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摇摆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ngqiu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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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到中年,从业于传统报业的他,面对有限的职业空间和纷繁的新兴世界,该如何选择?
  一
  刚进单位,李岗就灵敏地嗅到气氛不对。同事们三两成群地交头接耳,表情也是各不相同。有惊讶、有惋惜、有怔忡,更多的是饶有兴味的笑意和左右摇摆的茫然。
  几个月以来,报社大大小小全都成了耗子,不但要警惕“上头”各种风吹草动,还得嗅到“同类”的动向。这种时候没人喜欢挂单,只有凑在一起相互壮个胆儿似乎才安全些。他所在的《新闻早报》是当地首屈一指的主流报纸,即便如此,这个当地报业的“老大哥”也经不住当下新媒体的强烈冲击。多元化的时代、信息接收方式的转变,带来读者流失、销量下滑、纸媒萧条。年初宣传部便发文要求《新闻早报》进行全新改版,内容包括版面瘦身、全彩印、增删版块等大调整……总之,这一改版,责编与记者的任务比原来成倍增长,一系列的“新规”压得各位同人噤若寒蝉。重稿怎么罚、错漏怎么扣、政治性错误怎么处理……并实行连带责任,记者、责编、审校、当班领导,一人生病,全家吃药。
  李岗夹着公文包爬楼,在楼道的整容镜前略微驻足。他穿着美特斯邦威的休闲服,烟灰色,看起来还是蛮显年轻的,重要的是宽松的休闲服可以遮掩日益稀松的肚皮,至于两鬓时常冒出来的白发,李岗自有办法治它。沧桑而不憔悴,低调却有主见,对于镜里的形象,他还是颇为满意的。李岗“噔噔噔”急步上楼,才到三楼拐弯处就气喘吁吁了。四十九岁不年轻了,翻年过去就五张了,拿什么比年轻人呢?
  停下休息,他微张着口喘气,点了根烟靠窗站着,楼道里“扑棱棱”一阵响,像是飞过去一群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灌入耳膜。两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小姑娘跑到李岗跟前,料不到有人在楼道里,两人毕恭毕敬喊了声“李老师早”,李岗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两个小姑娘嬉笑着又扑棱棱飞远了。
  年轻真好啊!
  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李岗由衷赞叹。两个小姑娘都是刚招考进来的传媒名校研究生。这几年老的老、退的退,为引进人才,为报社输送新鲜血液,报社每隔两年都往州委编办争取两个编制,像抛绣球一样供这些出类拔萃的应届生争抢。说句实在话,几百人争两个编制毕竟残酷点,那些被挤掉了的,仍然不乏人才啊。留下的,更是凤毛麟角。
  烟头烫了手,李岗收回思绪,摁灭烟头,慢慢往四楼爬。楼是旧楼,第六层还是在五层基础上改建出来的,除了排版室,还添了个小型健身室。说历史,这楼大概有二十岁的年纪了,经几次翻修,虽外表看起来老气横秋,内里也算改头换面了。这得感谢现任曾总编,那可是个懂生活的行家里手。
  李岗停在四楼社新中心办公室前,调整好呼吸,尽量从容地往里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办公室成副主任真的辞职了,难怪乱成一锅粥。
  二
  李岗和成城、女编辑韩亚丽三人共同负责B版社新中心责编工作,搭档这么多年也算和谐。成城性情开阔,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不计较,言语间常怀抱负。韩亚丽没事琢磨自个儿那点小爱好,哪家店又进水沫玉紫晶石榴石了,收藏的那块黄龙玉涨没涨价,工作上只要别牵扯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也还行。李岗自大专毕业就进入报社,至今已二十多个年头。那年月的大专文凭还很稀奇,很多“铁饭碗”抢着让李岗端,可李岗愣没动心。他自懂事起便有文学情结,上中学时小诗便见诸报端,大学念的也是汉语言文学,那时做梦都是进入杂志社、报社当编辑,做一名成天被翰墨书香陶冶的文化人。
  这样一来,命运基本就被锁定了。当官发财的机会基本与之绝缘,他就想一心与他的桃花源长相厮守。这一干,二十多年就过去了。《新聞早报》创办于20世纪50年代,“文革”休刊,90年代末期复刊。李岗、成城他们都是复刊后进入报社的第一批元老,可以很良心地说:是那一批报业人撑起了《新闻早报》的根基,那年代的人没别的,就是齐心。
  才坐下,谭副主任便凑过一个胖脑袋,形色吊诡地问,成副主任的事,晓得了不?
  刚听说。他心想,幸亏成副和你同级,要他是总编你这嚼舌根的架势“非奸即盗”啊。李岗放下公文包,不动声色。他拿了茶杯起身泡茶,一瞅热水器居然没人摁开关,看这一早上乱的。走过去摁了开关复又回来坐下。
  走,上我里间品点好茶,金骏眉。谭副主任眨眨眼,李岗心里明白又是他那几个股友送的。谭副主任闲暇时喜炒股,整个报社都知道,文化圈子嘛,谁没点嗜好呢。
  李岗心说占着股友抬举你,又来显摆。以往凑个趣也去的,谁让他大小也是个官儿呢,这点顺杆爬的眼力见儿爷还是有的。可今天李岗实在没心情,他推说明天要上版的两个稿子还没改呢,又是两个不省心的特邀通讯员……边嘀咕边从稿件框抽出两份稿子。
  谭副主任也不强邀,哦哦着说你忙你忙便走了。他穿着对襟布衣,讲究的方口布鞋,平端着一只紫砂茶杯。从背后看去头顶寥寥可数的几根头发,欲盖弥彰地想要掩住大面积的光亮。他走得有点急促,李岗知道他又去找同人议论成城辞职的事了。哎,也是,照目前这光景,恐怕谁也坐不住的。
  打开稿件,李岗光看导语便看了几遍,还是没明白讲了个啥。他抛下稿件,发了会儿呆。一个清脆的女声提醒他:李老师,水开了。
  一抬头是韩亚丽,她端着个白瓷水杯婀娜地站在饮水机旁,阔大的民族风长裙,一头细碎的钢丝卷发掩映着一张细嫩的脸。她嘴巴稍大,笑起来两个嘴角上弯,十分有感染力。
  李岗应声放了茶叶去接水,接完了才发现韩亚丽的水杯还是空的。忙说,哎哟看你,先接不就完了,还让我。
  没关系的,一个科室的,上下点。韩亚丽虽是女流之辈,有时说话是蛮大气的,她最喜欢说的就是“上下点”。这话是当地口头语,意思就是“不要斤斤计较”。李岗也笑了,他的笑自有含义,那意思是等真的牵扯到利益上,你就不会这么做了。李岗知道照韩亚丽的性格,那时候还是会说“上下点”的,只不过带上了愤懑的情绪,至于处理方式会不会“上下点”,那就两说了。当然李岗不会让自己笑的含义暴露出来,他的笑包了一层讨好的“包浆”,任何场合都百搭,目的只是融洽气氛,没有更深层的意思。   李老师,这下成副主任一走,社新版编辑的重任基本就落我俩头上了。韩亚丽轻啜一口茶,绽开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完了又内敛地将嘴角抿起来,想来韩亚丽也知道自己笑起来嘴角显大,她一向是很注重形象的。
  不晓得会不会拨个编辑老师过来?李岗想,当初三个编辑每人一周轮换编稿,其余时间多半用来策划选题、筛选稿件、组稿画版,时间上倒也从容。有时领导临时委派个场面上的出席或是熟人委托的采访活动,都挤得出时间。现在只剩两个人,怕会紧促很多了。
  其实李岗说完就后悔了,人手紧任务重压力大,是每个部室都面临的问题。这种设想明摆着就是幼稚的呓语,由他一个有身份有资历的大编辑说出口,难免有失水准。
  拨?从哪儿拨呀!老编辑一人一岗,新招的小年轻怕还没……成长起来的吧。果然,韩亚丽很老到地莞尔一笑,却难掩眼里的一缕惊讶两分轻蔑。李岗晓得这惊讶是对他的,轻蔑却是他与小年轻都有份,对他是“亏你还老编呢,说个话这么外行”。韩亚丽说话一向谨慎,仔细斟酌着言辞。无论现在的小年轻学历有多高,她对他们都持保留态度。在她眼中,这些孩子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张狂与无知。她语言与表情总是有些出入,不太配套,让人琢磨不透她心里到底想什么。
  成城与李岗同岁,也是四十九奔五张的人了。创报的资深元老,投身报业小半辈子的人,说不干就不干,居然真的扔下事业单位编制这个铁饭碗投身商海,一切从零开始,那得多大的心劲与激情!就是成城这股心劲与激情让李岗恐慌了。办了二十多年的报纸,回想初心,他现在更多的是按部就班与习惯了,要让他抛下这只无论多少,却能旱涝保收的饭碗,他还真的没这个勇气。面对目前报业的艰难处境,他有竭尽所能奉献的心,却更有力不从心的无奈……
  正沉思,一个新招的小记者探头探脑走了进来,有些腼腆地对李岗说,李老师,曾总让您去一下呢。
  李岗回神应了一声,这才发现韩亚丽对他眨着眼睛,一副“该来的总会来”的神态。
  三
  曾总在装修一新的总编室钻研着那本《领导者》,不时记着笔记。这本红皮封面的书李岗见过很多次,有时在编前会曾总的桌上,还有一次是在洗手间,他将书忘在了厕间洁净的储物架上了。洗手间也是曾总上任后的大动作,不但将水泥地面换成了漂亮的碎花瓷砖,还新装了黑色花岗岩洗手台,一抬头是一面锃亮的整容镜。曾总在大会小会上强调:一个单位的内部办公环境,代表的就是这个单位的精神面貌。房子陈旧点不要紧,但内部的精、气、神一定要有。
  李岗在门上敲了敲,曾总抬头对他点点头说,进来吧。
  曾总放下笔,小心地将一张儒雅的书签夹在《领导者》的当前页里,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他示意李岗在长沙发上坐,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李岗说,曾总您找我是……曾总很随意地摆摆手,微笑着说,也没大的事,就是想和你随便聊聊。成城辞职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是,刚上班就听说了。
  哦,是刚才听说的?曾总埋下头随意理了理那条带暗纹的赭红色领带。李岗感到一种奇怪的压力。领带总是代表一种文化身份,它与西服是标配。在曾总那整面墙的硕大书柜旁有一个同色小衣柜,里面挂有两套精致西服以及十余条各色领带。曾总的每条领带都熨烫得笔挺。他对领带情有独钟。
  李岗说,是。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之前你们讨没讨论过辞职的事情。这会儿曾总直视着李岗,金丝边眼镜里透射出耐人寻味的眼神。
  李岗回忆了下,一时没想起来。不过心里的嘀咕更大了,心想是不是谁又在那和泥玩了。
  什么“再年轻十岁?”曾总提醒。
  李岗的脸唰一下就发烫了,他想到大概一个多月前,他和成城同上夜班,抽烟时两人不知怎么就扯到辞职这话题上了,最先说起几个月前辞职的小李。
  小李是两年前才考进来的记者,刚进来时也是青春勃发、一腔热血,对传统传媒业怀抱炽热的激情。时日一长,终究抵不过那句“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的谶言,毅然辞职北上了。两人就感慨:现在的小年轻,有身体有年华有闯劲,就像一本刚刚翻开的新书,后面还有数不尽的故事和情节、无尽的展望呢。而他们这些报社元老,年华已逝健康堪忧冲劲不在,唯一的“出路”便是耗死在报社了。当时李岗不知怎的心里莫名升起一股苍凉与豪迈,便感叹了一句:与报社共存亡!
  本想以这句肺腑之言获得成城的共鸣,毕竟人身处困境总想获得同病相怜的情谊。当时成城唇边似掠过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他一个劲地抽着烟,满腹心事的模样,最后恍惚地说了一句:要是再年轻十岁。
  李岗一听这话也笑了起来,这种假设式的展望,多是处于夹缝中人的自我安慰,也是邁不开步舍不得放下的现成借口,没多大意义,生活中又是必不可少的。于是李岗也半真半假地附和了一句:要是咱兄弟年轻十岁,也能出去闯闯……
  想到这儿,李岗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曾总,我那不过随便说说。
  曾总理解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老李啊,年龄上你比我长两岁,又是报社“老人”了,从心底我尊敬你。包括报社这些小年轻,不都有样学样吗?唉,要说报社现在是遇到些困难,可咱们不能泄气,对不?特别是老同志们,更要注意谨言慎行啊!搞得人心惶惶的,可真就不好了……
  从曾总办公室出来,李岗长长舒出一口气。他就纳闷了,那晚和成城聊天,办公室明明就他们两个人啊,怎会走漏风声?难道隔墙有耳?李岗默默嘱咐自己: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四
  曾总说的重点当然不止这些,那只是个开场白,目的是提醒李岗报社的困境。领导有领导的气度,正是用人之际。曾总说,老李啊,眼下改版方案马上成形,然后是发酵期,特别是你们老同志,有什么中肯的意见建议赶紧提,尽量使方案完善,讨论通过后就要上新版了。你们这批报社的元老,退休的退休、辞职的辞职,能当我左膀右臂的人不多了啊!
  曾总说到后面动了情,他摘下金丝边眼镜拿绒布擦了擦又戴上,老李啊,好好干!又仰起脸说,我看你与老成都是副高吧?李岗回答,是,我与成老师都是副高,好多年了。李岗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下。副高是报社内部叫法,职称上相当于主任编辑。   虽说职称一样,岗位工资、福利方面还是有差别的。现在老成走了,不干了,撂挑子了。噢——当然,我,包括大家都十分佩服他的闯劲,可是,光有闯劲不行啊,这个社会哪是那么好闯的!啊,扯远了。我是说你们部室空缺出一个副主任的位置,我看你可以争取一下嘛。
  岗位安排上果然与韩亚丽猜得差不多,原则上不增补,社新版暂由李岗、韩亚丽两人负责编辑。至于新方案下来后,再根据整体采编人员情况相应调整。
  不愧是领导,曾总一席话下来,李岗先前摇摆不定的心情安定不少。就像下一盘棋,哪里安个小卒、哪颗棋子要先走一着、哪颗按兵不动、哪颗飞渡横桥都是全盘布局,运筹帷幄的。领导的思维,不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能摸透的。做下属的只管尽本分做好分内工作便好了,其他问题少操心。李岗听得浑身燥热,顿有一种为报社的生存与发展赴汤蹈火的豪迈。
  患难与共的情绪将他自己感动了——所谓的“冲劲”并不只是潇洒地一走了之,如果能在现有岗位上勇于创造、推陈出新,当然也是一种“冲劲”啊!如果“衣食父母”正陷于困境,这种坚守与不离不弃恐怕更是一种难得的品格。他就这样被自己的情绪激荡着,几分悲壮、几分伤怀。整个早上忙忙碌碌,筛选稿件、改稿、看报,一丝不苟、尽职尽责。中午饭也没回家吃,只在楼下饭馆点了份盖饭。他想利用中午时间将前期工作总结总结,理出一个自己的整改方案。
  谭副主任临走用车钥匙在李岗桌面敲了敲,要不,中午一起吃去?朋友开了个火锅店,叫去捧场。
  李岗忙说不了不了,他本想说利用中午时间将前期工作理一理的,最后还是将舌头转了个弯,说出口的却是,算了算了,昨晚在医院陪老父老母回去晚了,没睡好,正好中午补一觉。
  李岗父母都是老年人常见的慢性病,一年有半年得在医院躺着,报社里谁家的家庭情况大都相互知底。谭副主任嘴里“哦哦”着,这是他的口语,表示理解的意思。深度近视的镜片后一双小眼睛却藏着狡黠。李岗心想:憋慌了吧?还真犯不上跟你说。论资历,你才来报社几年?年龄,我长你小一轮。不过圆滑石头滚得快、又沾高亲翻轱辘!那啥,道不同不相为谋!
  临下班前,老婆打来一个电话,说,接到医院通知,父亲预存费没了,叫赶紧去存一点,不然明早就得停药。李岗交代了一下就匆匆往市医院赶。平常老婆下班后忙着买菜做饭,照管儿子,医院的事一般由李岗负责。儿子今年高二,明年便要參加高考,正是人生的一个关键期。父母风烛残年,正需要子女在身边关怀;孩子不谙世事,正要引导关爱……哪边都撒不得手啊。
  街道上飘雨了,是顺风雨,随着风向斜斜地抛洒在行人和车窗上。司机一个紧急刹车,让毫无防备的李岗脑袋碰到前面座位上。李岗轻轻揉着前额抬头看,又堵车了,红灯绿灯不断转换,以往不算狭窄的车道密密麻麻塞满了轿车和公交车。李岗自嘲地庆幸自己没有车。正是下班高峰期,不堵才怪呢!李岗竟舒了口气。
  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医院,李岗冒雨冲进住院部大厅。雨大了,虽是护着头也淋了个半湿。先到住院部收费处,一眼望去前面黑压压一排人头,都是续费的,李岗排了四十来分钟才续了费。乘电梯来到八楼心脑科,找到父母住的病房。母亲有高血压糖尿病,父亲有冠心病,好多年了,常年吃药,一年倒有半年在医院里住院。父母住四人病房,同住的还有两位老人。当初医生说没多余床位,就这都是左调整右搓拗的,不然男女分病房方便点。李岗说,没事没事,两位老人住一起反倒方便照顾,老人之间也可作个伴。
  进入病房,只看到父亲和另一位老人坐在床上休息。李岗向那位老人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父亲刚打完点滴,正用右手摁着手背上的棉球,李岗忙换过父亲的手帮忙摁着。父亲的手骨节粗大、青筋暴露,布满了老年斑,初看有些触目惊心。
  针眼稍不留意就沁血了,李岗使了点儿劲。
  李岗问,我妈呢?老头子嘴朝门外努努,卫生间去了。李岗下意识地朝门口楼道看去。楼道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葱花熟油辣子香味。上楼时李岗碰上刚拖完油渍的保洁员,像是哪位家属将煮饵丝洒了一地却不管,保洁员没逮到人,只有自己打整干净。保洁员是个六十来岁的大妈,李岗遇到她时她满脸不高兴,狭长的寡脸上嘴巴紧绷嘴角下垂,不时骂句“没素质”。
  楼道里有人滑倒了,“扑通”一声惊心的震响,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声“哎哟”!李岗心一颤手一松,棉球掉地上,父亲手背上的血又沁出来了。
  五
  摔倒的正是母亲。她上完卫生间出来正踩在刚拖完的油渍上,脚一滑站不稳,左手杵地,正好将腕骨折断了。
  这突发的意外虽说跟李岗扯不上直接关系,怎么说也有间接关系。母亲退休前也是医生,多少有点洁癖。她不仅自个儿讲究,也对家庭成员严格要求。洗完脸要用肥皂擦洗脸盆、用完马桶要用洁厕剂刷洗,一家人也早习惯了她的规矩。住到医院后,她曾多次和李岗抱怨同住的两位老人不讲究卫生。蹲坑用完不刷干净,让人恶心蹲不下脚;有个老头总爱夜里放屁磨牙;另一个几天才洗一次脚,还将没洗的脏鞋垫晾在洗手台上,整个卫生间充斥着怪臭味……就因为这些,她情愿跑去用楼道的公用卫生间和洗漱台,那里好歹每天有保洁员打扫。
  母亲七十五岁了,小父亲两岁。年轻时是个腿脚利索、嘴巴伶俐的能干女人,退休前还一直担任护士长,可见其领导能力和管理水平。可叹这人一着病魔,再强悍也只能被疼痛拖着走啊!糖尿病使母亲干憔奇瘦,从侧面看只是一根单薄的竹片,令李岗心疼。
  每次母亲抱怨,李岗只能耐着性子安慰几句,说再忍忍就出院了。其实他心里知道,随着父母日益老迈,长久针药毒副作用的影响,久治不愈的慢性病只可能引发更多更严重的并发症,有如出院几天再住进来,还不如少挪窝呢,那样省去太多折腾。这样想时李岗就觉得愧疚。做儿女的怕折腾情愿让父母住医院,想想也是不孝。可现实就这样,他得像一只勤劳的蚂蚁蜜蜂,不断往返于尘世奔波觅食。实在没时间排几个小时的长队办理各种出院入院手续,再打辆出租车将父母盘上盘下。生活有时就这么实在,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其实李岗私下还是找主治医生打听过的,“温馨病房”空出了两间,如果愿意,是可以调给李岗父母一间的。可李岗没敢一口答应。毕竟“温馨病房”收费高昂,住一晚够父母在四人病房住十晚了,这样遥遥无期住下去,李岗害怕。
  現在好了,“温馨病房”没省下,还搭上了母亲一只手。
  好说歹说,又动用了母亲以前的老关系。主治医生终于同意让老父亲同母亲住到十一楼的骨科,那里刚腾出一间“温馨病房”,李岗将两老搬了进去,免不了对主治医生千恩万谢。主治医生是位长相宽厚的人,他点点头,收下了李岗的感谢。又很随意地说,听说你是在报社上班的?李岗说是。主治医生一下爽朗地笑了,他说,相约不如偶遇啊,正好加上微信。说着掏出手机划开屏幕,李岗忙不迭地打开微信配合,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微信“扫一扫”,路人立马变“圈里人”。主治医生点开李岗头像说“拈花一笑”?嘿嘿。李岗没深想这嘿嘿的意思,也嘿嘿笑着。主治医生收起手机说,拈花一笑啊,你在媒体工作,肯定认识一些省级媒体,要是学术期刊就更好了。你将邮箱发给我,我给你传个理论文章帮忙发发,你晓得的,评职称晋级,没办法。
  李岗愣了愣,心想“受宠”了半天,现在才是“若惊”了。想说什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他点点头,慎重地说,好的,我想想办法。
  六
  这位主治医生是真不知道,因为基本没有业务上的来往,各级各类报刊间联系并不紧密。有时采访会碰到一起,顶多点头打个招呼,恭恭敬敬递了名片,口上诺诺说“资源共享”,真有“新闻资源”了也未必真见得会“共享”,所以各报刊采编人员真没那么熟,远不到可以托付发表一篇几千字左右文章的程度。
  主治医生当天晚上就将理论文章给传过来了。他姓姜,后面跟了两个生僻字,估计他父母起名也是查字典查的。李岗不会念,也懒得去查。因为没用处。人与人称呼就是“姓 职业(或职务)”,比如王老师姜医生李记者秦书记,再有就是齐爷爷白叔叔田阿姨杨女士朱先生,陌生人直接喊大婶大哥大姐弟弟妹妹,全名全姓多在表格上用得着。看,多简单。
  李岗在电脑上将姜医生的文章扫了一遍,自言自语地说,姜医生啊姜医生,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看吧,现在咋办!找同人此路不通,李岗只得另寻他路。李岗大学念的是汉语言文学,不是新闻专业,他认真将同学用篦子篦了一遍,还真篦出一个在省城一家杂志社当编辑的同学。那人叫梁方,性情腼腆内向,李岗和他关系很一般。如果不是上次同学聚会大家相互扫了微信,李岗早忘了这位闷声不出气的同学。
  李岗掏出手机,又从书架上翻出同学聚会后做的通讯影集。其实现在手机拍照、存储都很方便,没必要做成这样一个花哨影集的,费时费力又烧钱。可中文系总会有那么几个矫情的文青,认为纸质的东西总比电子的有温度有感情。李岗不置可否地嗤笑了一下,他翻开印有“同窗之谊”几个烫金大字的影集,找到梁方电话号码,摁了几个阿拉伯数字,想想又删除了。对于关系不太亲密的“熟悉的陌生人”,发信息似乎比直接打电话要少点尴尬。
  李岗划开微信。梁方的微信名就叫梁方,头像也是一张方方正正的自拍照,类似正规照,面无表情中又有点无知的憨傻味。这么多年,他居然没见老。李岗发了两个字:在吗?在的。微信很快就回过来了,就像专门在网络那头等候李岗一样。李岗想,那他平常生活挺单调挺无聊的。原来看过一条平台推送微信“喜欢玩微信的人不是生活太精彩就是太无聊”。李岗想梁方铁定属于后者。
  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三言两语,几乎没费什么神。李岗事先准备的什么同学情谊哥们儿情分报刊同人等等,想想也掉价的“老三套”居然一套也没用上。
  李岗只说在贵刊看到有个“家庭医生”栏目,请老同学帮朋友在上面发个理论调研文章,不知行不行?梁方说行啊,发过来吧。梁方的语气是平和的,也是生硬的。就是完全不附加任何感情那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李岗很快将文章传到梁方提供的邮箱,又连发了几个谢谢附加握手的表情图像。对方没再回话。
  大约又过了两周左右,上午收发室江大姐分发报刊,李岗一眼看到一大撂报纸上有个牛皮纸大信封,认真看地址是梁方所在的杂志社。李岗急忙拆开看了,果然是两份样刊,“家庭医生”栏目的头题显赫地刊登着姜医生的理论文章,看所占大块头,显然没压缩字。李岗那个高兴,他深吸一大口气,顿觉神清气爽起来。实在没想到,毕业二十多年普通关系的同学,竟能这样帮忙。看来还是“同窗谊”靠得住啊!李岗就有点感动,他掏出手机要给同学回个电话感谢感谢。一看有梁方的未读信息,点开一看是个文件截图,李岗大致扫了几眼便面红耳赤心跳加速了。那文件相当于梁方杂志社内部的一个运营方案,说的都是杂志社怎么运营怎么收费的事情。信息提示又响了一声,还是梁方。这次他收到的是一张发票,内容是刊发姜医生调研文章的标题,付款人是梁方,后面还跟着一个小括号,标明“垫付”二字。李岗一看那金额眼前就发黑,他有点头晕,更有一种被算计的愤怒。这还不够明显吗?梁方顺水推舟帮他们报刊做成了一笔生意,付款人是李岗,成交额是两千。
  李岗这回没再犹豫,他翻到那晚才从影集存的电话拨打了过去,因为激动他的手有些颤抖。梁方很快就接电话了,像是专等李岗打去一样。李岗说,梁方,刊物我已收到,不知你发的那张发票是什么意思?梁方说,老同学没办法,这是杂志社的收费标准,我们也难……李岗说,你他妈的开头咋不叫难?要叫难我早不找你了。现在收钱了开始叫难了!梁方没说话。李岗认为是他理亏了不敢吭气便越发生气,接下来长达十来分钟地对梁方进行狂轰滥炸,挑的都是最狠最毒的词。梁方居然一声不吭,也没挂电话。最后李岗骂累了停下来喘气,电话线传来梁方有些猥琐有些怯意却仍显生硬的声音,老同学,麻烦方便了就将钱打给我,我还急着给小女儿买奶粉呢,都不容易。
  李岗没等他说完,下死劲挂了电话,不解气又将手机扔到桌上。他算彻底明白了,像梁方这种人为了生存已经“死皮赖脸”了,对辱骂已获免疫力,反正他不会和你生气,钱是一定要还,看你怎么办吧。有那么一会儿,李岗邪恶地想:你无赖,我也学你无赖,就不还钱看你咋办?不过这种耍赖的想法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多年的报业文化人素养使他不好意思耍这个无赖。   等到月中发工资,李岗咬咬牙还是将这个事和老婆说了。他想这事牵扯到父母住院,算是“家庭事务”,不是他将钱乱花了,顶多算是“处理不当”吧。老婆徐玉娟没听他说完就火了,她先将那个梁方里里外外骂了一遍,又埋怨李岗不会办事。说,两千块,一个字一块钱。国家重点刊物怕也没这么高吧?李岗说,徐玉娟你这叫不懂瞎“拌盘”,在咱们理论版登一篇也要一千块,人家那是省级,差不多是这个价。说到这李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白是老报业人了,自己这差额拨款的单位都搞创收,梁方供职那家是企业自苦自吃,凭啥不创收!不搞创收你叫人家杂志社职工吃啥喝啥?这么一想,李岗气开始顺了。怪只怪自己首先有“空手套白狼”的心态,没问清楚怪谁呢?
  理解归理解,硌硬还是硌硬。李岗很快将两千块钱给梁方汇过去。他想这回装出来的这点“同窗之谊”也没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都装得难受。学生时代谁不纯情?可都在社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谁没磨出层老茧啊,这老茧就是世故啊!别不敢承认!下次去医院给父母送饭时,李岗顺带将样刊带去给了姜医生,姜医生一见就喜笑颜开了,绷都绷不往。他说,我说对了吧,还是你们“圈里人”有办法,近水楼台嘛。看样子下次还得找你!
  做主治医生的人,常常是病人、家属围着他转,早就忘记也该看看别人的脸色。李岗脸上皮笑肉不笑,嘴里诺诺着。心说要早十年,我早将发票打印出来扔你脸上了,还“近水楼台”,还“下次”,别长梦不醒了吧。
  又挨了一周,李崗上骨科询问母亲情况,医生说已经可以回去静养,隔一周去拆石膏,到时候再看伤口愈合情况。搬来骨科这段时间姜医生也算负责任,隔天都来询问情况,一天几次按时测体温、量血压心率、测血糖。平心而论,李岗是感激的。可他实在不敢再和姜医生深“处”,这世道水太深,而他水性太浅。技术不行,他害怕。
  父母这慢性病就这样,好一阵、孬一阵,目前二老病情都已平稳,征求二老意见都巴不得立马回家。医院住久了老人心里不踏实。李岗迅速为老人办了出院手续,心里盘算着下回换家医院。还想着换了医院怎么和老人解释?这一步步的都像计算机程序一样,得计划好了,走错一步就是乱码,就可能中病毒就可能死机。
  李岗觉得脑里像塞了一把山茅草,他什么也不愿想了。只有一个意识,他掏出手机划开微信,找到那个叫“医者仁心”的微信头像,看了一眼,迅速将他拉黑。
  七
  没想到发文章这事还没完,坏在老婆徐玉娟的那张嘴了。
  李岗母亲姓金,至今仍有人喊她金医生,相伴了大半辈子的老伴也这样喊。平常金医生在家总将米淘好煮上,菜蔬择拣好清洗干净等儿媳回来炒。她不喜欢下厨,厨房的油烟常让她反胃。徐玉娟每天进门总像上战场一样,包没放下就换拖鞋,边走边系围裙,噼里啪啦三两下厨房就热闹起来。
  因为左手打了石膏,金医生只能勉强将米淘了煮上。儿媳回来时,她正拿了张抹布在客厅墙裙上擦着。老太太闲得慌,手头总喜欢找个事做。徐玉娟放下买的菜,进厨房端了菜盆出来择,说,妈你歇着吧,别再伤着了。金医生说,没事没事动动好受点。金医生擦完客厅又来擦饭厅,一会儿叫儿媳挪到她擦好的一边儿,一会儿又拿来扫帚扫儿媳不小心掉到地上的蒜皮洋芋皮。总在徐玉娟面前晃来晃去的她就心烦,就顺嘴说,妈你真别瞎忙了,饭厅滑,万一再摔了咋办!金医生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说,呸呸呸乌鸦嘴,又说摔不摔的。徐玉娟说,就是嘛,刚摔这次为住院,还白白打了两千元水漂。金医生说,你说什么?什么两千元水漂的?徐玉娟索性全说了,说完还说,你看看现在住个院容易吗?一个不小心钱没了!徐玉娟那意思是李岗一个不小心着了老同学的道,婆婆理解的是她一个不小心摔了害得钱没了。一听这她更不乐意了,她停下抹墙的手,板着脸质问,难道是我故意摔跤吗?还是我喜欢摔?徐玉娟你这话什么意思给说清楚了。
  徐玉娟每回开吵前都不敢吭气,谁让她自己先说错话,但如果婆婆“上纲上线”了,她就会沉不住气了。她嗓门一扯便会据理力争,说婆婆小题大做、斤斤计较、没那么严重……婆婆咋能让人歪曲自己建立的理论体系,这一来二往,又吵了个鸡飞狗跳。
  李岗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知道肯定婆媳俩又拌嘴了。老爷子和儿子坐饭桌吃饭,母亲房门紧闭,老婆坐沙发上生闷气。按照以往经验,李岗还是先别打扰这家里的两个女人为好。他自己添了一碗饭。
  李岗晓得,徐玉娟是那种心直口快的人,心肠是极好的。金医生的性格多少与她做过医生有些关系,和卫生洁癖一样,她有“语言洁癖”,说话一句是一句得说明白了,她不允许存在模棱两可的语言模式,她认为这是态度问题。态度摆不正,当医生就成庸医、教书就会误人子弟、商人就是奸商、当个普通老百姓都可能成刁民。一个刀子嘴,一个讲原则,徐玉娟嫁进老李家十八年了,婆媳俩磕磕碰碰没少吵过。好在都不记恨,吵完就过去了,不吵憋着还难受。
  原以为跟往常一样,冷战三两天就没事了。哪晓得第二天母亲将两千块钱塞到李岗手里,一本正经地说,这两千是她和李岗父亲的生活费,二老都有退休工资,今后每个月都上交。李岗见问题严重了,说,妈你看你,玉娟又不是外人,一家人吵吵几句有什么的。过了就过了呗,你又不是不晓得她脾气。不早不晚,徐玉娟从卫生间出来了,逮着了最后一句,又看到李岗手上的钱就明白了,情急中说,李岗我脾气咋了?我是不会说话,可我还不是为这家好吗?金医生听到这,呼啦一下站起身,又生气地返回卧室了。
  李岗见母亲又生气了,忙赔着笑脸劝徐玉娟,咱们不拧了好不?老吵,嫌不嫌烦啊?
  本想打圆场,又没用对字。徐玉娟甩掉李岗的手说,好好,我烦,是我的错好不?我走还不成吗?边说边向门口走去。房门“哐啷”一声带上了。李岗没追,他叹出一口长气倒在沙发上。他觉得这段时间疲惫得身体都不像自己的,只有意识还提醒自己,他还有个负累的躯体。李岗当然知道徐玉娟为这个家好,可……唉!这人与人的关系咋这么难调和呢?
  李岗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单位80多平方米的集资房,三间空间非常有限的小卧房、一厨一卫、两小厅,一家五口勉强够住。考虑到今后儿子成家立业,四年前,李岗和徐玉娟咬咬牙又供了一套90平方米的房,首付十六万,月供三千,十五年还清。据说这个小城市的房价高居全国第二,且作为旅游城市今后易涨难降。购房时李岗就算好了,十五年,刚好到他退休,现在想想就伤感。这几年,一家人省吃俭用,自己的工资供房供儿子学业,徐玉娟在的地志办算清水衙门,福利待遇还不如李岗,她的工资大部分用于家庭开销和人情世故。父母亲虽有点退休工资却是一年住院半年,报销不了的那部分也得自己掏钱。其实李岗一直心存歉疚,首付十六万其中六万块是父母退休后牙缝里抠食攒下的。做父母的心疼儿子,从前便委婉地表示过两老每月交点生活费的事,李岗一听便火了。平时他对父母是轻言细语的,就这问题不能让步。他不能容忍父母与儿女之间的那份清清楚楚与明明白白。骨子里,他是那种很传统的人。传统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不喜欢那句“亲兄弟明算账”,他觉得家人之间就该有那种不明不白、你黏我我黏你的缠绕。那种黏答答的亲昵物质叫滑膜,有了这层滑膜,亲人间才有了保护、依赖和爱!   现在父母又提出交生活费了,这不是在挖他的心吗?老婆又拧一边,改版方案已确定明天正式上新版……李岗狠狠揪住两鬓又冒出一层白发的寥寥数发。
  八
  三天前,李岗被叫到曾总办公室谈话。
  曾总语重心长地说,老李啊,这次改版是我们报纸的大动作,几乎每个版块都有删减和增设内容。专副刊中心也新增了“深读”专栏和“民俗风情”栏目,内容是越来越好看了……我知道你是中文系高才生,原来也在专副刊干过,想来文学文史版你是最合适不过了。经领导会议研究决定,现将专副刊中心的老张和你对调下,希望你们都能支持领导的决定。改版方案已发放到你们各位采编人员手中,这两天加紧熟悉自己版块,着手筹备,我们报纸将迎来一个华丽转身。
  李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曾总办公室的。开始他怔怔听着曾总的安排,听着听着就有种愤慨。他觉得这些领导简直就是拿他们当猴耍,猴食抛向哪儿全凭高兴!上次成城辞职他咋说的?说好的社新部副主任呢?这才多长时间?变脸比变天还快!
  曾总见李岗不说话,呵呵干笑两声,耐着性子问,老李啊,你有什么想法可以提出来嘛。我们再交流。你知道,专副刊虽不比一二版块,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有人说,看一张报纸的专副刊,就可以看出这张报纸的品位和水平,我个人觉得是非常有道理的嘛。你要知道去专副刊是领导对你的信任,责任可不比社新部轻呀!
  这个李岗当然知道。
  可李岗现在不想讨论这问题。他脑海里只是闪过一个很离谱的念头:如果再年轻十岁,他会不会有勇气炒了他?
  当然,这种不靠谱的念头就像被抛向水塘的烟头,很快便入水熄灭了。他做出沉思与理解的表情,说出一句哭笑不得的口号:革命就像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钉!
  曾总显然对这种宣誓般的表态满意至极,他将一直放在膝头的那本《领导者》小心地放到桌上,眯笑着,悠闲地拍着大腿说,这就对了,老李啊,整个报社,还是你觉悟最高。
  都一样是改稿、编版,只要调整一下版面风格需求,应该基本能胜任吧。李岗这样安慰自己。事实上,真接手了才发现真是力不从心了。李岗接的是文学版和文史版两个版块,一周一个理论版也放在他这里。这么多年在社新版编新闻,没料到对文学作品的直觉竟日益麻木。还有文史版,更是开不得半点玩笑。没点史籍知识垫底,李岗气都是虚的。过来后李岗凡有时间就恶补史学知识,从中国古代史、现代史、世界史,再到历史文献学、史学理论及当地史学、民俗学。即便有大学基础打底,毕竟岁月不饶人,学习记忆、理解效果都大打折扣。还有那两位写专栏的作者,一个是市图书馆退休馆长,一个是州博物馆原馆长,都是当地有威望、有口碑的重量级人物。是人物就有其独特的性格,以区别其他庸常之辈而独立存世。于是每篇文稿的交流沟通就出现很多大大小小的问题。州博物馆原馆长,民族腔调特别浓重、语速又快,即便土生土长的李岗听起来都费力,老年人耳背,电话里说不清楚,急了还嚷嚷不想写了。为一篇千字以内的稿子李岗少不得屁颠颠地跑到老人家里,连哄带捧地沟通索稿。再有那位图书馆原馆长,严谨治学的态度恐怕很难有人企及,一篇稿子反复验证史实与出处、反复斟酌字词的应用妥不妥当,好多次发稿又撤稿,还有两次已上印刷厂了还坚决要撤回去重改,改回来却只是几个标点符号的问题,差点误了第二天出刊,害得李岗挨曾总一顿狠削。
  在采编阵地,无论是谁造成的问题,说到底还是采编人员的问题。这似乎是不成文的律条,也是一名有职业素养的“采编战士”应当承受的委屈。新岗位的肉体精神压力、各种错漏处罚的新规、家里婆媳俩没有硝烟的战争、前两天儿子班主任打电话通报的儿子早恋问题……各种紧张的挤压,没一个月,李岗便瘦了十多斤,头发更是大把大把地掉。因为工作忙乱,心情焦虑,李岗越来越喜欢待在办公室。与那些重压下急于逃离办公室的同事不同,李岗反而觉得待在办公室、守着自己那一张办公桌才有安全感。
  李岗的办公桌一向收拾得非常整洁,靠窗深咖色镶皮办公桌椅,靠墙一个同色书柜,这个季节一开窗,微风拂面,乳白印花窗帘轻柔掀动……李岗手握一杯香气氤氲的大毛尖,面前一摞书稿,办公桌前的日子,他踏实。
  中午没回家,随便吃了个盒饭,稍微一眯眼,一阵好闻的水果香味飘过,一个黄衣女子眼前一闪。李岗睁开眼,面前站着李小甜。她今年刚招考进来,是A版时政新闻记者。李小甜拿了个粉色的卡通茶杯站在李岗桌前,上面印着的流氓兔似乎别有兴致盯着李岗看,瞅得他怪不舒服的。
  李岗装作漫不经心地坐正了身子,问小李,你有事?
  李小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没大的事情。她边说头微偏,顺手将潮湿的头发撩了一下。她应该刚洗过头,几颗零星的小水珠无声地洒来,李岗觉得脸一凉,心颤了一下。
  李老师我可不可以写点小散文小随笔投给您的版面?李小甜说完又莞尔一笑,像颗鲜艳的香橙,青春得猛烈。
  李岗觉得鼻孔发痒了,他的鼻炎总在冬春两季发作,现在他觉得一股弥漫的香精味一个劲儿往他鼻孔深处钻,他的鼻孔翕张、眼睛被刺激得水渍汪汪却打不出喷嚏,这種难受只有患鼻炎的人才能体会到。
  李小甜见李岗那样子,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李岗也顾不得形象,大声擤着鼻子,似乎想要靠这个动作驱散令他颇受刺激的气息。他擤完鼻子,以一名资深老编辑的口吻对李小甜说,当然好,一则可以锻炼你们的文笔;二则虽然文史类稿件不算在绩效考核里,但也可以增加点稿费收入嘛。
  学校刚毕业的小姑娘精力充沛。说写就写,没几天,就给李岗交过来一篇感悟类的小随笔。李岗一看文笔流畅、文风清丽,让他不由得回忆起曼妙的大学时光。那期文学版“百花园”正好缺一条五百来字的小稿件,李岗在一大堆领导分发上来的来稿中左右挑不上一篇合适的,李小甜这篇一画版,正好填补了右中那个缺着的小豆腐块。就它了,李岗很快画好了版。月底评好版面,李岗编的那期文学版赫然名列其中,文史版也得到了曾总的肯定。想到连月以来的煎熬与付出终于得到些许回报,他宽慰地舒了口气。   可没等李岗这口气舒通了,居然平地又起波澜。那天报社刘副总编反剪着手、踱着方步走了进来。李岗忙让座。刘副总编不坐。他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模样。他说,李岗老师啊,那周排版是我上的夜班,可没见着李小甜那样一条稿子啊?莫非是我老糊涂了?
  李岗一听便反应过来了,心里直骂自己疏忽大意了。自改版后,新规规定所有来稿必须统一通过报社公共邮箱,由收发室登记后交由带班领导分发,不准再用私人邮箱收稿。编辑记者其他不在绩效考核的稿件也不例外。李岗没想起这个茬,忙骂自己马大哈。看来刘副总编是觉得自己权力受侵犯,赶来兴师问罪啊!
  想到这,李岗忙不迭地道歉,并表明今后不会再犯。刘副总编见他态度诚恳,便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这些老同志啊,做事情更需要稳重、沉着,我们代表的是报社的标杆啊。
  眼见刘副总编“踢踏踢踏”下楼的脚步声远去,李岗无法克制地骂了一句脏话:靠!他的声音很轻,但还是吓了自己一跳。感觉这句脏话不是他骂出来的,而是不受控制地跳出他嘴巴的。他捂住嘴巴,觉得舒出去那口气又游回来堵在胸口了。
  自那篇小随笔刊登出来后,李小甜的文学创作热情高涨。她不但经常拿个小稿子来请李岗“斧正”,李岗还发现她似乎有意识将待在报社的时间调整得与他同步。如果没有采访任务,中午她就会待在办公室搞文学创作,或者跑来找李老师“讨教”。李小甜这种对待文学的认真与热情态度让李岗颇为感慨。看到她的青春与鲜艳,看到她尚未被挥霍与消耗的美好年华,李岗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青涩而喧嚣的青春时代。大学时创办的《春水流》学报,半夜翻墙去打的群架,那年代时尚的灯笼裤,潇洒的“一片瓦”发型,那种模仿“古惑仔”酷炫的穿衣风格和不可一世又略显忧郁的眼神。
  说实话,李岗喜欢和李小甜待在一起。
  他没有更深层的想法。只觉得对于他如今备受捆绑的身心来说,李小甜恰是那股安抚情绪的清风。她可以让处于缄默中年的李岗重回侃侃而谈的青年时代。在水果一样蔓延清甜气息的李小甜面前,他有一种不想克制的言说欲望。自然而然的,有时讨论到饭点,李岗和李小甜便叫两个盒饭一起吃。如果这次李岗付钱,下次李小甜必然要抢着付钱。这一点也让李岗觉得她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独立、自尊,明晰自己想过的生活。
  一向谨慎为人的李岗似乎从未想过这样好不好。在坦诚真挚的李小甜面前,他觉得世俗的规矩都是多余的。因为李小甜的自然,影响他认为他们的交往也是自然的。他没有任何龌龊的想法,也就忽略了别人的眼光。直到流言四起……
  因为没做,甚至没想做亏心事,心底那股年轻时代残存的执拗促使他犯了拧。他心说猜吧猜吧,你们这些恶俗的嘴巴,你们越说我越这样。反正明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李岗依然我行我素。李小甜也似乎并没有听到那些暧昧的议论,她仍然安静地写东西,积极地找李老师“求教”。又过不了几天,曾总将李岗找去谈话。曾总这次直奔主题,没给李岗半点缓冲余地。他一本正经地告诫李岗要“注意影响”,作为报社元老,一身正气才是立身之本。
  李岗一眼看到那本《领导者》还翻扑在桌上,至少三分之二的边角已经卷边。心说研究了那么久,也不过如此。你就装吧,作为领导,你那点“正气”够不够教训我们还两说呢。
  开始李岗与老张对调,他以为只是曾总照顾老张的缘故。曾总与老张是同乡,因为专副刊中心每月版面不如社新版多,相应的绩效工资也就赶不上社新版。老张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原来每周多给他编一个环保版一个司法周刊也勉强过去了。现在版面一调整,这两个版都划给另一个编辑了,他当然不干了。
  其实李岗想想也觉得感叹。老张今年五十四了,干不了几年也就退了,还这样锱铢必较!李岗想,如果自己到了他那年纪,情愿少干点,省心啊。不过话又说回来,真到老张那年纪,兴许他比老张还计较也不一定呢。真正使李岗生气的是,那晚谭副主任洗茶杯见旁边无人,悄悄踅进办公室告诉他,老张女儿和曾总儿子正处对象呢。李岗这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搞半天,原来是讨好儿子未来老丈人啊。
  李岗闷着气受了半天训,曾总让他表个态。他干脆说,这岗位自己胜任不了,知道他调到文学文史版,还主持理论版,不少喜欢发文章的同学亲戚文友们缠得他心烦。李岗说的是真的,言城就这么大,各种人际关系交织缠绕,你托我我托他,有时还掺杂个别领导特批的关系稿,内外单位相关领导的理论文章,各种关系处理不妥当,不明不白就把人给得罪了。
  曾总当然明白李岗说的是真话,只是这种时候说,难免摆不脱负气的嫌疑。当然又是少不了各种软硬混编的安慰与说教,李岗几次想硬起来,终归还是软了下去。他自嘲地劝慰自己:工作繁忙压力大,说明你能啊。要有一天被踢去行政部门或收发室了,那些地儿事情少、技术含量低、心不累,当然也代表你没有过多的使用价值了。所以从某种程度来说,“被剥削”同样也是种能力啊。
  中午校专栏稿件,李岗又没回去。想到曾总的谆谆教导,他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细忖兴许做人就这样。处于眼睛与嘴巴的洪流,如果不想被淹没,就不能随着性子,就得遵循人群相处法则,即便你真的没有违反伦理道德。
  刚吃完盒饭,李岗就听到门被敲了两下。很轻的声音,似乎有些犹豫。拉开门,果然是李小甜。李岗心中有些欣喜,又有点顾忌。李小甜手捧一个塑料食盒,里面裝有鲜艳欲滴的樱桃。每一颗樱桃都水淋淋的,看来刚洗过。她将食盒伸到李岗面前说,李老师,吃樱桃。
  她的脸上仍然是那种不设防的微笑。月牙形的眼睛水波闪耀。李岗不好意思关门,干脆大开了门请李小甜进去坐。平常在家里,老婆买的水果李岗看都不看一眼。大部分男人都一样,他们将对水果和零食的兴趣全部转移到了烟酒上。
  虽然不喜欢水果,礼貌起见,李岗还是拿了一颗樱桃。开始李岗还想着怎样委婉地告诉她同事们的议论,让她今后少来找他。可聊着聊着,共同话题一打开、气氛又融洽,李岗竟忘了。黄红色的樱桃熟透了,核小肉甜,一颗下去,竟一下捕获了李岗的味蕾。原来水果也可以很好吃。聊着、吃着,一颗、两颗、三颗,不大一会儿,食盒竟然快见底了。李小甜望着李岗笑,说他的嘴唇像搽了口红。李岗仔细看她的嘴,也是红的,知道是樱桃染的色,也觉有趣,两人便哈哈大笑。正笑着,老婆徐玉娟突然出现在眼前,两人没听到脚步声。   徐玉娟出现时脸上有一个凝固的笑意,可能没料到眼前的情景。因为太突然,李岗也显得手足无措。他忙迎向徐玉娟说,你怎么来了?徐玉娟生硬地回应,我不该来吗?李岗打着哈哈说,不不,该来,太该来了,正好视察下我的工作。徐玉娟说,正好视察到了。
  此时李小甜已知趣地站了起来,微笑着叫了一声师母。徐玉娟微点了下头,她皮笑肉不笑地将李小甜打量一番。李岗见状,忙介绍说,刚招考进来的记者小李,和我谈下工作。
  徐玉娟不置可否,径直走到李岗办公桌前坐下,从报夹里抽出一份报纸自顾自地看了起来。李小甜有点讪讪的,忙向李岗告辞走了出去。
  九
  晚上回家徐玉娟正在厨房炒菜。金医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手上的石膏已拆除,复诊后医生说恢复得很快很好,像她这样年龄的老人伤口修复功能普遍缓慢,她属于典型的特例。李岗听医生这样说倒是毫不意外,像母亲这样心气刚强的人,恐怕连身体都不会妥协。金医生看到儿子回来,喜色满溢地朝厨房努努嘴,快去,你媳妇有好消息告诉你。
  好消息。加工资啦?发奖金啦?升职啦?李岗打趣着朝厨房走去。金医生在背后追了一句,比这还好呢。
  徐玉娟背对着李岗摊鸡蛋,动作比往常舒缓轻巧,不像平时风风火火。知道李岗进厨房也没回头,从背后看,小自己两岁的老婆也明显苍老了。生孩子前苗条的身材已被厚实而略显臃肿的身体取代,虽穿了视觉显瘦的黑色机织线衣,腰部那圈凸出的“救生圈”仍无法隐身。晚朝阳的厨房,落山前的余晖打照在她不再光洁的脖颈,几条深刻的皱纹触目惊心。李岗心里柔软了下来,就有些心疼。他走上前轻轻揽住徐玉娟的腰,这是多少年没有重温过的动作。
  徐玉娟愣了一下,挣开李岗,表情有些羞涩和嗔怪。可能不习惯,或还在生中午的气。中午她去医院拿到了报告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与坐诊医生反复确认后,她心花怒放了,于是迫不及待赶到报社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李岗。哪知看到从不吃水果的老公与年轻女孩边吃边乐,这恐怕哪个开明的女人也会吃醋瞎想吧。因为心里有气,李小甜刚离开她便紧撵着走了,不顾李岗追到报社门口。
  李岗讨好地笑说,妈说你有好消息告诉我?升官发财啦?看来以后得沾老婆大人的光了。
  去去去,过时不候。徐玉娟一扭身,走去水池刷锅。李岗见老婆不是真生气,忙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说,那我等着吃饭还不行吗?徐玉娟板着脸说,饭有啥好吃,还是樱桃好吃。李岗忙检讨自己错了,今后决不单独和异性聊天探讨工作,也不和异性吃樱桃。徐玉娟本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又见李岗话语幽默,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李岗见老婆不生气了,又问,啥好消息?快分享出来也让我高兴高兴。徐玉娟有点羞涩,小心地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化验单塞给李岗。李岗狐疑地展开单子,是一张B超化验单,他一眼看到最下栏的诊断说明,那里赫然印着“孕期6周”。李岗一看这几个字心就“嗵”一声往下沉,立马心慌手软头昏眼花。徐玉娟处于極度兴奋中,没觉察到李岗的反常,仍絮絮叨叨地说,盼了两年了,想不到幸运真的降临到咱们家了。她倒是希望生个女儿,女娃娃贴心啊。不过无论生什么都是李家的骨血,都和大儿子一样是她的心头肉。
  李岗扶住门框,他感觉失语了。
  他淹没在老婆的憧憬里……
  十
  这不能怪老婆,说到底,这个事还得怪他自己。两年前,国家出台全面放开二胎政策,眼看认识不认识的,身边的熟人、邻居、亲戚、朋友、同事,一家家都达成了共识,开始了二胎造人运动。仿佛一夜之间满大街就布满了高龄孕妇,看她们脸上的自豪与满足,他们也动心了。李岗和徐玉娟一直想要个女孩,还在儿子小时,每带儿子去游乐园,看到那些扎着羊角辫、穿着公主裙的小可人儿,徐玉娟都要感叹半天。李岗更是满怀醋意,他打趣说,儿子是妈妈前世的小情人,女儿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你倒幸福了,有个小情人,而我只能羡慕嫉妒恨了。徐玉娟每每总会故意将儿子揽过来亲个够,让李岗又乐又恨。还有电视上那个刮胡刀广告,一个粉雕玉砌的卷发洋娃娃坐在摇篮里,藕节一样的小胖手掐住自己的小胖脸,咬字不清地说:男银(人)总系(是)不顾及女银(人)的感受……每回李岗都看呆了,恨不得手一伸将那小银银(人人)捞出来亲个够。
  两年前,徐玉娟去医院取了节育环,原以为水到渠成的事情,哪晓得搁置了多年的肥田荒了瘦了,无论李岗怎样播种都不出芽。为这事,两个“资深”中年人还硬着头皮上省城不孕不育医院看了一回。检查结果是两人没任何问题。医生只给徐玉娟开了些温宫调经的中成药,又嘱咐两人放平心态别紧张,总会怀上的。没想到两年过去了,人家的二胎都已瓜熟蒂落了、走路了说话了,徐玉娟的肚子还是没动静。既如此,两人便抱着顺其自然的心态。时间一长,加上各种千头万绪的忙乱,李岗竟将这茬忘到爪哇国去了。
  李岗恨不得掐死自己!
  实际上,随着起初的热度一过,李岗觉得这个决定下得太过草率。虽然眼见太多头胎十几岁、仍趋之若鹜赶着造二胎的同龄“榜样”,但真轮到自己了,李岗还是要慎重地想一想。他和老婆年近半百还得准点上班讨生活供房,父母更是年高体弱自身难保,这个孩子生下来谁照管?难不成还得花钱雇个保姆,如今紧巴巴的日子,现实吗?最关键是今后孩子成长教育怎么办?奶粉钱、学业费、家教费、兴趣班……先别说以后,光是近几个月,母亲跌断手、儿子早恋,报业危机工作大调整,他的健康状况也是每况愈下,颈椎炎牙周炎鼻炎害得他苦不堪言,已是完完全全断了生二胎的念头了。他是想着找个时间好好和徐玉娟谈一谈的,只是诸事一搅扰……
  李岗轻轻拉开书房窗子,夜风袭来,他竟有些站不稳。裹紧外套,深吸一口气,让凉风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吹散周身的郁气。已是凌晨一点,徐玉娟和他吵翻后背对他睡着了,也不知是否真的睡着。他感到一种无声的压抑,自胸口开始,呈放射状向四肢蔓延。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使他窒息……挣扎着来到书房,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是“书房”,毕竟勉强了些,不过是一条狭小的阳台改造而成,但对于现在的经济状况来说,能有一个独处的空间,李岗已十分满足。街道阒然无声,万物入梦,而他的心,却惊醒着。   这个周五,李岗难得没有版面。跟当班领导汇报了出差采访,李岗到家便收拾好行装。背包、三脚架、反光板以及最钟爱的那台单反。虽然现在数码相机花样繁多,他还是觉得传统的拍摄才叫真正的摄影。五年前买这台相机,不仅出于喜欢,还因为他百度了一下佳能相机的历史——佳能名称源于佛教,公司的创始人是位医学博士,取此名的灵感出自他抬头眺望天空而来。佳能原有一个十分英语化的名字KWANON,意为观音。目前使用的EOS不仅表示电子光学系统英文字首字母的缩写,也是一位在希腊被称作“黎明”的女神。现实生活中,李岗是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但也会幻想也有奢望,也相信冥冥之中那些无处不在影响事件发展的幽微所在。李岗相信缘分,就像手中这款陪伴自己五年多的“老朋友”相机,握在手中的那份实在的质感,漆黑而暗哑的光芒,他甚至能抚摸到它温润而清晰的纹路,每一次全身心投入的拍摄,便是与之默契的交流。同样,有时在现实生活中把握不住、无能为力的事情的脉络和走向,他也会冷处理。他觉得冷处理并不是放弃或逃避,而是放到一边,给事物足够伸展的自由空间,让它自己呈现出该有的模样。
  第二天天还未亮明,李岗便背上行装出发了,他乘坐了最早一班小客车,一小时后,来到邻县风景区门外。吕总那辆霸气的烟灰色斯巴鲁越野车已守候在那儿了。
  一看到他,吕总便哈哈大笑着迎了上来。李岗伸出手和他握,他却一手接过李岗手上的三脚架,顺势握紧他伸过来的手,将李岗拉到胸膛抱了抱。吕总身材魁梧高大,李岗能感受到东北汉子的直爽热情,他有些感动了。
  说起来,吕总与他已经是很多年前的老朋友了。那时李岗刚进报社不久,吕总就来这个小城市开办食品加工厂,辛苦奋斗积累资产成为本市有名的企业家后,年幼时因家贫失学的他开始热衷于公益事业,捐资助学、救难扶困,李岗为他写过不少深度报道。一来二去,因脾性相投,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三年前,吕总又投资邻县这片尚未开发的风景区,开山修路、搭桥建栈道,很快初具规模。吕总将风景区命名为“绝境”。他曾说,取这名有双重含义:一是代表绝佳之境,他要将这块风光旖旎的天然大氧吧呈现给世界;二是与对待生活的态度有关。当你觉得脚下的路崎岖难走,甚至四面楚歌、身临绝境时,来这里看看,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便会发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初吕总这样对李岗说时,他深有感触,认定吕总与那些一夜起家的暴发户有天壤之别。吕总有爱心、有情怀,是个名副其实的“儒商”。
  这次吕总诚邀,说风景区基础设施已完备,请他来提提意见。这两年,李岗虽疲于奔波尘世,很少与吕总见面,耳中与风景区相关的好评却接连不断,景区风光之美、游客之多、效益之好自不在话下。这一天,吕总先带李岗观摩了那个双入口、双出口,占地十多亩的大型停车场,停车场旁还有一个小型停车库,停满了吕总新进的几十辆五颜六色的电瓶车。然后看游客餐厅,田园气息浓郁的装潢、雅潔的餐具、挺直的餐布。再就是游泳馆,天然的地下自涌水,水质清冽并含多种矿物质。超市、动物园、植物园、儿童游乐场一应俱全。最使李岗惊叹的是功能区居然有一所托养所,里面住着几位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老人在健身器材那儿活动,几个孩子被小阿姨带着玩游戏,嬉笑快乐满院。吕总介绍说,旁边这几个村子农民生活不富裕,人均田地又少,所以大部分劳力都向外输出。虽然他的风景区尽量面向这些农民招工,始终有个饱和。他建这个托养所是为解决外出务工农民的后顾之忧,到这里所有费用都是免费的。
  山高林密,春来秀色满坡。这一天吕总陪李岗四处游玩,拍了不少照片,最后还到吕总修的玻璃栈道走了一圈。栈道修在半山腰,阳光下远看像镶了一圈耀眼的裙边。居山临下,蜿蜒在山路的游客小如蚂蚁,半天挪不了一点位置。而群山是那么硕大无朋。举头是开阔的蓝天,飞机也像一只老鹰一样渺小。越看,李岗感觉胸中那块垒在一点点消散。吕总说得对,来这里看看,兴许会提高人生的格局。
  山里的夜晚分外静谧,李岗睡在舒适的木屋宾馆里,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吃过早饭,吕总带李岗到办公区。仍旧是田园式木屋,门前就是金灿灿的油菜花,山风拂来,花香扑面,蜜蜂嗡嗡萦绕。吕总带李岗走进一间木屋。办公室整洁雅致,各种办公用品一应俱全。吕总说,李岗你只要过来,这就是你的办公室,委任你办公室主任,负责内外宣传工作,待遇和我手下副总一样,年薪制。李岗心脏猛跳了一阵,昨天吕总就说了,这里副总年薪是二十万。李岗悄悄算了一下,相当于他三年工资。吕总讲情谊,性格中含有江湖义气的成分。早先就提过让李岗来风景区和他一起干。只是在报社苦恼归苦恼,终归是事业单位。吕总这里是好,可企业的发展完全说不清,终归不敢保障啊。
  李岗没马上回答,他咬咬嘴皮点点头,说,我会认真考虑考虑,尽快给你答复。吕总理解地笑了,说,好的,你回去后好好考虑,有消息就给我打电话,办公室主任的位子先给你留着。
  十一
  一路上李岗都在考虑吕总伸出的“橄榄枝”。
  二十万的年薪,是否意味着他们有能力要二胎了?不仅如此,在那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天然大氧吧里上班,跟着一位有头脑有情怀的老总干,是不是心情都要舒坦得多?兴许,他久治不愈的颈椎炎牙周炎鼻炎也会好啦。还有他近两个月日益加重的脱发,是不是也会因为环境和心情的改善得到改观。再兴许,他还能重拾年轻时代的“文学梦”……李岗一路上左思右想,想到利,也想到了弊。班车走直线车速较快时他感觉全身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敢拼敢闯的青年时代,恨不得马上来风景区一显身手;班车一拐弯走盘山路时又觉得拿不定主意,各种不确定因素宛若车窗外深不见底的悬崖,令他犹疑不决。班车终于驶进了市区,他决定将这个艰难的选择抛给徐玉娟。如果老婆支持他去风景区,他明早便毫不犹豫地将辞职报告扔给老曾,让他吃惊吧、暴怒吧,让他将《领导者》那本指导范本撕个粉碎。让他平时维护的亲民形象瞬间坍塌。如果反之,他想他会乖乖听老婆的话,明早乖乖地按时起床准点上班,见到曾总仍毕恭毕敬地问好。   回到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儿子上晚自习去了,父亲手拿两个铁核桃不停地转动着锻炼。母亲竟难得地在厨房煮荷包蛋,她将红糖荷包蛋舀到一只碗里,让李岗给徐玉娟端去。李岗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出所料,徐玉娟躺在床上流泪。看到李岗进来,怨恨地翻过身去,将个后背留给他。李岗放下碗,温存地抚着老婆的背问她怎么了,有啥气尽管冲老公撒。徐玉娟果真一呼啦立了起来,她眼睛红肿泪流满面,先是疯了般拿枕头砸李岗,接着又狠狠在他身上又捶又挠。李岗抓住她的手问,到底咋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徐玉娟哭喊着说,我将孩子拿了,这下你满意了吧,你这间接的刽子手!
  听到老婆说出这样的话,李岗一阵阵悲从中来。他想,在这点上他还不如夹着尾巴做人的梁方,至少梁方还敢生二胎,他却不敢。眼泪不受控制地奔出眼眶,这是徐玉娟头一次见他流泪,也吓到了,便投入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夫妻俩就这样相互拥抱着好长时间,直到平静下来。李岗一直看着徐玉娟将两个荷包蛋吃完躺下,又给她掖好被子,这才来到书房。
  在书房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居然是曾总打来的。电话里曾总的声音非常和蔼,他说,老李啊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老张因为胜任不了社新版的工作,请求调回专副刊中心,明天你俩交接一下工作吧。
  李岗嗤笑了一声,他觉得生活滑稽得像个小丑。
  电话线那边又说,老李啊你看自成城走后,谭副又调整,社新部副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缺,昨天我找几位主要领导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一致决定委任你为社新部副主任,主抓社新版面编辑工作,明天交接完工作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李岗没精力去想是不是曾总儿子和老张女儿对象黄了,所以才导致剧情急转。他只听见自己似乎有点激动地对着电话线道了声“谢谢”,又说了一句“曾总晚安”。
  现在,他无力地躺在床上,脑海里关于“绝境”风景区的一切已远去。李岗明白,过不了多久,那地方便會如梦境一样远离他的平凡生活。美好的东西,似乎更可能定格于照片里。于是他明白昨天为何要拍那么多照片了,一定是潜意识给予的暗示。而他现在更应该做的是:重新将思路理一理,明天怎样交接工作。
  李岗想着想着居然有些兴奋了,他打开亚马逊书城,找到那本和曾总一模一样红皮封面的《领导者》,鼠标轻轻一点,很快下了单。
  标题书法 傅建桥
  原载《回族文学》2017年第4期
  原刊责编 马玉梅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文学从来都是踽踽独行
  马碧静
  写了十几年的小说,时至今日,如果有人问我:小说是什么?对小说创作你有怎样的理念?我依然是答不出来的。我能说出来的可能是:小说创作不容易,创作出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好小说更是难上加难!
  和所有的小说创作者一样,在如痴如狂的创作初期,我一天天贪婪地积累着日常生活中的点滴素材,日益丰富着我的储备库。我将民间听来的传说、长辈讲的故事、一个入心的生活细节、一条简短新闻、一则公告、几句玩笑话等等,迅速且精巧地压缩成一个包,快速存储在储备库里,待想象漫漶后扩写成一篇篇“有模有样”的小说。直到有一天,对此种创作方式与模糊的创作理念产生怀疑。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一度迷失、寻找,封闭了所有,掏空了所有。那些个烈日炎炎的白日与阴雨绵绵的夜晚,那些自负与自卑相互对峙的每一秒,我尝试着沿一条条无人走过的不毛之地试试运气。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在无数次被失败围困的楚歌中,我萌生出对小说以及自身最大可能性的探索与尝试的欲望,我的脸皮和心都包上了一层浆。我想对外它足够经受得住各种凌厉的眼光,对内它抵挡得了大炮与机关枪,以保不会破碎。
  时至今日,仍惊异自己竟从事过需要游说才能与演讲口才的保险推销员及记者职业,并能做到死脸厚皮、游刃有余。事实上,很多时候对于外界我都是略为羞涩的,我更乐于将自己藏于文字之间。
  文学在我看来,从来都应该是踽踽独行。不依靠、不合奏。做自己,做个体。既不要奢望作为一个“群体”被注目,也不要害怕被轻视与掩埋。能低到尘埃里的,绝不只是卑微!至少,这才是个体的思考与写作。
  写作的人,多半都是多情的。我们一样挚爱着这个世界,却又敏感着,小心翼翼着,生怕被这个世界伤害。走到今天,我理解了怎样更好地做一名小说叙述者和旁观者,这得感谢时间。时间教会了我柔软,让我懂得悲悯笔下的每一个人物,试着理解、试着宽容。
  在这个云南多雨夏季的黄昏,接到编辑部吴晓辉老师的电话,我的心是欣喜的也是平静的,只听到自己一直在重复着“谢谢”!
  是的,唯有这两个庸常的字可表达我复杂的心情。谢谢,不仅是感谢被认可,更像一个久走夜路的人,踽踽独行中无意抬头瞥见了前方为他亮起的一盏夜灯!这是温暖,也是陪伴!
  对于小说,最好的永远隐匿于时光的最前方、存在于无限未知的浩渺里。当你捡到它时,它的光芒又消失了。小说永远都是一个寻找与失去的过程。然而,它们又是触手可及真实的存在,我需要它们将我引渡。
  马碧静,女,回族。曾用笔名阿伊莎。云南省作协会员。
  12岁发表处女作,文学作品散见《民族文学》
  《大家》《回族文学》《边疆文学》《鸭绿江》
  《满族文学》《岁月》《海燕》等刊物,
  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百家》等选刊(本)选载。
  鲁迅文学院第十四期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
  出版长篇小说《守住这一片阳光》,
  短篇小说集《手魔》。
  短篇小说《宰牲》获云南省第二届金盾文化奖,
  短篇小说《美容师》获第二届“冯梦龙杯”全国短篇小说
  征文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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