子永远弯成一座桥,就像是一位年迈的婆婆。人类对硅基元素的A.I.改造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我们做出了更加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合成材料,A.I.再也不会是一堆钢铁铸成的机械装置,千年以前的“机甲崇拜”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依然是更加贴近于人类的仿生技术。可楚河街婆婆还是一台远古的A.I.,她的“守旧”成了别人眼中的一堆“破铜烂铁”。
楚河街婆婆太老了,老到她的机械传动装置需要每隔两个楚河街日就要维护一番。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让人头疼的是她还会经常“忘记”去维护自己,对一台A.I.来说,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这也成为了楚河街婆婆经常遭遇到意外的主要原因。楚河的边缘有一台巨型“摆锤”,硕大无朋。那是能源“混合”的离心器。“摆锤”每隔一段周期就会在“天边”瞬间滑动至地面,划过一道弧线,摆动到天的另一面,再向上升起,划破苍穹,发出隆隆的响声,如此往复。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驻足,哪怕有再紧急的工作也不会擅自靠近。可楚河街婆婆却似乎从未理会过这些,她会像没事人一样擅自靠近,然后因为自己没来得及维护的老旧身躯动作过于迟缓,重重地与“摆锤”迎面相撞,七零八落,每一寸零件都飞散到天边。其他“好心”的A.I.会按照“程序”的设定捡拾起她身体的每一寸,返厂组装。倒也是奇迹,核心处理器与记忆装置每次都能完好复原。可是从概率学的角度来看,婆婆再经历几次这样的“意外”恐怕也难逃魂飞魄散的命运了。“人”们都感到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蹒跚在死亡的边缘。
楚河街婆婆不是必要的,实际上她老旧的身躯早已被时代淘汰。她就像我一样,从未对能源的转换与传输起到过半点儿的作用。而她还能够留在楚河街,其实都是出于别人的怜悯,那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特权,我将她留在了这座早就被遗忘的星球之上,任凭岁月的流逝,长久地驻守下来,自顾自地把自己活成一堆没有理想的破铜烂铁。
接觸到楚河街婆婆是后面的事了,关于她所有的经历都来自他“人”的传言。我只是远远地见到过她,那个佝偻的身躯总是在恒星落下的方向缓缓地在天边移动,就像是看一幅古老的油画。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那应该是我第二十次到访楚河街。那个午夜,我兀自百无聊赖地闲散在楚河街,一个奇怪的身影从街道对面缓慢地映入眼帘。再近一点儿,我便看清了“她”——用一只膀子拖着已经破损的另一只膀子,背上还背着那把破“锤子”,我记得这把“锤子”,楚河街婆婆永远背着它,从未见她卸下过,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何物。我走上前去,挡住了她的去路,这时她才缓慢地抬起那看似沉重无比的头颅,望向了我。还真的是丑陋无比。头颅上两只闪着蓝色光芒的视觉感受器像是在对我笑着,我不明白这笑容的深意是什么。
“如果可以,你就随我来,转个街角就是我的工作间,我能帮你修复这条臂膀。”这是我拦住她的原因。怜悯,除了这个词,我找不到其他更多的理由。实在不忍再看见一次她这样饱受摧残的样子。
蓝色的光芒闪动了三下,如同小型探照灯。随即她再次低下了头,那是这一代人工智能的一种“默认许可”的标志。
我将婆婆带回到我的工作室。
拂去尘土,启动电源,那台自动修复舱亮了起来。还保留着它,是因为在楚河街内,除了楚河街婆婆,还有几台旧代A.I.尚在工作,这台修复仓就是为了备不时之需。但那几台旧代A.I.除却钢铁的皮囊外都是经过了改造的——核心处理元件量子化后能够承担更大负荷的计算工作。
真不理解楚河街婆婆为什么不接受改造,但对此我也无能为力,因为那是智能合约赋予她的权利。
我将婆婆放置到修复舱内,舱门自动关闭,修复程序启动,这需要花费楚河街历一刻钟的时间。我就坐在她的身边,透过透明的舱门看着她。修复程序启动后,婆婆的面庞便浮现出了一种悠然的神态,仿佛置身一座智能按摩舱,充分享受着这一刻钟的悠闲。还真是一堆没有理想的破铜烂铁,我不免显露出鄙夷的神情。 一刻钟后,舱门开启,楚河街婆婆缓慢地爬了出来。若不是我早有心理准备,还真的会被这一幕惊吓到——修复后的婆婆像是一条蠕动的“虫”,迟缓且狰狞地扭曲着……
爬出舱门的婆婆调整了一下机械传动装置,面向我,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奇怪声响。看来声音发生器还存在问题,我正要去帮忙检查,她一摆手制止了我,兀自站立不动。又是一阵咿咿呀呀后终于勉强蹦出了一句我能听得懂的词汇:谢谢!声音依然难以接受,就像是在喉咙里卡了一堆油污,这发声器的设计堪称灾难。
婆婆没有停留,转身准备离开,我跟她说腿部传动可能还有问题。她用咿呀声回答我,没事、没事。我便不再阻止,也找不到将她留下的理由,任凭她缓慢地蠕动出我的工作室。是的,这就是我与楚河街婆婆的第一次“接触”,不要失望,这样简单的接触足以引起我的兴趣了,她一身的“远古”味道让我不解,陈旧得像一方石,毫无生气。
第二天我便返回了火星,带着对楚河街婆婆的“不解”与她在维修仓的维护日志回到了星际总部,日志记录了她刻在主芯片内的唯一标识——“RS100”。
启动搜索程序,输入标识码,楚河街婆婆的全部记录一览无遗:
1307年!足以打破星际记录了!还真是一个奇迹;
楚河街婆婆不是没有做过改造,而是改造了上百次,又是一个奇迹……
楚河街婆婆的改造记录纷繁复杂,有些甚至完全不明其改造之意:零星几次的肢体改造是为了行动便捷,更接近于人类;对核心计算处理芯片的改造也可以理解。可为什么绝大部分都是针对发声器?发声器有那么重要吗?而核心处理器的改造为什么会有如今的结果?再次核对记录,找到了答案,婆婆最近一次的改造已经是1000年以前的事了……
但除却改造日志以外,再也找不到关于她更多的内容了,似乎岁月不但摧残了她的身躯,也一样销毁了她的记录。
带着这些疑问,我提前返回了楚河街。
依然是一个天气极好的夜晚,楚卫一与人造的楚卫二懒散地挂在穹顶,仿若世间只剩下它们兄弟二人。
我邀楚河街婆婆做客,还是那间临时工作室,我们就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我们聊起了她的往事,那些远古的往事。那时这里还不是“楚河街”,那时的这里还叫作“地球”……
那把“锤子”不是锤子,她叫它“吉他”,那是一把千年以前留下的古董。她还跟我说起了一个叫作“音乐”的东西,我无法理解那究竟是什么,但楚河街婆婆讲起“音乐”就会停不下下来,咿咿呀呀地絮叨个不停。她说音乐就是“心”在动;音乐就是“魂”在飘;音乐就是这把吉他的琴弦在拨动(尽管它已经无法再拨动出声音);音乐就是从心底里发出的美丽声响(而我也不相信这难听的咿咿呀呀声能够发出什么美丽的声响)……婆婆说音乐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我表示反对,因为我无法接受我连最美丽的事物是什么都不曾知晓。她又发出了奇怪的笑声,那笑声撕裂了这个夜晚,让我倏忽感到了一种“无知”从心底萌生了出来。可我依然感到有趣,我想知道楚河街这个疯婆婆还有多少疯言疯语。
她还在说着音乐,它们就像是她的孩子,她最疼爱的那个叫摇滚,孩子们还有很多不同的类别:民谣、爵士、乡村、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