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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2013年,我在一家宇宙牌微生物歼灭器工厂工作。在工厂我认识了我真实生活中唯一的朋友,阿酱酱。我是一个每天去了不知道干吗的设计师,她是拿水彩笔给假质量合格证书画红戳的。我们结成友谊是因为听说了空地里住着一只狗子。
我喜欢小动物,听到哪里有小狗小猫眼里就发光。我想去看狗,但是自己一个人不敢去,就招呼阿酱酱跟我一起,因为别的同事都觉得狗有什么好看的,就她挺兴奋的,一看也不是正经来上班的。
时值寒冬,工人吃饱了午饭蹲后院抽烟打牌晒太阳。听说我们想看狗,他们也挺热情地替我们唤了几声,一条瘦了吧唧的奶狗子就瘸着一条腿尘土飞扬地从草丛里冲了出来。
这个母狗子有水汪汪的黑眼珠,粉色的鼻头,奶黄加白的小短毛。一条后腿被工人丢铁砸断了,站着不能着地,坐着就半歪着屁股伸着那条无力的小腿儿。但是她很健康,行动能力完全没有被影响,跑得极快。
狗子很快跟我们熟了起来。狗子的伙食因为我们的到来,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她已经放弃了主人丢在地上的大团水煮菜,每天翘首以盼,在风吹裂的黄土小路上等着我和阿酱酱拎着装了肉的塑料袋出现。
当时很穷,看这工作环境都知道我们也赚不了几个钱,我当时挖空心思给狗子和猫仔搞实惠肉吃。大多数时间食堂大师傅谨遵后勤主任的教導,要节省成本,就只煮大白菜帮子和清水菠菜。据说上一个大师傅一天用掉了一瓶酱油被开除了。但是偶尔也会改善生活,后勤主任就会去买点现成的烤鸡架,每人拿着两张红色塑料的小饭票,跟他买一只。我不爱吃这东西,但是热衷于买鸡架,拿回来把肉撕下来,能盛满满一饭盒,足够狗子和猫仔美美地大吃一顿。
还有一种改善生活的伙食就是买烤鸡肝,便宜、量大,拿回来切一切拌点酱油和洋葱。不知道为什么,这道菜非常不受欢迎,午饭过后,食堂外的泔水桶里倒得满满都是鸡肝。我乐于见到这个场面,掏出吃冰糖葫芦剩下的长长的竹签子,招呼阿酱酱去泔水桶里扎鸡肝。于是整个午休时间,同事们就在楼上看着穿得人模狗样的两个人一脸贪婪地在扒泔水桶。我能用竹签完美地扎出一整串鸡肝,绝对不脏手,举着美滋滋地就往后院跑。
可能我跟阿酱酱往后院跑得太勤,管车间的厂长怀疑我俩是去后院偷废铁了,直接勒令把通往后院的车间大门锁了起来,厂房一边的小道也找了彩钢板和木桩,歪歪扭扭地做了墙,还弄了块铁皮,刷上白漆,喷了红字,警告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厂房区,彻底阻断了我们喂狗的道路。
我不能去后院喂她之后,她开始主动跑到花园里等着我。快到饭点就看见小瘸腿儿从车间颠颠儿地跑出来,蹲在小路上等着。而且她只认我,我可以摸她的脑袋,我下楼了就围着我的腿转圈儿。别的人想靠近她,撒着三条腿风一样跑远。
小瘸腿儿的基本生活解决之后,开始琢磨社交了,她扩大疆土,溜出厂门在附近转悠,跟社会上流浪的小狗们交换信息。经常在外面碰见她,后面跟着几只小狗,她趾高气昂的,像个社区主任。
狗子是个母狗子,发情期到了,那些能灵敏捕捉这种信号的公狗们开始跃跃欲试地闯入她的领地,她也不再一味驱逐,转而跟这些求偶者周旋。于是后勤主任每天都要跑下去赶狗,他对我旁敲侧击,说经理嫌这样不体面。经理每天写完大字,听着古琴从三楼的落地窗俯瞰他精心规划的巴掌大的小花园,正清心寡欲的时候,一只瘸腿儿狗突然疯跑进来,后面跟了只杂毛狗,在属于他的绿色草地上,互相闻着屁股,他感觉头立马疼了起来。
但是这也不是我为狗子规划的成长路线,我也无力约束她。
正琢磨这事儿的时候,小瘸腿儿不见了。隔了一阵子同事跟我说,小瘸腿儿生了,生在后院儿,每天专心致志地在草丛里奶孩子。她也没出来找饭吃,我也没能为月子里的她做点什么。
夏天的时候,那道通往后院的铁皮墙被拆了,我也因为要拍产品照片,再次获得了进入厂区的权限。再见到猫和小瘸腿儿,她们表示还记得我,情谊绵长,让我不必担心。猫长大了点,小瘸腿儿的孩子不知道去哪儿了,但是她还和她的好伙伴在一起,仍然跑得飞快。
然后一切就突然终结了。
经理发话要后勤处理掉小瘸腿儿,后勤主任就每天跟我放话,说要找收狗的人来把小瘸腿儿抓走。我急了,说会给小瘸腿儿找领养。我跟阿酱酱说了,我们也想了很多办法,问了很多人,但是每个人家里好像都没有给狗子留出位置,包括我自己。最后找了本地的流浪动物保护协会,沟通了几轮,对方说他们基地缺粮严重,可以收,但是不保证以后的温饱,除非我长期给基地赠送粮食。我犹豫了,我负担小瘸腿儿还好,但是我不知道整个基地的粮食需求量到底多大,我每个月送去的粮食,可能都到不了小瘸腿儿的饭碗里。
眼看处理小瘸腿儿的事儿正慢慢变得含混起来,经理又打算修整他的小花园。
突然听见一阵狗的哀嚎,我扑到窗前看楼下,有人拴着小瘸腿儿正往三轮车边上拉,我着急地喊了一声,然后后勤主任就跑上来了,他跟我说,经理决心要把小瘸腿儿处理了,今天来的工人里有人说想牵小瘸腿儿回家看门,这不是刚好么,就让人家带走吧,有瓦遮头,总比丢出去流浪好得多。我怀疑地看着他,确认了几遍是要牵回去好好养,实在不舍,但是能怎么办呢?
我坐回办公桌前,心里正不是滋味,隔了一会儿,楼下又吵吵起来,我又趴到窗边,发现小瘸腿儿挣脱绳子跑了。一群人跑去堵她,无功而返。我心里暗暗得意,没人能追得上小瘸腿儿,这只三条腿儿的小狗子,这只吃了那么多肉溜光水滑得像泥鳅一样狡猾的小狗子。我盘算着他们今天带不走小瘸腿儿了,正想着,小瘸腿儿的哀嚎又响起来了,极其凄厉,但是非常短促。
有人从角落里钻出来,提溜着小瘸腿儿,她身子无力地长长地吊在那个人手里,他走到路边,把小瘸腿儿摔在地上,盖上麻袋片儿,举起了铁锨狠狠拍了下去。
那天我哭得很厉害,上气不接下气,整个办公楼都是我的哭声,但是我真的很抱歉,我当时吓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的动作,可我脑子好像停掉了,我既知道他在干吗,但是好像也不懂他的行为,所以在最后一刻我就那么呆住了。
我在办公楼上疯狂地冲着那个人骂,脏话,各种,夹着哭腔,质问他为什么打死小瘸腿儿。他说因为小瘸腿儿咬了他,可是他们不去堵她,她怎么会咬人呢?我就哭着一直骂,说这是我的狗,你凭什么打死我的狗。大家来安慰我,骂那些人是畜生,但是有什么用呢。
小瘸腿儿,我真的,永远无法把你从记忆里抹去,就像我永远不会宽恕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