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千层面，加菲猫的最爱。
杉杉给青果介绍。旋转玻璃门轻柔环绕，进到夜里的咖啡屋，布置和光影和空气的味道和服务生的表情与十年前没有任何不同。
58块，过去是38块。偶尔独自来，静默低头吃，静默骑车回。
青果的杏眼在台灯下想象杉杉所经历的年轻岁月。
他不陪你？
……想吃的时候自己来，看一下午书，傍晚回去……
喝柠檬水？
杉杉点点头继续说，青果你知道不，你从不误读我，所以特别喜欢你。
（当然不能说不误读的意思就是无原则袒护，反正就是无任何恶意的轻揣摩。）
共吃一份千层面，起司厚厚的，有淡淡的烘烤焦黄，用铁汤匙吃，口感舒逸，令人微笑荡漾。青果环视咖啡馆说，以后家里就这样情调，杉杉你要听我的哦……其实单身挺好，没有烟火气……
杉杉说，这次来真好奇怪，仿佛人生来个原路探看才算彻底了了，否则即使离开十年，也还是未了。
她们打包，剩下的千层面请野猫吃。起身的时候，穿大衣系围巾眼睛坦然注视彼此，于是杉杉知道，过去的果真永远过去了。
选择了墙角那样相对幽闭的地方，适合放食物，等待夜半的野猫前来嗅闻或者大口咀嚼……
继续消磨黑夜，在冬夜里挽着胳膊，大衣的柔软和温暖令人觉得世事安稳如梦中。工整的靴子和包，发丝飘扬起来，也是有理有据有章法的。
拉开黄色的推拉门，铁风铃玲玲地响起来，进到在日本待过的女子回国开的小酒馆，也可以叫小食堂。杉杉要一瓶清酒，慢慢喝，如落拓老男人。
（你经历过什么，都会写在眼睛里。杉杉的姐姐如是教训杉杉。）
青果喝酱汤，吃天妇罗，舔着手指，如天真少女。
对面榻榻米里的两个中年男人叫了威士忌，999元。她们俩静静听陌生男人说话，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类，散发着清洁的味道。（有的人就是这样的，比如芷山。）
有一天杉杉发短信问芷山，你在做什么？
芷山十分钟后回信息，刚给你写字去了。
这个对话是要记一辈子的。向往的古典大梦，竟然能够在不期然中蓦然实现。
青果发了一颗樱桃一个手工描花日本酒杯的图片，在微信上。顺便查看了一下少年郎的微信，西夏王朝的消失，他新做的书。一个小小出版人，有做“公知”的野心。
回到酒店，在电梯里感觉到微眩的醉意，杉杉笑嘻嘻，薄薄脊背贴着电梯壁问青果，你相信爱情吗？
青果说，把自己喝成这样，才会探讨这个俗气命题。
2
那个雾霾中骑车的少年郎，黄花朵面罩，佟大为那样的单眼皮清澈欲滴。他对青果喊话：我知道自己在你的眼里还小，但我是真的喜欢你。
青果在夜里翻身，大床房，杉杉睡在身边，她的长头发固执地留着，仿佛在宣告对爱情永不放弃。
让我们在一起吧。少年郎还在喊话。
你说他会不会是为了逃离帝都的雾霾，才总想着来找我？青果问杉杉。
杉杉的脸伏在白枕头上想，那么我是想逃离什么呢？总想去古典的南地看一看。
青果坐起来，酒店的地灯淡淡亮着，令人温暖，不害怕。青果说，少年郎每次喊我“姐姐”，我就对他的爱情感到疑惑……那种亲人般的感情……
杉杉在心里重复：那种亲人般的感情。
（这正是芷山在他的年龄想要的。）
青果继续低语：大学时候喜欢过一个男孩，他不喜欢我，做了我的室友的男朋友，我眼睁睁看他背着那个娇小女孩的包，一起出发去黄鹤楼啊知音台啊任何一个地方。我跟上去，和他们一起去。你知道那种眼睁睁吗？后来他们果真结婚了，今年还见到，一个同学跳楼自杀，我们去扫墓，他站在我身边，我很想和他说话，但是他的眼睛不看我。
杉杉心里想，所以在少年郎那里，你还是愿意相信一种真心的喜欢，正好可以冲洗掉留在心里的阴霾。（这算是揣摩吗？）
因为是第二天夜里的火车离开这里，所以两人起来后依然雄赳赳上街去。
那家著名的盒饭大排档，竟然还在。还是那样，一到正午，街边蹲着吃饭的人，各色人等，仿佛你只要进到这个城市，人的等级立刻就鲜明了，你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几等。
从前的那个男人说过，这家排档的大排尤其好吃，配青菜。男人还说，做盒饭也能发财，买洋楼住，啧啧啧。
大排，似乎只这座城市有得卖。被榔头锤打一上午，扁平的，裹满淡金色面包屑，大片，在油锅里炸。十年前杉杉在大排面前静默呆看的画面，还大约记得。因为执意认为大排藏有多汁排骨，总想推翻面前“单调一片肉”的概念。
北方女人。男人说，鼻子里有隐约的哼的一声。她当年的小小请求，也是愿意替她实现的。午夜打牌归来去鸭血粉丝汤的摊头买一纸碗，记着加的是鸭肠和鸭肝，多辣椒油，挂在车把上，飘摇进弄堂。她穿睡衣，光脚迎接，盘腿在地板上吃，电视开着，那些窸窸窣窣的画面，人间泰和。男人去弄堂天井里收衣服，她永远不会使用竹竿，男人去卫生间冲凉，男人去厨房，男人在他世袭的老屋里如猫娴熟走动，红色油漆的回转楼梯在午夜里宁静无声。壁柜的顶上一个青瓷的欢喜佛，有人看见了要收，男人得意说，当然不给。墙上挂的字，古老猫咪和仕女在上面，也是不给人收去的。她坐在打蜡的棕红地板上，披散头发，少言语，微笑和惆怅，只这两种表情，脚丫交错，眼睁睁看时光把自己湮没……
想着这些十年前的事，路过昨晚放千层面的墙角，看见饭盒里的面浸在黄色的液体里。所以墙角也是半夜里邋遢男人到来的地方。这挥之不去的画面太不美了，然而忘记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生命“就是”一袭爬满虱子的锦衣。
竟然十年没有来过这里，东海岸边的古老城市，骑车穿街过巷，会遇见玲珑小西瓜，外贸衣，筐里的蟹，老弄堂高窗上垂落下来的长长床单，人们使用淡褐色竹竿，娴熟伸出收进，买青菜回家的男人，杏花楼的点心，国营商店里一盒盒盐水鸭，一排排如琵琶的金华火腿，乌鲁木齐路上梧桐树叶飘拂的教堂，她当年以微笑和惆怅坐在里面不知上帝最终会赠予她怎样的爱，桂花在九月的月光里开放…… 如明信片纷纷扬扬扑打到杉杉的身上，和眼睛里。她回头找青果。青果在路边接电话，慢腾腾，估计又是那个小三岁少年郎的电话。她挥一挥手，示意，进这一家。
老上海菜，想念了多少年？青果摘去玫瑰红的围巾，马海毛，母亲手织，配银灰色羊绒衫和黑大衣，腕上玲珑的黄玉镯，坐在众人的中间嘴唇微抿，眼睛漆亮，身体里有一双眼睛，随它左顾右盼，反正别人看不见。有家教并且情商高的好女孩。
杉杉打开菜谱，那么自己呢？从前算命人说你的命只能靠自己打拼，凡事都要向运气索要。讨厌的茧子，在虎口上。可是面容温软如水，在阳光下淡淡鳞光推过来一层层，养尊处优从未见识过什么刀剑严霜逼的女孩——
如果叫芷山的男人能够这样认定她，该有多好。但如果那样，就是另一个女孩的命运了，也就遇见不了芷山。
烤麸，蒸咸肉，酱烧茄子，清炒芥兰。说“烤麸”的时候用了这方土地上人们的发音。蚌肉豆腐汤。穿红黑格子衬衫的服务员仿佛公主和王子，美丽地在青春里奔跑。杉杉合上菜谱，想闭着眼睛，坐在硬木椅上静静感觉逝去的年岁。
那一年你多大？青果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
28。
哦，和我现在一样大。
如果那个感情是对的，我大约会一直在这里。（这句话说出来，仿佛是在谄媚这座城市。）
青果的手搭在硬木桌上，抚摸花纹，手指莹润如玉，说，即使现在有机会来这里工作，我也不会来。
青果说的是一种能够扎根的现世安稳和尊严。
吃饭的人们坐在雕花的木屏风里，衣着整齐，头发有型，说话朗朗。杉杉多看了几眼，齐整端庄笃定的生活，她曾经在里面，也不在里面。
3
关于芷山这件事，是这样的。
那个在北方某城市的清晨，杉杉对着镜子盘头发，早已过了披散头发的年龄，沉沉的头发梳理到高处盘卷成略蓬松的发髻。黑发白皮肤亮的眸子玫瑰红的唇，心上的茧子和虎口的茧子比较容易隐藏，然后就是轻松的微笑，甚至略显倦怠，仿佛有千百个破绽等着暴露，而她小心呵护住。（姐姐说的话她记得很牢，但是命运不能够改写。）
遇见过一个男人，晚饭后和她在汉口街边慢慢走，突然握住她的手，用酒醉的绯红微笑看她。他说，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醉了。他说，你的神情多么干净。他说，这很不容易。他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轻易对一个人动一种喜欢的感情，她不太信。但是也由着他牵着她并不如玉的手，走到一座茶楼里，吃了两种茶。正山小种和金骏眉。敲开一个又一个核桃，看冲茶的美丽女孩庄严端坐，仿佛在下发一杯一杯的圣旨。后来，他们走下茶楼，客气有礼地告别，说好第二天共进晚餐。第二天杉杉没有去。
仿佛中年人的感情，再激烈也不过如此了。沸腾几个滚，然后在茶叶的回落里彼此微笑，说墙上的仕女图和大月亮很美，说从前的人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然而她确实轻易地对叫芷山的男人动了“喜欢的感情”。
他端着早餐盘走过来的那个清晨，她本不想去餐厅，但还是去了。有美一人，硕大且俨。杉杉愿意自己是仕女图里的女子掉落到现实中来。
他蓦然出现了。坐下之前用目光问了的，这里没有人吧，用一个迟顿的顿点。她算是回答了，也是一个迟顿的顿点。那就是可以坐的。他就坐下了。
他们各自低头吃饭，不用发声的。虽然明明可以有发声。但是她不想发声。她愿意自己的命运是偶然得来的，而不是她主动出击要到手的。算命人说的话她一直记着，甚至是负气的，渐渐就撒手不管那所谓“掌舵”的舵。她想做一个“平柔无故事”的女人，那才是她心仪的自己。
男人静静咀嚼，蔬菜沙拉。她静静咀嚼，烤麸到了北方叫凉拌面筋，且非浓油赤酱。
她身体里的安静和芷山身体里的安静重叠了，一样的脉冲，律动，一个曲子，他们的灵魂在无声演奏大提琴，他们在这无意识的演奏里静静吃早饭。
然后他问，你自哪里来？他的声音和眼睛是沉郁的，但是唇角的笑是少年的样子。他留下她的电话，加了她的微信。她愿意命运是偶然降临的，而不是伸手索要的。她几乎是笼着自己的胳膊，连花瓣开花的力气都没有用。
后来芷山在微信里对她说，我完全想不起来你坐在我斜对面吃早餐的样子了。
（魂断蓝桥里有这样的对话。是不是代表其实爱情从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就果真发生了。）
4
他知道你来上海？青果问。
知道，他的打牌搭档也来开会，见到我，当晚就告诉了他。他们仿佛每天晚上都要打牌，不打就不知道天该怎么亮起来。
他听说你来，大约也只是默默一笑吧，十年，就像昨天的黄昏。
她们吃过午饭，决定向外滩开拔。说是一直地朝那座伟大的三层立交桥走去，盘旋而下之后，继续向前，就能抵达。
那就走路去，反正时间够用……他又结婚了，是个有宽敞洋房的女人，当然洋房的因素不会很重要，大约是遇见了对的人就结婚了。说是心脏病犯过一次，打牌的时候，送去医院，那个女人一直陪着他。都是听人说的，世界很小，什么消息都能吹来吹去，然后事情大致的模样就有了。
昨晚你喝醉了，说到爱情，为什么还要爱呢。
不开始就不会知道结果……但是人过中年会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爱了，或者不是不会爱了，而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投入到爱里了，大约是成熟到凡事可以立刻看见底，就失去了惊心动魄的“被诱惑力”，反而更信任和依赖的是“亲人的爱”。
（这话是芷山说的。）
那个清晨的“斜对面”一直在延续……芷山端来水果，服务员续上清咖。说了些什么？杉杉的眸子是毛玻璃，因为上面毕竟覆盖着岁月的沧桑。芷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睛里了吧。
青果问，那么你28岁那年究竟爱过那个男人没有？
第一次见面是在咖啡馆，她说话和笑的声音有点大。第一次见面，而且命运是跌宕漂流的，所以很紧张吧，想要牢牢捉住一片草叶。他在那次见面里悄悄提醒她，声音小点。所以其实有些时候他是个温和有礼的男人。 然后她和她的大皮箱，随着这个男人去了古老弄堂，梧桐一大街，她低头去看，那么大的树叶，仿佛牛皮纸。他们结婚了。发了喜糖，给弄堂里的人，单位里的人。她每天不上班，穿睡裙在家里看书，打开电脑写字，去大街上走过一个一个有历史的房子，吃很小的心爱的食物，包括千层面。后来她发现其实就是独自一人举起轻飘飘的命运，从前是，今日是，未来也是。
他在下班的点停放自行车在天井里，用钥匙打开门，看见伏在桌子上敲打键盘的她，去厨房炒青菜，那种酱烧的茄子，他很会做。土豆丝也炒得好，糖醋小排和蟹炒年糕做得地道，锅巴稀饭夜里吃，清晨吃，酒糟泥螺和酱咸菜，没有什么是不好的。
然后还是散了。某天她突然从棕红地板上站起来，拖过大皮箱，去了机场，机票是姐姐买的。她一文不名的时代，口袋里几乎没有几张钞票。
所以不开始就不会知道结果。如果总是对某一个开始抱着乐观，就仿佛一个低智的人；但是总是对一个开始抱着悲观和断定，那又是什么呢？
那能是什么？不过是不够喜欢你，所以不愿意开始。宁愿不开始，省心。
青果说话的语气总像一个资深老妇人。小三岁的少年郎，要告别雾霾笼罩的帝都，骑车来汉口找她，执子之手，遍走天涯。青果说，切！就算星座相合又怎样。狮子女和天平男，一个喜欢熠熠威光，一个善于说温软低伏的小话……再说我凭什么相信一个一无所有的男孩子的爱情？他输得起，我输不起。他输了可以立马骑单车返回他的一无所有，我输了，我的眼睛里就留下了失败。
5
当然是喜欢的。芷山亲口说的。亲自发的短信和微信。亲自。说起那个奇妙的安静的清晨，人来人往，座位多得像牛毛，只在杉杉的斜对面坐下来。他喜欢把自己装在黑色的衣服里，很稳妥保险，不让别人看见他。
杉杉的灵魂轻轻动了一下。其实很早就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是如社交达人热络地落入“嗨你好”的俗套，杉杉很久不愿意那么做了。所以也只是灵魂如三叶草片动了一下。直到芷山问她，你自哪里来？她抬起头，这是他们第一次的注视。
（你自哪里来？杉杉后来想，这话说起来就实在太长了，但是那些“太长”的往事似乎就在等着未来的一天，一个叫芷山的男人从截面切入，威严而和蔼地发问，你自哪里来？）
第二次的注视。杉杉去另一个楼层送东西，因为没有那个楼层的房卡，她在电梯里发呆、一筹莫展。电梯突然动了，向下，向下，电梯门打开，芷山站在那里。
他陪她走安全通道到那个楼层，把东西交给要找的人，如英勇智谋的武士帮助了公主。
（在安全通道里，略狭窄的楼梯，他们的身体靠得有些近。）
是很奇怪。芷山后来也承认。这奇妙的不断遇见。
但是不敢爱。不能爱。不能开始。只能立刻剪断。因为身后悍然如磐石的既成事实：每个月送老弱的父亲做透析，人已经瘦成了电线杆，当然渴望活下去，要一直和亲人们在一起。芷山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稍有分心和懈怠，局面就坍塌；还有相守半生善良简单的发妻、刚刚订婚的双胞胎女儿，两个新女婿入门来拜见端严而善良的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家的客厅里有一张长大木桌，新鲜的墨就要登临笔画的枝头。
我是顶梁柱，不能分心……再说，谁也不知道一旦开始会是什么结果，为什么要去尝试。爱啊喜欢啊，很容易就变质变味寡淡，那时候你怎么办？我不能伤害你。
芷山打电话给杉杉，表达清晰清爽，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是已经做出了的决定。一只喜鹊从天空飞过，如石头掉落下去。杉杉收起电话。如青果所说，宁愿不尝试，眼睛里也不能留下一败再败的印迹。（别以为它们可以掩饰或者遗忘。它们忠实地书写，各据其位。）
两人慢腾腾，大约走了一个小时。路过许多旧年代的建筑，它们有百乐门那样的旋转门，有欧式的拱形高窗，有清洁的大理石的身子。然后，外滩，突然就到了。
南京路路牌、老酸奶和牛轧糖，青果把它们发在微信里。少年郎清澈的单眼皮在注视青果。
青果给少年郎写下一行如飞翔的大雁的字：那么我们试一试……
（也许爱情和一无所有和年龄的差距和帝都的雾霾和青果想要的在最好的时候有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关系。）
张丽萍
出版过短篇小说集《婚姻与爱情无关》，散文集《世俗生活》、《澄江笔记》，主编过《中国民间故事·澄江卷》等。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云南省澄江县政协，任副主席，曾历任文化局副局长、文体局副局长、文联主席。
杉杉给青果介绍。旋转玻璃门轻柔环绕，进到夜里的咖啡屋，布置和光影和空气的味道和服务生的表情与十年前没有任何不同。
58块，过去是38块。偶尔独自来，静默低头吃，静默骑车回。
青果的杏眼在台灯下想象杉杉所经历的年轻岁月。
他不陪你？
……想吃的时候自己来，看一下午书，傍晚回去……
喝柠檬水？
杉杉点点头继续说，青果你知道不，你从不误读我，所以特别喜欢你。
（当然不能说不误读的意思就是无原则袒护，反正就是无任何恶意的轻揣摩。）
共吃一份千层面，起司厚厚的，有淡淡的烘烤焦黄，用铁汤匙吃，口感舒逸，令人微笑荡漾。青果环视咖啡馆说，以后家里就这样情调，杉杉你要听我的哦……其实单身挺好，没有烟火气……
杉杉说，这次来真好奇怪，仿佛人生来个原路探看才算彻底了了，否则即使离开十年，也还是未了。
她们打包，剩下的千层面请野猫吃。起身的时候，穿大衣系围巾眼睛坦然注视彼此，于是杉杉知道，过去的果真永远过去了。
选择了墙角那样相对幽闭的地方，适合放食物，等待夜半的野猫前来嗅闻或者大口咀嚼……
继续消磨黑夜，在冬夜里挽着胳膊，大衣的柔软和温暖令人觉得世事安稳如梦中。工整的靴子和包，发丝飘扬起来，也是有理有据有章法的。
拉开黄色的推拉门，铁风铃玲玲地响起来，进到在日本待过的女子回国开的小酒馆，也可以叫小食堂。杉杉要一瓶清酒，慢慢喝，如落拓老男人。
（你经历过什么，都会写在眼睛里。杉杉的姐姐如是教训杉杉。）
青果喝酱汤，吃天妇罗，舔着手指，如天真少女。
对面榻榻米里的两个中年男人叫了威士忌，999元。她们俩静静听陌生男人说话，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类，散发着清洁的味道。（有的人就是这样的，比如芷山。）
有一天杉杉发短信问芷山，你在做什么？
芷山十分钟后回信息，刚给你写字去了。
这个对话是要记一辈子的。向往的古典大梦，竟然能够在不期然中蓦然实现。
青果发了一颗樱桃一个手工描花日本酒杯的图片，在微信上。顺便查看了一下少年郎的微信，西夏王朝的消失，他新做的书。一个小小出版人，有做“公知”的野心。
回到酒店，在电梯里感觉到微眩的醉意，杉杉笑嘻嘻，薄薄脊背贴着电梯壁问青果，你相信爱情吗？
青果说，把自己喝成这样，才会探讨这个俗气命题。
2
那个雾霾中骑车的少年郎，黄花朵面罩，佟大为那样的单眼皮清澈欲滴。他对青果喊话：我知道自己在你的眼里还小，但我是真的喜欢你。
青果在夜里翻身，大床房，杉杉睡在身边，她的长头发固执地留着，仿佛在宣告对爱情永不放弃。
让我们在一起吧。少年郎还在喊话。
你说他会不会是为了逃离帝都的雾霾，才总想着来找我？青果问杉杉。
杉杉的脸伏在白枕头上想，那么我是想逃离什么呢？总想去古典的南地看一看。
青果坐起来，酒店的地灯淡淡亮着，令人温暖，不害怕。青果说，少年郎每次喊我“姐姐”，我就对他的爱情感到疑惑……那种亲人般的感情……
杉杉在心里重复：那种亲人般的感情。
（这正是芷山在他的年龄想要的。）
青果继续低语：大学时候喜欢过一个男孩，他不喜欢我，做了我的室友的男朋友，我眼睁睁看他背着那个娇小女孩的包，一起出发去黄鹤楼啊知音台啊任何一个地方。我跟上去，和他们一起去。你知道那种眼睁睁吗？后来他们果真结婚了，今年还见到，一个同学跳楼自杀，我们去扫墓，他站在我身边，我很想和他说话，但是他的眼睛不看我。
杉杉心里想，所以在少年郎那里，你还是愿意相信一种真心的喜欢，正好可以冲洗掉留在心里的阴霾。（这算是揣摩吗？）
因为是第二天夜里的火车离开这里，所以两人起来后依然雄赳赳上街去。
那家著名的盒饭大排档，竟然还在。还是那样，一到正午，街边蹲着吃饭的人，各色人等，仿佛你只要进到这个城市，人的等级立刻就鲜明了，你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几等。
从前的那个男人说过，这家排档的大排尤其好吃，配青菜。男人还说，做盒饭也能发财，买洋楼住，啧啧啧。
大排，似乎只这座城市有得卖。被榔头锤打一上午，扁平的，裹满淡金色面包屑，大片，在油锅里炸。十年前杉杉在大排面前静默呆看的画面，还大约记得。因为执意认为大排藏有多汁排骨，总想推翻面前“单调一片肉”的概念。
北方女人。男人说，鼻子里有隐约的哼的一声。她当年的小小请求，也是愿意替她实现的。午夜打牌归来去鸭血粉丝汤的摊头买一纸碗，记着加的是鸭肠和鸭肝，多辣椒油，挂在车把上，飘摇进弄堂。她穿睡衣，光脚迎接，盘腿在地板上吃，电视开着，那些窸窸窣窣的画面，人间泰和。男人去弄堂天井里收衣服，她永远不会使用竹竿，男人去卫生间冲凉，男人去厨房，男人在他世袭的老屋里如猫娴熟走动，红色油漆的回转楼梯在午夜里宁静无声。壁柜的顶上一个青瓷的欢喜佛，有人看见了要收，男人得意说，当然不给。墙上挂的字，古老猫咪和仕女在上面，也是不给人收去的。她坐在打蜡的棕红地板上，披散头发，少言语，微笑和惆怅，只这两种表情，脚丫交错，眼睁睁看时光把自己湮没……
想着这些十年前的事，路过昨晚放千层面的墙角，看见饭盒里的面浸在黄色的液体里。所以墙角也是半夜里邋遢男人到来的地方。这挥之不去的画面太不美了，然而忘记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生命“就是”一袭爬满虱子的锦衣。
竟然十年没有来过这里，东海岸边的古老城市，骑车穿街过巷，会遇见玲珑小西瓜，外贸衣，筐里的蟹，老弄堂高窗上垂落下来的长长床单，人们使用淡褐色竹竿，娴熟伸出收进，买青菜回家的男人，杏花楼的点心，国营商店里一盒盒盐水鸭，一排排如琵琶的金华火腿，乌鲁木齐路上梧桐树叶飘拂的教堂，她当年以微笑和惆怅坐在里面不知上帝最终会赠予她怎样的爱，桂花在九月的月光里开放…… 如明信片纷纷扬扬扑打到杉杉的身上，和眼睛里。她回头找青果。青果在路边接电话，慢腾腾，估计又是那个小三岁少年郎的电话。她挥一挥手，示意，进这一家。
老上海菜，想念了多少年？青果摘去玫瑰红的围巾，马海毛，母亲手织，配银灰色羊绒衫和黑大衣，腕上玲珑的黄玉镯，坐在众人的中间嘴唇微抿，眼睛漆亮，身体里有一双眼睛，随它左顾右盼，反正别人看不见。有家教并且情商高的好女孩。
杉杉打开菜谱，那么自己呢？从前算命人说你的命只能靠自己打拼，凡事都要向运气索要。讨厌的茧子，在虎口上。可是面容温软如水，在阳光下淡淡鳞光推过来一层层，养尊处优从未见识过什么刀剑严霜逼的女孩——
如果叫芷山的男人能够这样认定她，该有多好。但如果那样，就是另一个女孩的命运了，也就遇见不了芷山。
烤麸，蒸咸肉，酱烧茄子，清炒芥兰。说“烤麸”的时候用了这方土地上人们的发音。蚌肉豆腐汤。穿红黑格子衬衫的服务员仿佛公主和王子，美丽地在青春里奔跑。杉杉合上菜谱，想闭着眼睛，坐在硬木椅上静静感觉逝去的年岁。
那一年你多大？青果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
28。
哦，和我现在一样大。
如果那个感情是对的，我大约会一直在这里。（这句话说出来，仿佛是在谄媚这座城市。）
青果的手搭在硬木桌上，抚摸花纹，手指莹润如玉，说，即使现在有机会来这里工作，我也不会来。
青果说的是一种能够扎根的现世安稳和尊严。
吃饭的人们坐在雕花的木屏风里，衣着整齐，头发有型，说话朗朗。杉杉多看了几眼，齐整端庄笃定的生活，她曾经在里面，也不在里面。
3
关于芷山这件事，是这样的。
那个在北方某城市的清晨，杉杉对着镜子盘头发，早已过了披散头发的年龄，沉沉的头发梳理到高处盘卷成略蓬松的发髻。黑发白皮肤亮的眸子玫瑰红的唇，心上的茧子和虎口的茧子比较容易隐藏，然后就是轻松的微笑，甚至略显倦怠，仿佛有千百个破绽等着暴露，而她小心呵护住。（姐姐说的话她记得很牢，但是命运不能够改写。）
遇见过一个男人，晚饭后和她在汉口街边慢慢走，突然握住她的手，用酒醉的绯红微笑看她。他说，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醉了。他说，你的神情多么干净。他说，这很不容易。他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轻易对一个人动一种喜欢的感情，她不太信。但是也由着他牵着她并不如玉的手，走到一座茶楼里，吃了两种茶。正山小种和金骏眉。敲开一个又一个核桃，看冲茶的美丽女孩庄严端坐，仿佛在下发一杯一杯的圣旨。后来，他们走下茶楼，客气有礼地告别，说好第二天共进晚餐。第二天杉杉没有去。
仿佛中年人的感情，再激烈也不过如此了。沸腾几个滚，然后在茶叶的回落里彼此微笑，说墙上的仕女图和大月亮很美，说从前的人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然而她确实轻易地对叫芷山的男人动了“喜欢的感情”。
他端着早餐盘走过来的那个清晨，她本不想去餐厅，但还是去了。有美一人，硕大且俨。杉杉愿意自己是仕女图里的女子掉落到现实中来。
他蓦然出现了。坐下之前用目光问了的，这里没有人吧，用一个迟顿的顿点。她算是回答了，也是一个迟顿的顿点。那就是可以坐的。他就坐下了。
他们各自低头吃饭，不用发声的。虽然明明可以有发声。但是她不想发声。她愿意自己的命运是偶然得来的，而不是她主动出击要到手的。算命人说的话她一直记着，甚至是负气的，渐渐就撒手不管那所谓“掌舵”的舵。她想做一个“平柔无故事”的女人，那才是她心仪的自己。
男人静静咀嚼，蔬菜沙拉。她静静咀嚼，烤麸到了北方叫凉拌面筋，且非浓油赤酱。
她身体里的安静和芷山身体里的安静重叠了，一样的脉冲，律动，一个曲子，他们的灵魂在无声演奏大提琴，他们在这无意识的演奏里静静吃早饭。
然后他问，你自哪里来？他的声音和眼睛是沉郁的，但是唇角的笑是少年的样子。他留下她的电话，加了她的微信。她愿意命运是偶然降临的，而不是伸手索要的。她几乎是笼着自己的胳膊，连花瓣开花的力气都没有用。
后来芷山在微信里对她说，我完全想不起来你坐在我斜对面吃早餐的样子了。
（魂断蓝桥里有这样的对话。是不是代表其实爱情从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就果真发生了。）
4
他知道你来上海？青果问。
知道，他的打牌搭档也来开会，见到我，当晚就告诉了他。他们仿佛每天晚上都要打牌，不打就不知道天该怎么亮起来。
他听说你来，大约也只是默默一笑吧，十年，就像昨天的黄昏。
她们吃过午饭，决定向外滩开拔。说是一直地朝那座伟大的三层立交桥走去，盘旋而下之后，继续向前，就能抵达。
那就走路去，反正时间够用……他又结婚了，是个有宽敞洋房的女人，当然洋房的因素不会很重要，大约是遇见了对的人就结婚了。说是心脏病犯过一次，打牌的时候，送去医院，那个女人一直陪着他。都是听人说的，世界很小，什么消息都能吹来吹去，然后事情大致的模样就有了。
昨晚你喝醉了，说到爱情，为什么还要爱呢。
不开始就不会知道结果……但是人过中年会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爱了，或者不是不会爱了，而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投入到爱里了，大约是成熟到凡事可以立刻看见底，就失去了惊心动魄的“被诱惑力”，反而更信任和依赖的是“亲人的爱”。
（这话是芷山说的。）
那个清晨的“斜对面”一直在延续……芷山端来水果，服务员续上清咖。说了些什么？杉杉的眸子是毛玻璃，因为上面毕竟覆盖着岁月的沧桑。芷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睛里了吧。
青果问，那么你28岁那年究竟爱过那个男人没有？
第一次见面是在咖啡馆，她说话和笑的声音有点大。第一次见面，而且命运是跌宕漂流的，所以很紧张吧，想要牢牢捉住一片草叶。他在那次见面里悄悄提醒她，声音小点。所以其实有些时候他是个温和有礼的男人。 然后她和她的大皮箱，随着这个男人去了古老弄堂，梧桐一大街，她低头去看，那么大的树叶，仿佛牛皮纸。他们结婚了。发了喜糖，给弄堂里的人，单位里的人。她每天不上班，穿睡裙在家里看书，打开电脑写字，去大街上走过一个一个有历史的房子，吃很小的心爱的食物，包括千层面。后来她发现其实就是独自一人举起轻飘飘的命运，从前是，今日是，未来也是。
他在下班的点停放自行车在天井里，用钥匙打开门，看见伏在桌子上敲打键盘的她，去厨房炒青菜，那种酱烧的茄子，他很会做。土豆丝也炒得好，糖醋小排和蟹炒年糕做得地道，锅巴稀饭夜里吃，清晨吃，酒糟泥螺和酱咸菜，没有什么是不好的。
然后还是散了。某天她突然从棕红地板上站起来，拖过大皮箱，去了机场，机票是姐姐买的。她一文不名的时代，口袋里几乎没有几张钞票。
所以不开始就不会知道结果。如果总是对某一个开始抱着乐观，就仿佛一个低智的人；但是总是对一个开始抱着悲观和断定，那又是什么呢？
那能是什么？不过是不够喜欢你，所以不愿意开始。宁愿不开始，省心。
青果说话的语气总像一个资深老妇人。小三岁的少年郎，要告别雾霾笼罩的帝都，骑车来汉口找她，执子之手，遍走天涯。青果说，切！就算星座相合又怎样。狮子女和天平男，一个喜欢熠熠威光，一个善于说温软低伏的小话……再说我凭什么相信一个一无所有的男孩子的爱情？他输得起，我输不起。他输了可以立马骑单车返回他的一无所有，我输了，我的眼睛里就留下了失败。
5
当然是喜欢的。芷山亲口说的。亲自发的短信和微信。亲自。说起那个奇妙的安静的清晨，人来人往，座位多得像牛毛，只在杉杉的斜对面坐下来。他喜欢把自己装在黑色的衣服里，很稳妥保险，不让别人看见他。
杉杉的灵魂轻轻动了一下。其实很早就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是如社交达人热络地落入“嗨你好”的俗套，杉杉很久不愿意那么做了。所以也只是灵魂如三叶草片动了一下。直到芷山问她，你自哪里来？她抬起头，这是他们第一次的注视。
（你自哪里来？杉杉后来想，这话说起来就实在太长了，但是那些“太长”的往事似乎就在等着未来的一天，一个叫芷山的男人从截面切入，威严而和蔼地发问，你自哪里来？）
第二次的注视。杉杉去另一个楼层送东西，因为没有那个楼层的房卡，她在电梯里发呆、一筹莫展。电梯突然动了，向下，向下，电梯门打开，芷山站在那里。
他陪她走安全通道到那个楼层，把东西交给要找的人，如英勇智谋的武士帮助了公主。
（在安全通道里，略狭窄的楼梯，他们的身体靠得有些近。）
是很奇怪。芷山后来也承认。这奇妙的不断遇见。
但是不敢爱。不能爱。不能开始。只能立刻剪断。因为身后悍然如磐石的既成事实：每个月送老弱的父亲做透析，人已经瘦成了电线杆，当然渴望活下去，要一直和亲人们在一起。芷山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稍有分心和懈怠，局面就坍塌；还有相守半生善良简单的发妻、刚刚订婚的双胞胎女儿，两个新女婿入门来拜见端严而善良的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家的客厅里有一张长大木桌，新鲜的墨就要登临笔画的枝头。
我是顶梁柱，不能分心……再说，谁也不知道一旦开始会是什么结果，为什么要去尝试。爱啊喜欢啊，很容易就变质变味寡淡，那时候你怎么办？我不能伤害你。
芷山打电话给杉杉，表达清晰清爽，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是已经做出了的决定。一只喜鹊从天空飞过，如石头掉落下去。杉杉收起电话。如青果所说，宁愿不尝试，眼睛里也不能留下一败再败的印迹。（别以为它们可以掩饰或者遗忘。它们忠实地书写，各据其位。）
两人慢腾腾，大约走了一个小时。路过许多旧年代的建筑，它们有百乐门那样的旋转门，有欧式的拱形高窗，有清洁的大理石的身子。然后，外滩，突然就到了。
南京路路牌、老酸奶和牛轧糖，青果把它们发在微信里。少年郎清澈的单眼皮在注视青果。
青果给少年郎写下一行如飞翔的大雁的字：那么我们试一试……
（也许爱情和一无所有和年龄的差距和帝都的雾霾和青果想要的在最好的时候有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关系。）
张丽萍
出版过短篇小说集《婚姻与爱情无关》，散文集《世俗生活》、《澄江笔记》，主编过《中国民间故事·澄江卷》等。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云南省澄江县政协，任副主席，曾历任文化局副局长、文体局副局长、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