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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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鄙人一向没啥毛病,年逾半百,血压、血糖、血脂“三不高”,熬夜看世界杯不输年轻人,还从不锻炼,喜欢静坐。此静坐非彼“静坐”也,不是去广场上饿肚子的那种。在单位组织的体检里,我常常揶揄其他人的体检结论——医生对我总惜字如金,就两字“正常”,你们怎么有一长串字的呢,注意啥建议啥的。
  话说我们单位老张,对自己身体总小心呵护。曾经有个什么头疼,到南京某大医院住院一个月,每天没事吊个瓶子玩,还是疼;转上海,遇到一个老头医生,这老头一看,给他开一元钱药,说回家吃去,不好再来。他跟老头闹,一定要再住院一个月——没事你给我吊个瓶子,要不然疼得受不了。老头说,你这个也来住院,那全国有地的地方不给开发商都开成医院算了。老张悻悻回来吃药,神了,第二天好了。
  某天老张又跟我说,最近麻烦了,吞咽有障碍感,都一个月了。说要到省人民医院找个专家看看。我说好啊,我声音嘶哑都好几年了,顺便跟你去请专家瞧下子。于是请人在南京张罗挂了专家号,老张心事重重的就差带上铺盖了,我则套了件T恤优哉游哉一起来到了省城。第二天赶大早,如今城里的月光照亮不了梦也就罢了,早上的太阳也照不到秦淮河上。一路堵车,我们选择步行。虽说在城市混沌的早晨吃了许多汽车尾气,还是按时赶上了专家门诊。一长溜排队挨着等,到我了,董专家说做喉镜去,做完再来看;老张进去一分钟随我后面也出来了,说也要做喉镜。两人来到喉镜室,端然坐定,一个美女进来拿了个喷雾状的管子,叫我“啊”,用压舌板一按,喷了一下,说抿住不要吐吐沫。如是者三。老张问这是干啥的,美女说麻醉,又问做喉镜疼啊?美女严谨地说,一般人能忍受。有美女在旁边,我们在做的时候都尽量装着凛然不惧。时间很短就好了,两人拿到了“报告”,肉红一片,先自己看看结论,对“未见”什么的很释然。返回找专家看。老张递上去,专家说咽炎,吃点药啊,哗哗地在病历上写,老张如释重负,颠颠地拿药去了;我也递上去,专家用笔在肉红一片的什么地方一画,说长东西了,你这个要住院开刀,得要两万元,现在也没有床位,再联系。我顿时懵了,啥,啥东西?
  回来路上,老张坐车前头,我坐车后头。人家没啥毛病,从塑料袋里打开一个纸盒子,剥了两颗药,抓起矿泉水瓶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还假装叹口气说,唉,吃药啊。我则坐后排默不作声,想到底长啥东西了呢?当然老张也没忘记安慰我,说要开也要等到秋凉开。我觉得他的安慰很有意义,意思是好歹延缓一下再说。车到中途服务区方便,老张下车时哼起了小调,我清楚地记得他哼的是《一剪梅》里的“一剪寒梅傲立雪中”,虽然他没有唱出词来。五音不全,还快活起来了,我下决心回到单位先派他一件事情给他忙忙再说。回来的晚上有一个朋友喊吃饭,我滴酒不沾,老张则用大碗喝,干!
  正像一首歌里唱的,转眼秋天到。当小雨窸窸窣窣下的时候,我辗转反侧,吟出两句感伤的诗来:寂寞促织寂寞鸣,绵长秋雨绵长怨。是夜决定再去找人家专家看看,如果要开就及早。果然,专家用什么灯光一照,说要开。于是决定,回来即住院,周末请该专家到我们那小地方医院去出诊,因为托了关系,专家答应自己开车来。
  大哥在医院工作,带我去办入院手续,省去好多麻烦。但有些事必须亲自到,比如做皮试。一个戴眼镜的护士说,你是某某吧,我认识你。她在我的右手腕上注射了一点针剂,还用圆珠笔画了一个小圈圈。我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小姑娘,大概是文艺小青年?不得而知。一会儿又抽血,好几管,做各种检验。又来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问怎么啦?也不认识。我笑笑说,没事,抽血玩。惹得文艺小青年笑起来。过会儿,床位医生找谈话,签字,我把小时候的书法功底都拿出来,名字签得很潇洒,免得像阿Q画圆那样遗憾。手术同意书上共九条,第一条:麻醉过程中可能发生呼吸、心脏骤停等意外风险;第二条:手术过程中……我突然想起来,就在前几天,市一院一个医生,在自家医院开手臂上的脂肪瘤,一针麻醉下去,他就挂了……好恐怖啊!我立即百度一下“麻醉意外”,共九章,第一章,呕吐、反流误吸,结语是:麻醉下发生反流的严重后果,在于胃内容物的误吸,以致造成急性呼吸道梗阻和肺部其他严重并发症。据报告,麻醉下反流的发生率约为4%——26.3%,其中有62%到76%出现误吸,误吸大量胃容物的死亡率达70%。第二章,肺栓塞……;第三章,张力性气胸……我背后都出汗了,不能读,再读下去刀没开呢人就瘫了。唉,秋天啊,风萧萧兮。
  领了病员服,我变成了2床。护士小姐还给我发了一个腕带。我觉得好玩,有点像阿尔滋海默病患者手上套的带子,现在好多年轻人也套串珠珠,有的美女还套N串。不过我的腕带上写满了字,姓名啊,床位啊,过敏史啊,关键写了我的病名:声带息肉。就这玩意让我来受此一刀。小时候听说书,大将拍马提刀,一般都大喝一声,来者何人,受我一刀。大将经常打仗,也就经常大喝一声,不知长不长声带息肉呢?
  周六那天,2床换好了病员服,套上了腕带,坐床上等手术室来带。我到窗口看看天气有什么征兆。啥都没有,临街的窗口音乐声很大,放的是儿童歌曲,儿童歌曲好啊,象征着新生新希望。大哥催我去下卫生间,我去了又出来,说没有意识啊,算了。这时,单位的人和亲戚都过来陪,我顿时有点紧张。正当我调整脸上笑容的时候,手术室的人来了,一个壮汉,大喝一声,2床!有点大将“来者何人”的意思了。领了我步行坐电梯。我看电视剧去手术室一般都是手推车啊,而且都是嘟嘟声很急促,家里人会拍着门喊,医生,医生!我没有享受到这个待遇,自己踱进去。又有一个认识的手术室护士对我进行一一核对。认识也要核对,这是程序,防止开错了,万一把声带息肉开成了子宫切除就麻烦大了,打开一看,嗯嗯子宫呢,没有啊,原来是个男的。
  第八手术室的护士很亲切,微笑着让我躺在一张很窄的床上,哦那叫手术台。她不停在我耳边温柔地说话,声音就像小时候看的电影里的女特务,问我冷吗,要不要被子,一会儿我会固定住你的左手,来把这个套上。我的左手指尖好像联接了某个机器,我听到心脏的声音好像被放大了。我像一尾鱼躺在砧板上,我想我该唱句豪迈的词来,《念奴娇》或者《水调歌头》,但一时没想起来。我看两边人忙碌地来回穿梭,看到省里的专家也进来了,他穿了深绿色宽肥的手术衣,依然看出身材很修长,和本地的医生在交流着。护士亲切的声音又在我右边响起来,来,你的右手,啊细皮嫩肉的,会有点疼,因为针有点粗,别怕,这个是软的,进了血管也不怕人动。我还听到麻师也进来了,医院里把麻醉师都喊成“麻师”,比如张麻醉师,就叫“张麻”,连“师”也省了,他们喜欢删繁就简,这可能跟他们喜欢开刀有关系,把这个拿掉把那个拿掉。这个麻醉师叫鲁麻,鲁莽的鲁,真不恰当,但我只能睡在砧板上向他翻鱼眼,无可奈何。鲁麻鲁莽地拿了氧气罩罩在我脸上,说吸,吸!我很难受,然而动弹不得。我感到右手一疼,知道他们给我推麻药了,我的意识顿时有点模糊,突然我的脸部肌肉抽搐起来,进而左半身全部肌肉都抽搐起来,完全像美国科幻片里人要变成怪兽时的那种肌肉排山倒海般的抽搐,我想告诉他们我很难受我成了怪兽,但我喊不出来。魯麻说推肌松,我知道是一种使肌肉松弛的药。大概我肌肉停止了抽搐,这时候我还有点意识,我确信发生了麻醉意外,就像手术同意书上的第一条。我想我告别地球了,然而我不能挥一挥手,这有点窝囊,我头脑里闪回许多面孔,我甚至在意识里说再见了,同志们,就像电视剧里男猪脚或者女猪脚快挂了还废话连篇。我最后一句听到的是鲁麻这家伙阴险地笑了一声,说,也经不住麻的嘛。
  事后他们告诉我,麻醉药推进去后我的血压瞬间上到了180,但插管顺利,插管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因为人在麻醉后不能自主呼吸,得靠一根管子向身体里输送氧气,肌肉不松弛插管就会失败,你的五脏六腑就会停摆。我醒来后周围没有一张脸,手术室里的人各忙各的,我也不渴,没有像影视剧里的人昏迷后醒来总是说,水,我一句话都没说,大家说我脸色红润。这时候就是困,想睡觉,我后来想既然困想睡觉我怎么就醒来了呢?我被推回病房,医生嘱咐说不能睡觉,得有人在旁边不停喊着我,但我困死了。一要睡着就喊我名字,我也不能恼,我想起张学友有一首歌叫《每次都想呼唤你的名字》,但我不能唱,被要求噤声,只能看“风的线条”。
  术后日志:第一天,输液,雾化吸入,烦躁,无言的结局;第二天,输液,雾化吸入,可进流食或者软面条,烦躁;第三天,输液,雾化吸入,医嘱今后一段时间不能吃烫的和刺激性的东西;第四天,输液,雾化吸入,办理出院;第五天……我开始看书。这样可以安静,读有情节的,那就小说,正好买的几本严歌苓的书还没看。第一本《第九个寡妇》读完,拿起第二本《一个女人的史诗》,我忽然发现书名怎么都是女人呢,还有《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哇塞,我要是都读完,共二十四个女人。我想起了杜牧的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事实上自从做过全麻,我在输液的时候老这么背古诗,以检验自己的记忆力是否下降了,我想我当时应当像关圣那样刮骨疗毒,省得现在夜里像强迫症一样背古诗。
  秋天很安静,我的世界很安静,一段时间我进入了免打扰状态,屏蔽喧嚣。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后来我想,人为什么要开刀呢?或许就是为了人生里得到一段安静。
  郭虎,江苏省淮安市淮安区人,现为洪泽区机关公务员。1990年起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散文、杂文、小说、诗歌、评论等发表于《散文》《杂文月刊》《南方周末》《新华日报》《扬子晚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琥珀》。首届袁鹰文学奖散文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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