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脸,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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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杨晖每年夏天去浙江拍老头已有不少年,他从一个抽象画家到关注一张张具体的老人的脸,是个漫长过程。二○○六年春,我想着怎样让他拍了七八年的照片,能做一个回顾和展出。这事跟专注摄影方面论述和策展的姜纬商量,约了去浦东三林塘杨晖的工作室看照片。杨晖那些自己手工冲印的照片,拍的几乎全是浙江小地方泡茶馆的老头。那些老人的脸孔,脸孔上的褶皱,不少因为是清晨天似亮非亮时抓拍来,对焦有些不精准,图像有些松软和模糊。但姜纬当场被打动。我们走时在楼梯口大声说着可以写篇文章,叫“一张脸,一个世界;一张脸,一辈子”。
  几个月后姜纬与爱普生影艺坊约定,十月下旬为杨晖在楼上做个展,名为《茶馆里的老头》。爱普生影艺坊在上海淮海路上,人来人往够大众化,不艺术的人也会走进来瞧几眼。而杨晖展览之前,姜纬已为拍摄上海颇有名气的陆元敏,在爱普生楼下展厅策划了另一个名为《苏州河》的展览,展出他以一九九一至一九九三年为主拍摄的一批苏州河两岸的照片,同时还出了画册。这些照片从一百来张旧底片中挑出,部分是第一次面世。大半个月里,《茶馆里的老头》和《苏州河》楼上楼下同时同地展出。无巧不成书,杨晖、陆元敏十二年前曾一起办过摄影展。那次是他们第一次正式展出自己的照片。
  跟杨晖结识多年,对他的图像创作,我自诩为一个熟悉的人。我与姜纬交往时间不算长,但开始慢慢了解他热衷推动的那种摄影。在动笔写这篇文章时,我跟陆元敏还没有一面之缘,而他照片里那种细碎的上海,是再熟悉不过的我的成长环境。这些人关于摄影的实践和论说,在我们身边不知不觉地发生、成长和收获。但金秋十月,当他们绝非偶然地又一次汇聚,这些图片构成了些怎样的察看和理解生活的方式?背后串联起的那个理念是什么?我想这值得一说。
  
  杨晖本来不是想要拍照,他是为画画收集素材。上世纪九十年末,这个十几年前异常凶猛的上海先锋艺术家,这时从海外归来,已是另一副心境。他自此每年回原籍浙江省境内游历,拍下上千张那里老人的脸,带回他当时生活的海外,用做描绘和追忆的素材。我认识一位成就不小的欧洲职业摄影家看过杨晖照片,认为他不懂摄影。但我很庆幸杨晖不关心那些趣味,不追求布列松追随者们的刻意刹那。从这个意思上讲,杨晖也不追求“摄影”,他的根本兴趣不为堆造那些趣味,而在获取更多素材。这是个跟摄影没关系的拍照动机,在他每次跑去浙江,在那些小镇茶馆店的老头面前表现得如此强烈,并持续多年。但杨晖并不忽视技术,作为资深抽象画家,他对图像摆布、光影和黑白等技巧积累丰厚,这使得那些茶馆老头照片,坦然、质朴、活生生。它们是素材。
  有个问题困扰我,就是那些素材需要如此反复积累吗?九十年代末,杨晖渐从一名抽象画家转变成一位具象画家,用炭笔画大幅的老人头像,每年工作量大概在几百张。杨晖去浙江是为画画准备素材,几年后拍照逐渐成了较独立的事情。虽然一些年下来,杨晖画技不断在变化,但变化是有限的,而对茶馆老头的拍摄,基本就这样进行着。我的问题是,表面看来扬晖是要拍取不同的人物造型,但其实他是在做件重复的事。十张脸之间的不同是明显的,五百张脸之间的不同是有限的,不断拍下去,这些老头们反而成了一个族类。那么,杨晖的素材都是为了要堆积出一张老头族类的脸吗?
  以此来看,从抽象中出来的杨晖,“老头”成了生命意象。杨晖是用视觉艺术的技术,在不断地归纳对世界的看法,并想有效地把握他理解的世界图像。如果片段地抽出杨晖的图像来看,还是有不少文学性的关于世事的浮光掠影。然而,当这些相近似的头像或照片,年复一年地被捕捉进快门,被洗印出来,它们堆塑出同一张生命老去的脸孔,它们不再那么浪漫情怀,这就有了点哲学的意味──不再是描绘生命,而近乎于描绘赤裸的生命概念。
  回到一般意义上的观看,江南茶馆中的老头,他们在清晨昏暗中喝着最便宜的红茶或一碗早老酒,杨晖在完全不够光亮的情况下,与他们交友,谈笑风生,硬生生想把他们抓入镜头,让风烛残年在他底片上曝光。有时在户外,说是清晨,天根本没亮,他等了公路边汽车一闪而过的光束照亮,按下快门。光束过后,眼前的世界更加一片漆黑地将老头们淹没。姜纬说:“在现代化惊涛骇浪包围冲击中的江南乡镇拍摄到的这些照片,是中国传统生活方式的提早的挽歌,也是我们大家未来的‘昔日之梦’。”但这“挽歌”式的照片在我面前并不悲凉,相反,在我看来他们有人间的温暖、快意和达观,一张脸是一个世界,一张脸上是一辈子的积累。走到坐到这些老头中间,杨晖总是一脸开心和兴奋,在那堆人里声响很大地聊天、喝茶、拍照,像是回家,回到生活源头。杨晖的摄影,要让那些生活在燃尽之前,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印证和尊严。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之后由包括顾铮、姜纬在内的论说者推动,上海从八十年代开始的那代街头摄影,成了这个都市最重要的视觉组成部分。陆元敏脱颖而出。他们长年累月孜孜不倦地拍摄,从青年走进中年,从业余爱好成就为被尊重的艺术。陆元敏们不为人注意地站在路边屋角的小场景前耐心剔剥,不遗余力,成了一种地域形象和时代特征的塑造者。
  在上海的街头摄影运动中,“地域性”牢牢地锁住了这些拍摄者的镜头。当人们从一个政治虚假的社会走向更充斥进商业虚假的社会,什么是多数人真正的日子,什么是这个地域的真实,这关乎一群不从或甚少从制造虚假中获利的人们,对自己价值的肯定。这是陆元敏摄影世界的基础。他对物质和日常形态的细节记录,提供出这个地方可信赖的日子样本。在这个城市被急速抢夺,重新划分出利益范围的发展变迁中,他的拍摄有意无意地留住了城市的出身、住在里面人们的真实冷暖,以及各种幌子下似乎随便可以强迫出卖或消失的生活记忆。陆元敏很多作品的镜头相当平直,视角的诚恳,让曾经经历或还在那样过活的人们,看到了安慰和尊重。
  陆元敏并不抽象眼前的世界,他的兴趣是把它铺陈出来,不是一张老脸上生命的归结,而是一条河流事无巨细地昼夜流淌。陆元敏的照片里收进了许多细节,衣着款式、发式、习俗、品味、口味、家中摆设、用具、不同时代的图像、建筑物、路边标志、品牌等等,细碎绵密。他的摄影中撑满这些元素,他的照片由物质细节堆积而成。这是他要的东西,我相信对他而言是价值所系。陆元敏敏感于变迁,捕捉来的画面中满是时过境迁的痕迹。不同习惯或时代趣味,常在照片中多少有点刻意地冲突一起,并由此暗示对往昔的情怀。他的照片有种历史感。
  在《苏州河》中,不同以往,我跟姜纬谈起看到一种大气的东西。人物在匆忙一瞥中休憩、劳动或流动,尤其那些宽阔俯拍的画面,河流、水泥建筑以及工厂、烟囱和驳船,它们浑浑噩噩在那里,并不有心呈现任何巧妙有趣的片刻。然而,它们有了浩荡的神气。时隔十几年,陆元敏《苏州河》中水上和两岸的生活已都面目全非。是这些不戏剧性的镜头,触碰到了时光流逝岁月无情的深意和人对历史沉甸甸的心情。
  姜维在《苏州河》画册的序里写道:“人不是与他的世界对抗或从他的世界出走,从根本上看,人是在承受、分担和体现世界的命运,人物带着他的整个世界行动和生死。”在我看来,这时姜纬的解读,让陆元敏滚滚而去的苏州河与杨晖那些老头脸上深刻的皱纹,交汇到了一起。
  
  姜纬二○○二、二○○三年策划《上海苍穹下——海派摄影家系列个展》,推动对上海当代摄影的更新认识。在我印象里,他从一个圈外人,到有兴趣搞摄影论述,他的解释是从阅读黄仁宇、布罗代尔及史景迁中,形成了现在他非常看重的历史观。他说:“……走进住宅,察看餐桌上的面包、米饭,有没有肉,有什么菜;走向森林、原野和海洋,看见五百年前的人们在艰难地行进,我们注视着每一个细节:他们身上皮衣的质地,车轮和船桨,行囊中银币的重量,签下契约时所用的纸笔……布罗代尔说,这就是‘历史’,历史就在这无数温暖的细节中暗自运行。”通过这些文字,我们明白无误看到姜纬想要推动的拍照方式。然而事情大概只被讲出了一半,书本固然会起很大作用,但事情具体地落在摄影上,一定有更迫切的现实一面。
  摄影术的发明,自始带了强有力的纪实功能。它让你停下来凝视,真实在这样的凝视中没法回避。我们这一代人,生活在各种幻景催促下的急速变化中,要实现各种远近不一的社会蓝图,要追逐各色物质上的更新换代。那些不论是政治还是商业目的的幻景,都要将大家带离生活的现实场景,丧失对价值的认真识别,这样人才可以盲从于幻景……在这种生存里,回望人生和讲述真实历史的要求,成了我们理解生活、找回价值和辨析幻景的努力。我想,姜纬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进入摄影。九十年代不少年头里,他贴身在滚滚的发展红尘里,所以他的历史观正是空穴来风。姜纬因此与杨晖和陆元敏等汇合,一起离开漂亮句子和霓虹灯光晕挑动起的浮躁。杨晖那些淡定的素材,已经岁月不惊的老人们,在茶碗前慢慢清理时光和荣辱,或直接忘记。陆元敏拍苏州河,它不是黄浦江那样的主流景观,苏州河脏兮兮弯曲曲地流过市区,关联着更多上海人的家常日子。摄影就是肯定。姜纬通过这些拍照人的展览,纪实照片的陈列,明确我们必须从一些假象中回过神来,改正对生活不健康的想象和误判,重新确认平凡日常的价值。
  正因为如此,摄影策展人姜纬的历史观,建立在了“承受、分担和体现世界的命运”这种现实意义之上。他认定世界的命运即是世上普通人们的命运,摄影要呈现和肯定他们的生活之美。他在谈论上世纪三十年代卫德骥神父的照片时,语气里激情洋溢:“是的是的,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没有啊,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些向观众提供了这些理由的摄影师从未失败过。卫德骥就是这样的摄影师。在他的照片里,我看见了无数双劳作的手,看见了粗布衣裳,看见了羞涩的笑容,看见了稻田和炊烟,看见了河流和船帆,看见了和我一样为生计奔忙的普普通通的人们,我看见了就是死亡也夺不走的父辈祖辈,他们的劳碌,他们耐心的生活意志。”
  (《苏州河》,陆元敏摄,上海书画出版社二○○六年版,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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