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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将至，每年这个时节关于“死亡”的话题便显得不可回避。一名白事师傅目睹了各式各样的死亡故事。凡人皆有一死，但面对死亡的态度却不尽相同。
“凡人皆有一死”，没错！这是《权力的游戏》里面一句经典台词。这句话太深奥不能细想，可能越是简单的道理，我们越是搞不明白吧……在死亡面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日子依旧会推搡着我们往前走。可经常走着走着会发现，这个地方不久之前好像走过了。有的人管这叫“迷路”，而我觉得是“领悟”。如果生命日常的继续是个催眠大师，那死亡他会时不时推醒在尘世间昏睡的人们。
“大了”，在天津准确的读音，“了”是三声。是天津人对婚丧嫁娶组织者的一个称呼。现在“大了”是专指从事白事的组织者。我有个朋友，他家就是祖传做这一行的，平时他喝多点酒，我们就求着他讲，他那些“大了”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的白事。从他嘴里讲出来的白事，生与死都太有意思太有意义。
这是关于死亡的故事。这是“大了”跟你说的掏心窝的话。还有以下这些白事故事都是真实的。
死神，你好
有时我们这一辈子遇到一个好老师，比遇到好父母还幸运。史老师就是这样一个好老师，他是教语文的，当时他教4年1班，班里有42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和他是好朋友。可能好人都不长寿吧，史老师仅仅32岁，脑癌就让他在这个世界消失不见了。
史老师还没有去世前，我们就见了一面。史老师真是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对死的觉悟那真是好比英雄上刑场一样，视死如归的。因为我的客户一般都是，不对，应该说是全部都是死人，冷不丁见一个活的客户，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史老师特别大方，见面就和我握手，笑呵呵地对我说：“大了师傅，我先说声谢谢了。我死了以后，就麻烦你了。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情要当面和你说清楚。”
我不知道是笑好还是不笑好，就在笑与不笑之间估计表情一定特别诡异：“史老师您千万别这样客气，有什么交代您尽管说。”
史老师还挺开心：“对！还真是个交代。我先和你说点远的啊……咱们国家有两件事情对孩子们，一直就搞得很神秘，一个是性，一个就是死。其实呢，孩子是最有求知欲的，你越不告诉他，他呢越是想知道。我刚出院的时候我们班的同学都来看我，我说到死的时候，好几个女孩子就哭起来。我问她们为什么哭，我还以为是舍不得我死呢，谁知道孩子们告诉我，是因为害怕死……”说到这儿，史老师停下来，休息了一分钟，继续说：“所以呢，我就想，想在我的追悼会上开一个关于死亡的班会，就算是堂生死课吧。教具就是我，也是现成的。我已经和学校的领导申请，领导也都同意，也征求了学生家长的意见，大多数的家长是同意的，所以我们班42个孩子，有39个家长都同意了。当然还有孩子们，我和他们都是哥们儿姐们儿的，当然也都没有问题。我已经让同学们都去准备了，写一首诗、写几句话都行。不是写给我，是写给死神，班会的名字就叫《死神，你好》。怎么样？有意思吗？”史老师说完，身子往后，倚在床头上，大口地喘气，他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条刚刚打捞上来的大鱼，每一口呼吸都是一个生死的挣扎。
说真的，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不想错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采访机会，不是我好奇，我是真想知道，我弱弱地问：“史老师，您真的就不怕……不怕死吗？”
我看到他笑了一下说：“和你说真话，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怕。有时一想到不能照顾父母，不能陪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不能再和爱人一起生活，不能再去上课，不能看见那些可爱的学生们，我就难受。你说这是怕吗？”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老半天我被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
那次谈话过了1个月左右，史老师就去世了。我给他穿上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衣，没有领带，戴的是一条鲜红的红领巾，脚下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这些都是他那天提前就和我说好的。我问史老师的爱人：“为什么要穿布鞋戴红领巾呢？”
史老师的爱人也是位老师，而且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在我的记忆里她始终都没有哭过。她很平静地回答我说：“其实他平时上课也是穿着布鞋的，他说如果有下辈子，他希望还穿着布鞋给孩子们上课……戴红领巾，是因为追悼会那天的主题班会，他也是其中重要的一员。所有参加班会的人都要戴红领巾……”
我又被感动得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史老师的追悼会是我见过最特殊的追悼会。30多个孩子，整整齐齐地站成一个方队。他们都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两个男同学举着一个条幅，白色的条幅写着一行黑色的字：4年1班主题班会——死神，你好。
每一个同学都上台发了言。
有一个小胖子，他胖胖的手拿着一张纸，因为紧张手和纸都在抖，声音也在抖，他大声地朗读：“死神，你好！我把我最亲爱的老师和朋友交给你，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对待他。不要让他受一点苦，他为了我们所有的同学才累病的。他对我说过，不是希望我能取得多么好的成绩，只是希望我可以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不低头不放弃，顽强地战胜困难。死神，所以我警告你！你不许欺负史老师，就算你欺负他也没有用，他一定可以克服困难战胜你！所以你还是和他做好朋友吧！”
还有一位女同学，也胖胖的，她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向史老师深深地鞠躬，然后转过身，声音不是很大，而且越说声音越小：“死神，你好！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我觉得我害怕你，我妈妈在我6岁的时候就死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现在又是史老师。死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他们都离开我，去你那里呢？如果你能回答我，請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总是带走我身边对我最好的人？我也问史老师了，他说，困难是想让我变得更坚强。可是，可是我不想……变得坚强……我想他们能在我身边……”说着孩子哭了。
一个男孩子写了一首诗，我竟然忍住了没有笑：“死神，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啊？瞎乎乎的也不配个眼镜！死神，你是不是整天没事可做？闲得你难受啊，欺负我们地球人，开心找乐。我说死神，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伤人的啊！死神，我不管你有多牛，但是我不怕你啊。早晚我要去见你，和你决斗，和你评理。你给我等着，等着有一天我去找你啊！” 最可爱的是一个女孩子，眼睛很大，看着就不一般，写得也让人难忘：“死神，亲，你好！你别吓唬我啊，人家可是萌萌哒。听说去你那里的人就没有回来的，看起来你那里是没有退货的哟……我一想就知道，亲，你最实在啦，好不好的你都要着。你这样的神真不容易，你这一天要接多少单啊？不要把你这小身子累坏了，从小我就听说，死神可酷了，一身黑色袍子，手里拿个钩子还是叉子镰刀什么的武器，还特别瘦，瘦得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死神，你是神界的劳模吗？好活都被别的神抢了，就把这个受累不讨好的活儿，给你了。用我妈的话说，死神，亲，你真是纯爷们儿。说了半天，我就是希望，死神，你能不能对我们史老师好一点。他人很不错哟，你如果对他好，我保证他会给你好评，给你点赞的。好好考虑一下，不要太任性啦……”
听完孩子们的发言，我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史老师和我说的，不舍得了。离开这样一群孩子，换作是我，我也会怕，会舍不得离开。还有史老师教出来的孩子，和史老师一样，都让我长时间地感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除夕夜的钟声
我这可不是诉苦，我是介绍一下大了的基本工作。我们没有节假日，没有公休日，没有旅游假，没有婚假年假，任何假都统统没有。不仅如此，还和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一样，24小时昼夜服务。还要有送外卖的速度，不是外卖，是110、119一般的速度，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救人如救火，死人虽然不用救也不是火，但是我告诉你，死者的家属，急得比着火还着急呢。
那种心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我知道那感觉，就好像心里一半是火一半是冰，冰和火再搅和在一起。我虽然不能和死人感同身受，但我能理解死者的家属。理解他们的心情，不是说理解万岁吗？多理解理解他人，多替他人想想，很多事情很多时候也就不生气不着急了。不信你试试……
每年春节除夕那天睁开眼，听着外面的鞭炮声，我都会想，今天谁会死呢？今年会是谁死在大年三十儿呢？那个人现在知道不知道，自己就不能活到下一年了呢？是正在和往常一样，还是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呢？谁又愿意让自己就在大除夕的离开这个热闹的地方呢？可是死真不能选，不能和买奖券似的，自己选个号，自己选个日子（自杀的不算在内）。
我躺在床上，瞪着白色的房顶子，我能“呢”个10分钟，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无聊。觉得自己比那些一睁开眼就拿起手机，看朋友圈的人有聊多了。至少我是在思考我的工作，思考我附近居民的生死。
记得有一年的春节除夕夜，我就是和一个死者家属一起过的。大家都在相互拜年的时候，我却把死者的手摆放在胸前。大家都在守岁的时候，我却在守灵。
去世的是一位老人，本来心脏就不好，加上现在的鞭炮越做声响越大，老人心脏受不了，在接近除夕零点钟声时，也正是鞭炮最响的时候，老人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安静地走了。
老人去世了，他的世界从此安静。可他的家人却接受不了。把我找去的是死者的邻居，他没有进屋，可能觉得大过年的不吉利，只是在门口告诉我，有什么事情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进屋，看到一个老奶奶的头发上还插着一朵聚宝盆的花，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上脸上都是面粉。屋子很乱，有一把椅子倒着，桌子上的面粉也撒了一地，我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刚刚开走的救护车，可能是救护的时候打翻的，我把椅子放好，把地上的面粉收拾干净。我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很老的照片，是一张全家福，两位老人当时还很年轻，好像30多岁，有一个漂亮的姑娘站在他们的身后，长得特别像奶奶，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
老爷爷躺在床上，家里没有其他的人。外面的鞭炮太响，我对着奶奶大喊着说：“奶奶，我是大了，您要通知家里其他人吗？我帮您打电话！”
老奶奶安静地掉泪，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冲着我，摆手，不停地慢慢地摆手……我明白地点头。然后我们谁都不说话。就这样老半天。我想着让两位生活了半辈子的老人，多待一会儿。也许因为是除夕夜，所有人都那么高兴的日子，就更显得难过和冷清。
我和奶奶坐着，去世的老人躺着，我们三个人静静地听着窗外轰鸣的鞭炮声，有时烟花冲向天空，把整个屋子都染红了。
我陪着他们，前一个小时还不认识的人，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他们的孩子。我走过去，坐在奶奶的身边，奶奶看了我一眼，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看见奶奶的眼泪唰的一下子，两大滴眼泪就掉了下来。此时我就是她的家人。我就是。
在凌晨3点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眼时间。我开始给去世的老爷爷净身。新的一年，对于他可能是新的下一辈子。
凌晨5点老爷爷穿上了寿衣，和小孩子过年要换新衣服一样。
一大早又是没完没了的鞭炮，死去的老人安详地躺在了棺材里。恰巧我看到太阳升起来，有一道阳光照到屋子里，屋子里也越来越亮。老奶奶一夜之间更老了，像很久没有浇的花草，枯干的脸上挂着透明的眼泪。她不出声地哭了整整一夜。
早晨6点左右，奶奶哭着给女儿打电话：“闺女啊，你过来吧……你爸昨天晚上……心脏病过去了。”可能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但是她还是拿着话筒，放在胸前，呜呜地哭。这是我从昨晚到早晨，才听到她哭出声来。刚刚给女儿打电话，奶奶委屈的语气，好像自己才是女儿。看来，人一老真的是变回孩子了。
女儿看到老爷爷疯了一样，哭喊着：“爸！爸爸！您怎么說走就走了……我以后回来就再也看不见您了吗？爸爸！您说话，您一定还有话没有来得及和我说，您和我说啊……爸爸……”
在那一刻，哭喊声淹没了鞭炮声。
岁月是个好裁缝
在一家白事上，有个阿姨私下找到我，很神秘地问：“大了师傅，我想问你个事情。”
我说：“您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她还挺不好意思，看了一下四周才说：“你们有女大了吗？”
我一听就乐了：“女大了没有，但入殓师有女的。您为什么这样问啊？”我开始好奇了。 她下意识又看了看四周，很小声地对我说：“不瞒你说，我得了癌症，我谁也没有说，我想……我不想……”
她越说我越迷糊，我说：“您想什么？不想什么啊？”
她沉默了一下，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我想，能不能等我死了，你给我找一个女的大了或是你说的什么师，给我换衣服。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是一个男的给我擦洗还有换衣服，我还是觉得不太好。大了师傅，你能理解吗？”
我说：“我当然理解了。我看您现在身体还挺好的，所以您也不要乱想，现在安心治病才是最重要的。”这样说也不是客气，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但是阿姨还是拉住我，着急地说：“不行，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不行，我就去找别人问问了。”
这位阿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啊，简直就是一个死亡预约。我也只能认真对待，我说：“您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可以帮忙吗？如果有三四位亲属帮着，我可以去问问我妈妈。她年纪大了，她自己一个人可能不行。”虽然阿姨不是个胖子，但一个老人也搬不动。再说死人比活人沉，要不说，死沉死沉的呢。
我也没说什么，阿姨哭起来了，哭着说：“我是唐山人，以前有父母孩子丈夫还有一个妹妹，但是唐山大地震，在一夜之间，他们都离开我了。当时我真是不想活了。但看到大地震死了那么多的人，又觉得这都是命啊，该自己不死，经历了大地震你就突然明白，能活着真的不容易。”阿姨停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自己一个人来了天津。下了火车，天津火车站都是人，我看到身边过来过去的人，也不是害怕，好像到了大森林的感觉，反倒觉得是空旷旷的……我在天津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但咬着牙都挺过来了……”
“那现在呢？现在您结婚了吗？生活得好吗？”我这回不是好奇，是真的关心。
阿姨说：“我没有结婚，也有几个男的觉得不错的，但是我的心早已经死了。我也不敢爱了，怕再失去……真是怕了。”
我同情心又大泛滥了，马上拍着胸脯子说：“阿姨您放心，如果您真的不在了，我一定帮您完成您的心愿。我找我们家几个亲戚帮忙，帮我妈妈一起，照顾……您的……我保证。您放心，我把我手机号码给您，我24小时开机。”
阿姨听了特别感动，拉着我的手说：“谢谢你了，大了师傅，谢谢你妈妈，谢谢！还有个事情，我是个裁缝，寿衣我已经都做好了。自己做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您不要胡思乱想。如果怕您走了以后，身边没有家人，那我和我妈我们全家人都是您的家人。您放心。不会让您太冷清的。虽然我们刚认识，但我们家都是热心的人。”我刚说完，阿姨就哭得不行，哭得老伤心了。边哭边说：“我相信好人有好报，现在遇到你，我更加相信了。我开了一个裁缝店，我把挣的钱都捐了，给老人院的老人，还捐给没有学上的孩子，哪里发大水地震我都捐钱，我觉得这样活着才叫活着，帮助别人让我高兴。我觉得老天爷让我在地震中活下来，就是让我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我也握着阿姨的手说：“阿姨，您真是个好人。”
她不哭了，好像认识我半辈子了，对我笑了笑说：“你知道吗？大了师傅，自从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以后，我就想了很多，想我这一辈子，我不怕死，也不怕癌症，我就怕我死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现在好了，我放心了。”
我突然又好奇了：“阿姨，地震是什么样子的啊？”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妈，我妈回答我都是一句话，跟一句禅语似的：“等着，等到地震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每次，我都只能弱弱地擦汗，转身闭嘴。
她想了想告诉我：“地震就是你眼前的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晃，不是轻轻地摇晃，是天旋地转地摇。我只记得这些……但是我知道一件事，我自己想很久，从来没有说过。我觉得人活着所有的傷，就像是一个口子，都是可以缝好的，好像衣服上的口子一样，时间一长啊……都能给缝补好。虽然缝好了留下一个疤，但缝好了就不疼了，就不往外流血了……”
这跟要去世的人聊天就是长知识，死让所有人都开始思考，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我觉得我又发现了一条死的好处。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天中午，我在一家白事上忙活，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阿姨的朋友打来的，说阿姨去世了。当时我就有点儿乱，我对着电话说：“不是几天前还好好的吗？怎么这么快，人就去世了？”那朋友说：“我告诉你地址，你过来就知道了。”
我是白事专家，不过去我也知道，一定是自杀了。果然阿姨上吊了，写了遗书，说把所有的都捐了。遗书提到我，还有电话号码，还给我留了足够多的办白事的钱。有一句话我记得清楚，好像是说：“不去医院不化疗，不让病折磨得死去。现在我还是我，还是我原来的样子。”
我打电话喊来了我妈，我家所有能动的七大姑八大姨，她们接到我的电话，有打车来的，有叫家里人开车来的，反正一句话，火速赶来！我那个感动就别提了，感觉我的家人太给力啦！
她们给阿姨穿上了她自己做的衣服。衣服真好看，是桃红色的，裤子鞋子都是，她还给自己做了一个同颜色的小枕头，被子单子都是，全是粉色系列。给我的感觉，阿姨不是去死，而是去找她所有的家人了。难道死亡对于她就是回娘家吗？要不怎么选了一个这样温暖的颜色呢。
这个阿姨，还有她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一直都记得，想忘都忘不掉。她对我说的关于死的那些话，都那么深刻，像刻在我心里，每次想到她，也都是想着她活着的样子。想起她对我说对我哭，尤其是对我笑的样子。
好像身体少了一部分
说真的，我不怕看到女人哭、小孩哭，我最怕看到男人哭。因为我觉得男人一般是不会哭的，如果哭了，那得多难过啊……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要我说男人眼泪也有黄金。
白事中，我看到过男人为自己的父母长辈哭，为自己的孩子哭，为了兄弟姐妹、为了哥们儿好友哭，但为了妻子、为了自己爱的女人哭，却是很少。
我曾问过一个大哥，他的妻子去世，他表现得很男人。妻子的白事于他倒像是邻居的，忙前忙后，不停地和亲友打招呼，像个饭店大堂的伙计，一点也不伤心的样子。 我问他：“你爱人去世了你不难过吗？”
他吸着烟说：“难过啊，当然难过了，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
我又问：“大哥，你别生气啊，如果是你的父母去世，你也这样吗？也不哭吗？”
他瞪着我，要打我的眼神：“你这不是废话吗？我父母去世我能不哭吗？老婆死了哭哭泣泣的多让人笑话。”
我觉得这个大哥不爱他老婆，我想他很快就会再婚的。一定是。
在我的记忆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有这样一个男人，他哭得不是一般的伤心。
我对他说：“你真爱你的老婆。看你一直哭。”
他哭着说：“生活了27年，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了。只是她走了，我觉得……我就觉得，好像身体少了一部分似的……”
这句话，比多少句“我爱你”更让人感动。可惜他的爱人再也听不到了。
这个大哥的爱人是个精神病，就是人们常说的“武疯子”。听邻居们说，一旦犯病可厉害了，有一次拿着菜刀追着大哥在大街上跑，最后还是好几个警察来了，才把菜刀给抢过来的。
大哥没有办法，怕伤害孩子，只能给老婆送精神病医院了，但是大哥相信老婆有一天一定会治好，和从前一样。三口人和所有的三口之家一样，过着平静的生活。
后来他老婆的病好了一些，大哥高兴坏了，把老婆接回家，把老婆当孩子一样照顾。他老婆不能工作不能做饭，一旦犯病就看什么砸什么，家里的桌子椅子都是散的。但是大哥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婆，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钱，没有把老婆的病治好了。
有一天回来，他看到老婆拿菜刀割腕，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我去的时候，我看到他抱着老婆的尸体，还不停地用纱布给老婆包扎，请我去的是他家的亲戚，对我说：“我看他也快疯了……”
他一边包扎一边哭着说：“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把菜刀藏好，我没有把菜刀藏好。我不应该藏在床垫子底下，我应该把菜刀带走，不应该放在家里，唉……我知道你不能看见刀的。都是……都是我不好，我该死……”我看他说着说着，就抡起拳头打自己的头，“咣咣”地捶，我看一下子就过来好几个人，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打自己。
他抱起老婆的尸体，进了屋，很多人都跟着进去，大哥说：“谢谢大家了，我想和老婆说几句话，你们能不能出去？”有个大娘说：“孩子，我知道你难过，人都走了，你要往开了想，你还有孩子，你如果也哭坏了，孩子怎么办？孩子已经没有妈妈了，不能再没有爸爸。我知道你内疚，但是我们都不怪你。这么多年，我们也都看在眼里，你如果有错，你也得到惩罚了，我的女儿我知道……她的命不好，谁也不怨，怨就怨她自己命不好。”
大哥听着，一把一把地抹眼泪，还是说：“我就想和桂芳再待一會儿，好像她从前没有病的时候一样，两个人躺在床上，说说话……求求大伙儿，就满足我这一个愿望行吗？自从……桂芳病了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两个人躺在床上，说说话……”
大家都出去，把门轻轻关上，但所有人都不放心，躲在门口听着。我觉得在那一刻，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是轻的，安静得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桂芳啊，咱俩多久没有这样躺一个被窝里说话了？我记得有19年了，19年，一晃我们就老了。虽然你犯病的时候，根本不认识我，但没关系，我认得你，我认得你就行。认得你是我老婆，是我吴刚的老婆。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打我，打着打着，突然就停了，然后你问我，吴刚，你怎么流血了？你给我擦脸上的血，我以为你的病好了，我抱着你哭，然后你的病又发作了，你又开始打我……没事儿，我知道，那不是你。19年我别的没有练出来，我挨打算是练出来了。你不信，你现在打我的脸，我都不觉得那么疼了……有时你好几天病不发作，我还有点不适应似的。你看你，你把我练出来了吧……你自己却走了。以后啊……也没有人打我了……”
大哥还没有说完，但是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我看到身边偷听的人都默默地哭，我像个逃兵一样，躲在门外吸着烟。我知道我再听下去，我也会哭出来。大了都哭了，这白事还怎么办？
大哥说完了从屋子里走出来，对大家说：“我老婆死了，我要给她穿寿衣，你们谁也别管，谁也别进来。”说完，大家看着他拿了一个铁盆，铁盆已经完全变了形，估计是被大哥的老婆砸的，都变成了三角形。
他端着变了形的盆，走进屋子又关上门。一屋子的人都特别安静，都默默地堆在门口，安静地等着。在那一刻，虽然是白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特别温暖。
事后，我问在屋子里和大哥说话的大娘：“大哥的老婆是怎么得的这个病？”
大娘还没有说，眼泪就掉下来：“我的闺女命不好。她上夜班，每天吴刚我女婿都骑着自行车去送她。有一天我女婿喝多了，我闺女就没有喊他起来，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晚上12点，又是冬天，本来人就少，有的地方也没有路灯。我闺女就遇到劫道的了，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从那以后，桂芳就得了这个疯病。见人就打，看见刀拿起来就砍……吴刚，因为这件事情，也一直内疚，照顾了这些年……”
听大娘说完，我才都明白了。
我看着哭个不停的大哥，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一直地包容和照顾。觉得委屈的都不能算是爱。
阳光
阳光是一条狗。估计现在叫阳光的这条狗不是死了，就是已经成了一条流浪狗。因为它的主人去世了。
阳光真是一条忠诚的狗。狗对主人的感情，人真应该学学。其实我本来想收养它的，但是阳光不同意，还差一点咬到我。
我家的人没有一个得糖尿病的，所以也不知道，原来糖尿病严重了是可以失明的。要不说大了这个工作是有很大学习空间的，至少通过一个人的死，让我知道糖可不能多吃，吃多了能成瞎子。
有一个老奶奶70多岁了，得了糖尿病眼睛就瞎了。家里只有老人一个人，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丈夫就去世了。她的儿子挺孝顺，就给老奶奶弄了条狗，是一条浅黄色的金毛犬。那种颜色我经常见，很多女的都把头发染成这种色儿。老奶奶因为看不见的原因，就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阳光。 有一天晚上，老太太的儿子给老人去送饭，看到老奶奶躺在地上，人已经去世很久了。老人躺在地上，手里拿着电话，估计可能是觉得心脏不舒服，想求救，但没有成功。
开始我还没有注意阳光的存在，虽然白事来了很多人，但是它一声也不叫，趴在屋子的一个角上，大家忙得谁也不会注意，角落里还趴着条狗。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了它，一直到老太太出殡的这三天里，我被一条狗感动着。这种感动是人没有给过我的。阳光用行动告诉我，什么是忠诚。绝对的忠诚。
阳光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头趴在地上，全身一动也不动，只是眼睛睁睁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等我们几个人抬着老奶奶的尸体，想要放进棺材里的时候，它从角落里一下子冲出来，对着我们狂叫。当时还真把我们所有人吓了一跳。估计在它的世界里，它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可能觉得我们要伤害老奶奶，而它要保护主人。我们觉得老太太是阳光的主人，或许在阳光的世界里，老太太就是全世界。
老人的儿子跑过来，大声训斥它：“阳光！阳光！不许叫！这都是家里人……奶奶认识的，是家里人！”
虽然不叫了，但是阳光站着，耳朵立着，站得很直，和站岗的士兵一样，黑黑的眼睛，来回地转，头微微地来回摇晃，看它那样子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跟我们拼命。还好有老人的儿子站在它的前面，要不，我还真有点含糊它。
阳光看着我们把老奶奶放进了棺材。它亲眼看到以后，就再也不离开棺材半步了。它整个身子趴在棺材左边靠后的位置。开始有人来吊孝，它还抬起头看一会儿，然后再趴回去。后来人来得多了以后，它就只是眼睛看看，头不再动了。
我坐在离阳光不远的位置，它连看我一眼也不看。我暗暗观察它，它偶尔会把眼睛转向棺材，看棺材再也不打开，它就等着。慢慢的，它有些着急了，偶尔会发出很轻的一两声哼哼，很轻，不是离得近根本听不到。白事上人多声音杂，聊天的打电话的，各种声音，但是它的叫声，我还是听出了难过的感觉，阳光在哀叫，好像一只鸟看到另一只鸟死去，那种伤心的叫。阳光看着棺材就发出了那样的叫声。虽然我听不懂，但我知道，那是阳光在小声地喊老奶奶。它喊她起来，因为它担心她。别看我没有养过狗，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果然，它不知道怎么知道的，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它慢慢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近棺材，伸出它的一只前爪抓棺材，好像敲门，我想它是想叫醒她。后来我才想到，它一定是饿了。但在当时我不知道，它抓了一会儿，看老奶奶没有任何动静，它转过头用黑黑的眼睛看着我。
天啊，我竟然看到它的眼睛里全是眼泪。我全身一震，真的傻了。我完全没有想到，它会哭……眼泪和我们的一样透明。其实可能它已经哭了半天，只是它背对著我，我看到它眼睛两边的毛都是湿的。它无奈地望着我，轻轻地走到我的脚边，舔了舔，我猜它是想向我求救，让我帮它打开棺材，让老奶奶起来。
我犹豫了一下，试着摸了摸它的背，它抬头看着我。眼里全是眼泪，眼泪在它的眼睛里汪汪着，显得它的眼睛很亮。它无法用它的语言和我说话，对于一条狗，看着所有人，一定很孤单。这种孤单的感觉我懂，有次我去夜店，看见身边全是人，就是这种感觉。突然我觉得我和阳光一样，都是人群里孤独的动物。但是我帮不了它，这让我很难受。
老奶奶出殡那天早晨，我听说阳光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连老人的儿子喂它，它也不动一下食物。我去老地方看它，看到它的面前都是好吃的食物，但它就是那个老姿势，全身着地头往前趴着。我觉得它知道老奶奶是死了，它也不想活了。
我走过去蹲下，摸了摸它的背，摸到了骨头，软软的暖暖的。它当我不存在，我轻轻对阳光说：“你吃点东西吧……我求求你，你要心疼死我啊……要不，你跟我回家吧，我觉得我们两个还挺像的，行吗？嗯……”说着我想摸摸它的头，没有想到它突然急了，转过头就是一口，太快了，我吓得把手缩回去，再也不敢靠近。
把老奶奶的棺材抬出，阳光照旧站着看着我们，也叫，但是它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它一下子就病了老了，叫声和第一次的狂叫差太多了。我的心有点疼。见过多少死人我都没有疼过，为了一只狗，真的疼，不骗你们。
把老人抬上火化车，我看到它也跑出来，走得很慢，已经不叫了。我觉得它彻底绝望了。虽然我和它有几步的距离，我依旧看到它眼睛里的泪。它的伤心不比人少，只比人多。
火化车开在最前面，我坐在火化车后面的车里，隔着车窗的玻璃，我看到了阳光，它玩命地跟着火化车跑，车越开越快，它越跑越慢。我喊司机停车，我下了车，对着它跑过去，它看到我，多聪明的狗，它竟然明白我的意思，跟着我上了车。没有对我凶，只是安静地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
最后我们都离开火葬场的时候，阳光没有离开。我喊它让它跟我上车回家。它只是看着我，一声不出地看着我。汽车开动了，我对自己说，只要它跟着车跑，我就让它和我回家。我一直回头看着阳光，但是它没有动。
我看着它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从那以后，每次去火葬场，我都想看到它，我四下寻找，还有几次跑到火葬场外面的芦苇地里，大声喊它名字：“阳光——阳光——！”
可我再也没有见过阳光。
对不起，买不起
我有几次做白事是免费的，不是人家不给我钱，是我主动不要的。每个免费的白事都让我难以忘记。要说的这一次也是。
去世的是一个小男孩。名字我都还记得，叫齐鹏飞，是一个外地的孩子，父母在天津打工，他在天津上学。我记得是刚过完春节，大年初五，已是初春，那几天的天气都很好。几个小男孩穿着新衣服，在结冰的河上玩，他们不知道冰已经开始融化，一个孩子掉进河里，鹏飞为了救那个孩子，自己没有上来。过了年才11岁。
被救的那个孩子是我表哥家的小孩，所以表哥叫我去给鹏飞做白事。鹏飞的父母在一个工地上工作，他们也住在工地，为了表示感谢，表哥把鹏飞接到了家里，白事也在他家里做。如果不是鹏飞，死的可能就是表哥的儿子。 鹏飞的妈妈人很瘦，虽然是冬天，却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咖啡色外套。她也不说话，只是坐在表哥家的沙发上哭。手里拿着一块崭新的毛巾擦眼泪，不擦眼泪的时候，就用两只手使劲的拧着毛巾。鹏飞的爸爸也不爱说话，只是他喜欢蹲着，几次请他坐，他都拒绝。他不仅很瘦还很黑，手指关节粗大，手指甲里都是泥，我看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他总是用两只手把脸捂住，然后再两只手突然分开，一脸的眼泪就都不见了。
鹏飞活着应该是个爱说爱笑的孩子，虎头虎脑的，可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更不能看到他的笑了。但我看着孩子，我能感觉到，这是个健康活泼的男孩。
因为内疚，表哥给鹏飞买了最好可能也是最贵的衣服，可能是鹏飞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穿过的衣服。说真话，我最不喜欢给孩子做白事，每次给孩子做完白事，我好几天都睡不好，心里总是很难过。鹏飞父母来了几个工友，给他们送来了一样东西，就是这样东西，让鹏飞的妈妈大哭了起来。
工友送来的不是花圈，是一部手机，鹏飞的妈妈一看到手机，突然间就失去了控制，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摇头，她可能太痛苦了，直接坐在了地上，鹏飞爸爸也走过去，夫妻两个人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去的几个工友傻站在旁边，也跟着哭。
手机？为什么一部手机，让孩子的父母这样伤心呢？我悄悄喊出一个工友，问他：“你们为什么不送花圈，送一部手机呢？”
那人回答我说：“你不知道，小飞一直就想有部手机，他说同学都有手机就他没有，找他爹妈要，他妈妈说把回家的车票钱省下来给孩子买手机，他们三口今年才没有回老家过年。本来孩子开心坏了，让我们跟着一块儿去买，说不要贵的，能打电话就行。说有了电话就可以跟家里的奶奶打电话了，小飞这个孩子以前一直都是跟着奶奶生活，他不愿意来天津，说不放心奶奶一人在家，很想奶奶……还说让我们每个人都给家里打个电话，本来都说好了的。孩子自己去超市都看了好几遍了……已经说好过几天就去买的。可这孩子到死也没有等到，如果不是因为手机，他们今年就回家过年，小飞可能也不会死……”
这位工友说完，叹口气进屋了。鹏飞的父母被几个工友搀扶着，来到死去的孩子跟前，孩子的妈妈说：“小飞啊……小飞，手机给你买回来了，你看看是不是你选的那个啊？挺好……挺好看的……刚我和你爸爸商量了，最后和你的衣服一起给你烧了，你在那边就可以用了。就可以用它给我们打电话了。孩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们不好，我们买不起。对不起……我们买不起……小飞啊，对不起。”
鹏飞的爸爸看着孩子的寿衣哭着说：“我们小飞穿新衣服多好看啊……可惜爸爸没有钱，你活着没有让你穿上这样好看的衣服。小飞，我和你妈妈商量了，先不告诉你奶奶了……奶奶年纪大了，怕她受不了。”
他们说完，哭着把手机轻轻放在鹏飞头边，又站在孩子身边看了好久，才被工友搀扶着回到沙发上。表哥和表嫂也听到了，他们领着孩子来到鹏飞的父母身边，先让孩子给他们跪下，表哥说：“谢谢你家孩子救了我家的孩子，从今天起这个孩子就是你们的儿子，我们家也是你们的家。这张卡你们拿着，里面的钱是感谢孩子的，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鹏飞的妈妈擦干了眼泪说：“孩子快起来，你可别这么说，小飞这样做是对的，虽然他死了，但孩子没给我们丢脸。钱我们不要，你拿回去。我们虽然穷，但我们不要这钱！你这钱算啥，买我孩子的命吗？”
第二天下午，工友们又来了，这次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白发的老奶奶，我一看就想到，是鹏飞的奶奶来了。
奶奶被鹏飞的爸爸妈妈一边一个的搀扶着，站在孩子旁边，我轻轻掀开孩子的头，露出孩子的脸，因为孩子已经去世快40个小时，整个脸已经有些变得僵硬。老奶奶看了又看，还是不相信地问：“这是小飞吗？是奶奶的小飞飞吗？怎么长这么高了……”她转过脸问鹏飞的爸爸：“这是咱家小飞吗？”爸爸哭着点了点头：“妈，这是小飞啊，他长高了，快长成大小伙子了。”
奶奶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小飞啊……你可想死奶奶喽……奶奶夜里总梦见你啊，梦见你跟我说，奶奶我想你！可我一睁开眼啊，你就不见了。现在奶奶睁着眼呢，你还是不见了……那是奶奶先要去的地方，你这个小娃娃，怎么就先去了呢？奶奶错了，就不该让你离开我。我知道你不愿意走，是我害了你啊……”
鹏飞的妈妈搀扶着老人，哭着说：“妈！您别这样说，是我们不好，我们不该让孩子离开您，是我们错了。”
他们家三口人始终没有抱怨过一句，只是静静地接受着这个事实。鹏飞的爸爸还对我说：“这位师傅，谢谢你照顾小飞。”我的脑海里始终忘不了，鹏飞的爸爸手捧着孩子的骨灰盒走在前面，鹏飞的妈妈搀着奶奶走在后面的场景。
他们接受残酷现实的能力让我害怕。我总想起这个场景，怎么忘都忘不掉。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10岁左右的孩子拿着手機，我就会想起，有个孩子叫齐鹏飞，他想要一部手机，不是为了上网不是为了玩游戏，他只是想给他的奶奶打个电话。
回家
我不知道人们在婚礼上是什么样，但大多数人在白事上是什么样，我是太清楚了。我告诉你白事上的人们大概是个什么样子。首先是慌张，不知所措，严重点的语无伦次，甚至是有点歇斯底里，一部分的人急躁，一部分的人又相反是沉默。虽然都是难过悲伤，却是相反的两种表现。但不管是哪一种，对于我都是个困难，因为我确实不好和他们沟通，关于接下来白事的很多具体的事情。
这只是一般白事人们的正常反映，但也有很特殊的，每一次特殊的情况，我都记忆深刻。那种感觉好像是记忆里有一本相册，我给他们拍了照片，放进去，有时会翻开看看，而有时照片也会自己闪出来，让我看到。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我没有问过别人，怕人家以为我精神有问题似的。
在我白事特殊记忆的相册里，一个儿子和他的母亲应该能排到相册的第一页。每当我在马路上或是饭店甚至是电视剧里，看到一位老人推着一个年轻人，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们。 现在有手机就是方便，谁家死了人，打一个电话，我就去了。给我打电话的是个大娘，只是说了个地址，是一家医院。我到了医院的病房，一看病人是大娘的儿子。我不是大夫是“大了”，但凭我“大了”的经验，我觉得大娘的儿子是个病人，根本不是什么快要死的死人。我觉得可能是老人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刚要走的时候，大娘把我叫到了病房外很小声地对我说：“师傅，和你说实话，这个孩子5岁的时候自己过马路时出了车祸，两条腿没有了……孩子的爸爸打那以后就消失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现在他的尿毒症越来越严重，而我两个月前也被医院诊断出了癌症。我们现在靠吃低保生活……”大娘说的时候，好像是说别人的事情，很平静，这让我多少有点吃惊，是不是越是经历过灾难的人越是平静呢？
大娘看着我继续说：“这本来应该是我们家的问题，但我听说，你给一家低保的家里办白事的时候没有收钱，有这样的事儿吗？今天请你过来，一是让你看看我们家的情况，另一个也是想问问你，如果我或者是我儿子死了，你能不能不要钱给我办白事？或是少要点钱，我想和你谈好，如果要钱你要多少钱？”
我想了一下对大娘说：“您别太悲观，我看您和您儿子都没有问题，就算您刚才说的，真的有那么一天，您就没有一个亲人或者朋友，可以托付这样的事情吗？毕竟这可是个大事。我是个“大了”，给人办白事是我的工作，我们也才刚刚认识，您也太信任我了吧？”
大娘听我说完，依旧平静地说：“我有亲人，虽然朋友少，但也有几个，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自己可以做好的事情，从来不麻烦别人。一会儿我们打算出院回家，你既然来了，正好和我们一起回家，也认认门……”
听大娘说完，我总觉得那里不对，但也说不出来具体不对的地方。大娘的这一生真够惨的，以后谁再和我说他命不好什么的，我一定要给他说说大娘的事儿。
我看着大娘，觉得她一点也没有抱怨或者觉得自己可怜，我看到的只是平静，看着大娘的眼睛，嗯……就好像看着一片平静的大海一样。不慌张，不慌不忙。就算绝症死亡，都没有让大娘显出一点的难过害怕慌张来。真了不起，可能只有经历过大生死大灾难的人才会这样吧……一直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们，才会因为划破个小口子，流两滴血，然后哭天喊地向全世界呼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把大娘和他的儿子接回家，大娘住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原来天津还有这样的地方。那是个很破很破的平房，大娘一进门就对儿子说：“终于可以回家了！还是回家好，一会儿妈给你做饭，你先躺下歇会儿。”
大娘说的时候，好像他们回到了的家是个宫殿。这个宫殿很黑很破只有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柜子，还有已经很少见到的一个小炉子，但我却觉得很温暖，可能是因为有大娘在，有妈妈在，有爱在，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天我也在大娘家吃的饭，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疙瘩汤，就是一个一个的面疙瘩用水煮了放上盐。我却吃得很香，吃着吃着，我看大娘却不吃，我问她：“您怎么不吃啊？是不是没有了？”
大娘笑了笑，现出一脸的疼爱：“有，锅里有的是……你们先吃，我累了歇会儿，我喜欢看着你们吃。”
很少说话的儿子，也笑了笑对我说：“你多吃点，锅里确实还有很多，我妈一做就是一天的饭，她不吃是因为……我们家就两个碗。”
说完，他们两个人看着对方，都淡淡地笑着。这个画面，我忘不了。
几天以后，我接到民警的电话，说让我过去一下，是大娘家的地址。我很少心慌，但挂了电话，心就有点跳得比平时快。
我到了大娘家，民警看我的身份证核实了我的职业以后，递给我一张纸，说实话，我相当意外。我和他们几天前才认识，但在最后他们离开这个世界，选择自杀前，却给我写了遗书。
一张纸，很小，只有巴掌那么大。上面写着：
“大了”师傅，我们娘儿俩回家了。我们离开谁都活不了，所以一起走了。谢谢你答应我的要求。请收下这15元，这是我们所有的钱，别嫌少。谢谢你。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纸条的旁边是我的电话号码。
回家。他们回家了。视死如归的一对母子。我看着纸条，想起几天前，我和他们一起吃疙瘩汤的情景，眼前的字迹瞬间就模糊了。
他们躺在各自的单人床上，盖着被子，两个人的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平静。我想象着他们喝下农药以后，会不会彼此笑了一下？
或许眼泪早就被他们哭干了，留给彼此的只有淡淡的笑。
我在心里说：“好，回家，我送你们回家。”
走在人群中才发现
有朋友问我：“你每天都看到死人，是不是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了？”
我想了一下回答他：“每天看见死人和伤心不伤心，没有关系吧？看到死人多了会不知道害怕尸体，但不伤心我还没有修行到那个境界，就算我可以做到，那成什么了？还是人吗？我说，你这骂人也太有水平啦！好么，差点把我带沟里去。”
是的！我伤心，有时在白事上，看到我根本不認识的人，看到他们遇到的不幸的倒霉的事儿，看见他们伤心难过的样子，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喘不上气。那感觉就和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一样。玩命地挣扎却无能为力。
有一次我看电视，看到主持人采访一个精神病医院的大夫，我记得他说：“永远不要带着你的感情去工作，否则，你很快也会成为一个疯子。”他说完，我就想到了我的工作，不带着感情去工作？这可能是做“大了”必须要做到的吧，就和工人师傅上班要穿工作服一样。我不知道别的“大了”怎么样，但是，我告诉你们，我根本做不到……我宁可心里难受也不愿意变成一个“大了”机器人。
可能因为我这样，所以我就活该难受。我不是故意卖关子什么的，真的都不想说了，其实都不想再想。因为每想每说一次，都会让我自己再难受一次。
有一个孕妇还有一个月就可以看见她肚子里的宝宝了，有一天的中午，她要过一条马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她可能做任何事情都比平时要小心。绿灯的时候，她走到马路的一半，一辆车飞快地开过来，从她的身上开了过去。马路走了一半，可她和她的孩子的一生就走完了。 我是个男人，当我知道这个事情以后，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这个孕妇的丈夫，换作是我，天啊！不敢想象。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和我想象的差不多，整个人是傻的，甚至比我想的还严重。
他坐在床上，用两个胳膊抱着双腿，把头埋在两条腿上，穿着鞋，身子来回地前后晃。我看不到他的脸，可以听到他在说话，但说的什么也听不清。
在他身边站着几个人，就那么看着他。谁也不说话，我把一个人拉到外面问：“这样的情况有多长时间了？”
那个人说：“从医院回来，就一直这样。谁也不能过去说话，一说话他就不停地求我们，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再说话了。”
我问：“求你们？求你们什么？”
那个人想说但眼圈红了，平静了半天才说：“他说，这是真的吗？他们是不是弄错了？要不让他再看一次？这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不可能是小丽！他求求你们，他给我们磕头，让他再看一次！这不是真的，他看错啦！”
孕妇很年轻，她肚子里的宝宝是个女孩，这是后来我听大夫说的，我看到的孕妇肚子是平平的，裤子上全是血，其实血倒没有让我难受，当我看到她的上衣，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心开始发冷，然后感觉手和脚都冷。
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上衣，上衣上的血不多，我一眼就看到了上衣上有一道车轮胎的印子……
我不认识她，从来没有见过。但在她死后，却那么真实地躺在我的面前，好像我们是朋友，很信任的朋友，她才把她最后交到我的手上。那些血都干了，干在裤子上、她的手上，甚至是脸上、头发上。
我满脑子乱想，根本停不下来：一个人到底有多少血可以这样流？还有一个月就可以见到这个世界的婴儿，她去了哪里呢？我想她离开妈妈身体的时候，一定还是暖的吧？
不动感情，怎么可能？
我回到死者家的时候，虽然来了很多人，但和没有人的空房子一样，没有人哭也没有人说话。这让我觉得很奇怪，我进到屋子里，发现每个人都用紧张害怕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感觉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发现屋子里有3位老奶奶，还有几个女的，都默默地流着眼泪，没有一个人发出哭泣的声音。
请我去的人是孕妇家的一个亲戚，他请我到门外。
他说：“师傅和您商量个事情，灵堂什么的现在都不能摆。”
我更好奇了：“怎么了？”
他深深地叹口气说：“姐夫他不让哭，说他看错了，说弄错了。谁哭他就跟谁闹，跟谁叫唤。吓得大家没有人敢说话。您看这怎么办啊？”
“他不是不相信，他是不想相信。要不，就再让他看一次吧……让他看清楚了，也好。你们先找个大夫给他打一针或是吃点镇静的药，看看情况，如果情绪比现在好点，我就带着他去，让他再看一次。”
我对死者的丈夫说：“你如果还想去再看一次，可以！我陪你去。但是你不能闹，人家那是医院，你要配合我，你知道吗？我现在说话你必须听！然后我跟着你，让你再看一次。你听清楚了吗？”
他什么也不说，握着我的手，冲着我一个劲儿地点头。看着我的眼神像是一个孩子走丢了找不到家的那种慌张。
可到了医院太平间的门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刚进医院，他就走得很慢，我们走两步都要等着他。终于走到了太平间的门口时，他一下子坐到了地上，跟一个喝醉的人一样，耷拉着脑袋瘫坐在地上，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以为他是害怕，我蹲下问他：“你不是一直要再看一次吗？那我们就再看一次。起来！我扶着你！”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都是血丝充满了眼泪，眼泪很快掉了下来，他轻轻地说：“我不敢……我不敢看小丽。”然后他又很慢地点头，很慢地对我说：“小丽全身都是血，你知道吗？全都是血，我不敢看小丽的脸……那是我亲过的脸，我老婆的脸……我疼！”他捂着胸口的位置说：“我疼，我這儿疼……我疼啊……”他坐在地上，和一个泼妇似的，捂着胸口大声地哭。
这个白事过去以后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有次我吃饭的时候，在一家餐厅遇到了他。
他问我：“你还当‘大了’呢？”
我说：“是啊，还当‘大了’。”
然后我们站着谁都不说话，过了一分钟后，他看着餐厅里的一盆绿色盆景，轻轻地说：“你知道吗？有时我回到家，觉得她们娘儿俩还活着。我只有走在人群中，才发现她们是真的不见了……”
说完，我看见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也是为了你好
在我上初二的时候，每天放学和我一起走回家的同学，在一天我们要说“明天见”的时候，他很奇怪地问我：“你们家是怎么处理死人的？如果明天我死了，可不可以让你们家来处理我？”
记得我听完大笑起来，笑着说：“你神经病啊？你好好的，死什么死？”
他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头说：“我想把这条命还给我父母，我不想要这条他们给我的命。”
我不笑了问：“为什么啊？”
他平静地说：“没有自由。我在他们眼里连狗都不如，就是学习的机器，我学习成绩好了，他们才在同事朋友面前有面子。”
我说：“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别什么一不好了，就想到死。有什么问题就解决，要不我跟你一起和他们好好谈谈？这和死有什么关系？你别总瞎想行不行？”
他点了点头，我拍了拍他肩膀说了句：“好了。明天见！”
明天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凌晨他从他家的窗户跳了下去。5楼，当场就死了。
从那以后的一年多时间，我自己走回家，总在路上想起他，想他最后和我说的话，尤其是那句：“没有自由。我在他们眼里连狗都不如，就是学习的机器……”现在想，当时他是吓到我了。
2011年12月的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雪的早晨，一个男孩儿从21层楼跳了下去。那是他家的楼顶，后来我听邻居说：“21层楼顶上的雪，只有一行脚印。是跳楼的孩子留下来的，看脚印他是一点也没有犹豫。” 男孩儿跳楼的那天是星期一，早晨背着书包出了家门，没有去学校，而是上了天堂。
他家的亲戚请我去的时候，男孩儿已经被医院的救护车拉走，地上的血还在，很多血，尤其在刚刚下完雪的地上，血显得更红了似的。
在男孩儿课桌的抽屉里留有一封遗书。我进屋，男孩儿的妈妈被一群女人围着，哭着不停地说：“昨天我们还一起去买过年的衣服，他要一双新球鞋，也买了。我说要给他买件保暖内衣，他说不喜欢。买完了我们一起吃的麦当劳。晚上他洗的澡……一点也看不出来，什么也没有说，怎么……就跳楼了呢？”
围着她的人都在劝她。可越劝她哭得越难过：“小凯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到底因为什么啊？是因为我们逼着你学习吗？每个做父母的不都是那样吗？我不都是为了你好吗？你只有学习好了，长大了才能有出路啊……”
我不知道遗书上写了什么，也不想知道。这个叫小凯的男孩，让我想起了我的那个同学。他们在我看来，其实是一个人。
当年我同学的尸体是我爸处理的，记得我下午放学回来，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烟，我问他：“爸，我那个同学怎么样了？”
他半天才说：“死了，就那样，还能怎么样？”然后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心里以后有什么不痛快的，就跟我说，别……自己想不开……”
我吃惊地看着他：“爸，你想什么呢？我不会的！我心里没有什么不痛快的，真的，真没有！如果有，我一定和你说，行了吧？”
当时我还不理解，为什么我爸爸那么说，当我看见小凯的尸体时，我有点明白了。
我的同学是从5层楼，而我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从21层跳下去的。你不能想象，你最好也别想象了。18岁的脸，从尸体上已经看不出来年龄，只能从皮肤上能看出。小凯应该是前面身子着地的，摔在地上的时候，是趴着的。看着这张已经完全模糊成一团的脸，没有五官，甚至头也变了形状，不再是圆形。我看了他很久，好像是看着我记忆里的同学。
耳边又响起那句话：“没有自由。我在他们眼里连狗都不如，就是学习的机器，我学习成绩好了，他们才在同事朋友面前有面子……”
说实话，我不喜欢听到自杀孩子父母的哭喊声，这个世界没有卖后悔药的，就算有，他们买了回去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是又重来一遍。可偏偏孩子自杀的父母，都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命，还几乎都会说同一句话：“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我办的这样的白事，无一例外。我就奇了怪了，什么叫“我们也是为了你好？”这句话成了个谜语，我想我一辈子也不可能猜得出答案。
小凯的妈妈哭得最委屈，看得出来她是疼爱孩子的，当我再看见她的时候，她老了很多，头发披散着，和精神病院里的疯子也差不了多少。不哭不说话，不说话不哭，只要开口就是哭：“小凯啊……我的儿子啊……”
小凯的爸爸我没有看到，听说是来了打了小凯妈妈两个耳光就走了，他们本来就已经离婚很多年。两个人在离婚的时候都想要孩子，一直打官司，最后小凯跟了妈妈一起生活。
有时我总想，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恨只有爱该多好！那结婚有了孩子的父母就不会离婚了吧？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有问题呢，还是我们人有问题？反正只要是人活着，就会有伤，有伤心。
小凯的脸就算请神仙也不可能做得和原来一样，偏偏小凯的妈妈还一定要参加孩子的追悼会。她看了一眼就立刻昏死过去，很多人又慌了神似的抢救她。
我站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大家一个一个从大门进来，开完追悼会，又一个一个从进来的那个门出去。我看着大家进来，又看着大家出去。不同的人但又好像是相同的人。或许生死也是这样，生死只是同一个门，所有的生命都一样。不同又都相同。
泪光里的妈妈
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人要投胎来人间，送他来的神仙对他说：“你去吧，现在人间就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你的出生，她会是你的保护神。她会一直保护你，直到她离开人间。”
是的，这个保护神，就是妈妈。我给太多的妈妈办过白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儿子哭喊着说：“我以后就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今天就给你们讲讲这家白事。这个去世的妈妈。
去世的这个老太太80多岁，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個儿子，和每个妈妈去世一样，每个孩子哭得都很伤心。白事办多了，真哭假哭，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眼那是相当的毒了。有的父母去世以后，孩子也伤心得哭，只是在哭的时候伤心，哭完以后就像演完电影的演员，刚刚哭的时候不过是一场哭戏表演，眼泪还没有干，人已经站起来，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
可这家的三个孩子，都已经不小了，最小的儿子也50多岁了。开始我也以为这几个孩子伤心难过，哭几分钟也就算了。毕竟这样的情况我见过了，都差不多。伤心肯定伤心，哪有自己父母去世不伤心难过的？但自己都一把年纪，也知道父母的年岁也算是高寿，人死了，哭几声解解心疼，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可死者的三个孩子，他们让我特别意外，他们几乎就是跪在老人的遗体前，不停地哭，尤其是那个儿子，我很少见到一个中年男人，哭得那么伤心。他哭着哭着会把身子跪得很直，然后轻轻掀起老人头上的蒙脸布，看一会儿，和老人说话，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知道我应该阻止他这样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我的身体不听我脑子的。只能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
他看着老人的脸，哭得都喘不上气来：“妈，我爸死得早，您带着我们三个……不容易……从小我就不听话，老师都对我绝望了，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好……妈，只有您，从来不嫌弃我，不管我闯了多大的祸，您都笑着对我说，‘妈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妈您知道吗？每次我听到您说这句话，我就想哭……小时候有一次很多同学打我，我都没掉一滴眼泪，妈，可我一看见您，不知道怎么了就哭了。我还记得，您抱着我的头，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妈，如果不是您，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儿，我可能早进监狱了。
“妈，还有两天，您就永远地离开我们了……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只要您下班，我们三个人就围在您身边，听您说话听您给我们唱歌，睡觉的时候听您给我们讲故事。妈，我们都睡在一张大炕上，您拍着我，我才能睡着。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求所有的神仙，不要把妈妈带走，不要也像带走爸爸那样，再把妈妈带走……小时候，每天晚上，我都求一遍，才睡觉。妈，您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有告诉过您这些……还有两天，两天时间，妈，我就再也看不见您了……您也再不能等着我下班，我再也不能，回到家打开大门对着屋子喊您，‘妈！我回来了！’妈……我以后就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 他哭累了，会跪在地上烧烧纸，一沓烧纸很快就被他烧没了。吃饭的时候，很多人都劝他起来吃一口，他都轻轻地摇头。
我悄悄地问他的一个姐姐：“为什么你弟弟会这么伤心呢？我很少看到儿子哭父母哭得这么难过的。”
她擦着眼泪和我说：“你不知道，我弟弟出生的时候，我妈难产就死了，大概过了两年，我爸又找了现在的妈妈，可他们结婚不到一年，我爸生病也走了……从那以后，妈妈就一直带着我们三个孩子，比亲妈妈对我们还好。尤其我弟，从小就不听话，总是打架，妈妈从来不打不骂，总是鼓励他，慢慢地他就变好了，也知道学习啦，现在还当上了老师。”
听了她的话，我很吃惊。本来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个死去的老人，但听了死者女儿的话，我突然觉得在老人瘦小的身体里，居然藏了那么多的好东西，有伟大的母爱，有乐观的精神，还有忍耐宽容……一个继母，把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三个孩子，一照顾就是一辈子。
我继续问：“那去世的这个老人，自己有孩子吗？”
她摇摇头：“没有，她就是因为不能生小孩子，才离婚的，但是妈妈又很喜欢孩子，看到我们没有人照顾，她心疼我们，才和我爸结婚的。妈妈从前和爸爸在一起上班。开始我们也不喜欢她，但慢慢地觉得她就是我们的妈妈，我们就是她生的。一直就是……”
我记得他跪了一天。到了深夜也不起来。这是多少亲生子女也做不到的。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哭死，死了的人也不会活过来。到了晚上，也没有什么人守灵，我蹲下想劝劝他。
他一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人已经很疲劳，跪在地上看着老人盖着的白色单子发呆。我拿着一杯水对他说：“你不吃饭怎么也要喝口水，身体的水分都快被你哭干了。”
他说话都没有什么力气：“谢谢你，‘大了’师傅，我会喝水的，但我现在不渴也不饿。”
我安慰他说：“你妈妈如果活着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她会心疼你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老半天他都不说话，突然他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对不起我妈，我妈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就是被我小时候拿弹弓打瞎的……这个事情我姐姐都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只有我和妈妈知道，她说是她不小心摔的……我越长大越觉得对不起她……到了妈妈老的时候，视力越来越差，都快成瞎子了，她还摸索着给我做饭。”说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泪又不停地往下掉：“我妈一辈子都是为了我们，她说是为了我们她才活着的，没有我们她早就死啦。她说，她这一辈子要感谢老天爷给了她三个孩子，三个好孩子……可是我，一点也不好，让她操碎了心……我到现在也没有对象，她经常偷偷的哭，有一次哭着对我说，‘孩子你受委屈了，如果不是妈妈拖累你，你也许就找着对象了，妈妈心疼你，心里难受……等我死了，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办呢？’三个孩子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我最怕看见我妈哭，尤其最怕看到她那只受伤的眼睛，流眼泪……”
说着说着，他又哭出声来。
一生有多快取决于你有多快乐
齐大爷是我爸的棋友，两位老人到了晚年因为一个共同的爱好，成了好朋友。我爸去世的时候，齐大爷也来了。他找到我对我说：“小子，等有一天我不行了，我可要找你。”
我说：“您这身子板儿好着呢，您快好好活着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说：“那我们就说定啦！”
就这样，我和齐大爷有了一个生死的约定。
我家和齐大爷家住得不远，我经常看到他和几个大爷，坐在小区公园的一角，摆个小桌子，一下就是一整天。就算冬天，只要不下雪刮狂风，都能看到他。有时他也会抬头，恰巧看到我，老大声音跟我打招呼：“小子！刚回来啊？今天死几个啊？”
我也会大声地回答他：“啊……刚回来，今天您又把谁给‘杀’啦？”
然后我们各自大笑。他低头继续，我走我的。
当我妈在一天早晨，很正式地通知我说，齐大爷让你去他家里一趟的时候，我捧着一套两个鸡蛋的煎饼果子，嚼着就去了。到了齊大爷家，他看到我还吃着，赶紧让大娘给我倒了一杯水，看着我吃，我都不好意思，我大口地吃着说：“我妈说您找我？嘛事儿啊？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他看着我很严肃地对我说：“我的这个事儿不大，你一定能办。前几天我被检查出癌了，医院说呢，到了晚期，已经没有必要做手术，就是住院化疗。小子！我回来以后和你大娘和孩子们一合计，我不想化疗，不是大爷没有钱，太遭罪啦。我有几个老哥们儿都是癌症死的，我也去医院看过他们，都成癌症试验品啦……我老了老了，就算死也不能那样死！哦……为了活着却比死还难受，我不去。所以呢，我打算把家里存的钱，拿出来一半，四处去走走，趁着我现在还能动……”
我再也没有胃口吃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听大爷说完。他看我不吃，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因为我，你浪费半套，没关系，这个星期日，大爷请你吃好的。这个星期日，小子！再忙你也要去，我在咱小区门口的饭店订了两桌。请亲戚朋友什么的都过去，聚聚。聚完，我就玩去啦！”
齐大爷说得越是无所谓，我越觉得心眼儿里不舒服，听大爷说完，我胃和心都开始疼起来。我觉得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其实说心里话，我觉得齐大爷是个明白人，天天这棋没白下。生死本来就那么个事儿，面对比逃避，更需要勇气和胆量，但也更让人踏实。
我走到齐大爷身边，对着大爷说：“别那么灰心，您可是铁老头，就算癌细胞看见您，它也被您吓跑了。要不，我们再去趟北京的大医院看看，我看您这红光满面的，别再是误诊什么的。您说呢？”
“不看了，小子，你别安慰我，误诊不误诊等我旅游回来就知道了，你以为那癌细胞是吃素的，不可能！大夫说了，我也就只剩下两个来月啦！”
我心想：“现在的大夫真诚实，真敢说。跟判官似的，这就给人家下了死亡判决书了？比我还厉害，我也是服啦……”
星期日那天有家白事我都没有去，早早地就到了齐大爷家，老人家正和新娘子一样，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去吃饭才好。西服和中山装这两个选择让大爷纠结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套蓝色的中山服。头也是新剪的，整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只有两个月就要死的人。我看比我还结实呢。 我和齐大爷一家走到饭店，他让我坐在他身边，另一边是他老伴儿，看我这地位，我代表的就是死神，弄得我特别紧张，手心都是汗。
吃饭的两桌是在一个雅间，齐大爷看人都到齐了，站了起来，很大声地说：“大家安静一下，让我先说几句。”
顿时一片安静。
大爷继续说：“让大家来的目的，你们可能也都知道，就是我最多呢，还有两个月的活头，我算了算60多天的时间。我呢，还有很多的打算，看时间有很多是来不及做了，真是时间紧任务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去医院等死的。今天把大家喊过来，就算是……就算是个告别吧……是个告别会。我活了一辈子，如果有什么收获，也就是你们在座的这些人了……今天我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们有什么要和我说的，赶紧说，过了这个村，我可能就过去啦，再也听不见啦！我和你们有什么话，我一会儿单独和你们说。但是，今天谁也不许给我哭，哭什么，我还没死呢！我不喜欢看见你们哭，我喜欢看见你们笑，让我记住你们笑的样子，我也给你们留下笑的样子，这样多好啊！”
说到这里，齐大爷举起酒杯说：“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我活到今天我告诉你们——一生有多快取决于你有多快乐。如果快乐一辈子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都说人只能活一次，但是人也只能死一次。这样看，生死还是很公平的。你们说是不是？来，让我们祝每一天都活得快快乐乐的，一生都快快乐乐的！”
我在心里给齐大爷竖大拇指，真是明白的老人，一点也不糊涂。那天我和大爷都没有喝多，我们单独聊了聊他的后事，大爺告诉我：“我小时候在海河边上长大的，你把我的骨灰撒在海河里吧……我就这一个要求。”
我狠狠地点头。没有说一句话，但我看到齐大爷的眼里有了泪花，他低下头，擦了擦眼睛说：“我够本了，我活得够本啦！没什么遗憾，挺好的……”
齐大爷打破了医生的魔咒，活了足足4个月。遗像不是大头照片，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这也是他提前和我说好的。我记得他把照片递给我的时候说：“我身体老了，但在我的身体里面，我永远是照片里的这个孩子。”
这是一张老照片，在正式的照相馆照的，照片里的齐大爷开心地笑着，露着的门牙还少了一颗。
值得一说的是我们去海河撒骨灰，遇到了一个困难，因为是最寒冷的冬天，海河都冻上了。在海河上有很多孩子大人在滑冰，还有人把冰凿了一个圆圈钓鱼，还有游冬游的，年龄都不小了，还有一位大爷我看怎么也有70多岁了。我看着他走进碎冰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太厉害了。
等游冬泳的人走了，我们和几个齐大爷家的亲属一起，把骨灰撒了下去。说真话，我总有一种把骨灰撒在游泳池里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
撒完，我看着海河，想象着齐大爷小时候在河边玩的样子。我想，水一定比现在要清，河对岸也不会有这么些个高楼大厦。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齐大爷曾经和我说的一句话：都说时代在进步，可能是我老了，我就想不明白啦，是时代进步了，还是我们退步了呢？
意志控制死亡的时间极限
今天我要很严肃地和你们说说。死亡和死亡的相关奇怪想象。非常严肃。这是我研究很久的一个诡异死亡现象——意志控制死亡的时间极限到底是多少小时。目前我亲身经历看到的最大极限是4天零5个小时，也就是101个小时。
不知道你们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没有，老人去世前知道想见的那个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老人一定会等，等到看到那个人，只要看到了，眼睛立刻就闭上。前后也就几分钟的时间。
有一回有人问什么是意志？其实也没有问我，可我想都没有想脱口就说：“意志就是一个人马上就要死了，但是因为心里有个人还没有见到，所以一直坚持着不死，直到见到。谁有这样顽强的意志，干什么都能成。连死都没辙。”
我想在最后那一刻，人用意志控制住了什么呢？是自己的身体？大脑？还是死亡？想着就有点乱，可能只有我才会无聊到想这样的古怪问题吧？
拼劲所有的力气也要见到的人，他们是死者的什么人？什么关系？和死者生前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随着死者的离开都成了谜团，也都显得不重要了。但对于我这个死亡爱好者，这可是深深地吸引着我。别人不会懂得，就好比没有人懂一只猫为什么能和一个毛线球，玩上一整天。我对朋友圈没有兴趣，死亡让我慢慢远离了正常人的生活，可我这个非正常人，还乐呵地陶醉在死亡学其中。对于死亡好学者，连死神都给我开小灶，又给了我一次“就是等待就是坚持不死”的研究机会。
首先我要感谢那家人，提前两天就把我请去。还要感谢死者的儿子，一直扣着我，不让我离开。
这个有毅力的老人在等的人是她的孙女，孙女在外地上学。已经给孙女打了电话，她正坐着飞机飞来天津，见奶奶最后一面。
在老人昏迷醒来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听到她断断续续地问：“小雅……来了……没有啊？”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好像是从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里传出来的。阴森沙哑干枯的声音，从老人嗓子里发出来，好像有股热风从沙漠刮过来，又好像老人刚才昏迷的时候，去了一趟大沙漠。
这不得不让我浮想联翩，死亡地或者是死亡途经地，要不就是死亡中转站，是缺水干旱荒凉的。每次老人醒来，她的家人也会用棉签蘸上水，轻轻擦着老人的嘴唇。老人的嘴唇干枯得就像一片被晒干的落叶，使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推理。
等。等待。飞机晚点。继续等待。
家里的所有人都在等着。老人等着孙女。孙女等着飞机起飞。世界就是这样，有意思，也没意思。
对于我们可能没有人会注意时间，时间在我们就是在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时才有用，可不吗？上班晚一分钟你试试？真是谁迟到谁知道。但是对于一个将死的老人，她已经用不着时间了，白天黑夜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只关心，我的孙女来了没有？
在老人家等老人去世的人，度日如年。几乎每5分钟就有人看一下表，还好现在有手机，要不疯两个也很正常。在老人没有去世前，我是没有用的，好像有电灯就用不着点蜡烛一样。老人活着，我就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蜡烛。
“凡人皆有一死”，没错！这是《权力的游戏》里面一句经典台词。这句话太深奥不能细想，可能越是简单的道理，我们越是搞不明白吧……在死亡面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日子依旧会推搡着我们往前走。可经常走着走着会发现，这个地方不久之前好像走过了。有的人管这叫“迷路”，而我觉得是“领悟”。如果生命日常的继续是个催眠大师，那死亡他会时不时推醒在尘世间昏睡的人们。
“大了”，在天津准确的读音，“了”是三声。是天津人对婚丧嫁娶组织者的一个称呼。现在“大了”是专指从事白事的组织者。我有个朋友，他家就是祖传做这一行的，平时他喝多点酒，我们就求着他讲，他那些“大了”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的白事。从他嘴里讲出来的白事，生与死都太有意思太有意义。
这是关于死亡的故事。这是“大了”跟你说的掏心窝的话。还有以下这些白事故事都是真实的。
死神，你好
有时我们这一辈子遇到一个好老师，比遇到好父母还幸运。史老师就是这样一个好老师，他是教语文的，当时他教4年1班，班里有42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和他是好朋友。可能好人都不长寿吧，史老师仅仅32岁，脑癌就让他在这个世界消失不见了。
史老师还没有去世前，我们就见了一面。史老师真是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对死的觉悟那真是好比英雄上刑场一样，视死如归的。因为我的客户一般都是，不对，应该说是全部都是死人，冷不丁见一个活的客户，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史老师特别大方，见面就和我握手，笑呵呵地对我说：“大了师傅，我先说声谢谢了。我死了以后，就麻烦你了。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情要当面和你说清楚。”
我不知道是笑好还是不笑好，就在笑与不笑之间估计表情一定特别诡异：“史老师您千万别这样客气，有什么交代您尽管说。”
史老师还挺开心：“对！还真是个交代。我先和你说点远的啊……咱们国家有两件事情对孩子们，一直就搞得很神秘，一个是性，一个就是死。其实呢，孩子是最有求知欲的，你越不告诉他，他呢越是想知道。我刚出院的时候我们班的同学都来看我，我说到死的时候，好几个女孩子就哭起来。我问她们为什么哭，我还以为是舍不得我死呢，谁知道孩子们告诉我，是因为害怕死……”说到这儿，史老师停下来，休息了一分钟，继续说：“所以呢，我就想，想在我的追悼会上开一个关于死亡的班会，就算是堂生死课吧。教具就是我，也是现成的。我已经和学校的领导申请，领导也都同意，也征求了学生家长的意见，大多数的家长是同意的，所以我们班42个孩子，有39个家长都同意了。当然还有孩子们，我和他们都是哥们儿姐们儿的，当然也都没有问题。我已经让同学们都去准备了，写一首诗、写几句话都行。不是写给我，是写给死神，班会的名字就叫《死神，你好》。怎么样？有意思吗？”史老师说完，身子往后，倚在床头上，大口地喘气，他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条刚刚打捞上来的大鱼，每一口呼吸都是一个生死的挣扎。
说真的，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我不想错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采访机会，不是我好奇，我是真想知道，我弱弱地问：“史老师，您真的就不怕……不怕死吗？”
我看到他笑了一下说：“和你说真话，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怕。有时一想到不能照顾父母，不能陪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不能再和爱人一起生活，不能再去上课，不能看见那些可爱的学生们，我就难受。你说这是怕吗？”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老半天我被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
那次谈话过了1个月左右，史老师就去世了。我给他穿上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衣，没有领带，戴的是一条鲜红的红领巾，脚下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这些都是他那天提前就和我说好的。我问史老师的爱人：“为什么要穿布鞋戴红领巾呢？”
史老师的爱人也是位老师，而且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在我的记忆里她始终都没有哭过。她很平静地回答我说：“其实他平时上课也是穿着布鞋的，他说如果有下辈子，他希望还穿着布鞋给孩子们上课……戴红领巾，是因为追悼会那天的主题班会，他也是其中重要的一员。所有参加班会的人都要戴红领巾……”
我又被感动得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史老师的追悼会是我见过最特殊的追悼会。30多个孩子，整整齐齐地站成一个方队。他们都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两个男同学举着一个条幅，白色的条幅写着一行黑色的字：4年1班主题班会——死神，你好。
每一个同学都上台发了言。
有一个小胖子，他胖胖的手拿着一张纸，因为紧张手和纸都在抖，声音也在抖，他大声地朗读：“死神，你好！我把我最亲爱的老师和朋友交给你，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对待他。不要让他受一点苦，他为了我们所有的同学才累病的。他对我说过，不是希望我能取得多么好的成绩，只是希望我可以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不低头不放弃，顽强地战胜困难。死神，所以我警告你！你不许欺负史老师，就算你欺负他也没有用，他一定可以克服困难战胜你！所以你还是和他做好朋友吧！”
还有一位女同学，也胖胖的，她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向史老师深深地鞠躬，然后转过身，声音不是很大，而且越说声音越小：“死神，你好！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我觉得我害怕你，我妈妈在我6岁的时候就死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现在又是史老师。死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他们都离开我，去你那里呢？如果你能回答我，請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总是带走我身边对我最好的人？我也问史老师了，他说，困难是想让我变得更坚强。可是，可是我不想……变得坚强……我想他们能在我身边……”说着孩子哭了。
一个男孩子写了一首诗，我竟然忍住了没有笑：“死神，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啊？瞎乎乎的也不配个眼镜！死神，你是不是整天没事可做？闲得你难受啊，欺负我们地球人，开心找乐。我说死神，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伤人的啊！死神，我不管你有多牛，但是我不怕你啊。早晚我要去见你，和你决斗，和你评理。你给我等着，等着有一天我去找你啊！” 最可爱的是一个女孩子，眼睛很大，看着就不一般，写得也让人难忘：“死神，亲，你好！你别吓唬我啊，人家可是萌萌哒。听说去你那里的人就没有回来的，看起来你那里是没有退货的哟……我一想就知道，亲，你最实在啦，好不好的你都要着。你这样的神真不容易，你这一天要接多少单啊？不要把你这小身子累坏了，从小我就听说，死神可酷了，一身黑色袍子，手里拿个钩子还是叉子镰刀什么的武器，还特别瘦，瘦得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死神，你是神界的劳模吗？好活都被别的神抢了，就把这个受累不讨好的活儿，给你了。用我妈的话说，死神，亲，你真是纯爷们儿。说了半天，我就是希望，死神，你能不能对我们史老师好一点。他人很不错哟，你如果对他好，我保证他会给你好评，给你点赞的。好好考虑一下，不要太任性啦……”
听完孩子们的发言，我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史老师和我说的，不舍得了。离开这样一群孩子，换作是我，我也会怕，会舍不得离开。还有史老师教出来的孩子，和史老师一样，都让我长时间地感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除夕夜的钟声
我这可不是诉苦，我是介绍一下大了的基本工作。我们没有节假日，没有公休日，没有旅游假，没有婚假年假，任何假都统统没有。不仅如此，还和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一样，24小时昼夜服务。还要有送外卖的速度，不是外卖，是110、119一般的速度，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救人如救火，死人虽然不用救也不是火，但是我告诉你，死者的家属，急得比着火还着急呢。
那种心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我知道那感觉，就好像心里一半是火一半是冰，冰和火再搅和在一起。我虽然不能和死人感同身受，但我能理解死者的家属。理解他们的心情，不是说理解万岁吗？多理解理解他人，多替他人想想，很多事情很多时候也就不生气不着急了。不信你试试……
每年春节除夕那天睁开眼，听着外面的鞭炮声，我都会想，今天谁会死呢？今年会是谁死在大年三十儿呢？那个人现在知道不知道，自己就不能活到下一年了呢？是正在和往常一样，还是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呢？谁又愿意让自己就在大除夕的离开这个热闹的地方呢？可是死真不能选，不能和买奖券似的，自己选个号，自己选个日子（自杀的不算在内）。
我躺在床上，瞪着白色的房顶子，我能“呢”个10分钟，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无聊。觉得自己比那些一睁开眼就拿起手机，看朋友圈的人有聊多了。至少我是在思考我的工作，思考我附近居民的生死。
记得有一年的春节除夕夜，我就是和一个死者家属一起过的。大家都在相互拜年的时候，我却把死者的手摆放在胸前。大家都在守岁的时候，我却在守灵。
去世的是一位老人，本来心脏就不好，加上现在的鞭炮越做声响越大，老人心脏受不了，在接近除夕零点钟声时，也正是鞭炮最响的时候，老人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安静地走了。
老人去世了，他的世界从此安静。可他的家人却接受不了。把我找去的是死者的邻居，他没有进屋，可能觉得大过年的不吉利，只是在门口告诉我，有什么事情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进屋，看到一个老奶奶的头发上还插着一朵聚宝盆的花，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上脸上都是面粉。屋子很乱，有一把椅子倒着，桌子上的面粉也撒了一地，我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刚刚开走的救护车，可能是救护的时候打翻的，我把椅子放好，把地上的面粉收拾干净。我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很老的照片，是一张全家福，两位老人当时还很年轻，好像30多岁，有一个漂亮的姑娘站在他们的身后，长得特别像奶奶，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
老爷爷躺在床上，家里没有其他的人。外面的鞭炮太响，我对着奶奶大喊着说：“奶奶，我是大了，您要通知家里其他人吗？我帮您打电话！”
老奶奶安静地掉泪，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冲着我，摆手，不停地慢慢地摆手……我明白地点头。然后我们谁都不说话。就这样老半天。我想着让两位生活了半辈子的老人，多待一会儿。也许因为是除夕夜，所有人都那么高兴的日子，就更显得难过和冷清。
我和奶奶坐着，去世的老人躺着，我们三个人静静地听着窗外轰鸣的鞭炮声，有时烟花冲向天空，把整个屋子都染红了。
我陪着他们，前一个小时还不认识的人，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他们的孩子。我走过去，坐在奶奶的身边，奶奶看了我一眼，我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看见奶奶的眼泪唰的一下子，两大滴眼泪就掉了下来。此时我就是她的家人。我就是。
在凌晨3点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眼时间。我开始给去世的老爷爷净身。新的一年，对于他可能是新的下一辈子。
凌晨5点老爷爷穿上了寿衣，和小孩子过年要换新衣服一样。
一大早又是没完没了的鞭炮，死去的老人安详地躺在了棺材里。恰巧我看到太阳升起来，有一道阳光照到屋子里，屋子里也越来越亮。老奶奶一夜之间更老了，像很久没有浇的花草，枯干的脸上挂着透明的眼泪。她不出声地哭了整整一夜。
早晨6点左右，奶奶哭着给女儿打电话：“闺女啊，你过来吧……你爸昨天晚上……心脏病过去了。”可能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但是她还是拿着话筒，放在胸前，呜呜地哭。这是我从昨晚到早晨，才听到她哭出声来。刚刚给女儿打电话，奶奶委屈的语气，好像自己才是女儿。看来，人一老真的是变回孩子了。
女儿看到老爷爷疯了一样，哭喊着：“爸！爸爸！您怎么說走就走了……我以后回来就再也看不见您了吗？爸爸！您说话，您一定还有话没有来得及和我说，您和我说啊……爸爸……”
在那一刻，哭喊声淹没了鞭炮声。
岁月是个好裁缝
在一家白事上，有个阿姨私下找到我，很神秘地问：“大了师傅，我想问你个事情。”
我说：“您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她还挺不好意思，看了一下四周才说：“你们有女大了吗？”
我一听就乐了：“女大了没有，但入殓师有女的。您为什么这样问啊？”我开始好奇了。 她下意识又看了看四周，很小声地对我说：“不瞒你说，我得了癌症，我谁也没有说，我想……我不想……”
她越说我越迷糊，我说：“您想什么？不想什么啊？”
她沉默了一下，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我想，能不能等我死了，你给我找一个女的大了或是你说的什么师，给我换衣服。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是一个男的给我擦洗还有换衣服，我还是觉得不太好。大了师傅，你能理解吗？”
我说：“我当然理解了。我看您现在身体还挺好的，所以您也不要乱想，现在安心治病才是最重要的。”这样说也不是客气，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但是阿姨还是拉住我，着急地说：“不行，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不行，我就去找别人问问了。”
这位阿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啊，简直就是一个死亡预约。我也只能认真对待，我说：“您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可以帮忙吗？如果有三四位亲属帮着，我可以去问问我妈妈。她年纪大了，她自己一个人可能不行。”虽然阿姨不是个胖子，但一个老人也搬不动。再说死人比活人沉，要不说，死沉死沉的呢。
我也没说什么，阿姨哭起来了，哭着说：“我是唐山人，以前有父母孩子丈夫还有一个妹妹，但是唐山大地震，在一夜之间，他们都离开我了。当时我真是不想活了。但看到大地震死了那么多的人，又觉得这都是命啊，该自己不死，经历了大地震你就突然明白，能活着真的不容易。”阿姨停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自己一个人来了天津。下了火车，天津火车站都是人，我看到身边过来过去的人，也不是害怕，好像到了大森林的感觉，反倒觉得是空旷旷的……我在天津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但咬着牙都挺过来了……”
“那现在呢？现在您结婚了吗？生活得好吗？”我这回不是好奇，是真的关心。
阿姨说：“我没有结婚，也有几个男的觉得不错的，但是我的心早已经死了。我也不敢爱了，怕再失去……真是怕了。”
我同情心又大泛滥了，马上拍着胸脯子说：“阿姨您放心，如果您真的不在了，我一定帮您完成您的心愿。我找我们家几个亲戚帮忙，帮我妈妈一起，照顾……您的……我保证。您放心，我把我手机号码给您，我24小时开机。”
阿姨听了特别感动，拉着我的手说：“谢谢你了，大了师傅，谢谢你妈妈，谢谢！还有个事情，我是个裁缝，寿衣我已经都做好了。自己做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您不要胡思乱想。如果怕您走了以后，身边没有家人，那我和我妈我们全家人都是您的家人。您放心。不会让您太冷清的。虽然我们刚认识，但我们家都是热心的人。”我刚说完，阿姨就哭得不行，哭得老伤心了。边哭边说：“我相信好人有好报，现在遇到你，我更加相信了。我开了一个裁缝店，我把挣的钱都捐了，给老人院的老人，还捐给没有学上的孩子，哪里发大水地震我都捐钱，我觉得这样活着才叫活着，帮助别人让我高兴。我觉得老天爷让我在地震中活下来，就是让我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我也握着阿姨的手说：“阿姨，您真是个好人。”
她不哭了，好像认识我半辈子了，对我笑了笑说：“你知道吗？大了师傅，自从我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以后，我就想了很多，想我这一辈子，我不怕死，也不怕癌症，我就怕我死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现在好了，我放心了。”
我突然又好奇了：“阿姨，地震是什么样子的啊？”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妈，我妈回答我都是一句话，跟一句禅语似的：“等着，等到地震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每次，我都只能弱弱地擦汗，转身闭嘴。
她想了想告诉我：“地震就是你眼前的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晃，不是轻轻地摇晃，是天旋地转地摇。我只记得这些……但是我知道一件事，我自己想很久，从来没有说过。我觉得人活着所有的傷，就像是一个口子，都是可以缝好的，好像衣服上的口子一样，时间一长啊……都能给缝补好。虽然缝好了留下一个疤，但缝好了就不疼了，就不往外流血了……”
这跟要去世的人聊天就是长知识，死让所有人都开始思考，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我觉得我又发现了一条死的好处。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天中午，我在一家白事上忙活，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阿姨的朋友打来的，说阿姨去世了。当时我就有点儿乱，我对着电话说：“不是几天前还好好的吗？怎么这么快，人就去世了？”那朋友说：“我告诉你地址，你过来就知道了。”
我是白事专家，不过去我也知道，一定是自杀了。果然阿姨上吊了，写了遗书，说把所有的都捐了。遗书提到我，还有电话号码，还给我留了足够多的办白事的钱。有一句话我记得清楚，好像是说：“不去医院不化疗，不让病折磨得死去。现在我还是我，还是我原来的样子。”
我打电话喊来了我妈，我家所有能动的七大姑八大姨，她们接到我的电话，有打车来的，有叫家里人开车来的，反正一句话，火速赶来！我那个感动就别提了，感觉我的家人太给力啦！
她们给阿姨穿上了她自己做的衣服。衣服真好看，是桃红色的，裤子鞋子都是，她还给自己做了一个同颜色的小枕头，被子单子都是，全是粉色系列。给我的感觉，阿姨不是去死，而是去找她所有的家人了。难道死亡对于她就是回娘家吗？要不怎么选了一个这样温暖的颜色呢。
这个阿姨，还有她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一直都记得，想忘都忘不掉。她对我说的关于死的那些话，都那么深刻，像刻在我心里，每次想到她，也都是想着她活着的样子。想起她对我说对我哭，尤其是对我笑的样子。
好像身体少了一部分
说真的，我不怕看到女人哭、小孩哭，我最怕看到男人哭。因为我觉得男人一般是不会哭的，如果哭了，那得多难过啊……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要我说男人眼泪也有黄金。
白事中，我看到过男人为自己的父母长辈哭，为自己的孩子哭，为了兄弟姐妹、为了哥们儿好友哭，但为了妻子、为了自己爱的女人哭，却是很少。
我曾问过一个大哥，他的妻子去世，他表现得很男人。妻子的白事于他倒像是邻居的，忙前忙后，不停地和亲友打招呼，像个饭店大堂的伙计，一点也不伤心的样子。 我问他：“你爱人去世了你不难过吗？”
他吸着烟说：“难过啊，当然难过了，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
我又问：“大哥，你别生气啊，如果是你的父母去世，你也这样吗？也不哭吗？”
他瞪着我，要打我的眼神：“你这不是废话吗？我父母去世我能不哭吗？老婆死了哭哭泣泣的多让人笑话。”
我觉得这个大哥不爱他老婆，我想他很快就会再婚的。一定是。
在我的记忆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有这样一个男人，他哭得不是一般的伤心。
我对他说：“你真爱你的老婆。看你一直哭。”
他哭着说：“生活了27年，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了。只是她走了，我觉得……我就觉得，好像身体少了一部分似的……”
这句话，比多少句“我爱你”更让人感动。可惜他的爱人再也听不到了。
这个大哥的爱人是个精神病，就是人们常说的“武疯子”。听邻居们说，一旦犯病可厉害了，有一次拿着菜刀追着大哥在大街上跑，最后还是好几个警察来了，才把菜刀给抢过来的。
大哥没有办法，怕伤害孩子，只能给老婆送精神病医院了，但是大哥相信老婆有一天一定会治好，和从前一样。三口人和所有的三口之家一样，过着平静的生活。
后来他老婆的病好了一些，大哥高兴坏了，把老婆接回家，把老婆当孩子一样照顾。他老婆不能工作不能做饭，一旦犯病就看什么砸什么，家里的桌子椅子都是散的。但是大哥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婆，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钱，没有把老婆的病治好了。
有一天回来，他看到老婆拿菜刀割腕，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我去的时候，我看到他抱着老婆的尸体，还不停地用纱布给老婆包扎，请我去的是他家的亲戚，对我说：“我看他也快疯了……”
他一边包扎一边哭着说：“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把菜刀藏好，我没有把菜刀藏好。我不应该藏在床垫子底下，我应该把菜刀带走，不应该放在家里，唉……我知道你不能看见刀的。都是……都是我不好，我该死……”我看他说着说着，就抡起拳头打自己的头，“咣咣”地捶，我看一下子就过来好几个人，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打自己。
他抱起老婆的尸体，进了屋，很多人都跟着进去，大哥说：“谢谢大家了，我想和老婆说几句话，你们能不能出去？”有个大娘说：“孩子，我知道你难过，人都走了，你要往开了想，你还有孩子，你如果也哭坏了，孩子怎么办？孩子已经没有妈妈了，不能再没有爸爸。我知道你内疚，但是我们都不怪你。这么多年，我们也都看在眼里，你如果有错，你也得到惩罚了，我的女儿我知道……她的命不好，谁也不怨，怨就怨她自己命不好。”
大哥听着，一把一把地抹眼泪，还是说：“我就想和桂芳再待一會儿，好像她从前没有病的时候一样，两个人躺在床上，说说话……求求大伙儿，就满足我这一个愿望行吗？自从……桂芳病了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两个人躺在床上，说说话……”
大家都出去，把门轻轻关上，但所有人都不放心，躲在门口听着。我觉得在那一刻，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是轻的，安静得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桂芳啊，咱俩多久没有这样躺一个被窝里说话了？我记得有19年了，19年，一晃我们就老了。虽然你犯病的时候，根本不认识我，但没关系，我认得你，我认得你就行。认得你是我老婆，是我吴刚的老婆。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打我，打着打着，突然就停了，然后你问我，吴刚，你怎么流血了？你给我擦脸上的血，我以为你的病好了，我抱着你哭，然后你的病又发作了，你又开始打我……没事儿，我知道，那不是你。19年我别的没有练出来，我挨打算是练出来了。你不信，你现在打我的脸，我都不觉得那么疼了……有时你好几天病不发作，我还有点不适应似的。你看你，你把我练出来了吧……你自己却走了。以后啊……也没有人打我了……”
大哥还没有说完，但是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我看到身边偷听的人都默默地哭，我像个逃兵一样，躲在门外吸着烟。我知道我再听下去，我也会哭出来。大了都哭了，这白事还怎么办？
大哥说完了从屋子里走出来，对大家说：“我老婆死了，我要给她穿寿衣，你们谁也别管，谁也别进来。”说完，大家看着他拿了一个铁盆，铁盆已经完全变了形，估计是被大哥的老婆砸的，都变成了三角形。
他端着变了形的盆，走进屋子又关上门。一屋子的人都特别安静，都默默地堆在门口，安静地等着。在那一刻，虽然是白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特别温暖。
事后，我问在屋子里和大哥说话的大娘：“大哥的老婆是怎么得的这个病？”
大娘还没有说，眼泪就掉下来：“我的闺女命不好。她上夜班，每天吴刚我女婿都骑着自行车去送她。有一天我女婿喝多了，我闺女就没有喊他起来，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晚上12点，又是冬天，本来人就少，有的地方也没有路灯。我闺女就遇到劫道的了，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从那以后，桂芳就得了这个疯病。见人就打，看见刀拿起来就砍……吴刚，因为这件事情，也一直内疚，照顾了这些年……”
听大娘说完，我才都明白了。
我看着哭个不停的大哥，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一直地包容和照顾。觉得委屈的都不能算是爱。
阳光
阳光是一条狗。估计现在叫阳光的这条狗不是死了，就是已经成了一条流浪狗。因为它的主人去世了。
阳光真是一条忠诚的狗。狗对主人的感情，人真应该学学。其实我本来想收养它的，但是阳光不同意，还差一点咬到我。
我家的人没有一个得糖尿病的，所以也不知道，原来糖尿病严重了是可以失明的。要不说大了这个工作是有很大学习空间的，至少通过一个人的死，让我知道糖可不能多吃，吃多了能成瞎子。
有一个老奶奶70多岁了，得了糖尿病眼睛就瞎了。家里只有老人一个人，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丈夫就去世了。她的儿子挺孝顺，就给老奶奶弄了条狗，是一条浅黄色的金毛犬。那种颜色我经常见，很多女的都把头发染成这种色儿。老奶奶因为看不见的原因，就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阳光。 有一天晚上，老太太的儿子给老人去送饭，看到老奶奶躺在地上，人已经去世很久了。老人躺在地上，手里拿着电话，估计可能是觉得心脏不舒服，想求救，但没有成功。
开始我还没有注意阳光的存在，虽然白事来了很多人，但是它一声也不叫，趴在屋子的一个角上，大家忙得谁也不会注意，角落里还趴着条狗。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了它，一直到老太太出殡的这三天里，我被一条狗感动着。这种感动是人没有给过我的。阳光用行动告诉我，什么是忠诚。绝对的忠诚。
阳光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头趴在地上，全身一动也不动，只是眼睛睁睁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等我们几个人抬着老奶奶的尸体，想要放进棺材里的时候，它从角落里一下子冲出来，对着我们狂叫。当时还真把我们所有人吓了一跳。估计在它的世界里，它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可能觉得我们要伤害老奶奶，而它要保护主人。我们觉得老太太是阳光的主人，或许在阳光的世界里，老太太就是全世界。
老人的儿子跑过来，大声训斥它：“阳光！阳光！不许叫！这都是家里人……奶奶认识的，是家里人！”
虽然不叫了，但是阳光站着，耳朵立着，站得很直，和站岗的士兵一样，黑黑的眼睛，来回地转，头微微地来回摇晃，看它那样子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跟我们拼命。还好有老人的儿子站在它的前面，要不，我还真有点含糊它。
阳光看着我们把老奶奶放进了棺材。它亲眼看到以后，就再也不离开棺材半步了。它整个身子趴在棺材左边靠后的位置。开始有人来吊孝，它还抬起头看一会儿，然后再趴回去。后来人来得多了以后，它就只是眼睛看看，头不再动了。
我坐在离阳光不远的位置，它连看我一眼也不看。我暗暗观察它，它偶尔会把眼睛转向棺材，看棺材再也不打开，它就等着。慢慢的，它有些着急了，偶尔会发出很轻的一两声哼哼，很轻，不是离得近根本听不到。白事上人多声音杂，聊天的打电话的，各种声音，但是它的叫声，我还是听出了难过的感觉，阳光在哀叫，好像一只鸟看到另一只鸟死去，那种伤心的叫。阳光看着棺材就发出了那样的叫声。虽然我听不懂，但我知道，那是阳光在小声地喊老奶奶。它喊她起来，因为它担心她。别看我没有养过狗，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果然，它不知道怎么知道的，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它慢慢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近棺材，伸出它的一只前爪抓棺材，好像敲门，我想它是想叫醒她。后来我才想到，它一定是饿了。但在当时我不知道，它抓了一会儿，看老奶奶没有任何动静，它转过头用黑黑的眼睛看着我。
天啊，我竟然看到它的眼睛里全是眼泪。我全身一震，真的傻了。我完全没有想到，它会哭……眼泪和我们的一样透明。其实可能它已经哭了半天，只是它背对著我，我看到它眼睛两边的毛都是湿的。它无奈地望着我，轻轻地走到我的脚边，舔了舔，我猜它是想向我求救，让我帮它打开棺材，让老奶奶起来。
我犹豫了一下，试着摸了摸它的背，它抬头看着我。眼里全是眼泪，眼泪在它的眼睛里汪汪着，显得它的眼睛很亮。它无法用它的语言和我说话，对于一条狗，看着所有人，一定很孤单。这种孤单的感觉我懂，有次我去夜店，看见身边全是人，就是这种感觉。突然我觉得我和阳光一样，都是人群里孤独的动物。但是我帮不了它，这让我很难受。
老奶奶出殡那天早晨，我听说阳光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连老人的儿子喂它，它也不动一下食物。我去老地方看它，看到它的面前都是好吃的食物，但它就是那个老姿势，全身着地头往前趴着。我觉得它知道老奶奶是死了，它也不想活了。
我走过去蹲下，摸了摸它的背，摸到了骨头，软软的暖暖的。它当我不存在，我轻轻对阳光说：“你吃点东西吧……我求求你，你要心疼死我啊……要不，你跟我回家吧，我觉得我们两个还挺像的，行吗？嗯……”说着我想摸摸它的头，没有想到它突然急了，转过头就是一口，太快了，我吓得把手缩回去，再也不敢靠近。
把老奶奶的棺材抬出，阳光照旧站着看着我们，也叫，但是它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它一下子就病了老了，叫声和第一次的狂叫差太多了。我的心有点疼。见过多少死人我都没有疼过，为了一只狗，真的疼，不骗你们。
把老人抬上火化车，我看到它也跑出来，走得很慢，已经不叫了。我觉得它彻底绝望了。虽然我和它有几步的距离，我依旧看到它眼睛里的泪。它的伤心不比人少，只比人多。
火化车开在最前面，我坐在火化车后面的车里，隔着车窗的玻璃，我看到了阳光，它玩命地跟着火化车跑，车越开越快，它越跑越慢。我喊司机停车，我下了车，对着它跑过去，它看到我，多聪明的狗，它竟然明白我的意思，跟着我上了车。没有对我凶，只是安静地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
最后我们都离开火葬场的时候，阳光没有离开。我喊它让它跟我上车回家。它只是看着我，一声不出地看着我。汽车开动了，我对自己说，只要它跟着车跑，我就让它和我回家。我一直回头看着阳光，但是它没有动。
我看着它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从那以后，每次去火葬场，我都想看到它，我四下寻找，还有几次跑到火葬场外面的芦苇地里，大声喊它名字：“阳光——阳光——！”
可我再也没有见过阳光。
对不起，买不起
我有几次做白事是免费的，不是人家不给我钱，是我主动不要的。每个免费的白事都让我难以忘记。要说的这一次也是。
去世的是一个小男孩。名字我都还记得，叫齐鹏飞，是一个外地的孩子，父母在天津打工，他在天津上学。我记得是刚过完春节，大年初五，已是初春，那几天的天气都很好。几个小男孩穿着新衣服，在结冰的河上玩，他们不知道冰已经开始融化，一个孩子掉进河里，鹏飞为了救那个孩子，自己没有上来。过了年才11岁。
被救的那个孩子是我表哥家的小孩，所以表哥叫我去给鹏飞做白事。鹏飞的父母在一个工地上工作，他们也住在工地，为了表示感谢，表哥把鹏飞接到了家里，白事也在他家里做。如果不是鹏飞，死的可能就是表哥的儿子。 鹏飞的妈妈人很瘦，虽然是冬天，却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咖啡色外套。她也不说话，只是坐在表哥家的沙发上哭。手里拿着一块崭新的毛巾擦眼泪，不擦眼泪的时候，就用两只手使劲的拧着毛巾。鹏飞的爸爸也不爱说话，只是他喜欢蹲着，几次请他坐，他都拒绝。他不仅很瘦还很黑，手指关节粗大，手指甲里都是泥，我看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他总是用两只手把脸捂住，然后再两只手突然分开，一脸的眼泪就都不见了。
鹏飞活着应该是个爱说爱笑的孩子，虎头虎脑的，可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更不能看到他的笑了。但我看着孩子，我能感觉到，这是个健康活泼的男孩。
因为内疚，表哥给鹏飞买了最好可能也是最贵的衣服，可能是鹏飞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穿过的衣服。说真话，我最不喜欢给孩子做白事，每次给孩子做完白事，我好几天都睡不好，心里总是很难过。鹏飞父母来了几个工友，给他们送来了一样东西，就是这样东西，让鹏飞的妈妈大哭了起来。
工友送来的不是花圈，是一部手机，鹏飞的妈妈一看到手机，突然间就失去了控制，一边哭一边狠狠地摇头，她可能太痛苦了，直接坐在了地上，鹏飞爸爸也走过去，夫妻两个人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去的几个工友傻站在旁边，也跟着哭。
手机？为什么一部手机，让孩子的父母这样伤心呢？我悄悄喊出一个工友，问他：“你们为什么不送花圈，送一部手机呢？”
那人回答我说：“你不知道，小飞一直就想有部手机，他说同学都有手机就他没有，找他爹妈要，他妈妈说把回家的车票钱省下来给孩子买手机，他们三口今年才没有回老家过年。本来孩子开心坏了，让我们跟着一块儿去买，说不要贵的，能打电话就行。说有了电话就可以跟家里的奶奶打电话了，小飞这个孩子以前一直都是跟着奶奶生活，他不愿意来天津，说不放心奶奶一人在家，很想奶奶……还说让我们每个人都给家里打个电话，本来都说好了的。孩子自己去超市都看了好几遍了……已经说好过几天就去买的。可这孩子到死也没有等到，如果不是因为手机，他们今年就回家过年，小飞可能也不会死……”
这位工友说完，叹口气进屋了。鹏飞的父母被几个工友搀扶着，来到死去的孩子跟前，孩子的妈妈说：“小飞啊……小飞，手机给你买回来了，你看看是不是你选的那个啊？挺好……挺好看的……刚我和你爸爸商量了，最后和你的衣服一起给你烧了，你在那边就可以用了。就可以用它给我们打电话了。孩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们不好，我们买不起。对不起……我们买不起……小飞啊，对不起。”
鹏飞的爸爸看着孩子的寿衣哭着说：“我们小飞穿新衣服多好看啊……可惜爸爸没有钱，你活着没有让你穿上这样好看的衣服。小飞，我和你妈妈商量了，先不告诉你奶奶了……奶奶年纪大了，怕她受不了。”
他们说完，哭着把手机轻轻放在鹏飞头边，又站在孩子身边看了好久，才被工友搀扶着回到沙发上。表哥和表嫂也听到了，他们领着孩子来到鹏飞的父母身边，先让孩子给他们跪下，表哥说：“谢谢你家孩子救了我家的孩子，从今天起这个孩子就是你们的儿子，我们家也是你们的家。这张卡你们拿着，里面的钱是感谢孩子的，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鹏飞的妈妈擦干了眼泪说：“孩子快起来，你可别这么说，小飞这样做是对的，虽然他死了，但孩子没给我们丢脸。钱我们不要，你拿回去。我们虽然穷，但我们不要这钱！你这钱算啥，买我孩子的命吗？”
第二天下午，工友们又来了，这次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白发的老奶奶，我一看就想到，是鹏飞的奶奶来了。
奶奶被鹏飞的爸爸妈妈一边一个的搀扶着，站在孩子旁边，我轻轻掀开孩子的头，露出孩子的脸，因为孩子已经去世快40个小时，整个脸已经有些变得僵硬。老奶奶看了又看，还是不相信地问：“这是小飞吗？是奶奶的小飞飞吗？怎么长这么高了……”她转过脸问鹏飞的爸爸：“这是咱家小飞吗？”爸爸哭着点了点头：“妈，这是小飞啊，他长高了，快长成大小伙子了。”
奶奶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小飞啊……你可想死奶奶喽……奶奶夜里总梦见你啊，梦见你跟我说，奶奶我想你！可我一睁开眼啊，你就不见了。现在奶奶睁着眼呢，你还是不见了……那是奶奶先要去的地方，你这个小娃娃，怎么就先去了呢？奶奶错了，就不该让你离开我。我知道你不愿意走，是我害了你啊……”
鹏飞的妈妈搀扶着老人，哭着说：“妈！您别这样说，是我们不好，我们不该让孩子离开您，是我们错了。”
他们家三口人始终没有抱怨过一句，只是静静地接受着这个事实。鹏飞的爸爸还对我说：“这位师傅，谢谢你照顾小飞。”我的脑海里始终忘不了，鹏飞的爸爸手捧着孩子的骨灰盒走在前面，鹏飞的妈妈搀着奶奶走在后面的场景。
他们接受残酷现实的能力让我害怕。我总想起这个场景，怎么忘都忘不掉。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10岁左右的孩子拿着手機，我就会想起，有个孩子叫齐鹏飞，他想要一部手机，不是为了上网不是为了玩游戏，他只是想给他的奶奶打个电话。
回家
我不知道人们在婚礼上是什么样，但大多数人在白事上是什么样，我是太清楚了。我告诉你白事上的人们大概是个什么样子。首先是慌张，不知所措，严重点的语无伦次，甚至是有点歇斯底里，一部分的人急躁，一部分的人又相反是沉默。虽然都是难过悲伤，却是相反的两种表现。但不管是哪一种，对于我都是个困难，因为我确实不好和他们沟通，关于接下来白事的很多具体的事情。
这只是一般白事人们的正常反映，但也有很特殊的，每一次特殊的情况，我都记忆深刻。那种感觉好像是记忆里有一本相册，我给他们拍了照片，放进去，有时会翻开看看，而有时照片也会自己闪出来，让我看到。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我没有问过别人，怕人家以为我精神有问题似的。
在我白事特殊记忆的相册里，一个儿子和他的母亲应该能排到相册的第一页。每当我在马路上或是饭店甚至是电视剧里，看到一位老人推着一个年轻人，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们。 现在有手机就是方便，谁家死了人，打一个电话，我就去了。给我打电话的是个大娘，只是说了个地址，是一家医院。我到了医院的病房，一看病人是大娘的儿子。我不是大夫是“大了”，但凭我“大了”的经验，我觉得大娘的儿子是个病人，根本不是什么快要死的死人。我觉得可能是老人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刚要走的时候，大娘把我叫到了病房外很小声地对我说：“师傅，和你说实话，这个孩子5岁的时候自己过马路时出了车祸，两条腿没有了……孩子的爸爸打那以后就消失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现在他的尿毒症越来越严重，而我两个月前也被医院诊断出了癌症。我们现在靠吃低保生活……”大娘说的时候，好像是说别人的事情，很平静，这让我多少有点吃惊，是不是越是经历过灾难的人越是平静呢？
大娘看着我继续说：“这本来应该是我们家的问题，但我听说，你给一家低保的家里办白事的时候没有收钱，有这样的事儿吗？今天请你过来，一是让你看看我们家的情况，另一个也是想问问你，如果我或者是我儿子死了，你能不能不要钱给我办白事？或是少要点钱，我想和你谈好，如果要钱你要多少钱？”
我想了一下对大娘说：“您别太悲观，我看您和您儿子都没有问题，就算您刚才说的，真的有那么一天，您就没有一个亲人或者朋友，可以托付这样的事情吗？毕竟这可是个大事。我是个“大了”，给人办白事是我的工作，我们也才刚刚认识，您也太信任我了吧？”
大娘听我说完，依旧平静地说：“我有亲人，虽然朋友少，但也有几个，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自己可以做好的事情，从来不麻烦别人。一会儿我们打算出院回家，你既然来了，正好和我们一起回家，也认认门……”
听大娘说完，我总觉得那里不对，但也说不出来具体不对的地方。大娘的这一生真够惨的，以后谁再和我说他命不好什么的，我一定要给他说说大娘的事儿。
我看着大娘，觉得她一点也没有抱怨或者觉得自己可怜，我看到的只是平静，看着大娘的眼睛，嗯……就好像看着一片平静的大海一样。不慌张，不慌不忙。就算绝症死亡，都没有让大娘显出一点的难过害怕慌张来。真了不起，可能只有经历过大生死大灾难的人才会这样吧……一直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们，才会因为划破个小口子，流两滴血，然后哭天喊地向全世界呼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把大娘和他的儿子接回家，大娘住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原来天津还有这样的地方。那是个很破很破的平房，大娘一进门就对儿子说：“终于可以回家了！还是回家好，一会儿妈给你做饭，你先躺下歇会儿。”
大娘说的时候，好像他们回到了的家是个宫殿。这个宫殿很黑很破只有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柜子，还有已经很少见到的一个小炉子，但我却觉得很温暖，可能是因为有大娘在，有妈妈在，有爱在，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那天我也在大娘家吃的饭，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疙瘩汤，就是一个一个的面疙瘩用水煮了放上盐。我却吃得很香，吃着吃着，我看大娘却不吃，我问她：“您怎么不吃啊？是不是没有了？”
大娘笑了笑，现出一脸的疼爱：“有，锅里有的是……你们先吃，我累了歇会儿，我喜欢看着你们吃。”
很少说话的儿子，也笑了笑对我说：“你多吃点，锅里确实还有很多，我妈一做就是一天的饭，她不吃是因为……我们家就两个碗。”
说完，他们两个人看着对方，都淡淡地笑着。这个画面，我忘不了。
几天以后，我接到民警的电话，说让我过去一下，是大娘家的地址。我很少心慌，但挂了电话，心就有点跳得比平时快。
我到了大娘家，民警看我的身份证核实了我的职业以后，递给我一张纸，说实话，我相当意外。我和他们几天前才认识，但在最后他们离开这个世界，选择自杀前，却给我写了遗书。
一张纸，很小，只有巴掌那么大。上面写着：
“大了”师傅，我们娘儿俩回家了。我们离开谁都活不了，所以一起走了。谢谢你答应我的要求。请收下这15元，这是我们所有的钱，别嫌少。谢谢你。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纸条的旁边是我的电话号码。
回家。他们回家了。视死如归的一对母子。我看着纸条，想起几天前，我和他们一起吃疙瘩汤的情景，眼前的字迹瞬间就模糊了。
他们躺在各自的单人床上，盖着被子，两个人的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平静。我想象着他们喝下农药以后，会不会彼此笑了一下？
或许眼泪早就被他们哭干了，留给彼此的只有淡淡的笑。
我在心里说：“好，回家，我送你们回家。”
走在人群中才发现
有朋友问我：“你每天都看到死人，是不是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了？”
我想了一下回答他：“每天看见死人和伤心不伤心，没有关系吧？看到死人多了会不知道害怕尸体，但不伤心我还没有修行到那个境界，就算我可以做到，那成什么了？还是人吗？我说，你这骂人也太有水平啦！好么，差点把我带沟里去。”
是的！我伤心，有时在白事上，看到我根本不認识的人，看到他们遇到的不幸的倒霉的事儿，看见他们伤心难过的样子，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喘不上气。那感觉就和明明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一样。玩命地挣扎却无能为力。
有一次我看电视，看到主持人采访一个精神病医院的大夫，我记得他说：“永远不要带着你的感情去工作，否则，你很快也会成为一个疯子。”他说完，我就想到了我的工作，不带着感情去工作？这可能是做“大了”必须要做到的吧，就和工人师傅上班要穿工作服一样。我不知道别的“大了”怎么样，但是，我告诉你们，我根本做不到……我宁可心里难受也不愿意变成一个“大了”机器人。
可能因为我这样，所以我就活该难受。我不是故意卖关子什么的，真的都不想说了，其实都不想再想。因为每想每说一次，都会让我自己再难受一次。
有一个孕妇还有一个月就可以看见她肚子里的宝宝了，有一天的中午，她要过一条马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她可能做任何事情都比平时要小心。绿灯的时候，她走到马路的一半，一辆车飞快地开过来，从她的身上开了过去。马路走了一半，可她和她的孩子的一生就走完了。 我是个男人，当我知道这个事情以后，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这个孕妇的丈夫，换作是我，天啊！不敢想象。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和我想象的差不多，整个人是傻的，甚至比我想的还严重。
他坐在床上，用两个胳膊抱着双腿，把头埋在两条腿上，穿着鞋，身子来回地前后晃。我看不到他的脸，可以听到他在说话，但说的什么也听不清。
在他身边站着几个人，就那么看着他。谁也不说话，我把一个人拉到外面问：“这样的情况有多长时间了？”
那个人说：“从医院回来，就一直这样。谁也不能过去说话，一说话他就不停地求我们，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再说话了。”
我问：“求你们？求你们什么？”
那个人想说但眼圈红了，平静了半天才说：“他说，这是真的吗？他们是不是弄错了？要不让他再看一次？这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不可能是小丽！他求求你们，他给我们磕头，让他再看一次！这不是真的，他看错啦！”
孕妇很年轻，她肚子里的宝宝是个女孩，这是后来我听大夫说的，我看到的孕妇肚子是平平的，裤子上全是血，其实血倒没有让我难受，当我看到她的上衣，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心开始发冷，然后感觉手和脚都冷。
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上衣，上衣上的血不多，我一眼就看到了上衣上有一道车轮胎的印子……
我不认识她，从来没有见过。但在她死后，却那么真实地躺在我的面前，好像我们是朋友，很信任的朋友，她才把她最后交到我的手上。那些血都干了，干在裤子上、她的手上，甚至是脸上、头发上。
我满脑子乱想，根本停不下来：一个人到底有多少血可以这样流？还有一个月就可以见到这个世界的婴儿，她去了哪里呢？我想她离开妈妈身体的时候，一定还是暖的吧？
不动感情，怎么可能？
我回到死者家的时候，虽然来了很多人，但和没有人的空房子一样，没有人哭也没有人说话。这让我觉得很奇怪，我进到屋子里，发现每个人都用紧张害怕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感觉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发现屋子里有3位老奶奶，还有几个女的，都默默地流着眼泪，没有一个人发出哭泣的声音。
请我去的人是孕妇家的一个亲戚，他请我到门外。
他说：“师傅和您商量个事情，灵堂什么的现在都不能摆。”
我更好奇了：“怎么了？”
他深深地叹口气说：“姐夫他不让哭，说他看错了，说弄错了。谁哭他就跟谁闹，跟谁叫唤。吓得大家没有人敢说话。您看这怎么办啊？”
“他不是不相信，他是不想相信。要不，就再让他看一次吧……让他看清楚了，也好。你们先找个大夫给他打一针或是吃点镇静的药，看看情况，如果情绪比现在好点，我就带着他去，让他再看一次。”
我对死者的丈夫说：“你如果还想去再看一次，可以！我陪你去。但是你不能闹，人家那是医院，你要配合我，你知道吗？我现在说话你必须听！然后我跟着你，让你再看一次。你听清楚了吗？”
他什么也不说，握着我的手，冲着我一个劲儿地点头。看着我的眼神像是一个孩子走丢了找不到家的那种慌张。
可到了医院太平间的门口，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刚进医院，他就走得很慢，我们走两步都要等着他。终于走到了太平间的门口时，他一下子坐到了地上，跟一个喝醉的人一样，耷拉着脑袋瘫坐在地上，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以为他是害怕，我蹲下问他：“你不是一直要再看一次吗？那我们就再看一次。起来！我扶着你！”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都是血丝充满了眼泪，眼泪很快掉了下来，他轻轻地说：“我不敢……我不敢看小丽。”然后他又很慢地点头，很慢地对我说：“小丽全身都是血，你知道吗？全都是血，我不敢看小丽的脸……那是我亲过的脸，我老婆的脸……我疼！”他捂着胸口的位置说：“我疼，我這儿疼……我疼啊……”他坐在地上，和一个泼妇似的，捂着胸口大声地哭。
这个白事过去以后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有次我吃饭的时候，在一家餐厅遇到了他。
他问我：“你还当‘大了’呢？”
我说：“是啊，还当‘大了’。”
然后我们站着谁都不说话，过了一分钟后，他看着餐厅里的一盆绿色盆景，轻轻地说：“你知道吗？有时我回到家，觉得她们娘儿俩还活着。我只有走在人群中，才发现她们是真的不见了……”
说完，我看见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也是为了你好
在我上初二的时候，每天放学和我一起走回家的同学，在一天我们要说“明天见”的时候，他很奇怪地问我：“你们家是怎么处理死人的？如果明天我死了，可不可以让你们家来处理我？”
记得我听完大笑起来，笑着说：“你神经病啊？你好好的，死什么死？”
他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头说：“我想把这条命还给我父母，我不想要这条他们给我的命。”
我不笑了问：“为什么啊？”
他平静地说：“没有自由。我在他们眼里连狗都不如，就是学习的机器，我学习成绩好了，他们才在同事朋友面前有面子。”
我说：“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别什么一不好了，就想到死。有什么问题就解决，要不我跟你一起和他们好好谈谈？这和死有什么关系？你别总瞎想行不行？”
他点了点头，我拍了拍他肩膀说了句：“好了。明天见！”
明天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凌晨他从他家的窗户跳了下去。5楼，当场就死了。
从那以后的一年多时间，我自己走回家，总在路上想起他，想他最后和我说的话，尤其是那句：“没有自由。我在他们眼里连狗都不如，就是学习的机器……”现在想，当时他是吓到我了。
2011年12月的一天，刚下过一场大雪的早晨，一个男孩儿从21层楼跳了下去。那是他家的楼顶，后来我听邻居说：“21层楼顶上的雪，只有一行脚印。是跳楼的孩子留下来的，看脚印他是一点也没有犹豫。” 男孩儿跳楼的那天是星期一，早晨背着书包出了家门，没有去学校，而是上了天堂。
他家的亲戚请我去的时候，男孩儿已经被医院的救护车拉走，地上的血还在，很多血，尤其在刚刚下完雪的地上，血显得更红了似的。
在男孩儿课桌的抽屉里留有一封遗书。我进屋，男孩儿的妈妈被一群女人围着，哭着不停地说：“昨天我们还一起去买过年的衣服，他要一双新球鞋，也买了。我说要给他买件保暖内衣，他说不喜欢。买完了我们一起吃的麦当劳。晚上他洗的澡……一点也看不出来，什么也没有说，怎么……就跳楼了呢？”
围着她的人都在劝她。可越劝她哭得越难过：“小凯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到底因为什么啊？是因为我们逼着你学习吗？每个做父母的不都是那样吗？我不都是为了你好吗？你只有学习好了，长大了才能有出路啊……”
我不知道遗书上写了什么，也不想知道。这个叫小凯的男孩，让我想起了我的那个同学。他们在我看来，其实是一个人。
当年我同学的尸体是我爸处理的，记得我下午放学回来，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烟，我问他：“爸，我那个同学怎么样了？”
他半天才说：“死了，就那样，还能怎么样？”然后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心里以后有什么不痛快的，就跟我说，别……自己想不开……”
我吃惊地看着他：“爸，你想什么呢？我不会的！我心里没有什么不痛快的，真的，真没有！如果有，我一定和你说，行了吧？”
当时我还不理解，为什么我爸爸那么说，当我看见小凯的尸体时，我有点明白了。
我的同学是从5层楼，而我眼前的这个孩子是从21层跳下去的。你不能想象，你最好也别想象了。18岁的脸，从尸体上已经看不出来年龄，只能从皮肤上能看出。小凯应该是前面身子着地的，摔在地上的时候，是趴着的。看着这张已经完全模糊成一团的脸，没有五官，甚至头也变了形状，不再是圆形。我看了他很久，好像是看着我记忆里的同学。
耳边又响起那句话：“没有自由。我在他们眼里连狗都不如，就是学习的机器，我学习成绩好了，他们才在同事朋友面前有面子……”
说实话，我不喜欢听到自杀孩子父母的哭喊声，这个世界没有卖后悔药的，就算有，他们买了回去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是又重来一遍。可偏偏孩子自杀的父母，都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命，还几乎都会说同一句话：“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我办的这样的白事，无一例外。我就奇了怪了，什么叫“我们也是为了你好？”这句话成了个谜语，我想我一辈子也不可能猜得出答案。
小凯的妈妈哭得最委屈，看得出来她是疼爱孩子的，当我再看见她的时候，她老了很多，头发披散着，和精神病院里的疯子也差不了多少。不哭不说话，不说话不哭，只要开口就是哭：“小凯啊……我的儿子啊……”
小凯的爸爸我没有看到，听说是来了打了小凯妈妈两个耳光就走了，他们本来就已经离婚很多年。两个人在离婚的时候都想要孩子，一直打官司，最后小凯跟了妈妈一起生活。
有时我总想，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恨只有爱该多好！那结婚有了孩子的父母就不会离婚了吧？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有问题呢，还是我们人有问题？反正只要是人活着，就会有伤，有伤心。
小凯的脸就算请神仙也不可能做得和原来一样，偏偏小凯的妈妈还一定要参加孩子的追悼会。她看了一眼就立刻昏死过去，很多人又慌了神似的抢救她。
我站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大家一个一个从大门进来，开完追悼会，又一个一个从进来的那个门出去。我看着大家进来，又看着大家出去。不同的人但又好像是相同的人。或许生死也是这样，生死只是同一个门，所有的生命都一样。不同又都相同。
泪光里的妈妈
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人要投胎来人间，送他来的神仙对他说：“你去吧，现在人间就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你的出生，她会是你的保护神。她会一直保护你，直到她离开人间。”
是的，这个保护神，就是妈妈。我给太多的妈妈办过白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儿子哭喊着说：“我以后就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今天就给你们讲讲这家白事。这个去世的妈妈。
去世的这个老太太80多岁，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個儿子，和每个妈妈去世一样，每个孩子哭得都很伤心。白事办多了，真哭假哭，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眼那是相当的毒了。有的父母去世以后，孩子也伤心得哭，只是在哭的时候伤心，哭完以后就像演完电影的演员，刚刚哭的时候不过是一场哭戏表演，眼泪还没有干，人已经站起来，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
可这家的三个孩子，都已经不小了，最小的儿子也50多岁了。开始我也以为这几个孩子伤心难过，哭几分钟也就算了。毕竟这样的情况我见过了，都差不多。伤心肯定伤心，哪有自己父母去世不伤心难过的？但自己都一把年纪，也知道父母的年岁也算是高寿，人死了，哭几声解解心疼，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可死者的三个孩子，他们让我特别意外，他们几乎就是跪在老人的遗体前，不停地哭，尤其是那个儿子，我很少见到一个中年男人，哭得那么伤心。他哭着哭着会把身子跪得很直，然后轻轻掀起老人头上的蒙脸布，看一会儿，和老人说话，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知道我应该阻止他这样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我的身体不听我脑子的。只能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
他看着老人的脸，哭得都喘不上气来：“妈，我爸死得早，您带着我们三个……不容易……从小我就不听话，老师都对我绝望了，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好……妈，只有您，从来不嫌弃我，不管我闯了多大的祸，您都笑着对我说，‘妈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妈您知道吗？每次我听到您说这句话，我就想哭……小时候有一次很多同学打我，我都没掉一滴眼泪，妈，可我一看见您，不知道怎么了就哭了。我还记得，您抱着我的头，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妈，如果不是您，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儿，我可能早进监狱了。
“妈，还有两天，您就永远地离开我们了……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只要您下班，我们三个人就围在您身边，听您说话听您给我们唱歌，睡觉的时候听您给我们讲故事。妈，我们都睡在一张大炕上，您拍着我，我才能睡着。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求所有的神仙，不要把妈妈带走，不要也像带走爸爸那样，再把妈妈带走……小时候，每天晚上，我都求一遍，才睡觉。妈，您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有告诉过您这些……还有两天，两天时间，妈，我就再也看不见您了……您也再不能等着我下班，我再也不能，回到家打开大门对着屋子喊您，‘妈！我回来了！’妈……我以后就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 他哭累了，会跪在地上烧烧纸，一沓烧纸很快就被他烧没了。吃饭的时候，很多人都劝他起来吃一口，他都轻轻地摇头。
我悄悄地问他的一个姐姐：“为什么你弟弟会这么伤心呢？我很少看到儿子哭父母哭得这么难过的。”
她擦着眼泪和我说：“你不知道，我弟弟出生的时候，我妈难产就死了，大概过了两年，我爸又找了现在的妈妈，可他们结婚不到一年，我爸生病也走了……从那以后，妈妈就一直带着我们三个孩子，比亲妈妈对我们还好。尤其我弟，从小就不听话，总是打架，妈妈从来不打不骂，总是鼓励他，慢慢地他就变好了，也知道学习啦，现在还当上了老师。”
听了她的话，我很吃惊。本来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个死去的老人，但听了死者女儿的话，我突然觉得在老人瘦小的身体里，居然藏了那么多的好东西，有伟大的母爱，有乐观的精神，还有忍耐宽容……一个继母，把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三个孩子，一照顾就是一辈子。
我继续问：“那去世的这个老人，自己有孩子吗？”
她摇摇头：“没有，她就是因为不能生小孩子，才离婚的，但是妈妈又很喜欢孩子，看到我们没有人照顾，她心疼我们，才和我爸结婚的。妈妈从前和爸爸在一起上班。开始我们也不喜欢她，但慢慢地觉得她就是我们的妈妈，我们就是她生的。一直就是……”
我记得他跪了一天。到了深夜也不起来。这是多少亲生子女也做不到的。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哭死，死了的人也不会活过来。到了晚上，也没有什么人守灵，我蹲下想劝劝他。
他一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人已经很疲劳，跪在地上看着老人盖着的白色单子发呆。我拿着一杯水对他说：“你不吃饭怎么也要喝口水，身体的水分都快被你哭干了。”
他说话都没有什么力气：“谢谢你，‘大了’师傅，我会喝水的，但我现在不渴也不饿。”
我安慰他说：“你妈妈如果活着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她会心疼你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老半天他都不说话，突然他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对不起我妈，我妈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就是被我小时候拿弹弓打瞎的……这个事情我姐姐都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只有我和妈妈知道，她说是她不小心摔的……我越长大越觉得对不起她……到了妈妈老的时候，视力越来越差，都快成瞎子了，她还摸索着给我做饭。”说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泪又不停地往下掉：“我妈一辈子都是为了我们，她说是为了我们她才活着的，没有我们她早就死啦。她说，她这一辈子要感谢老天爷给了她三个孩子，三个好孩子……可是我，一点也不好，让她操碎了心……我到现在也没有对象，她经常偷偷的哭，有一次哭着对我说，‘孩子你受委屈了，如果不是妈妈拖累你，你也许就找着对象了，妈妈心疼你，心里难受……等我死了，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办呢？’三个孩子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我最怕看见我妈哭，尤其最怕看到她那只受伤的眼睛，流眼泪……”
说着说着，他又哭出声来。
一生有多快取决于你有多快乐
齐大爷是我爸的棋友，两位老人到了晚年因为一个共同的爱好，成了好朋友。我爸去世的时候，齐大爷也来了。他找到我对我说：“小子，等有一天我不行了，我可要找你。”
我说：“您这身子板儿好着呢，您快好好活着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说：“那我们就说定啦！”
就这样，我和齐大爷有了一个生死的约定。
我家和齐大爷家住得不远，我经常看到他和几个大爷，坐在小区公园的一角，摆个小桌子，一下就是一整天。就算冬天，只要不下雪刮狂风，都能看到他。有时他也会抬头，恰巧看到我，老大声音跟我打招呼：“小子！刚回来啊？今天死几个啊？”
我也会大声地回答他：“啊……刚回来，今天您又把谁给‘杀’啦？”
然后我们各自大笑。他低头继续，我走我的。
当我妈在一天早晨，很正式地通知我说，齐大爷让你去他家里一趟的时候，我捧着一套两个鸡蛋的煎饼果子，嚼着就去了。到了齊大爷家，他看到我还吃着，赶紧让大娘给我倒了一杯水，看着我吃，我都不好意思，我大口地吃着说：“我妈说您找我？嘛事儿啊？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他看着我很严肃地对我说：“我的这个事儿不大，你一定能办。前几天我被检查出癌了，医院说呢，到了晚期，已经没有必要做手术，就是住院化疗。小子！我回来以后和你大娘和孩子们一合计，我不想化疗，不是大爷没有钱，太遭罪啦。我有几个老哥们儿都是癌症死的，我也去医院看过他们，都成癌症试验品啦……我老了老了，就算死也不能那样死！哦……为了活着却比死还难受，我不去。所以呢，我打算把家里存的钱，拿出来一半，四处去走走，趁着我现在还能动……”
我再也没有胃口吃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听大爷说完。他看我不吃，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因为我，你浪费半套，没关系，这个星期日，大爷请你吃好的。这个星期日，小子！再忙你也要去，我在咱小区门口的饭店订了两桌。请亲戚朋友什么的都过去，聚聚。聚完，我就玩去啦！”
齐大爷说得越是无所谓，我越觉得心眼儿里不舒服，听大爷说完，我胃和心都开始疼起来。我觉得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其实说心里话，我觉得齐大爷是个明白人，天天这棋没白下。生死本来就那么个事儿，面对比逃避，更需要勇气和胆量，但也更让人踏实。
我走到齐大爷身边，对着大爷说：“别那么灰心，您可是铁老头，就算癌细胞看见您，它也被您吓跑了。要不，我们再去趟北京的大医院看看，我看您这红光满面的，别再是误诊什么的。您说呢？”
“不看了，小子，你别安慰我，误诊不误诊等我旅游回来就知道了，你以为那癌细胞是吃素的，不可能！大夫说了，我也就只剩下两个来月啦！”
我心想：“现在的大夫真诚实，真敢说。跟判官似的，这就给人家下了死亡判决书了？比我还厉害，我也是服啦……”
星期日那天有家白事我都没有去，早早地就到了齐大爷家，老人家正和新娘子一样，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去吃饭才好。西服和中山装这两个选择让大爷纠结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套蓝色的中山服。头也是新剪的，整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只有两个月就要死的人。我看比我还结实呢。 我和齐大爷一家走到饭店，他让我坐在他身边，另一边是他老伴儿，看我这地位，我代表的就是死神，弄得我特别紧张，手心都是汗。
吃饭的两桌是在一个雅间，齐大爷看人都到齐了，站了起来，很大声地说：“大家安静一下，让我先说几句。”
顿时一片安静。
大爷继续说：“让大家来的目的，你们可能也都知道，就是我最多呢，还有两个月的活头，我算了算60多天的时间。我呢，还有很多的打算，看时间有很多是来不及做了，真是时间紧任务多。但是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去医院等死的。今天把大家喊过来，就算是……就算是个告别吧……是个告别会。我活了一辈子，如果有什么收获，也就是你们在座的这些人了……今天我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们有什么要和我说的，赶紧说，过了这个村，我可能就过去啦，再也听不见啦！我和你们有什么话，我一会儿单独和你们说。但是，今天谁也不许给我哭，哭什么，我还没死呢！我不喜欢看见你们哭，我喜欢看见你们笑，让我记住你们笑的样子，我也给你们留下笑的样子，这样多好啊！”
说到这里，齐大爷举起酒杯说：“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我活到今天我告诉你们——一生有多快取决于你有多快乐。如果快乐一辈子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都说人只能活一次，但是人也只能死一次。这样看，生死还是很公平的。你们说是不是？来，让我们祝每一天都活得快快乐乐的，一生都快快乐乐的！”
我在心里给齐大爷竖大拇指，真是明白的老人，一点也不糊涂。那天我和大爷都没有喝多，我们单独聊了聊他的后事，大爺告诉我：“我小时候在海河边上长大的，你把我的骨灰撒在海河里吧……我就这一个要求。”
我狠狠地点头。没有说一句话，但我看到齐大爷的眼里有了泪花，他低下头，擦了擦眼睛说：“我够本了，我活得够本啦！没什么遗憾，挺好的……”
齐大爷打破了医生的魔咒，活了足足4个月。遗像不是大头照片，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这也是他提前和我说好的。我记得他把照片递给我的时候说：“我身体老了，但在我的身体里面，我永远是照片里的这个孩子。”
这是一张老照片，在正式的照相馆照的，照片里的齐大爷开心地笑着，露着的门牙还少了一颗。
值得一说的是我们去海河撒骨灰，遇到了一个困难，因为是最寒冷的冬天，海河都冻上了。在海河上有很多孩子大人在滑冰，还有人把冰凿了一个圆圈钓鱼，还有游冬游的，年龄都不小了，还有一位大爷我看怎么也有70多岁了。我看着他走进碎冰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太厉害了。
等游冬泳的人走了，我们和几个齐大爷家的亲属一起，把骨灰撒了下去。说真话，我总有一种把骨灰撒在游泳池里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
撒完，我看着海河，想象着齐大爷小时候在河边玩的样子。我想，水一定比现在要清，河对岸也不会有这么些个高楼大厦。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齐大爷曾经和我说的一句话：都说时代在进步，可能是我老了，我就想不明白啦，是时代进步了，还是我们退步了呢？
意志控制死亡的时间极限
今天我要很严肃地和你们说说。死亡和死亡的相关奇怪想象。非常严肃。这是我研究很久的一个诡异死亡现象——意志控制死亡的时间极限到底是多少小时。目前我亲身经历看到的最大极限是4天零5个小时，也就是101个小时。
不知道你们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没有，老人去世前知道想见的那个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老人一定会等，等到看到那个人，只要看到了，眼睛立刻就闭上。前后也就几分钟的时间。
有一回有人问什么是意志？其实也没有问我，可我想都没有想脱口就说：“意志就是一个人马上就要死了，但是因为心里有个人还没有见到，所以一直坚持着不死，直到见到。谁有这样顽强的意志，干什么都能成。连死都没辙。”
我想在最后那一刻，人用意志控制住了什么呢？是自己的身体？大脑？还是死亡？想着就有点乱，可能只有我才会无聊到想这样的古怪问题吧？
拼劲所有的力气也要见到的人，他们是死者的什么人？什么关系？和死者生前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随着死者的离开都成了谜团，也都显得不重要了。但对于我这个死亡爱好者，这可是深深地吸引着我。别人不会懂得，就好比没有人懂一只猫为什么能和一个毛线球，玩上一整天。我对朋友圈没有兴趣，死亡让我慢慢远离了正常人的生活，可我这个非正常人，还乐呵地陶醉在死亡学其中。对于死亡好学者，连死神都给我开小灶，又给了我一次“就是等待就是坚持不死”的研究机会。
首先我要感谢那家人，提前两天就把我请去。还要感谢死者的儿子，一直扣着我，不让我离开。
这个有毅力的老人在等的人是她的孙女，孙女在外地上学。已经给孙女打了电话，她正坐着飞机飞来天津，见奶奶最后一面。
在老人昏迷醒来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听到她断断续续地问：“小雅……来了……没有啊？”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就好像是从一个很深很深的山洞里传出来的。阴森沙哑干枯的声音，从老人嗓子里发出来，好像有股热风从沙漠刮过来，又好像老人刚才昏迷的时候，去了一趟大沙漠。
这不得不让我浮想联翩，死亡地或者是死亡途经地，要不就是死亡中转站，是缺水干旱荒凉的。每次老人醒来，她的家人也会用棉签蘸上水，轻轻擦着老人的嘴唇。老人的嘴唇干枯得就像一片被晒干的落叶，使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推理。
等。等待。飞机晚点。继续等待。
家里的所有人都在等着。老人等着孙女。孙女等着飞机起飞。世界就是这样，有意思，也没意思。
对于我们可能没有人会注意时间，时间在我们就是在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时才有用，可不吗？上班晚一分钟你试试？真是谁迟到谁知道。但是对于一个将死的老人，她已经用不着时间了，白天黑夜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只关心，我的孙女来了没有？
在老人家等老人去世的人，度日如年。几乎每5分钟就有人看一下表，还好现在有手机，要不疯两个也很正常。在老人没有去世前，我是没有用的，好像有电灯就用不着点蜡烛一样。老人活着，我就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