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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相册
黑鸦没有右手,却有两只左手
手与手隔世相握, 桃花换了人面
换谁都是两手空空
天人对坐,催促灰心
影子从屋顶明月缓缓降下
这埋入土地的天空呵
一大片黑影子扑腾着白雪的翅膀
一枚分币敲打安息日的心
在底片上,黑鸦像个职业摄影师
对着一场大雪,按下阳光的快门
谁将这无人的椅子坐在花里
谁命令我坐下,命令一百年的雪坐下
夏天过去了。乌鸦和雪还坐在那里
而我坐过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无人
开耳
钥匙从天上掉到地上的声音
捡起来一听
里面有个上了锁的歌
甚至从未打开过自己的囚徒
也在转动这片钥匙
试图打开被锁死的上帝
甚至闪闪烁烁的萤火虫
也从耳朵监狱的内部
点亮了一个天听透雕
有人在途穷处偷听这个天听
有人将手的日子往耳朵里塞
有人捂住转世的耳朵
天上的钢琴掉落下来
砸到童子功头上落花纷纷
十万个琴师的头上只有这一个灵童呵
每个天才的身边都坐着一个账房先生
我看到物质之美的孤立
我听到采采卷耳在发愣
迷魂被销魂一弹,顿时断魂
你得弯曲直觉才有听觉
你得走出听觉才能听到黑暗
你得待在黑暗中才能开耳
因为众人身上的耳朵皆是聋子
一种静极的发自子宫的声音
如同被哑巴所唱出
字非心象
天下读书人中有一个不识字的
但他会写,把书里的字写在滔滔江水上
把废字和哑字写入鸟嘴
把缺腿的字写成鸟爪
又从鸟浮提炼出字的菩提
他提着众花的头颅去见世面
开败了字的花儿妙笔
他看不见自己身上的高山流水
因为所有的清水浊水
都与雾豹和经卷混在一起
人的一生中写了多少错字呵
木简的字,以金文一写竟成天命
而一个古人风雅就风雅在
能以二王的字写下一张欠条
能把甲骨文写得如一只螃蟹
能把螃蟹爪子掰下来当钳子使
石碑里的鸟兽之身已非今世
多少个青蛙王子隐身于蝌蚪文
童心和童子手端坐在莲花上
邪恶也坐得端端正正
善,竟如佛骨一样盘卷坐起
又随日常万念化为无形
气息相吹,舞之蹈之
心之所是成为了它所不是的
但那并非心象,而只是个执迷
十月李庄
半日坐饮,举杯千年
长江之水从门缝和指缝间逝去
大地的一半坐在书卷里
天上的一半坐在酒杯中
云中君读罢一纸鱼书
杯中酒,一饮而成天上人
好酒有一百种方式对碰在一起
江水以十万只眼睛保存泪水
和酒一起流淌的滔滔江水呵
用半个中国和李庄碰杯
没喝够的酒留给李白喝吧
没用完的时间交给庄子打发
一个村庄养育了一个国家
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在空想里
李济用甲骨文写下亡女的名字
一个叫鹤微,一个叫凤微
是谁用一个名字叫一千个人
而自己,依然是个无人
林徽因的面孔在人群中一闪
惊艳之余,人已在千里之外
霍金花园
水墨的月亮来到纸上。
这古人的,没喷过杀虫剂
的纸月亮呵。
一个化身为夜雾的偷花贼
在深夜的花园里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身上的另一個人
被花偷去,开了一小会儿。
……这片刻开花,
一千年过去了。
没人知道这些花儿的真身,
是庄子,还是陶渊明。
借月光而读的书生呵,
竟没读出花的暗喻。
古人今人以花眼对看。
而佛眼所见,一直是个盲人。
从花之眼飞出十万只萤火虫,
漫天星星落掉在草地上。
没了星星的钮扣,花儿与核弹,
还能彼此穿上云的衣裳么?
云世界,周身都是虫洞,
却浑然不觉时间已被漏掉。
偷花人,要是你突然醒来,
就提着词的灯笼步入星空吧。
fado
还是同一个儿子但换了母亲
还是同一个母亲但已不再是女人
葡萄牙之外已没有女人
还是这对乳房但换了别的子宫
还是这条命但已置身命外
还是眼前人但隔着生死茫茫
儿子把自己塞到母亲嘴里
又在父亲身上成为神的孤儿
一个大海的孤儿怎能不热泪滚滚
大海回头已不是同一个转身
也不是更为浩瀚的舍身和碎身
为此,谁将掉头而去? 还是同一张椅子但众人已离席
在音乐厅的皇帝座上坐着一个乞丐
灵歌与圣歌,在黑暗中相对而坐
哑字和鸟叫声遍体都是虫洞
你看见自己身上坐着众多亡灵
你听见一个无人在星空下独自歌唱
还是同一个子宫但换了别的嗓子
还是同一付嗓子但已没了耳朵
天听是谁在聽,天问是谁在问?
还是同一个日子但换了前世今生
今天是余生的第一日
而你,该如何度过余生的第二日?
你和逝者欠下的是同一笔旧债
但新一代银行家
已摇身变为天下孤儿的继父
从心脏拔出的还是同一把匕首
你把它温柔地刺入深喉
还是生死之交但已没有恩人
神恩不可妄授
还是宇宙洪荒般的忧郁呵
但已缩小为一粒水晶
大海把自己塞进一只麦克风
但你还是听不见这片深海般的寂静
除非嗓子里的水晶继续缩小
除非海的浩渺缩小为灰尘
除非人声被唱得一丝不挂
而肉体也唱得聋掉,烂掉,扔掉
还是同一个失声但换作哑天使在唱
把花儿的嘴和武器的嘴一起张开
又被孤儿的天灵盖所合上
注:fado, 一种古老的葡萄牙灵歌曲式 ,意为命运。男人出海,女人对海而唱的命运之歌。
癌病室
肺的透视片涌出一地油菜花
苍天的溃疡如此斑斓
有人胃痛,有人心痛,有人升天
已死者还得再死一回
少生一日未必多死百年
人这一注睹下去
必有神的生死
但天注不问鬼神
天问揪下耳朵
天唱把万人唱的最高音
反过来唱,而发不出声
有什么被深深憋回了黑土地
眼泪是流不出来的骨头
癌细胞是死不掉的必死
老嗓子
老嗓子,老嗓子,
这一嗓子吼出来,
万物都有了原唱。
生铁的老嗓子烧得通红,
火花四溅的华阴老腔,
一板凳砸在黄土地上。
膝盖的老嗓子跪地不起,
烈酒的老嗓子烂醉如泥,
黄金的老嗓子一贫如洗。
婴儿在老嗓子里熟睡,
双亲的心,碎了又碎。
渭水把新月流进泪水。
心如此脆弱,经不起老嗓子唱。
西安再怎么唱也不是古长安,
古人今人,谁唱也听不见。
用假嗓子能唱出真理吗?
用娘娘腔能唱得飞沙走石吗?
用机器人的嗓子能伤心落泪吗?
万人吼的老嗓子一身痛楚。
原唱和翻唱,谁有更多的歌手?
秦腔和布鲁斯,谁的听众更孤独?
掏空生活才能掏心掏肺。
拆除电视台才能搭建纪念碑。
扔掉麦克风才能对着群山放歌。
老嗓子,老嗓子,
有什么被你深深憋住了。
明月当空,众树歌唱,夜空却沉默无语。
老嗓子,老嗓子,
为什么罪人被你唱过之后成了圣人,
而神被唱过后反而成了哑子?
老嗓子呵,老嗓子,
没被吊起来的歌者唱不出太阳,
但唱哑了还在唱的,是谁的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