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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论
一个热爱书籍的人。买不起一本书,买不起一个书房
甚至,连一方可以安静读书的弹丸之地都难以找到
一个热爱山水的人,困于生活,困于囊中羞涩的寸步难行
面对山水的召唤,不敢多迈出一步,真的身无分文。
甲午年夏天,于城市边缘看到一些九十年代红砖老小区
那些九十年代的豪宅,现在,它们像被城市排斥的乞丐。
在一栋又一栋摩天大楼面前灰头土脸,卑微。它们
最大的意义,是等待拆迁以后的摇身一变,连同鸡犬。
屋顶往下,覆盖着雨渍,有枯败感。青苔从基脚石开始
往上长,那是微小的植物的开始。如果所有城市人去楼空
几十年后的一天,会不会有一株橡树撑破楼顶,代替楼顶
接受光合作用?这些街道会不会是长满野花的灌木丛?
无法想象,在一些破碎的钢筋混凝土架子中,镶嵌着
那么一些山毛榉,那么一些藤蔓,与钢筋合抱,纠缠。
无法想象土地破壳而出,一些小动物莫名其妙地复活
然而,这些被粉碎的山峦的皮肉,骨头,却不能
再还原成一座座鲜活的山,作为落日宽衣入眠的屏风
不能再还原成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山神,庇佑一方水土
车过高原
汽车行驶在云贵高原的高速路上,群山的
轮廓和夏天的黛绿扑面而来,指示牌上一个个
陌生的地名,展示着词语的想象力。浓雾和乌云
在山巅与天空之间表演泼墨,风是那个手执毛笔
的造物主,远山淡影。一个个不知名的陌生村落
在高速路高架桥下飞快闪过,闪过无数个不同的人生
山顶连接高压线的铁塔,像一些通往更多陌生村庄的
灯塔。在雨中,云贵高原如此真实,高速两旁的岩石山
被包裹在铁丝网或防护带里,石头忘记了坠落
超车道上飞速行驶的越野车,消失于一片雨雾
想变成一只鹰,在这座山与那座山之间的天空
练习飞行术,练习用翅膀划开空气,练习怎样
一次次尝试飞离地球,又西西弗斯式落回原地
车沿着一座高架桥的弧线滑行,转个弯
一座更大的山扑面而来
把我的想象和灵魂
撞出了壳,把我的语言撞得粉碎
雨季
整个雨季,天空都像一块染色不均的黑布,覆盖着山峦
城市。偶尔有一会儿,一阵急雨把天空下了一个蓝色的洞
里面养着一些白色的游云,轻飘飘地梳理着她的头发
人们撑着五彩的伞走过街道,走过天桥,像极了一朵朵
排队行走的蘑菇呢。它们就在街面上行走着,呀,真可爱
小时候老是想,要是每天都是倾盆大雨多好!那样
爸爸妈妈就不用上山干农活啦,那时候没想到,要那样
庄稼可就全淹了。趁乌云停止为这个世界停止哭泣的当儿
贩卖十块钱三本笔记本的妇女,挑卖十块一公斤荔枝的
大叔,从城市某个廉价出租屋里来到城管最少的天桥
摆上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或许,还有儿女的学费和衣裳
大多数时候,雨季我变成一朵乌云,飞上天,把生活的
难言之隐变成透明的雨滴向大地倾吐,浇开一些花
那时候我又变成了一朵轻飘飘的白云,回到世间
继续穿街过巷,继续和房东、菜市场蔬菜摊老板娘,讨价还价
继续把身份,从儿子转换到父亲,再从父亲转换到儿子
反骨
一直把你当做仇人,从小的梦想,是离家出走
从你眼神的大牢里挖洞越狱,获得自由
从一顿顿斑竹笋炒腿肌肉的皮肉之苦中获得解脱
整个童年和青春期,就是一部我从你暴君国度的逃亡史
有一天,你忽然语气缓和,忽然放下严父的牛刷条子
像个多年的老友坐在我的对面讲述着人生
讲述着我小时候稀奇古怪的调皮,讲述着为多有一个
弟弟丢掉的教师工作,烤烟价格的下跌,玉米
土豆、白菜的廉价和我长达二十多年的无边求学路
父亲,我发现我的反骨,一根根都长成了你
一根根都带着生活的芒刺,排列在身体中
没有人可以通过这副皮囊看到它们作用于我肉身
和灵魂的锋芒,就像,那时候我也看不到你的一样
山顶
我们看着森林,看着风吹过花楸林撞上白崖又折回来
云的影子总是贴着人走,有时,也在白桦林里移动
雨水充足,庄稼满足地生长,年迈的父亲
从轮椅上站起来,说,他要出门打工,做点手上活
说起昨晚做的梦和家里进蛇显示的不好预兆和不安
说起三十还在求学的我,说起家里越积越多的开支
那时,风又从杉木林吹过来,沙沙沙沙
仿佛在说,你这个不孝子
建设
车子驶出市中心、环路、郊外和一些小县城
这条高速公路是群山身体上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
把一个个水泥和钢筋铸造的新农村连接起来
越往高原的深处,天空越干净,事物越簡单
越往高原深处,人这种自命不凡的动物,越渺小
面对天空、白云、云雾环绕的群山
我开始惊叹,开始失语,开始痛心疾首
又一座山被炸去了一半,露出岩石的森森白骨 树木的躯体和头颅,整齐地陈列在伐木厂的锯末中
忽然想变成一只老虎,越出汽车,去辨识所剩不多
的草木,做好与深林一起消失的准备,去对抗猎枪
像山川草木对抗炸药和斧头。心里真就跳出
一只老虎,对群山虎视眈眈,我开始奔跑和虎啸
回归森林,从口中吐出羚羊、吐出麋鹿
吐出更多的动物,把它们一一还给残存的森林
越往高原深处,高原和大地血肉丰满,真实
它们吞吐云雾,聚集色彩,它们瞬息万变
一会儿是山顶与河谷的巨大落差,一会儿是
一束刺破云层的光柱,是一条奔腾的河流
我是一只饥饿已久的羚羊
放肆地咀嚼着高原的真实
光
太阳消失时,万物失去了它们缤纷的颜色
影是因为光,它们在树叶上、睡莲上、湖水上跳动
山色的空,山色的无,湖光的空,湖光的无
甚至天空,也不能离光而去,只有它可以随意
抛弃万物,抛弃我越来越佝偻、臃肿的影子
没有谁规定贫穷的影子一定要筚路蓝缕,弱不禁风
没有谁规定,饿死的人需要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连向多年相依为命的兄弟忏悔,致歉,都需要借助光
这些年,不管受到多少白眼,他总是不离不弃
面对生活的暴君,面对时间的流放,我们借助太阳
借助月光,借助很多浊酒,越过撕裂的悬崖,越过
越来越嫩的骨头
喝足饱满的光,影子和我继续赶赴生活的刑场
城或其他
把心里的房子一座座拆掉,拆掉。把心里的
大树一棵棵拆掉,拆掉。眼前的一切,是一堆
一堆又一堆没有尽头的不等值的价格代名词
它们由一些制造价格的人卖给生产它们的人,卖给
那个寒窗苦读二十几载的博士,卖给更多人
的半生或一生。价格主宰着一些男人和一些女人的婚姻
性爱和家庭,价格主宰着一个个漂亮名字的城
太阳灰头土脸地挂在城的边缘,像极了我,始终
找不到一条进入城的正确之路。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
价格价格价格,把做爱的高度抬高到四十五楼,一些
无根之木,一些无根之水,一些在空中长大的儿童
人造的光,把夜色的黑殖民已久,星空在城上空失去
辽远与神秘,像一个堆满神灵尸体的伐木场,一团迷雾
把故乡一一拆掉,山水一一拆掉,把来和回的路也一一拆掉
在民族大学广场看云
雨花湖边的欧式建筑,像个少女,在湖水的镜面中
浣洗自己的影子。一条红色的鱼,跃出镜面
重新落入更深的天空。黛柳的长发伸向靛蓝色画布
沿鹅卵石小径向东,民大广场,夕阳把云朵点燃
有多少人此时与我同看这场色彩表演?他们是否也
像我,在这个城市,寸步难行,无立锥之地
民大广场的圆形弧线,广阔得如一个草原
广场上几对年轻人的爱情,正适合晚霞的色调
它们,有一天也会面临太阳抽身而去的孤单
黑黢黢,在更黑的天空背景里,被风吹散
多少人曾在这个广场上热情相拥,多少人在这
个广场上转身即成陌路,多少人从这里开始,多少人
在这里结束。风呼呼地吹着,
有飞机闪着夜灯飞往其他城市
华灯初起,这个城市,有很多用夜色
养家糊口的人,开始了他们的白天
位置
空无一物的天空,彩霞,乌云,白云,都显得多余
它的极低的部分,栖息着鸟的翅膀、灰尘、断线的风筝
再低一点的部分,一些哺乳动物在楼顶练习用双手飞行
绝大多数,盛开成一束红色昙花,把触角伸向大地
貼着星球行走的人,无法坠落进下方的星空
像一颗螺丝钉,紧紧地被磁铁绑架,直至最后一点铁
也变成锈,变成泥土,变成一捻就碎的红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