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鬼记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tm_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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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普通村妇的上访,导致一条人命的夭折。是意外?还是谋杀?死者家属无法获知的真相,却让一个跳大神的揭开了。
  上 篇
  一
  我们家第一次与拆迁扯上关系,大约是三年前。那时候我正大四,到处投简历,找工作,顾不上细问。出事后,我爸跟我详细回忆过这个过程。
  我爸说殷镇长那天碰到他纯属偶然。也就是说,殷镇长并不是特地去通知我爸的,只是碰上了才顺便打个招呼。殷镇长说,我们计划修吴桥路,可能会占你的地,也可能占不了,占多少按市场价赔你,中不?我爸一听吴桥路要修了,没多想,爽快地答应说,占吧占吧,修路嘛,只管占!但我爸却始终想不起来他们到底是在哪儿碰上的,他一会儿说可能是在超市门前,一会儿又说像在吴桥路上。
  我和吴桥路项目办的负责人聊过多次。吴桥路真正提上日程,应该是去年四月份。那之前,吴桥路都只是居委会自己的计划。吴桥路本来是条野路,不在册。但吴桥人好歹也在县城边上,见得多了,知道啥事都得有个长远规划,卖地的时候就预留了一条路,走人,走车——当然是自行车三轮车或手扶拖拉機,谁能想到这里现在出出进进会有小汽车呢?地卖完了,房子盖齐了,路更显窄小。尤其是一早一晚,整条路就像一个停车场。这儿的房子都相互搭着肩膀,挤挤挨挨的,汽车根本别想钻进去,只能停在路上。要是碰上雨雪,路上泥泞不堪连车都不愿停,更别说小孩子上学放学了。自来水一直没引过来,吃水都是自己打井。人一多,污水也多,又没有下水道,哪家吃的水都带着一股异味。我小时候老听我妈发牢骚,说折腾来折腾去又回到了农村——不管外人认不认,反正聚集在吴桥的人早把自己当城里人了。路再烂居委会领导班子也不走,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住在吴桥,有的把家安在了郑州,有的安在了驻马店,吴桥只是他们工作的地方。现在的干部好像都这样,在乡下工作的家在镇上,在镇上工作的家在县城,在县城工作的家在市里,在市里工作的家在省城……
  居委会办公室在县城的一幢楼上。那楼是过去的吴桥村建的,卖地钱多了没地方用了,就沿街建了一幢楼。一楼不用说,租给人家做商场了,二楼是商场的仓库,三楼四楼都是各种各样的培训班,舞蹈、跆拳道、书法绘画、架子鼓……剩下顶楼,就做了居委会办公室。
  殷镇长是副镇长,兼着吴桥居委会的主任。说是兼职,其实殷镇长早把主任当成了自己的主要职业。修路的事据说是他那天喝多了,在会上唠叨了一下。也有人纠正说,殷镇长那次根本就没有喝多,也就四五成的样子。说过正事之后殷镇长突然说,那条路我看也得修了,一下雨就没法下脚,哪还像路啊。居委会班子成员搞不懂殷镇长的意思,他住在县城公务员小区里,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走上一次吴桥路。但在一起相处久了,大家都知道殷镇长深不可测,既然那样说,肯定有落处。就有人响应,说是得修啦,上次他们都闹到县委群工部了。殷镇长一听,又不高兴了,说,闹有什么用,没钱拿什么修?旁边就有人小心地替殷镇长拿主意,咱自己能不能筹点钱,先垫上灰渣?
  殷镇长毕竟是镇上的干部,眼光高远,他豪气地一挥手,要修就铺柏油,城里哪还有垫灰渣的路?基层的事都是这样,三言两语像是闲扯,就算定下了。领导一发话,下面的人就用心,一有时间就下去挨家挨户地收钱,一家一千。那一片少说也有两百户,收一半吧,也能收个十多万。一说修路,没有一个居民反对,但具体到钱,就打了折扣。听说一年下来还没收到五万块钱。五万块钱怎么修路?连路基都没法整。居委会一筹莫展。
  本来我妈也不主张交这个钱的,她提了周围好多户,说他们明显都比我们有钱,他们不交我们也不交。但我爸不想因为这一千块钱惹居委会不高兴,大事小事都为难我们,毕竟,咱在人家的地盘上住着。我妈说,我们不犯法不惹事的,为难我们啥?我爸嘁了一声,你懂什么?你一个小蚂蚁,政府随手扔下一根啃净的骨头就能堵死你。你这房子有房产证不?没有房产证是不是属于违章建筑?我妈抢过来说,咱有土地使用证!没用,我爸说,还得有准建证房产证才合法。
  我妈还不服气,吴桥这儿几家有房产证的?哪家不是这样?我爸说,甭管人家,政府就揪着咱家了,你说咋办?我妈这才惶恐起来,依你说,咱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我爸说,你找镇上,镇上还不得向着居委会?他们一起吃一起喝的,咱认识谁?我妈问,那找县上呢?我爸又嘁,县上还不一样?他们得护着镇上啊。我妈哼了一声,没话了。我爸给我妈分析,我们家正靠着路,路要是修好了,我们就可以把北院墙打倒,起两间门面房,自己不想做生意的话,还可以租出去。我妈这才勉强同意交那一千块钱。
  从那之后,一直到去年这条路立项,再没人跟我爸我妈谈过拆迁的事。连殷镇长那样顺口说说的都没有。我爸说。我相信我爸的话,我爸我妈都是藏不住事儿的人,别说这么大的事,就连我爸出车回来收了张假钱,他们都要跟我白话半天。那两年我一直在家里,很少听过他们议论拆迁的事——大学毕业之后我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考过三次公务员,两次都没考中。这第三次若再落榜,我就死了这门心思,出去找个公司打工去。殷镇长后来放话说,拆迁办跟我们家谈了两年还没谈下来,真是用心险恶。去年四月之前吴桥路根本就没有立项,哪来的拆迁办?我们这儿的群众根本就不动脑子,听人家那样一说,也把吴桥路迟迟没修的责任全推到我们家头上。我记得他们真正开始和我们谈拆迁,是五月份,也就是立项之后的第二个月。我爸的回忆和我的记忆一致,殷镇长给他打电话,说他代表吴桥路项目工程拆迁办——殷镇长还兼着拆迁办副主任,主任是县政府的一个副县长,让我爸去居委会。我爸当时正出车,去不了,又打电话回来让我妈去。
  二
  我到群工部上班没几天,就在《来访登记表》上查到了我妈第一次来上访的具体日期——2014年2月26日,周三。过年的时候她听谁说吴桥路纳入了政府的民生工程,她先去找居委会,要集资款。居委会说没见上级的文件,即使发改委立项了,辅路也得我们自己修。交了的钱不能退,没交的还得交。我妈不懂什么主路辅路,政府既然修了为啥还要老百姓交钱?她不信,非要去上边问问。登记表上只填着我妈一个人的名字,身份证号,诉求是退还吴桥路修路集资款。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中午我妈回去后跟我们谝,说她到群工部去了,她们一起去了四个人。   现在想想,我妈当时要是知道五个人以上才算集体访,肯定会再拉一个人去的。记得我当时还笑她,说那三个人肯定是她拉去的。我妈说,我拉的咋了?头一回去见县里的官,我妈说她心里没底,得拉两个人壮胆。她那天从群工部回来后情绪很好,说人家大领导就是好,对我们可热情了,还给我们倒茶,说要是政府真立过项的话,钱肯定要退。我爸当然不信,钱到了政府的腰包想要回来,还没听说过。
  我妈说,别把当官的都想坏了,其实上边的官都还是不错的,只是下面的小鬼乱使绊子。我爸笑她,给你倒个茶就好了,就哄住你了?山里人见识少。我妈表情讪讪的,但嘴上不饶人,山里人咋了,山里人也知道从小看大。你说,你上过居委会多少次,哪个给你倒过茶?我爸转眼看我。看我也没用,这样的问题我向来保持中立。
  我妈真是山里人,从四川过来。听我爸说,我姥娘当年领着我妈翻过淮河,见王畈放眼望处都是菜地,想着肯定是福窝,就决定在那儿给我妈找个婆家。小时候听我爸这样说,我老以为他是在逗我妈,可我妈从来没有否认过。她跟我说,不光你姥娘动了心,我也不想再走了,天天有菜卖,那日子还能错得了?唉,谁想到恁穷呢。我爷给了我姥娘一千塊钱,这事就算成了。听说那一千块钱还是借的,我大伯当时瘫痪在床,耗尽了我爷心血,可送上门的便宜我爷哪能不要?我爸不知天高地厚,还不太乐意,后来回王畈一看我妈长得白白嫩嫩,水灵灵的,就没再吭声。我爸后来经常装出吃了大亏的样子,说你妈要是能识两个字就好了。我妈立即反击,我要识两个字还轮得上你?
  还真是,别看我妈不识字,她比我爸扛事。吴桥路立项的事传开后,我妈就要去居委会要那一千块钱。我爸不同意要,说是那么多人都没要,显着我们了?我妈立场坚定,你不去要,他也不去要,都像你一样当老好好,啥事也干不了。我爸说,别当出头鸟,跟政府作对,你能抗得过政府?我支持我妈,一千块钱快抵上我妈一个月的工资了。要回我们自己的钱算和政府作对?再说了,哪个政府让贪污老百姓的钱?我是学法律的,我一上场我爸就没词了。
  我妈走进镜头时怯生生的,群工部里外都有摄像头,高清的,还带录音。我是晚饭后去办公室查到的,白天有同事在场不方便。我妈的怯意可能是大厅里的那一排桌子后面坐满的人造成的,县里的接访领导、公检法的代表,还有群工部的工作人员,他们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儿,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见到那阵势不怯才怪。我妈一行四人,都是家庭妇女,有一个怀里还抱着小孩。人家让她们报名字,另外三个都看我妈。
  我妈身材修长,在镜头中格外惹眼。不过她那天的穿着实在土了点,暗花的罩衫、黑色长裤,一点儿也不像城里人。其实,我妈身上的那件羽绒服还挺有档次的,但她一直用罩衫罩着,怕脏了。罩衫上面印着某某调味品就是好的广告,饭店发给她的工作服,没有品位不说,还把我妈罩出臃肿的假象。我妈报了自己的名字,和接访的领导来回说了几句话,怯意就没了,机关枪一样跟人家讲吴桥居委会集资修路的事。如今政府要修这路了,你说那钱还不得退给我们?接访领导答应下去问问有关部门,看吴桥路是不是已经立项。如果真是政府立项的话,不用老百姓掏一分钱。
  有了第一次,我妈后来再去就大方多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妈的个性,还是山里人都像她那样,无知者无畏。她看新闻联播上国家领导人互访,说今儿你来我这儿,明儿我再去你那儿,跟咱老百姓走亲戚还不一个样?
  三
  吴桥路本来计划是1.6千米长,4米宽,但政府立项却把宽度增加了3米。政府嘛,到底比居委会高瞻远瞩。殷镇长先前说可能占不了我们家的地,是按4米考虑的。现在加宽到7米,我们的院墙就得扒了。好在我们家的主房是尽着南边建的,占也只占了那个搭起来的储藏室,碍不着主房。
  整个吴桥路,只有两家涉及拆迁,一个是我们家,一个是范姨家。范姨的房子紧贴着我们家后墙,在吴桥路的最西头,面对着一条宽阔的马路。范姨家没有浪费自己的宅基地,三间房子盖得可边可沿。她家要拆的不只是院墙,房子也得扒。不过范姨不用愁,她早几年就搬走了,在她工作的学校附近又买了一套房。这边呢,租给了一家修车厂,听说光租金一年就四五万。
  群工部的录像里没有范姨。我妈说她第一个找的就是范姨,但范姨不敢站出来,说他们一家都是国家工作人员,不方便。我妈想想也是,人家是政府的人,哪能再出头露面跟政府对着干?不过范姨很大方地跟我妈说,需要钱啊物啊之类的,只管说,他们保障后勤工作。
  我爸跟范姨认识早,那时候范姨刚刚师范毕业。我爸呢,已经在县城游荡了一年。范姨来吴桥租房子,问来问去问到了我爸的房东。房东说,没有房子,要住就住下边的那间小屋子,便宜。我爸说,啥小屋子啊,在咱们王畈其实只能算瓜棚,几根圆木搭在主房的屋山上,支出一小间看不到天的房子。范姨却有些心动,可能是刚毕业,兜里的钱也不富裕。我爸当然希望多一个女孩子住进来,况且人家还是大学生。欢天喜地地帮着范姨打扫卫生,抬床。收拾完,他觉得过意不去,那小房子没窗户不说,里面还没有卫生间,人家一个大姑娘多不方便啊。我爸就提出跟她换,让我范姨住楼上,他住那个小棚子。我爸每每说到这儿,我妈总会不客气地打断他,你那时候是不是看中人家了?我爸眼神闪躲,低声说,哪有,人家大学生呢,我一个乡下人。我妈就笑,瞧你那憋屈样,还真不敢。我爸讪讪的,希望我给他解围,那个年龄嘛,男人都想当英雄,牺牲自己保护美女。
  我相信我爸的话,吴桥到现在还脏烂差。二十多年前,说它是个破烂不堪的小村子,谁不信?我爸反复说,比我们老家王畈好不了多少,十几户人家,炮崩的一样,稀稀落落的。我爸那时候刚刚高中毕业,通过熟人在县城一家编织厂找了份临时工,编藤条椅、藤条沙发、藤条茶几、藤条箱子……一回王畈腰板就挺得直直的,搞得跟城里人一样神气。其实呢,憋屈着哩,住着小棚子,吃着萝卜菜。不过,吴桥离城近,房租又便宜,人就越聚越多。村里住不下了,房子又延伸到地里。后来连棚子都搭不及了,干脆卖地,让人家自己搭。地卖完了,村民们又把自己的房前屋后割开,一绺一绺偷偷地卖了。村委见有利可图,也开始卖,先是卖村部,后来又卖机动地,没现成的地卖了,把水塘也填上卖……卖地可不像卖白菜,剩下的烂菜帮子没人要,都扔了。地帮子地边子地角谁也不舍得扔,都卖了,还都卖上了好价钱。我爸兜里攒了点钱,我爷又帮衬了点,就买下现在这块地。当时的吴桥村支书不同意,说这片宅子可能会冲了那条路。我爸说,冲啥啊,冲不冲还不是支书一句话?我爸给支书送了条烟,支书就没再反对。   说起来,买地的想法还是范姨先有的。她那时候已经和姚叔结婚,离开了吴桥的出租屋。姚叔家底厚,父母虽说刚刚下岗,毕竟在城里做了二十几年的工人,手里有点儿余钱,不仅不用小辈牵挂,还能接济他们一些。姚叔在乡下计生所工作——那时候计生工作是各级政府的中心工作,一个字:忙。结婚不到一年,范姨与婆婆搁不住,又想回来租房子住。我爸帮她问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倒是有一家卖地的,极力游说我爸买地自己盖。范姨铁了心要搬出婆家,但对方要价五千块,太高,钱都买了地,房子怎么建?我爸回去和我妈商量后,决定和范姨合伙买。我妈说,你爸开始根本没想着买地,还不是看你范姨为难他心里难受……我妈经常这样取笑我爸,是真取笑,笑过之后自己也忘了,不当真。那块地梯形,东边窄西边宽。宽的那边还靠着路,沙土路,我妈嫌住路边上吵人,把西边让给了范姨。范姨的三间房子年底就起来了,二层是后来续的。我爸没钱,地闲置了四五年才起了两小间平房。
  四
  吴桥路招标之前,我妈一共去过群工部三次。一千块钱对有些家庭可能是小数目,但在我们家不算小。我爸是开出租的,不是出租车,是那种包车。每天一大早就得把车开到县城广场,等着人家来租用。面包车档次低,生意不好,又没钱升级换代,抢不过人家小车,一个月也就三千多块钱的收入。我妈没文化,只能到饭馆当杂工,一月一千四,端盘子洗碗择菜什么活都干。为了多得两百块钱的全勤奖,我妈几乎没请过假。我呢,大学毕业都两年了,还没找到工作,你说,我妈该不该去要那一千块钱?
  后来再去,接访的领导都换了。人家让我妈还回去找居委会,说领导已经联系过他们了。我妈又回到居委会,居委会拿话噎她,你不是有本事吗?还去告吧,来居委会干吗?我妈嘴硬,我那哪是告,我就不兴去上边问问?人家不理她,让她还去上边问。这样来回跑了几次,踢皮球,群工部说他们是按程序走,居委会说没见到立项的文件。踢到四月底,皮球漏气了,人家中标单位已经进驻到吴桥路上了,这下该踢不动了吧?我妈又找了几个人一起到群工部。我妈这时候已是个老访民了,知道五个人以上才是集体访,知道谁是说话管用的领导,也知道适当时候要威胁到省里或北京去上访……
  殷镇长派人找上门。看到院里的来福,那两个年轻人没敢进来,只在外面喊了几声。来福是条土狗,从王畈带过来的,很壮,看起来吓人,但其实很友好,对谁都是——可能很多人家都会说自己的狗不咬人,给来客壮胆,但我们家来福是真不咬人,它甚至很少对着人吠叫。我爸因此不喜欢它,不咬人不说,连叫两声吓人都不会,这啥狗啊?来福刚来我们家第二年,我爸私自将它卖给了收狗的人。我妈回来一听说来福被收狗的人收走了,嗷嗷地哭起来。我爸很少见我妈哭,知道事情严重,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还好,当天晚上就在北关找到了。我爸后来说,找到来福的时候,来福只嘤嘤地哼了几声,但它眼里分明有眼泪。
  我从屋里出来,让他们进屋,说狗拴着哩。他们又看了看来福,还是气势轩昂的,就说算了,还是在外面说吧。他们是来下通知的,让户主去吴桥路项目工程拆迁办商量拆迁的事。我问拆迁办在哪儿。他们说办公室就设在居委会。那是拆迁办第一次正式找我们谈判,离后来工程真正动工,也不过半年时间。
  谈判自然是我妈去的。我爸说是抽不出时间,其实是不相信政府。说白了,就是不相信那个殷镇长。和我爸一同跑出租的一个师傅和殷镇长同乡,他给我爸讲过很多殷镇长的阴事。所有的事归结起来两个字,殷镇长聪明,聪明得过了头。那个师傅还举了个最近的例子,说殷镇长去医院探视他的叔伯哥,从家里带了箱很贵的牛奶过去。病人喝了两盒开始拉肚子,才发现那牛奶已经过期几个月了。我爸本来就怕聪明人,这个聪明人又是政府官员,我爸对殷镇长的印象就特别不好。再加上他也和殷镇长打过几次交道,每次殷镇长都是笑意盈盈的,事情却一拖再拖。我妈第一次谈判回来就说殷镇长好,像个清官,办公室比我们家还简陋,一张破桌子,像是从哪儿捡来的,椅子稍微新一些,上面搁了张凉席垫。我爸还是不相信他,说他那是装的,政府还缺他一张办公桌?越是这样的人越可怕。
  我妈白了他一眼,人家说话也和蔼啊,没有逼我们。殷镇长问她有什么要求,我妈说,能有啥要求,修路在我们山里可是积大德的事,占多少按市场价赔就行了。殷镇长很大气地说,行,明天来签合同吧。还夸我们风格高。我爸说我妈傻,按市场价还不如把那片地改造成车库。我爸每天回来得晚,路上的车早停满了,我爸的车只能停在西边路上。车虽说不算什么好车,可也担心被剐了蹭了。我妈想想也是,给了政府也落不了几个钱。我爸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我妈不吭声,他又数落起那个殷镇长来,知道人家为啥说他阴不?这人表面上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暗里却藏着杀机。谁也猜不透。我妈说,猜不透不猜,为啥非要猜他?反正说好明天就去签合同的。我也支持我妈,我爸总是把人家想得那么龌龊。我爸嘁了一声,不信咱去问问你范姨,给他们家的补偿肯定不一样,要不然,他为什么夸你妈风格高?我爸那会儿突然积极了,开车带着我妈就去找范姨。
  从范姨家回来,我妈那天晚上根本就没睡。她一会儿气得直咬牙,骂殷镇长阴;一会儿又兴奋得两眼放光,说要按范姨那补偿标准,她今后根本不用端盘子了,坐那儿收租也比她在饭店的工资高。范姨不同意拆他们家的院墙,剩下那一半有什么用?他们要求赔偿同等面积的门面房,外加两套不低于90平方米的安置房。
  第二天再见殷镇长,我妈按之前和我爸商量好的,说,补偿标准太低,我们虽说不是门面,但离路只隔了一排房子,应该按门面市场价来核算,可以适当打点折扣。还有,路离我们的房子太近,安全问题怎么保证?殷镇长对我妈说,有什么尽管直说,安全问题谁也不敢保证,人住在山沟里也挡不了地震之类的天灾人祸。我妈就说,干脆,要拆就把我们家全拆了吧,留下两间房子紧巴巴的,别扭。殷镇长当时没有答复,说他也当不了家,等向上汇报之后再说吧。
  我妈回来心情很好——我妈心情一好就会把来福牵出去遛遛。来福其实根本就不用拴,但来福太壮,可能是被我妈从饭店带回来的那些剩菜滋润的,路人见了都害怕。我妈殷勤地跟人家解释,来福不咬人,你看,见到生人它连叫都不叫。人家愈加不信,咬人的狗不叫。我遛来福的次数也不多,一是因为来福的名字,太俗,我不喜欢,二是来福的血统。城里现在也时兴养狗,什么泰迪啊、比熊啊、博美啊、银狐啦、吉娃娃啦、贵妇等,身價都是上千上万的。我们来福呢,一条土狗,没市价,随便就能讨得。   没两天,殷镇长又通知我们去。这次我妈想拉着我爸一起去,说,管他阴不阴呢,只要让咱搬走就行了。这房子我们早住够了,屋里连个厕所都没有,还潮,好好的衣服都发霉了。遇上下雨,出来进去都得穿那笨重的鬼靴子。让我爸跟着,我妈的意思是,这么大的事,两个人毕竟比一个人强,这个没想到那个可以补充。我爸还是不想去,说头天晚上人家就联系好了,用车下乡。我妈不同意,是你那一百五十块钱重要,还是咱的房子重要?其实我能想象到,我爸去意义不大,真见到殷镇长他又不敢和人家据理力争。
  我爸回来跟我说,那个殷镇长,假得很啊,办公室里搞得破破烂烂的,给谁看?真查起来,保管是个贪官!好在殷镇长同意把我们家全部纳入拆迁范围,多余的部分可以绿化。补偿按文件办,1:1.2。我妈心里感慨,政府真有钱啊,她还以为那个1是指我们家的土地面积,1.2是指政府补偿给我们的建筑面积呢。殷镇长也看出来了,我们这家是女的当家,就把拟好的合同递给了我妈。我妈扫了一眼,又递给我爸,嘱咐他一字一句看好了。我爸没看完,他留了个心眼,说房子是大事,得回去跟孩子商量一下。
  那合同我看过,没问题,人家公事公办。拆迁办的前期工作做得相当认真,还请了评估公司。我们家两间平房2001年建成,不值钱,值钱的是地——我们有土地使用证。连房屋带地皮,人家评估公司估价三十六万,再加上地上的附属物,共计四十万。拆迁办答应要钱赔钱,要房子赔一套113平方米的房子,外加十万块钱的安家费。我爸我妈首先排除了钱,四十万买一套房子剩不了几个钱,还是要房子划算。可人家给的安置房又太远,在城边上。总之,都不太满意。范姨在电话里提醒我爸,想占他们的便宜也不容易,干脆,咱就要地,以地易地,你占我门面,也得给我一个门面。我地上有多少房子,你也给我建多少房子。我妈想想也是,我咋没想到这呢?还是读点书好。
  拆迁办向上汇报之后,给我们找了块地,但我妈没去看就给否定了。远不说,还斜撇着,咋建房子?殷镇长说,现在最紧张的就是地,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了。我妈不乐意,你们的地紧张,我这地就不紧张?
  五
  拆迁谈不好,工程也没法动工。吴桥路上的居民眼睁睁地瞅着挖土机停在路上却不施工,问谁谁都不知道原委,也来上访。“来访登记表”上记录着,那是2014年6月9日,周一。我高中同学——如今也是同事,高春秋说,那天正好轮他值班,外面下着大雨,接访大厅进来一屋子妇女,打着伞的,穿着雨衣的,拖儿带女——有的带的是孙子孙女。这个说施工队把他们家水管挖破了,家里已经停水一个多星期了;那个说路挖个皮又走了,下个小雨都寸步难行……有抱怨,有责问,还有个妇女说着说着甚至哭了起来……那天接访的领导是县人大主任,高春秋见局面混乱,偷偷给镇里打了电话。高春秋大学毕业后考上村官,但他没在村里干过一天,他爹是财政局副局长。
  殷镇长不一会儿就赶过来了,后面跟着居委会的两个小年轻。殷镇长解释说,就剩下两个拆迁户还没有达成协议了。我是从这个时候才真正“佩服”殷镇长的,没一定的道行说不出那样的话——那话一方面暗示了访民,政府已经尽力了,问题不在他们;另一方面也算是向人大主任表功,他们做了大量的工作之后,只剩下两个拆迁户了。事实上,吴桥路总共只有两个拆迁户,“剩下”从何说起?
  我们家背上钉子户的名声,是在吴桥路居民第二次集体访的时候。接访的领导又给镇里打电话,殷镇长没法再在领导面前说只剩下两个拆迁户了,这次换了个说法,说责任全在那两家钉子户身上。词一变,性质也变了,居委会撇得远远的,不是他们没做工作,怪只怪我们是钉子户。钉子户这词近几年在媒体的渲染下早已经变得硬邦邦的,充满了戾气。殷镇长开了头,这个称呼很快就叫开了。我听高春秋讲,后来吴桥路的访民再来的时候,都是用钉子户指代我们两家。我心里试着默念了一遍钉子户,觉得这个词的确冷冰冰的,除了硬和戾之外,还恶狠狠的,好像叫起来格外解气似的。
  范姨那天晚上十点多来过我们家一次。来福认识范姨,范姨也了解来福。门一开来福就到范姨身边蹭,像是撒娇。范姨矮了矮身子,手在来福的背上摩挲了一下,进了屋。范姨说她不准备要房子了,还是钱攥在手里心安。她说她要二百四十万,她那都是门面,一间要六十万没多要。我妈一听范姨说她要二百四十万,愣了。我爸问,你看,我们要多少合适?范姨想了想,说,至少也得一百六十万吧。我妈不相信,一百六十万?范姨看着她,说,是啊,一百六十万。你想啊,吴桥路修好,你也可以建四间门朝北的门面房,一间不要六十要四十吧,也一百六十万啊。我爸说,我们不能跟你比,你那是有四间门面房,我们不是还没建么,人家凭什么赔你?范姨说,没建可以建啊。不要一百六十,要一百二十总可以吧?临走时,范姨一再叮嘱我爸我妈,提条件时一定不要让他们知道咱们通过气,达成协议之前一定要互相通知一声。
  范姨走后,我们家开了个小型会议。我妈说,咱也别要一百六十万了,一百万就中。我爸反对,说,政府也不是傻子,咱哪有门面?嘴上说说人家就按门面赔?我不懂这些,但我知道我们家的门面是以修好吴桥路为前提的。不修吴桥路,门面在哪儿?我妈怯怯地又吐出了八十万这个数,我爸想了想,说,中,就八十万吧,这个应该是正价。但八十万是咱的底线,咱跟拆迁办得要一百万,三讲两讲,最后不就成了八十万?
  没几天,殷镇长又把我爸我妈叫了过去。没谈之前殷镇长就说,现在只剩下我们家了,范姨已经答应之前的条件。我爸我妈不相信,认为是政府的诡计,前天范姨还说坚守二百四十万,一百万也差得太远了吧。我妈说,我们不管他们要多少,我们只要八十万。我妈直接略过了之前和我爸定好的开口价,可能是觉得那个数字太高,讲不出口。殷镇长还是那句老话,说会把我们的想法跟上边汇报的。走的时候我爸我妈忐忑不安,殷镇长越是不跟他们讨价还价,他们心里越没底。
  从居委会一出来我爸就给范姨打电话。范姨先问,他们答应了你的条件?我爸说,没有,你们呢?范姨说她正要给我爸打电话,他们已经签了协议了,殷镇长答应补偿二百万。挂电话之前,范姨反復叮嘱,千万不要说出去,她答应过殷镇长的,任何人都不说。   我妈气得大骂,这就是有文化的人办的事?头天还一再说签协议之前一定要互相通个气,转天就不当真了。我爸想转移话题,说,一个说一百万,一个说二百万,你相信殷镇长?我妈冲他嚷,二百万你就信?两个我都不信!哪还有让人相信的人?我爸不看她,说,这事她也不一定能当家,她公婆干的也说不定。我妈说,不好的事都推给旁人,她是你啥人啊,你老护着她?
  我妈越想越不对劲。晚饭时她让我爸再问问范姨,政府是不是真给了她二百万。我爸不耐烦,谁愿意露富啊?谁得了一百万偏偏说二百万?她傻啊?我妈说,好,她要二百万,咱要八十万也不算多。
  我觉得我妈的怀疑是对的,可能问题比她想的还要严重,但我没敢讲出来。范姨签下的协议不可能是二百万,她故意朝大里说,好让我们冲锋陷阵,万一我们成了,说不定她的赔偿款也会追加。
  挖掘机一铲子下去,范姨家的房子就面目全非了。一個上午不到,范姨家就被铲平了。我们家成了最后的堡垒,那八十万更让我们家坐实了钉子户的名号。
  吴桥路的居民有空就到群工部来诉诉苦。你不是群众工作部吗,看我们这群众工作你们管不管?反正也方便,送罢孩子上学来一拨,接孩子之前又一拨,接访领导都烦了。那天碰巧遇上县委书记接访,书记拍了桌子,明天派人去开个现场会,一事一议,让老百姓给评评,政府给他们的赔偿合不合理。访民一看领导拍了桌子,也放心了。高春秋后来说,访民走之前书记的那句话可能起了鼓动作用。书记说,政府这边按程序来,你们群众也得给他们点压力,让他们知道民意的强大。
  六
  高春秋给我找到那份《关于吴桥路赔偿的满意度评价的汇报材料》。我问高春秋,为什么没用“评议”?我记得信访程序中专门有一项信访评议。高春秋小声跟我说,那个会不符合信访条例有关信访评议的规定,信访评议必须由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群众代表和被评议对象的亲属组成。那天开会的时候没有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更没有你们家的亲属。我问高春秋那次评议会具体都有哪些程序?他说他就记得投票,其他的都想不起来了。好在有录像,高春秋到居委会帮我拷回了当天的视频。
  会场我早知道了,就在我们家门前那栋楼房的一层。我妈跟我说,跑到咱们家门口来开会,也太欺侮人了。那楼房还没竣工,听说是想开酒店。地下一层做了停车场,空空的一大片,正好可以在里面开会。殷镇长以居委会主任的身份主持会议。他先介绍了参加会议的单位,项目办、项目拆迁办、镇政府、施工单位……紧接着,殷镇长又介绍了几次谈判的情况,以及我们家在谈判中的几次反复。这一段我反复看了几遍,殷镇长确实没有说明拆迁办第一次正式和我们谈判的时间。以前我以为我爸对殷镇长有偏见,现在看,那不是什么偏见,殷镇长是有预谋的。他模糊了第一次谈判的时间,应该是刻意为之,绝不是忽略。这样一来,他就把吴桥路工程拖了两年多的责任,有意无意地推到了和我们家的谈判上了——这才是我们家院墙被推倒的真正动力。被拆迁户发言是会议的第三项议程,我妈这个时候完全可以在会上说明,拆迁办第一次找我们谈判的时间是五月份,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个月多一点,两年前就开始跟我们谈完全是谣言。群众如果知道吴桥路这两年一直没动工与我们无关的话,还会来推我们的院墙?还有,房子是我们自己的,我们要多少赔偿是我们自己的权利。别说八十万,五百万我们也可以要,你不想买,我们又没逼你。会没开始我妈就走了——她那天其实到过会场,但看到周围的人都不理她,她担心是开她的批斗会,就走了——就这样白白失去了一次洗清自己、改变整个事件走向的机会。殷镇长在录像中也确实喊了两遍,最后无奈地摇头说,被拆迁户没来。有人大声地纠正他,来了,又走了。我妈说她当时不仅从会场上离开了,还把我们家的大门也锁了,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第四项议程也不得不取消,被拆迁户缺席怎么和拆迁办现场辩论?最后一项是投票,结果显而易见,到场63户,赞成政府赔偿方案的61户——一张票因为被多画了一道杠,作废;另一张没有收上来。殷镇长激动地宣布,61:2——即使那两户都算作反对票,赞成票也是绝大多数。
  七
  院墙被推倒那天,我正好去市里面试去了。我这次考的是市执法局,计划录十二个人,我笔试第五。我爸怕我再跟上一年考群工部那样面试被刷下来,给我准备了五万块钱,让我见机行事。我嘴上答应了,心里根本就没打算送,人家要十二个人,我笔试第五名,还能过不了?上一次是没经验,又紧张,面试时语无伦次,被刷下来。我爸老说怪他,钱没送出去。
  碰到一个大学同学,他情绪很饱满,不像我。还劝我,放心吧,执法局想要的是有法律专业背景的考生。怕我不相信,说是晚报上写的,记者采访了市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局的相关领导。我笑他,现在哪个单位不缺有法律专业背景的员工?就像依法治国,过去没喊过?我们没像在学校里那样一激动就争论个不休,好长时间没见了,我们变得陌生而礼貌了,但热情还在。那天晚上我没回县城,我们俩在路边的地摊上要了四个小菜,喝了几瓶啤酒。喝到微醺,同学问我送礼没?我拍了拍身上的包,说没有,带了五万块钱没送出去。他没吭声,闷头顾自喝了一杯。我问他送没?他叹了口气,你考得好不用送,我考了个十四名,不送恐怕一点希望也没有。
  第二天早起我才发现我爸我妈打了十几个电话。我以为是问我面试的情况,没当回事。刚坐上车,我妈的电话又打过来。当时我就觉得怪,我妈竟然没问我面试情况,上来就问我在哪儿。我说正在往回赶,我妈说,好,赶紧回来吧,回来再说。
  离老远我就看到我们家的院墙倒了。院墙像是一个老人的外衣,衣服一脱,就露出岁月的峥嵘。院子里凌乱不堪,到处都是经过时日风化的暗红砖头,中间夹杂着当年砌砖用的石灰,白花花的。我们家那两小间房子瑟瑟地立在那儿,像没有外衣遮挡的内衣,低着头,缩着身子。我闭了下眼,再睁开,那些石灰还是白花花的,很刺眼,像向外翻着的伤口。
  我手脚开始发软。我妈在一旁说,昨儿下午政府想借吴桥的居民开咱家的批斗会,见咱没人参加,政府就让他们推倒了咱家的院墙。怎么会这样?我朝前挪了两步,想找个东西靠着,没找到。左邻右舍都来推我们家院墙那场景,想想都让人伤心。   来福没心没肺地卧在当院的柿子树下,连吓人的架子都没有。我一步一步挪过去,攒足劲踢了它一脚。那一脚轻飘飘的,像踢在棉花上。来福不情愿地站起来,我这才发现它瘸了一条腿。我妈说,可能是院墙砸的。我顾不上来福,心想政府肯定不敢直接让群众推倒我们家的院墙。我比我妈脑子冷静。后来看到他们开评议会的录像材料,我能更真切地想象到院墙是如何被推倒的。众人肯定是被61:2那个结果鼓舞,久久不愿散去。最后不知道谁提了个头,说,既然占了他家院墙,干脆咱们把院墙推倒不就能修路了?老百姓都是群胆,一呼百应,小院墙哪能承受得了那么多人的推挤?也或者,有人以咒威逼众人,谁不推死谁全家!当然,这些都是我的臆测,录像在投票结果出来时就结束了。
  我爸被派出所抓走了,我妈说是有人诬赖他打伤了人。幸亏我也是学法律的,觉得这个时候我妈的话不太可信。后来我才了解到,那些推我们家院墙的人还没散去呢,我爸正好回来了,见他们上门来欺侮人,當然气不过,随手就拿了把铁锨,一下子甩到一个人身上。那人伤到大腿了,住进了医院。
  我妈第一时间去找过殷镇长。殷镇长比平时更热情,说他也没办法,那么多人,那儿又没有摄像头,找谁去?我妈不说我也能猜到殷镇长的敷衍,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先去医院看看那个伤者。但我妈不愿意去,还把我骂了一通,他是咋受的伤谁知道?是谁伤着他的你知道?即使是你爸伤着他了,他来推我们家院墙,我们就该眼睁睁地让他推……我跟我妈讲,这是两码事,他推我们家院墙肯定不对,我们再不对也有我们自己的合法权利。但我爸伤了人家,无论理由多正义都不对,我们可不是执法机关,别人违法了只有让警察去解决。去看伤者,是争取取得人家的谅解,只有取得了人家的谅解,我爸才能早点出来……
  我妈拐不过来弯,我只好自己偷偷地去了趟医院。县城就一家大医院,又是外伤,很容易找。我买了几百块钱的东西过去,答应医药费我们全部负责——反正我手里还有五万块钱没动。那人像是怯了,也可能意识到自己也不对,反复跟我声明他并没有上去推我们家院墙,他当时正打电话,突然就被我爸的铁锨砍了……
  从医院出来我又去派出所报了案。明摆着的道理,院墙是我们的私有财产,谁也不能侵犯。我要求警察揪出那些推倒我们家院墙的人,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拘留,或罚款。还有民事责任,肇事者要将我们家的院墙恢复原貌。
  我爷也来了。他一来就坐到大门口的小凳子上,像一个门神,不说话,表情凄惶。我爷怕事的这一面都传给了我爸。他是基督教徒,我大伯死后他就信了教。这几年,农村的教徒越来越多,过年回去看各家门上的春联就知道了。我用心比对了一下,发现那些信教的大多都过得不顺,要么穷,要么疾病缠身。比如我爷,大儿子瘫了近十年之后撒手归西,给一家人留下一屁股债不说,儿媳妇也一去不返——说是进城给人当保姆,五年都没回来过一次。小时候放假,我爷也经常带我去教堂,教堂就在我们王畈小学后面的一幢民房里。我爷试图让我也信教,那怎么可能?学校里一直在讲唯物主义,无神论,哪有什么上帝?再说,我也不喜欢那些教徒,个个粗声粗气的,有的裤子还挽很高,明显是刚从地里赶过来。唯一让我感觉神秘的是那个穿着一身黑袍子的牧师,他一出现,教堂里马上安静下来——我们校长到教室也没这么安静过。我对基督教其实了解得很少,只知道我爷入了教之后不再骂人了,说是教规。要是他们都像我爷那样不说脏话了,信基督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
  我开始睡不安稳。来福凑热闹似的,每天半夜都会叫几声。我和我妈都很奇怪,来福竟然不是哑巴。头几次,来福只要一叫我就起来看看。这一片没有路灯,没有月亮的夜里,外面黑黢黢的,跟空旷的荒漠一样。看不到什么异常,连个人影也没见到过一次。我妈出事后,我爸联想到那段时间来福的反常,说它可能早就看到啥信号了。我知道我爸的意思,来福可能是被夜里游荡的鬼魂惊着了,这个鬼魂还可能与我妈有关。我半信半疑,客观上讲,罪魁祸首应该是那堵被推倒的院墙。房子少了一道保护,风吹草动都会惊扰一向清静的来福……
  我爸被关了三天。他出来的第二天,吴桥路开始全面施工。更让我们意外的是,本来是直线的路,到了我们家门前却改成了小弧线,吴桥路从我们家院墙外漫了过去。是啊,早怎么不这么改呢?我妈说,政府这明显是理亏了,她咽不下这口气,院墙被推倒了人也被关起来了,我们家又不拆迁了,这损失谁来补?他让我联系记者,自己忙着到处找人告状。她跟我爸一样,也不相信县里了,但话还是跟先前一样,说上边的官好,都是下面的和尚把经念歪了。我妈这个时候的上边又向上伸展了,是市里、省里、中央,排除了县。
  马云就是我妈在市群工部认识的。这个马云当然不是那个马云,这个马云是个女的。我妈带马云来我们家过夜,说,太晚了没有班车,马云回不去,要在我们家将就一夜。我爸看看她们,我妈赶紧补充,说马云是她的访友——我第一次听到访友这名字,非常别扭,还以为是我妈发明的。后来到了群工部才知道,访友这说法早有了,一起当过兵的叫战友,一起上过学的叫校友,一起上过访的当然就是访友了。
  马云说起来比窦娥还屈。她在县城广场摆夜市,被城管踢了摊子。老公去找广场管理办公室理论,被对方打了个半死。在郑州住院花了三四万,出院后左眼视力逐渐下降。马云从此走上上访路,市里省里北京都去过。执法局理亏,除了住院费,另外赔了她十八万。但现在马云老公又开始头痛,右眼视力也受到影响,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执法局推说事情已经了结,不愿再谈,马云只好又去上访。
  八
  我妈就这样跟着她的访友马云去了北京。那是她第一次去北京,也是最后一次。
  到北京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马云带我妈直接去了天安门。她们在天安门转了一圈,最后到了中南海,马云突然拿出两顶白纸卷成的尖帽子,上面写了一圈冤字,自己戴了一个,给我妈也戴了一个。还没来得及喊冤,就被推进路边的车里,拉走了。
  这都是殷镇长后来告诉我的。我后来见到马云,她虽然遮遮掩掩的,但总算也承认了。殷镇长是第二天去的北京,他作为访民属地领导,得去把我妈接回来。我妈说,急啥,来一趟不容易,说啥也得先逛逛。马云表功似的跟我说,这是她给我妈支的招。你妈又没犯法,殷镇长不能硬带她走。让我妈自己逛吧,殷镇长又不放心,害怕我妈又去上访。就这样,我妈公费在北京玩了三天。马云说我妈玩够了才提出要回家时,我不太相信。可又一想,也可能,我妈心软了,不好意思了,才主动提出回家,她平时哪那样奢侈过?   回来的车上总共坐了五个人,司机、殷镇长、居委会小陈、我妈,还有我妈的访友马云——马云是她乡里的领导委托殷镇长给捎带回来的。车走到邢台,我妈头向下一栽,突然就过去了。这事我们不仅找过马云,也单独找过司机和小陈,他们的口径出奇地一致。馬云说她挨着我妈坐,我妈一勾头她就惊了,手推了她一下,但我妈没反应,马云慌了,赶紧叫殷镇长……
  我妈是心脏病突发,后来的尸检报告中说。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我妈平时没病没灾的,哪里来的心脏病?事情过后冷静下来,我那不是不相信,是不愿相信。我妈出事之后我偷偷地问过我姥娘,我姥爷怎么死的?她说我姥爷走得急,也没受啥苦,吃过饭脖子一仰就过去了。我姥娘还说,我大舅也是,夜里睡觉时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叫他不应,一摸,身子硬邦邦的……
  谈判是在我妈还没火化之前进行的。政府那边的代表还是殷镇长,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倒不是怕他,而是觉得和他打交道累,你很难猜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把节哀之类的话几乎全说了一遍,最后才问我们有什么要求。我爸好长时间没吭声,临了反问了他一句,你说说,什么要求能抵得上我儿子的妈?我清了清嗓子,说,得追查这个事件前前后后的相关人员,到底是谁的责任,谁渎职了,谁违纪了,哪怕是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处分,也算告慰了我妈的在天之灵。
  那段时间,除了难过,我还莫名其妙地紧张。过后想起来,可能与殷镇长有关。我们不知道殷镇长是怎么向上汇报的,反正县里紧张起来。我后来听高春秋说,县委书记担心事情闹大,专门召集相关部门开了次会,让他们别怕出事,出了事能快速摆平才是合格的领导。听说——高春秋也是听说,为我们的事县领导还批评过我们镇的领导,说,别以为镇里的钱都是你自己的,改天你不当那个镇长书记了,那些钱你一分也摸不着。
  政府赔了我们八十万——这样的死亡赔偿没有先例。说句不敬的话,八十万,我们全县没有多少人能达到我妈这个标准。可能是我们父子俩追查渎职人员的决心让领导害怕了。我爸最终叛变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中途变节,是因为政府答应给我安排工作?我们并没想要这么多,真的。我知道多少钱也抵不上我妈一个大活人,可这个社会,用来衡量贵贱的唯一标准除了钱还有什么?
  我们一家在吴桥这儿就像吴桥之于县城,很低微,我妈在饭馆做最脏最累的活,我爸跑车虽说稍微体面点,但也不像人家有固定联系单位的司机,他只能靠自己一早一晚在停车场熬着捡漏找活儿。吴桥不像乡下,大家都关着门各过各的。除了姚叔范姨,我爸我妈在这儿再没有旁的朋友。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我们倒也不觉得清冷。但拆迁就像一颗石子丢进水塘,打乱了我们的平静,我们家平添了许多双偷窥的眼睛。这些眼睛不是关心或者关注,是不解的责问,甚至不屑的鄙视。我妈这一死,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解脱了我们——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化解不了呢?
  吴桥的房子不拆我们也没法住了,院墙倒了,我妈走了,还得罪了左邻右舍,怎么住?拆迁是我爸提的,殷镇长也答应得很快,拆了正好建公益设施——像是恰好解了政府的燃眉之急。最关键的是我的工作,我爸说,孩子大学毕业游荡两年了,得安排个工作。我没考上市执法局,面试又把我刷下来了,我那笔试第十四名的同学倒考中了。殷镇长有点为难,我爸也装着为难,就是不在协议上签字。没办法,县里只好安排我到群工部去上班——我不是考过群工部么,正好他们也需要一个懂法律的。我到政府部门上班,我爸觉得大大提高了我们一家在吴桥的社会地位。
  我却隐隐有些不安,工作这么轻松解决了,我妈换了八十万,我们的房屋拆迁也补偿了八十万,吴桥路的集资款也退了——每个集资户都退了,是不是太轻松了?按以往的经验,殷镇长有多爽快,背后就会有多大的阴谋。这次是我爸安慰我,说,钱咱都攥到手里了,你的工作也安排了,咱又离开了他的辖区,管他还有什么阴招呢。
  我妈葬在老家,我奶奶脚下。按我爷的意思,一切按教徒的礼仪进行。我爸不同意,我妈虽然生前也有心信教,但毕竟没有正式进过教堂,还不算教徒。我也不同意,觉得基督教徒的葬礼过于简单,不够热闹。我见过基督教徒的葬礼,孝子孝孙不披麻戴孝,只穿素衣戴白花,也不烧纸,不磕头,不送花圈。几个教友清声吟唱之后,再在坟上插个十字架,就完了。我爷拗不过我们,除了常规的程序,我们还特意请了个响器班子。老家不太时兴死人的时候吹吹打打,但除了高规格的仪式,我们还能怎么表达对她的热爱呢?
  下 篇
  一
  给我妈过罢头七,我就到群工部报到了。
  群工部办公条件不好,一间办公室摆了九张办公桌,两个副部长和我们挤在一起办公。接访大厅和办公室相邻,中间隔了一间谈话室。我给朱部长当助手,类似秘书。朱部长是常务副部长,女干部,但泼辣大方,深得领导喜爱。第一周她没有给我分配具体工作,先熟悉业务。
  我正在办公室整理办公桌,高春秋进来了,说那个疯女人又来了。朱部长说,别理她,唱累了她自己就不唱了。高春秋转身离去后,朱部长像突然想了起来,抬头问我,你该认识她吧?听说她也在吴桥路上住过。我想了想,很笃定地回答,不认识——吴桥路上没有疯女人。
  闲得无聊,我去接访大厅看了看。满满一屋子人,都是来看热闹的,连门口都堵住了。一个女声在里面唱,咿咿呀呀的,不像本地口音,倒像我妈给我唱过的儿歌。再听,更像。我的眼泪唰地出来了。我想我妈了。
  人群闪动之际,我从缝隙里发现那女声是范姨!
  我妈入土前一天,范姨和姚叔还专程从城里去参加葬礼。但那天晚上范姨突然发烧,浑身发抖,姚叔只好匆匆带她回县城看医生。说实话,我不喜欢范姨,尤其是出了拆迁这事。如果说她夸大政府给她的赔偿诱使我们跟政府对抗,只是我自己的怀疑的话,不声不响把协议签了那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有一次我和我妈发了两句牢骚,我爸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似的,低着头说,好多事,不由人。我妈哼了一声,算是回答。我早看出来了,范姨其实也不太喜欢我妈,或者说是女人之间微妙的对立。姚叔也是,好像看不起我爸,其实是不敢讲明的醋意。我爸总是这样不讲原则地维护范姨。不过,我相信他们并没有什么绯闻。我相信,我妈也相信。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闺蜜吧,还有一种解释,柏拉图。要不是碍于范姨我爸的面子,每年过年两家打起精神的聚餐早取消了。能坚持二十多年,还真不容易。   高春秋凑近我说,这个疯女人是第四次来了,也不知道她唱的啥。不过,挺好听的。
  范姨肯定也看见我了,但她并没有停下来,连向我示意的表情都没有。我又凑近了一些,试图从她身上找到录音机什么的。但没有,那声音明显是从她口腔里發出来的,还带着浓重的换气声。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抱抱范姨的冲动,真的,紧紧地抱抱她。我突然觉得她变得好亲切,这亲切里还夹杂着丝微的恐惧——我妈像是隐身跑进了范姨的身体里。我站在那儿又听了一会儿,虽然听不懂范姨唱了什么,但这声音确定无疑是我妈的。没错。我妈虽说来河南二十多年了,河南话也说得很地道了,但她每句话的尾音还是不一样,稍微有点拖,应该是四川话与河南话的杂交。那种土味儿很特别,即使谁有意模仿,也很难模仿得这么逼真。
  我怀疑范姨真是我妈的那个妹妹。去北京的前一天我妈说她梦到电视上有人找她了。我当时还笑,问谁找她?她说那人自称是她妹妹。我妈说她自己也很意外,她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弟弟。我问,那人家为什么找你?不是梦嘛,我妈笑,也可能有一个,我给弄丢了。我说,都是电视闹的,啥稀奇事都能整出来。我妈摇头,啥乱七八糟的梦啊。
  中午回去,还没进家门就听到狗叫。当然不是来福,来福早丢了。我妈不在之后,我们哪有心思想着来福?等想起来,才发现好长时间没见它了。我爸说,肯定是被人偷走了。来福壮,又是条土狗,指不定多少人垂涎它那一身的肉哩。丢了就丢了,我和我爸本来就不太待见它,都没太当回事。安顿好我妈之后,我们才意识到,没有了来福,家里空落落的,心里也是。我爸说他回老家,邻居正愁一窝小狗没人要,就抱了一只回来。这狗虽小,叫起来分贝还挺大的。我过去顺了顺它的毛,我爸说干脆也叫来福吧。我说好,我知道我爸的心思。
  午饭是排骨,我爸炖的。我没有食欲,只吃了两块。我爸看看我,怎么了,工作不顺心?我摇摇头。想我妈做的菜了,但我没敢跟我爸说。以前我们家只要有肉,甭管是炒是煎还是炖,老远都能闻到肉香。我妈就是焖米饭也有一股香味,米香味,沁人心脾。香味刺激胃,人才会食欲大振。我问过我妈,同样的米、同样的水、同样的电饭煲,为什么我们焖的米饭就没有香味?我妈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似的,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妈走后,我爸也费心,今儿炖个鸡,明儿煎条鱼,端到桌上连他自己都感叹没有我妈做得好。
  洗碗的时候我问我爸,范姨真是我姨?我爸从外面走进厨房,头伸到我面前莫名地看了看我,不是你姨还能是你叔?我急了,我是说,你能保证范姨不是山里人?我爸嘁了一声,你范姨是芦庙人,芦庙哪有山?我又问,那她怎么学我妈的话学得那么像?我爸问,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没听过?我说,上午,在群工部。我爸站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想你妈想的吧?我也迷糊了,可能真是想我妈想的。
  下午上班之前我爸追着我问,你范姨去群工部干什么?她的补偿不是到位了吗?我哪知道,我说,反正她上午去了,后来姚叔来把她带走了。
  二
  隔了一天,范姨又来了。
  她还是那样,咿咿呀呀地唱,婉转清洌,不像世间俗音。好在是下午,大厅里没有几个访民。范姨一来,正给领导诉苦的访民也不苦了,转身盯着范姨看。
  这次我听得真切,真是我妈的声音,尤其是那个尾音,呀——!我偷偷地擦了擦眼泪,给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高春秋要赶她走,说,我们这儿是办公场所,不是唱戏的地方。我拍拍他的背,装着很随意地劝他,听她唱一会儿,你不觉得好听?高春秋说,一个疯子能唱出什么名堂?到网上,什么好听的没有?
  高春秋的话提醒了我,我赶紧掏出手机,支在桌子上开始录像。高春秋指了头顶,咱群工部的摄像头都是高清的,随时都在工作。我知道,我录像是为了放到网上,让网友帮我弄清楚范姨的唱腔到底是哪个地方的,她唱的到底是什么。
  姚叔不一会儿就来了,带走了范姨。我妈的声音也走了。
  我又去扒以前的“来访登记表”,查范姨来过的具体时间。他们一下班,我就从办公室的电脑里找到范姨前几次来群工部的录像。有两次听不清,围观的人太多。第一次和这一次都是下午,声音非常清晰。
  我爸回来,听到我妈的声音吓了一跳,问我什么时候录的。我让我爸看我的手机,看录像。他指着手机,那不是你范姨吗?我说,是啊,范姨怎么会我妈小时候的方言?我爸不相信,是配音吧?我说,不是,你再看看,是我现场录的。
  他们都说我范姨疯了。我说。我爸说,好好的疯什么?试着拨了个电话,竟然通了。我们回来还一直没去感谢过她,都戴着孝,去人家家里不方便。范姨问,都安顿好了?我爸说,安顿好了。范姨又说,那天真抱歉,本来想送送嫂子的……我爸说,你没事吧?范姨说,没事,那天可能凉着了,回来就没事了。
  那两段录像反复看反复听,但我还是听不懂几个字。我把它们上传到网上,范姨的脸打了马赛克。几个小时之内,百度一共收到了十六个捣乱的回复,外加五段翻译。这五段翻译大同小异,异的只是个别字词。
  我是个饿死鬼……死得好冤……保安关我,又打我……只给我吃干馍……
  我们住的是新房子,还没来得及装空调,但我出了一身汗。是冷汗,吓的。怪不得当时马云讲我妈在北京的经历时吞吞吐吐的,怪不得后来殷镇长再见我时眼神老是躲躲闪闪的,还有那三天的免费旅游,我们怎么就那么轻易地信了……疑点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
  我没有跟我爸说,怕他担心。再说了,这么唯心的东西,他也不一定接受。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觉,天快亮时才在沙发上眯瞪了一小会儿。也就几分钟而已,却做了一个梦,好像这个梦贯穿了我的睡眠。梦里我在大雾中穿行,左冲右突就是走不出去,急醒了。还真急,有好多疑问得当面问范姨。
  我买了些水果敲开了范姨家的门。一看是我,范姨愣了一下,这孩子,这么早过来了?那神态,像是葬礼之后再也没见过我。
  我盯着范姨看,先前对她的厌恶消失得无影无踪。范姨那天穿着件宽大的T恤衫,奶白色,上面印着一行搞笑的字“猜猜我是谁”。是我妈,我心里想。真的,除了那T恤衫,范姨哪儿都像我妈,眉眼、嘴角,还有她歪着脖子看我的样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范姨没问我吃没吃早饭就给我端上来两个煎蛋、一杯牛奶。吃吧。她看着我,就像我妈看我吃饭一样。我没有食欲,急着想知道我妈的事。这时候,姚叔从楼上下来了。趁范姨折回到厨房,我问姚叔,范姨这……姚叔接过话,你范姨是一阵子一阵子的,隔不两天就唱一阵,也不知道她唱的啥。一会儿一个腔,她还学过你妈……   她在群工部的唱腔都是我妈的口音。我插话说。
  她唱我妈也惟妙惟肖的,还老说我小时候的事……奇怪了,她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呢?姚叔叹了一口气说,我给她请了假,带她去外面的大医院看过,人家说没事,身体好好的,没病。
  我来是想问问她我妈的事。我说。
  问什么?姚叔说,她知道什么?
  她在群工部唱我妈……
  姚叔一挥手,别问她唱的事。她好好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唱过人家。
  姚叔赶着要上班,他叮嘱我,走的时候别忘了锁大门。
  没走几步又返回来,你范姨去群工部都是干啥?
  像是喊冤,说我妈死得冤。
  替你妈喊冤?
  好像是。我说,范姨第一次唱是啥时候?
  从你们老家回来的第二天,姚叔笃定地说,上午。
  那天上午我打电话向朱部长请假,说我病了,在医院输液。这些事我得背着朱部长,她和殷镇长是高中同学,又是邻居,我怕传到殷镇长的耳朵里,打草惊蛇。本来我信心满满的,想着一个上午,范姨肯定能给我释疑解惑。不想,就像姚叔说的那样,范姨根本不知道自己去过群工部,对我的问题自然一脸茫然。
  三
  我回去找到我妈的手机,查到马云的电话号码。
  我说,马姨,我想见见你。马云说,有事电话里说吧,我们这儿进一趟城不容易呢。我等不及,电话里撕开了脸。马姨,你和我妈是好朋友,我妈真是那样死的吗?马云说,真是,我都在旁边看着哩。我说,我怎么听人说,路上他们打过你们?马云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呼吸声逐渐加重。我愈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我妈的死确实另有隐情,马云先前没说实话。路上他们是不是只让你们吃干馍?马云没回答我的话,说她的手机快没电了,接着电话就断了。再打,不在服务区。
  我心里难过得要命。我得找到马云,她是知情人,又是我妈的访友,突破口在她身上。那个司机和小陈都是镇政府里的人,就是想说也不敢说。找殷镇长更不可能,他应该是整个事件的策划人,怎么会出卖自己?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问高春秋知道马云不?高春秋说马云谁不知道,他那么有钱。我没有心情开玩笑,说,那个上访户,柳寨乡的,知道不?高春秋问,女的,那个神经病啊——我已经习惯了我的同事把重复访的人说成是神经病,马云,还有我妈,在他们眼里都是。我没问高春秋他们是不是把我妈也说成神经病,我知道问也是白问——我知道她,但是没接待过。他要去办公室问,我拦住了,说我不想因为一件小事惊动人家。高春秋说,好办,你去朱部长的电脑里应该能找到她的材料。
  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呢,我忍不住,趁朱部长出去方便的时候打开了她的电脑。两个硬盘里塞满了文件夹,我在搜索里输入马云,出现了十几个文档。里面的电话号码和我上午找到的一样,但有一个文档是上周五新建的,我不敢细看,怕朱部长突然杀回来,赶紧把它们打包发送到我的信箱里。
  马云是个老上访户,七八年前她告村里的支书把她打伤,派出所虽然下了拘留证,但拘留证是假的,连公章都没有。也不知道那张纸怎么被马云弄到手了,她拿着没有公章的拘留证不断上访,说派出所袒护支书。县里没办法,从信访救助金里拨了六万块钱给她。没安生两年,她又出尔反尔,非要公安局拘留支书。公安局不答应,她又开始上访。用高春秋的话说,这种人是尝到了上访的甜头,乐此不疲。但这与我无关,我想知道马云现在在哪儿。我打开那个最近的文档,案卷只是涉及马云。上周五有两个执法局来的访民,说2013年夏天他们在执法过程中与马云的丈夫发生冲突,马云事后不断上访,说她丈夫被执法人员打成重伤。执法局领导为息事宁人,在局办公会上作出赔偿马云医药费及十八万后续治疗费的决定。钱先由当事人垫付,局账务股以后找机会处理。访民当时东借西借凑够了这笔钱,而现在快两年了,执法局却迟迟不履行诺言。那两个访民再次声明,他们并没有打马云的丈夫,他们当时正在办公室值班,是马云的丈夫上门闹事,跑到广场管理办公室指着他们大骂。因为地板刚刚拖过,马云的丈夫滑倒在地,头磕到花盆上,受了伤。室內没有摄像头,马云的丈夫非说是他们打的……
  晚上,姚叔过来串门。就他自己。
  来福对着他狂吠。姚叔没料到,惊恐地退到门边,嘴里大声地呵斥着,脑门上满是汗。虽说已经九月份了,天还是溽热溽热的。我爸厉声叫着来福,一边跺脚威胁,来福这才安静下来,但头始终仰着,盯着姚叔看。姚叔讪讪的,说,狗也不能貌相啊,越小越不能忽视。我爸领他参观新房,解释说,刚搬进来,啥都没有。姚叔笑,你如今可是发达了。想要啥,还能买不了?我不喜欢姚叔说话阴阳怪气的,给他倒了杯水,就躲到一边看自己的书了。
  姚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一会儿回忆我们两家在一起的那些旧事,一会儿又说我妈可怜,该享福的时候却走了。我知道他大老远到我们这儿来,肯定不是为叙旧,也不是凭吊我妈。忍不住问,姚叔,你来有事吧?
  也没什么事。姚叔站起来,在屋子里又踅了两步,说,我带你范姨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都跑了,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前天有人问我,你范姨是不是唱人家的事、扮人家的腔啊?我说是。那人说,肯定是鬼上身了。我想想也是,那天你不是说了么,你范姨唱的是你妈的腔。也是,她们俩以前那么好,你妈怎么就缠上你范姨了呢?
  我爸紧张地站在姚叔身旁,等他的下文。
  我听说石家庄有个阴阳仙,神着呢,我准备带着他范姨再去看看。为她看病,亲戚朋友我都借遍了,背了一身的债,你说我亏不亏?
  对不住了!我爸给姚叔鞠了个躬,转身从屋里拿出一沓钱,说,我这儿只有一万多块了,你先拿着用吧。
  好,我先借着,等缓过这段我再还你。姚叔把钱揣进兜里,不打扰你们了,早点休息吧……
  姚叔走后我怪我爸,连个借条也不让他写,那钱你不想要了?
  你以为还能要得回来?我爸说,你范姨是受害者……我也听人家说了,这事在农村叫鬼上身……   那叫灵魂附体。我纠正说。我不喜欢人家用鬼指代我妈——鬼这个字眼贬义总是多一些,不像神,同样的指代,感情却大不一样。姚叔一个外人说说也就罢了,我爸怎么会也把我妈说成鬼呢?
  我爸还跟我犟。说,不管咋说,咱也有责任。按咱老家的说法,这就是典型的鬼缠身。谁家的鬼谁家负责,这也是规矩,死了也跑不掉。你妈也是,到了那边还不让人安宁……
  他凭什么说我妈缠上范姨了?我厉声问。从法律的角度说,他们没有比对对象的录音,怎么就断定是我妈作祟?再说了,这种迷信,法律上根本不会采信……
  我爸打断我,你还别说,咱老家以前有过这种事。我小时候,有个女人上吊死后缠上了邻居的老婆。邻居老婆整天唱,声音跟那个女人没两样,唱的也全是那个女人的事。邻居不乐意,让那个女人的男人给看病。病没看好,那一家后来却因此发了财,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他老婆通灵,都来找她算卦。
  四
  范姨再来,我给我爸打了电话。
  我爸老远就向范姨示意,但范姨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爸有些失落,但他很快被范姨的声音吸引。从我爸的表情,他也奇怪范姨的唱腔怎么会跟我妈一模一样。我爸脸上热泪横流,他是怜惜我范姨,还是想起了我妈,我不知道。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我觉得范姨这次唱得比任何一次都悲怆。
  斗争了几天,我还是向我爸坦白了我的发现。毕竟,事关我妈,我爸有知情权。而且,我一个人实在扛不住了……
  我爸跟我的反应一样,他早就觉得有鬼。殷镇长给你妈买张回程的票我相信,让她免费在北京旅游,我觉得就过了。都那样,谁不去上访?马云那个女人,一看就不像个好人,太油滑。她说你妈一栽头她就惊了,也太敏感了吧?当时一片混乱,我想可能是她急了,说话才那么夸张。也怪你妈,老说她们是访友,访友还能向着政府?现在想想,一切都是串通好的,马云早被殷镇长他们收买了。
  马云像是人间蒸发了,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我去了马云的老家,马云的院子像老古董,两间起脊的瓦屋,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建的,屋顶上的瓦变成了红褐色,有一片还塌了,用透明塑料布蒙着。墙上的砖被风雨腐蚀得斑斑驳驳,脚一踢就下来一堆灰。没有院子,猪圈只剩下一个形在那儿,里面堆着杂七杂八的农具。我找东边的邻居打听,人家说她上访上发财了,全家都搬到城里去了。城里哪个地方?那人说不知道。西边的邻居截然相反,说,马云整天就想着上访,这不,家破人亡了。
  现在剩下的唯一线索就是范姨。我想过范姨替我妈指证殷镇长,但她那山里人的唱段谁能听得懂?即使听得懂,这种迷信,谁信?清醒的时候她又记不得自己去过群工部……
  晚上十点多,姚叔又来了。他一来准没好事。
  我爸从卧室里出来,问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姚叔被问住。
  我爸说,你不是带他范姨去石家庄了吗?
  哦,姚叔说,我来就是说这事的。还是大地方的人厉害,那人说他范姨得的这是邪病,邪病就得邪法治……
  什么邪法?我爸有点急不可耐。
  把鬼收走,姚叔说,鬼缠身嘛,把缠身的鬼收走就没事了。
  我爸问,怎么收?
  敞坟。姚叔说。
  敞坟?我爸不解,怎么敞坟?
  姚叔转眼看看我,怯怯地解释,谁缠着她了敞谁的坟。
  休想!我叫了一声。
  姚叔站起来,我也是没办法。跑了那么多医院都治不了,我怎么办?
  你这是违法!迷信。我很生气,没敢看他,毕竟他是长辈,我还从没有这样跟一个长辈讲过话。
  我爸问,你是说敞他妈的坟?
  姚叔没吱声,我不看也知道他肯定点头了。
  这不中吧,我爸拒绝得很不坚定,敞坟得多大的仇啊。
  姚叔分辩,也不是敞坟,医生说,要在她墓头上钉下一根钢钉……
  不还是得挖坟?我爸说,不挖坟怎么钉?
  还医生呢,狗屁!我忍不住,说,不就是阴阳仙吗?要是阴阳仙也能看病,還要医院干什么?
  姚叔嗫嚅着,我们也得治病啊。
  姚叔,这是原则!我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怕我爸被他打动。我发现一涉及范姨我爸就没有了原则。您应该清楚,挖人家的坟是什么概念。那是犯法,侮辱尸体罪。
  送姚叔走的时候,我听我爸在门外惴惴地问,你没去精神科看看?我看网上说,这种情况可能与精神有关……
  你说精神病啊?不可能!你说,她怎么能会山里人的话?学也得几个月啊。典型的邪病,鬼上身了……
  我正准备睡觉,我爸进了我的房间。你范姨……
  爸,你不会想答应姚叔这个无理要求吧?
  我是说,你范姨老这个样也不行啊。我爸叹了口气,活着的人也得活啊。
  谁不让她治了?她怎么不去精神科看看?前几天我就在家里的电脑浏览器上发现了我爸上网的痕迹,他在百度上留下过鬼缠身、鬼上身的搜索历史。
  五
  老家王畈有人来上访,说自己丧失了劳动能力早该享受低保,但支书始终不答应,村里享受低保的多是支书的亲戚朋友。我问他来群工部是想告支书还是要低保?他说当然是要低保,告支书是没办法了。我压低声音说,啥事得一个一个来,你既要低保又告办低保的人,到最后肯定一事无成。你要相信我,就先不要告支书,我把你的材料转给镇领导。他知道我这话是向着他,很感激。送他走的时候,他报答似的问,你们的宝贝找回来没?我莫名其妙,什么宝贝?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都说你妈坟里有宝贝……我说,没有的事。那人不信,没有人家挖你妈的坟干吗?
  我觉得不对劲,电话当即打给了姚叔。姚叔,你动了我妈的坟?
  没有啊。他说。
  姚叔,你是长辈,咱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真挖了我妈的坟,我可跟你不客气。
  哪能呢,姚叔说,放心吧。   我放不下心,我觉得姚叔的语气可疑,不像先前那样理直气壮。我的怀疑后来证明是对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范姨来群工部唱过。我又给我爸打电话,听说我妈的坟被人家动过了,咱们是不是回去看看?我爸说,我也听说了,但可能是谣传,又没有随葬品,动它干吗?我很不满意,我爸是明知故问,他和姚叔的对话不会这么快就忘了。
  周六,我和我爸回了趟老家。我们把来福送回了王畈,它太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狂吠不止,一栋楼的邻居都提意见。当然,我们回来并不单纯是送来福。我们找到我的一个堂哥,就是他最早发现我妈的坟被人家动过的。他说他那天放羊,发现我妈的坟边有新土。仔细看,花圈上也有新土。没有通知我们,是不太确信,堂哥知道我妈坟里啥也没有,谁会动它呢?没几天又下了一场雨,新土的痕迹就全部抹去了。
  我怀疑姚叔,建议报案。我爸不同意,怎么查?把你妈的坟挖开?又不是说咱墓里有宝贝被盗了。再说了,要是没人动过呢?我觉得委屈,就这样算了?人家挖咱的坟咱也忍了?我爸说,别人挖,是对咱们的挑衅、侮辱,咱自己再挖一次算什么?要是真挖了,能治好你范姨的病,也……我爸看看我,没再朝下说。我知道他的意思,活着的人还得活着,范姨不也是受害者?
  我算了算,范姨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来群工部唱了。我有些失落,听不到我妈的声音了。说实话,我心里有点想她——我安慰自己,她唱得那么像我妈,我其实是想我妈了。那邪法真治好了她?我想范姨跟我爸想范姨不是一个想法,我爸立场有问题,我妈才走多长啊,我爸不能就这么移情别恋了。
  有一天早饭时,我爸试探着问我,咱是不是该去看看你范姨?
  我故意想了想才说好,其实我老早就想去了。我在心里说,我不是想去看范姨,我是想听我妈的声音了。
  出门上班之前我问,什么时候去?
  今晚你没事吧?我看不出我爸的表情,他正背对着我收拾饭桌。
  我说没事,那就晚上。
  姚叔家的大门虚掩着,一楼的客厅里坐着两拨人。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臉。天太热,这一路下来,出了一身臭汗。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过来上茶,同时告诉我爸,这里一次最多接待三拨人,你们是第四拨,改天再来吧。我爸不解,笑着跟我说,你姚叔和范姨成名人了?每天接客都有限制了?那妇女听出来我们是串门的,赶紧说,不是,我以为你们是来问事的呢。那就等会儿吧,等会儿完事了他们就下来了。
  姚叔下来看到我们,先是一愣,然后把我们引到旁边的卧室里。改天好吧,明天,明天我……我爸赶紧说,我们是来看他范姨的。我趁机问,听说我范姨好了?姚叔哦了一声,看看我爸又看看我,才说,好是好了,偶尔还是唱。这是什么话,好了偶尔还唱?我爸本来因为我妈的坟被挖治好了范姨的病有点居功自傲,一听这话,挺直的腰杆立即委顿下来。姚叔看出来我们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又说,都知道她通灵了,都来找她问事呢。我好奇,通灵?姚叔说,你范姨能跟那边的人联系上。我点点头,我相信,我妈不就是一个明证?姚叔冲着外面说,他们都是来问那边的事的。也有问将来的。人太多,这不,我给立了个规矩,一天只能接待三拨。我明白了,姚叔这是在靠范姨赚钱呢。他后来跟我解释过他的这个规矩,说咱的法力也不是无边,碰上那边暴雨或大雾封路,也有过不去的时候。还别说,姚叔这一限制,生意反而更好了。
  姚叔当时还领我们上二楼参观了一下现场。二楼有两间房,里面的一间做了卧室,外面这间本来是小书房,现在改成了范姨的工作室。窗户被窗帘罩得严严实实,白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范姨正在唱,头发绾在后面,梳了一个大大的髻。身上穿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戏袍,样式土旧,颜色朴素。唯一不搭的是她脚上的运动鞋,不时从长袍下露出来一个头。范姨的一招一式也是戏里的,轻挪慢移,眼神飘浮。她身后的墙边立着一尊神像,我看不出来是菩萨还是如来佛,被香烟缭绕着。案台上是祭品,苹果和香蕉之间有几张百元的红钞,还有一只碗,盛了小半的水。
  我觉得背上有点凉,可能是汗水沾住了衣服。我们眼睛矜持地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不敢作声。没多久,范姨就停了唱,收身坐到一边,脸上木木的,像是还在那边癔怔着,还没来得及回到人间来。来问事的母女二人围上去,问这问那,姚叔拦住,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你们回去自己参吧。天机不可泄露。
  看这阵势,我们也没敢上前跟范姨搭话。未几,楼下等着的那一拨人就上来了。
  回去的路上我爸说,你范姨成了巫婆。
  六
  我先搞定的是朱部长。
  局里开会之前,我装着很随意地说我们县城出了一个神人,能说出你的过去,也能算到你的将来。朱部长撇了下嘴。我故意不看她,说,起初我也不信,去了之后才相信,真神!她知道我妈不在了,知道我上边还有一个哥哥……朱部长打断我,你还有个哥?我说,没满月就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我都不知道的事她怎么知道?朱部长问,她能算出你的未来不?知道过去有什么用,反正都过去了。我说,当然,算过去就是要证明人家能算准你的未来。她说我还没有女朋友,应该二十七岁结婚,命里有三个孩子……朱部长笑,那是啊,听说马上就要放开二胎了,这多出来的一个呢,她会说被计划掉了。朱部长这话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镇定地说,未来谁也不知道,但过去她能说准,难道不神?朱部长毕竟是个女人,有点上心。有这么神的人?谁啊?我说,你也认识。朱部长想不出来自己认识的人中谁有这种特异功能,急切地问,到底谁啊?我笑,还记得那个疯女人不?前一段老来唱的那位。人家真能通灵呢,能跟那边联系上……
  朱部长竟然忘了我们曾经是邻居,会后悄悄地拉住我,让我帮她联系联系。我推说,人家一天只接三拨客,又不是天天接。赶上那边暴雨台风啊什么的,还去不了……朱部长更心切,说她妈都走两年了,她想问问她妈在那边怎么样。我心里想笑,问你妈,还不是问你自己的前程?确定下时间之前,我又跟她摆了一大堆的难,排队的人太多,那边情况老有变化,为了插上队我跑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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