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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王二丫至今都没想到,自己能富到周身都汩流出了油来。
其实,使他翻身发达的小山沟,也实在是荒凉偏僻得要命。这就好比是在一锅翻动着一副干骨架的沸水中,突然,那一副骨架被王二丫从中打捞出来;骨架出水的一刹那,连同水中仅有的浮油也一同被带离了锅面,剩下的清汤寡水只在那里干熬着,自然就显得十分的荒废了。
王二丫从波状起伏的山沟里打捞到的那一副骨架,原本是蛰伏在山沟这面大锅的底部的。如果你不仔细地去捞取辨别,也许山沟仍然是悄悄然光秃秃的山沟,王二丫仍然是山沟里 “锄禾日当午”的王二丫。
王二丫最初捞取到的也仅仅是一副干骨架而已,包括他本人在内,并未意识到那会是些富可流油的宝贝。相反,他还因此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之中。
官司的起因是,从王二丫手中买走荒山沟里这处小煤窑的那人突然反悔,并坚持要将已经购得的这处小煤窑退还回来。这样一来,就意味着王二丫不但要退还人家几十万元的预付款,还要再度重新拾起那副如同这荒山般瘦骨嶙峋的令人头疼的烂骨架。王二丫岂肯轻易受人摆布?他将买卖合同 “哗啦”一下抖搂而出,做出了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那人当然也是面无惧色,声称自己业已破产,根本无钱支付购矿款;横竖一句话,就是没钱,能怎么怎么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既然双方争执不下,那就只好对簿公堂。法院对这类民事经济纠纷,也只有调解的份儿,并不能立刻强迫那人将小煤窑买走。耗磨到最后,王二丫就有点儿撑不住了,他说要不就再给个十几万算了,这不等于是我又赔了十几万给你便宜卖矿吗?那人毫无松动的迹象,看来他是彻底地将这小煤窑认定为一块无肉的干骨架,要坚决地反悔丢弃了。
当这场买卖官司进入异常难缠的耗磨空转之时,王二丫的老婆露面讲话了。她说,这煤矿就是狗屎一坨,也可以留着当干粪烧吧?我就不信它就那么不值钱?!
王二丫这人有个特点,他向来认定老婆说的话耐听。现在既然老婆如此说了,他也就懒得再和那人死缠烂磨了。干脆,这副干骨架还是自己暂且留着,到时候能经营到啥程度算啥程度,反正自己是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外借了一大笔款,才将村里这口废弃了多年的小煤窑批转复采的。
如今便宜卖了,事倒是省了不少,却很不合算。这就如同逆水行舟,该自己出的力一点儿都不能省;即使有些许投机取巧的行径,也属枉然。
王二丫重新拾掇起这个小煤窑时,似有几分冤屈,又有几分豪壮。他原本柔弱的心性逐渐硬朗了起来,站在位于这荒山沟里的小煤窑的井口,一幅振兴的蓝图开始慢慢绘就。但是,他却并不急于招工掘井,为防止上次冒顶死人事故的再次发生,这次,他要对几个掘进井口的巷道重新进行彻底加固改进,而为此所有的工作,他都亲自上阵完成。不是对别人做的不放心,而是他对矿井巷道的处理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做法。他要将自己的设想变成现实,唯有自己亲自动手,才算放心地做到了家。
王二丫的两个弟弟一边帮他干活儿,一边不时称赞:这样就好了!这样子就不会出问题了!
王二丫白天带着干粮在煤窑里翻搅,夜晚才上到井口,坐在煤窑边的小院子里,吃着他老婆为他准备好的羊肉臊子面。他往往在和他的两个弟弟吃饭的时候,他的那三个孩子早已进入了梦乡。这个时候,他们弟兄三人吃面条的吸溜声和孩子们的鼾声就会顿然融汇在一起,使得原本荒僻孤寂的院落,一下子就显得有了几分生机。这就好比羊肉面上又加放了一点儿芫荽,别有一番滋味。
王二丫从小喜好香菜、大蒜、小葱、酱醋这些调料类吃食,特别是对芫荽,他更是情有独钟,那是逢饭必食,无饭还吃。拿他老婆的话说,他是将芫荽当了奶;拿他老母亲的话说,他们家的二丫子,天生就是个吃调和饭的料。
晚饭过后,王二丫的两个弟弟连脸也懒得擦一把,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到隔壁的房间补觉去了。王二丫却并无睡意,不多时,他只身披了件单衫子,来到井口边的荒坡上,斜躺着抽起了闷烟。
初夏的塞外高原,到处溢涨出青嫩嫩甜丝丝的味道,黑沉沉的夜幕之下,远山近坡突兀闪现,一如煤井里深邃的巷道,延伸到四面八方。满天的星斗眨巴著明亮的眼睛,似遥远的幽灵,展现在神秘莫测的乾坤境地之上,让尘世之人心生冥寂,灵觉空妄。王二丫指间的烟蒂一明一灭,间或还可以照见他那涂满煤尘的苍老了的瘦脸。此时此刻,谁也难以将他和小煤窑主联系在一起,他也宁愿自己是个揽工的煤黑子,而不是眼下这愁眉不展的煤老板。令他犯难的不单单是背负着几十万元的借贷款,关键是现在煤炭市场的持续疲软走低,使得开煤矿成了承担巨大风险却获利微薄的黑色行业。一如他白天入窑干活、夜晚遥对星空一般,根本不能从中看出一丁点儿的阳光色彩。他整天浸泡在暗无天日的幽幽黑色之中,双手是黑色的,脸面是黑色的,面对的一切也都是黑色的。这些黑色的幽灵如同钻心虫一般,正一点点地噬咬着他,浸染着他,由外及里,使他实在难以忍受。他想吼喊哼叫,他想挣扎甩脱,但是,他承认了自己只能守望黑暗的现实。他保持无奈与平静。他要学会与黑暗沟通,他要学会与黑色共处,他要学会在黑幕的包裹中寂寞却不可寂寥地生存下去……
顺着这种在黑色中生存下去的意念,王二丫羸弱的身子渐渐有浓重的鼾雾冒出,继而就有雷涛声此起彼伏地跳过这梁盖过那峁,将黄土高原的深夜覆在了一片沉香的迷醉之中。
王二丫身子沉了下去,心却进入了另外一种半虚半实的雾霾境地:
雾境中的他是一只跳跃翻腾的玉兔,不过,他这个四十九岁的属兔之人恰逢本命之年,太岁土压运,罗睺星照命,按命理运程推算,当属事忧灾繁之年,实需事事躲避忍让,收心养性才是。但是,偏巧这一年的这一天里,他们卧牛沟村要重新选举村主任。他王二丫是这个有着二百多口的人村子的村主任,现在要重新再从这二百多双筷子里挑选出一根,仅仅是一根做旗杆的话,那当然还是非他莫属了。不信,你们就挑吧,选吧。王二丫静静地坐在台子上,胸有成竹地等着选举的结果,对眼前闹哄哄的场面,显得不屑一顾。对于早已有了定局的选举,善于表演的人们还是硬要一本正经地去那样忙活一番,过场一番。 结果是,全村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朱一飞横空杀出,劈头盖脸、毫无情面地夺走了他那村主任的 “宝座”。王二丫那个急呀,直急得咬牙切齿,浑身直打冷战……
王二丫猛地惊坐了起来。蹊跷的夢境让他惊恐不已。他现在早已不再是什么村主任了,可几个月前的那个村主任选举场面,为何又要如此清晰地多次在他的睡梦中出现呢?他真不知道,这种落选后的心理折磨,要等到几时才能休止。哎,王二丫呀王二丫,你现在是村主任当不成了,煤矿又没有甩脱卖掉,现在只好自己硬着头皮来开办。办矿可不比当村主任那么风光,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事事都需尽心费力。也罢,我王二丫倒要干给全村人看看,看究竟是我王二丫无能耐,还是你们狗眼看人低?
王二丫因了这场梦境,又咬牙切齿地狠想了半天,不觉有股雄壮的气息涌上心头。他那惯常的二杆子脾气又上来了。他不管现在是月黑风高,也不管荒郊野外有啥豺狼鬼怪,他从刚刚睡觉的那道斜坡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端直来到了小煤窑口的门前。他准备立刻下到井里,马上开始干活,因为,唯有煤井里的超强体力劳动,才能彻底磨灭他心头那股怨恨的火焰,才能使他走出失败的阴影,才会感觉舒坦许多。同时,干活越多,他的成就感就越强,离他村主任落选的阴霾也就越远。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现在不是在为开办煤矿而出力,他纯粹是在那里发泄自己心中的那种不快。
时势造英雄,现实也会将一个赌气的人,打造成另一番模样。一个人真正的厉害,是厉害在心里的。王二丫狠起了要干成一番大事业的决心,看来是任何力量都难以阻挡的。因为,恐怕没有哪个人能将过去的恨事长时间滞留在梦中,而且,能够随时从睡梦中惊醒后,便马上投入到挑战当中。
二
王二丫的煤矿开始用火药和铁器重新进行开采伐煤炭时,正是新世纪的钟声敲响的当口儿。对于王二丫而言,新旧世纪,仅是历史纪元中以百年为一周期来更替的一种形式,并无任何实质意义。说是新世纪,其实仍是旧日月,旧人世,旧轨迹。而唯一的新变化正是他的卧牛沟煤矿。当卧牛沟煤矿迎着新世纪的曙光,从井下拉出了第一辆四轮矿车装载耀眼的乌黑大炭时,王二丫弟兄三人正在井下查看各个巷口的生产运作情况。当这第一辆四轮车大炭爬出窑口,驶上磅秤铁板时,磅房的小芳姑娘正盯着电视,异常激动地观看着世界各地喜迎世纪盛世的庆典活动。直到她眼前的秤臂杆发出剧烈抖动,她才本能地将目光转移到了窗前拉炭的四轮车上。
“哟,第一车炭上来了!”小芳不由得一阵惊呼,手忙脚乱地挂砣称量,然后在桌子上的一个登记簿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1.56吨”的字 样。是的,这车炭除去核定的车皮重量后,正好是净重1.56吨。小芳记 下这个数字,眼睛就一直盯在这一数字上面,总觉得有啥不妥。末了,她才终于理清了思绪:对了,这是卧牛沟煤矿产出的第一车煤炭;还有,今天是新世纪的第一天。第一天,第一车,这真是太具有纪念意义了。不行,我还是得去告诉我姨父王二丫一声,怎么说也得举行个啥纪念仪式吧,不为新世纪,也该为新煤矿呀,我曾经上学的那个学校,每周还有个升旗仪式呢。
小芳走出磅房, “姨父———姨父———”地声声叫唤。最后,找急了,她干脆 “王二丫———王二丫————”地直呼其名了。
“王矿长在井下呢,叫他啥事呀?”刚才那个拉炭的工人,将黑炭翻倒在存炭场,掉转车头,又要下井时和小芳搭起话来。
“哎,停车,停车。我给你说呀,你这车煤可是咱们卧牛沟煤矿在新世纪里采出的第一车煤。哎,也不是,是卧牛沟煤矿的第一车煤,在新世纪的第一天里,拉出来了!这太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啦!你下井后问问我姨父,他怎么就不举行个纪念仪式呢?起码也得放声响炮庆贺庆贺吧?看人家电视上,迎接新世纪的庆典活动搞得有多气派、多壮观呀!”
“啥新世纪、旧世纪?不就是一车黑炭嘛,有啥好庆贺的?我只认拉煤挣钱,庆贺的事,轮不着咱操心。”拉炭工人说笑着,油门一踩,拖着一股浓稠的黑烟又忙着下井去了。
小芳失望地看着工人进入窑口,感觉火热的心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透冰透冰的,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那股子激情。
小芳家住县城,是个看上去很是聪明伶俐的好姑娘,就是对学校教育无心接受,好像是生来就对学习过敏,一看到生字呀、算术呀、单词呀等等的内容,就像初孕的妇女见到了饭食,直想吐。因为学习不好,她最记恨的人就是老师了。特别是那个班主任老师,每次期中考试过后,就将全班学生的成绩名次公布在教室后面的那块黑板上,使她在原本好端端的同学面前矮了半截儿,好长一段时间里,简直难以挺胸抬头。由于对学习提不起兴趣,她最讨厌去的地方就是学校。在她的印象中,学校就好像是一座监狱,除了教室围墙和校园围墙外,还有一道封锁心灵的大围墙。比如,她最喜爱钻研植物、昆虫,一有机会就往县城的那些山上、树林里钻,看这看那的,没个完。还经常将各种奇特的小草夹在书页里,将花蝴蝶制作成漂亮的标本,她真想有机会将自己的这些美丽的杰作在全校展出。当然,学校也不是完全没有给她提供展示才华的机会。比如,她曾在全校的歌唱比赛中荣获过一等奖,她曾代表学校参加过县上的文艺节目表演,等等。不过,这些都是上小学时候的事情了。上了初中后,因她的学习成绩常常一塌糊涂,竟再未有人提及她所擅长的唱歌跳舞一事。大家似乎一下子就被结结实实地捆绑在语外数理化这挂战车上了,似乎天下也仅有这一辆战车,方可冲锋陷阵。有时候,小芳也觉得委屈:怎么,你们学得好的,就高人一等啦?我们学习差的,就一无是处啦?全班只看重学习好的学生,把我们其余的所谓差生,就当做陪读的啦?最后,小芳实在难以忍受充当陪读生的那种角色,上初二这年,就决意要退学回家,逢人难劝。幸好,她的大姨父王二丫煤矿开采在即,正缺人手,她就过来充当了过磅员。虽是失学,却并未失业。时年,她刚刚十六岁。
小芳回到磅房,脑子里还在思谋着这卧牛沟煤矿的第一车炭。她实在是为这没有由头的第一车炭叫屈呀。想到她上学的那个班,第一名总是常常受到老师的夸赞;可卧牛沟煤矿的这个第一,怎就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呢?
小芳心不在焉地转换着电视节目的频道,可节目的内容大同小异,全世界都在為新世纪的到来而欢呼雀跃。唯独卧牛沟煤矿,不但忘记了新世纪的喜庆,更连自己在新世纪的第一天里产出的第一车煤,也就那样平平常常地料理过去了。
直到晚上上灯时分,小芳将这一肚子的不平向刚刚从井下上来的姨父当面说了后,她才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她姨父王二丫说:“是吗?真是这样巧吗?那就听外甥小芳的,我们今天晚上大摆酒宴,既是庆贺我们煤矿开始生产,又是迎接新世纪、新生活的到来!”
小芳努努嘴说:“光吃喝也没啥意思吧,得搞个里程碑式的玩意儿,让大家永远铭记这一天。”
“对,就这一天,都记住,记住啊!”王二丫笑呵呵地说。
“嗯———”小芳思谋了半天,突然说,“我想,我们还是将今天的这些煤都存下来,用它在显眼地段垒一个别致的造型,以示纪念。纪念新世纪的第一天里,我们卧牛沟煤矿第一次出煤了。”
王二丫一听,说: “好呀,那就造头卧财牛吧。就垒在我们前面大门口那片地方,让人家一进大门,就明白是进入卧牛沟煤矿了。”王二丫突然受到了启发,脑子里一下子迸出了这么个主意。
众人刚开始以为是说闲话,逗着玩儿呢,一听说要造头卧财牛,就都亢奋不已,像顺躺着的一串鞭炮,一下子被引线点燃了起来:“对!就垒造一头卧财牛!”大家异口同声。
十天后,卧牛沟煤矿的大门口里院卧下了一头硕壮的黑色炭牛。大门口上方 “世纪精煤”四个大字,金碧辉煌。那头牛,牛头向东,盘尾向西,凝卧蛰伏,藏形匿影,一副敛财聚福之相。造牛之人,是专门从南方请来的有名石雕匠人。卧牛安宅,则请了本地最具名气的阴阳先生安托儿。
安托儿受王二丫恳请,打开通书,翻动喜神方位图,对照九宫八卦,避凶趋吉,将卧牛安置到吉星方位,口中不时念叨着:
禄存高大丁兴盛
九星得位照此祥
小芳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串响炮,平放到“卧牛”身旁,正待点燃时,却又害怕得尖叫着躲开了。
一个挖煤工走上前来,随手拎起串炮,将叼着的香烟旺旺地狠吸了几口,在烟头就要对着炮捻的一刹那,却被安托儿一声喝断:
“这是卧财牛,宜静不宜喧,宜藏不宜露,安安稳稳,平平静静,方保富贵仁人。”
众人即刻点头,像马上听明白了,却并不明澈。
三
阳历年的钟声敲响过一段时日后,旧历年的脚步终于逼近人们的面前。卧牛沟煤矿从腊月二十三起,开始息窑。五十多号工人擦净身上一个多月来的煤尘污垢,准备回家去过年。这样一来,可愁坏了矿长王二丫,他正在为给工人们筹集回家过年的工钱而苦恼得焦头烂额。该借的钱他都借遍了;该贷的款他也贷到头了。那么接下来,他还有什么弄钱的好法子呢?思来想去,他还真是一筹莫展了。他的大兄弟王二卜转借来的几千块钱,已刚刚打发走了几个来矿时间较长的贫困工;他和兄弟王二卡千搜万寻而来的几万块钱,也像玻璃冰入锅,只轻飘飘的几下过后,就无影无踪了。事情就像攀登珠峰,越往上,就感觉越不好出气。
“现在还有多少人等着要钱?”弟兄三人碰一块儿时,王二丫又问。
“还有二十来人。有几个年轻人等不来钱,已经先奔回家过年去了。”
老三王二卡负责工人生产安排,这几天却专管工人生活起居,唯恐有什么地方考虑不周而惹出些许事端来。
“刚开始生产,就遭逢过年。我看干脆接着生产,不放假回家,看谁还再逼着要钱?”老二王二卜没好气地说。可谁都知道,小煤窑过年息窑这是规矩,轻易更改,唯恐不妥,他这话算是白说。
“唉,银窝煤矿时兴入股,一下子解决了好些资金缺口,我们何不也这样试一试?”王二卜提醒说。
弟兄三人一阵沉默。王二丫吸干最后一口烟,将焦灼的海绵烟蒂踩碎在砖地上,待用喷气式打火机点燃又一支烟的当口儿,突然把火熄灭。他将叼着的那根尚未燃着的香烟,重新捏在手里,毋庸置疑地说道:“行!缺工人的钱,愿意的,就当股资入在矿上,到时候结算分红利;不愿意的,反正没钱给,就去拉炭吧,以炭顶资。”王二丫一边说,一边将烟点燃吸了,接着说, “反正一句话,我们刚开始生产,宁肯自己吃亏,也要让工人满意,留个好声誉,不愁炭销不出去,矿办不下去。”
“工人满意了,产量上去,炭又能销得出去,我们的煤矿就不愁办不好。”王老二赞口说道。
出人意料的是,当工人们得知这一消息后,同意入股的并不多,而甘愿拉炭抵资的倒有不少。在某种程度上,这也不能完全责怪矿工们眼光短浅。这些来自穷乡僻壤的煤黑子,还就是单凭在煤矿井底摸爬滚打得来的那点儿钱来养家糊口,还款抵债,滋生过活。他们人生的全部内容,就是被困在了眼前的脚梁面上。抬头固然有天,他们却始终认为,脚面早已是让他们足以承受的硕大的一片天地了。这也许是惯常的那种匍匐生活使然,也许是匍匐式的惯常生活,使他们习惯了紧盯着脚梁面上的人生去运转。高天是瓦蓝的,低地是肥硕的,脚面上的庄稼人生,感觉踏实而靠稳。当然,这其间也确实有令人同情的可怜者,煤工洪务宝当属此其列。
洪务宝今年虽然刚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是个相当老练的煤黑子了。那年,刚满十八岁的他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便毅然离开温馨的洞房,一头扎进了暗无天日的炭窑,干起了这挖黑煤、挣大钱的营生。这就像当年被日本鬼子逼急了的中国人一样,也是蜜月之中痛离亲人,断然参军奔赴壮烈的抗日前线,去保家卫国了。当然,促使洪务宝舍弃新媳妇温暖的怀抱,毅然决然地奔赴煤窑掏炭主战场的并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哪个催命的债主,而正是他自己的父亲洪老干。洪老干不知从哪年开始,患上了重症肝病,但是他却一直拒绝治疗。他并不是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主要还是因家中尚无宽裕的打油钱财,他根本就无法顾及自己的身家性命。 不是说“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嘛,他这“ 病树”倒前唯一期盼的春天,就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洪务宝能将媳妇娶进门来,那样也算是成全了一家人家,了却了他今生的一桩夙愿,终归也算是死而无憾了。寒门出贵子,其实,寒门更出孝子。洪务宝见老父病重,勉强听从父亲完成了娶媳妇的一应事项。之后,他便急赴最可来钱的煤矿井底,为奄奄一息的父亲挣钱治病。就像富人们到银行取钱一样,他也是在不出三个月的时间里,一口气为父亲挣到了救命的几千元现钱,终将父亲送进了大医院,留住了一条残缺的性命。
所谓残缺的性命,就是洪老干已经错过了生理治疗的最佳时机,他需长期与医药打交道,方可保全性命,否则就会是死路一条。啥叫与医药打交道?说白了,其实就是与银钱打交道。你有钱了,将白花花的银子滋溜溜毫不间断地送到医院,病人就会在各种液体的滋润下,适时活泛了起来;你一下子没钱了,无可奈何地脱离了医院那根晃晃荡荡的塑胶导管,你的生命便随时如同那根瘦弱的变形导管,在甚或是美好人间开始晃荡不堪。所谓生不如死,描述的大概也就是这等的情状。
洪老干住院不下十来次,花去医药费几万元,现如今,终归是家徒四壁,债台高筑,已经再无银两求医问药了。他整天伏卧在那卷烂被窝里,双眼塌陷,眼珠子显得黄亮外凸,似有某种崩漏的恐怖,令人不敢与之对视。他浑身上下裹束着一层蜡黄的鸡皮样,人稍有动作,里面的骨头便奇形怪状地布露开裂,似要顶破鸡皮,穿刺而出。他的肌肉和脂肪早已耗磨殆尽,只剩了皮包骨头这样一副模样。起先,他还能外出方便,后来就气虚体乏,脚步竟难以迈过小小的门槛,只能由老婆扶撑着,在家里的土炕上大小便了。洪老干虽是这等情况,但内心却很平静,他只希望自己就这样静静地消磨下去,一天天向着死神指定的方向悄然靠近。只要不花家里的钱,他就觉得踏实了许多;而一旦去医院费钱,他就急躁异常,恨不得自己马上去死,免得将一家人都拖入到生存的绝境中去。
但是,他的儿子洪务宝却偏不听他那糊涂的一套。务宝就认准爬煤窑那一条黑道,拼死拼活去为父亲挣钱治病。
前阶段,他听人说,像他父亲这种病,不能只在小地方瞎折腾,非得到大地方去投名医根治不可。他就想到了要去一趟北京,那地方是首都,治父亲这点儿病应该不在话下。于是,他就以前所未有的干劲,投入到了为父亲筹集进京求医所需钱财的煤窑中去,有时甚至三班四班连续干,让人很难想象他那桩乌黑的木墩,其实也仅是血肉之躯。
正当洪务宝没日没夜没命地从井底往外掏炭的当口儿,他的那两个不争气的鼻孔却出了点儿不大不小的麻烦。他身体里的鲜血,会毫无缘由地从鼻孔往外涌流。幸好,这几天因为等着矿上发钱,闲着没事,他在工友们的劝说下,搭乘了一趟拉炭的大车,到县医院找大夫帮忙给堵了堵,但还是不顶用。
不多时,化验结果出来了,原来他得的是和他父亲一样的病症:肝病。
卧牛沟煤矿矿长王二丫听说此事后,当天便将洪务宝的工钱结算一清。他是矿上拿到工钱较早的一人,同时,也是拿到工钱最多的一人。另外,王矿长还特意为他补发了八百元的慰问金,附带一三轮车大炭,尽管此时矿上正在为给工人们发工资而一筹莫展。
然而,事情就在打发走了矿工洪务宝之后,出现了转机。洪务宝走后的第二天,其余十几个一直在等待拿钱回家过年的矿工,一同找到王二丫门上,说是愿意以工资入股,只是临近年关,一人得拉一三轮车炭回去,好给家里的老婆孩子有个交代。
王二丫听工人们这样一说,眼怔怔地看了大伙儿半天,他内心不由得感慨: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王二丫怜悯了洪务宝,大伙儿才理解并同情起了我这个当矿长的难处了。
是的,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有着对美与爱的本能的向往,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人心中最隐秘的某个角落,总会有一架扁豆花在幽幽绽放。
四
三月的黄土高原,迎来了一场蒙蒙细雨,柔亮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儿的雪花,正飘飘扬扬地向着卧牛沟村飘洒了下来。这样的细雨对于进入卧牛沟煤矿的黄土道路来说,实在是有些过于柔弱,往往还没等雨丝落地,就已被飘浮在空中的黄尘土末煤屑雾霭吸附一空,路面上一尺多厚的真正的浮土却已然焦渴地鼓噪着、漂浮着、跃动着……
渐渐地,好不容易才有的细雨却停息了下来。土路上,一辆辆运煤的大卡车摇摇摆摆地颠荡而过,刚刚才有几分柔润的空气中,复又弥漫着毫无休止的焦土灼味;公路两旁,刚才还有些许鲜嫩味道的越冬植被,一下子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笼罩得失去了发芽拔节的姣好面容。路边更远一些的地方,想必会有另一番春意在萌动吧?但是,放眼望去,焦黑枯枝的、被焦土覆盖着的地表,满心满意的蓝天白云终被挤压在了一片墨黑之中……
在卧牛沟村的这片天地里,春天定会来迟。唯一可寄希望的,当数卧牛沟煤矿了。
这一日,一个羸弱黑瘦的身影出现在了卧牛沟煤矿的工棚房里。粗心的矿工们已经难以辨认出他是谁了。他只好可怜巴巴地自我解释说:“我是洪务宝呀!怎么,这才过了个年,你们就翻脸不认人啦?”
“哦———”众人一片惊叹,这才明白了过来,但还是对他有些眼生。一个煤工拿来一面镜子,递在了他的手心,半开玩笑地说:“你自己瞅瞅,你还是你吗?”
洪务宝目光呆滞,躲闪中,终瞅定了镜面中的那副面孔:枯黄焦黑的一张瘦脸上,前额、颧骨、鼻梁和嘴巴分外突出,双眼及腮帮则格外塌陷。最可怕的要数那双眼睛,它深深地嵌入了骨头缝隙,眼珠却尽量向外鼓突着,仿佛一不小心便会掉了出来;间或眨动那么一下两下,更会显得惊心动魄……
洪务宝瞅着镜子,抓镜子的一双手不由得猛烈抖动了一下。他显然是被镜子中的那张脸孔给吓着了,即刻将镜子放了下来,自言自语地哀叹道:“瘦了,瘦了!病抓人哪!”
这时,矿长王二丫走进了工棚。他进门后,一眼瞅定洪务宝,暗自嘀咕:“这是……”矿工们直叫:“是洪务宝、洪务宝!”他心里咯噔一下。
洪务宝也看见矿长进来了。刚过了新年,逢人都要去问候一声的,更何况这人是矿长呢。他正要走上前说:“王矿长过年好!”王矿长却先发话了。他很是着急地说:“你咋成这把身子骨了?……还想下井呀?下不成了!还是回家养病去吧。”王矿长明显打破了刚过新年问候人的传统,使原本欲上前礼让一番的洪务宝尴尬地站在了那里,他那原本黑瘦病弱的身子,更显得可怜无助。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结骨在鸡皮样的细束里夸张地划过,像是有话要说,却终未发出声来。末了,似有一颗饱满的泪滴被他很是可怜地掩掩饰饰地抹擦在了粗笨的掌心里……
众人一惊,纷纷转身离去。有几个煤工,用哀怜的眼神扫了一眼王矿长。王矿长说:“也罢,你硬要扛病来干,那就去照看煤场吧。啥时干不成了,就马上回去,与矿上可没有任何责任。”众煤工立即附和:“对!对!王矿长够意思,照看煤场清闲,这点儿活他都做不成,那就让他及早回去。”
洪務宝一急,哀求道:“就让我下煤窑去掏炭吧。我爹病重,着急用钱;照看煤场倒是清闲,可挣不了几个钱呀!”
众煤工一时语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将目光转向王矿长。
王矿长将烟蒂一甩,还是那句话:“也罢,你硬要扛病来干,那就由你下井吧!啥时干不成了,就马上到井面上来做个活儿轻的,实在不行就赶紧回去,这可不关矿上一丁点儿的责任!”
洪务宝见矿长如此痛快,没有为难自己,忙喜滋滋地收拾行李去了。重病之人,却像没病了。
【作者简介】苗雨田,男,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陕西省神木市。作品发表于《长篇小说》《中国作家》《延河》《草原》《雪莲》等。曾获《陕西日报》副刊评选一等奖、《长篇小说》杂志“最佳影视小说”奖等。出版长篇小说《红柳林 蓝柳林》《黑金白银》、中短篇小说集《玉兰带》等。长篇小说《黑金白银》入选《西风烈——陕西百名作家集体出征》的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