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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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一场婚礼,可以看透闽南人的“钱事”与“金生”。围绕着一场金灿灿的婚礼,媒人、喜娘,甚至是当地银行和房地产,都可以掀起无比兴奋的产业波动。
  吴公子的婚事
  正月十一,吴毅九点不到就戴上丈母娘送的手指粗金项链,和家族亲戚出门迎亲。
  去新娘家前,必须先去祖庙祭拜。他们在乡邻们的围观下,点燃了30~40米的长鞭炮,鞭炮声足够热烈,让所有人赞叹。同一时刻,家族中的其他女眷正代替吴毅一家,到这个城市的其他五个庙里点香祈祷。
  新娘的姐妹们正守着门,等待着新郎。新娘穿着一身红色婚纱,早已妆扮整齐:满脖子的金项链,半只手臂全是金手镯,十个手指都戴满了金戒指,有的手指还戴了好几个,头上戴着黄金凤冠,腰上系着金砖绳。还有很多耳环、小戒指、细手链无处可戴,就穿在项链上。
  就与闽南很多年轻人一样,吴毅本不想办这样“风光”的婚礼,但他们绝大多数还是掰不过一辈子在寻求财富的父母,最终举行了一场金灿灿的传统婚礼。
  吴毅31岁,是全球顶尖投资银行的股票分析员。在北京金融街放眼望去,移动着的满是他这个年龄的单身汉。但在福建老家,当地人在吴毅这个年龄,二胎都早生完了。
  吴毅的家在距离泉州市区六公里的郊区。他并不是独子,哥哥早就完婚生子,母亲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解决他的婚姻问题。父母对儿媳的要求是:必须是本地人,还要生肖八字相合。
  在上海读大学时,吴毅的外地同学经常半开玩笑,求他介绍一个闽南姑娘:“听说随便娶个闽南的姑娘都有几百上千万元的嫁妆,再差也有房子车子,这和抢银行什么区别?”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这个沿海城市正在高速发展的道路上,许多人都在改革开放中分得红利。吴毅通过中学同学认识了这个城市底下原本不知名的各个镇子:来自晋江陈棣镇的同学,家里通通都是制鞋的,晋江磁灶镇的肯定是做瓷砖生意,石狮的多半在做服装,南安水头镇都在做石材生意,南安仑苍镇是做水暖的,德化的陶瓷,惠安的石雕,安溪的茶叶。
  这些同学的父母叔婶们,从一开始的家族小作坊,或者依靠侨亲的投资启动事业,很快在对外贸易的顺风口被吹上天。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变成有规模的家族企业。从贴牌生产到自主品牌,有的还成为了上市公司。这些镇子的支柱产业也渐渐走在全国的前列。
  父母一辈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少有文化,吴毅和同学们理所当然是家族里第一批受过教育的人。暴富后的家长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成为这个时代的精英,尽管他们已经不需要改变命运。
  但许多人上完大学,出完国,就被父母撵着结婚。闽南人的传统思想是先成家后立业,结婚生子是件非常着急的事情,25岁已经属于晚婚。还在上中学时,吴毅听一位女同学说,她的爸爸不会允许她嫁出自己的镇子。一些婚姻更是当地企业的强强联合。
  吴毅老家主打的产业是汽车配件的生产和销售。他和哥哥也是村子里第一代大学生,哥哥在做医生,吴毅原本要继承父亲的产业,最终选择了北上工作。
  在满村亲戚的热心牵引下,还是媒人帮吴二公子解决了婚姻大事。
  千里姻缘媒人牵
  在福建的石狮、晋江等城市,媒人是个庞大的职业群体,他们赚钱的方式是从聘金或嫁妆中抽取提成。尽管是小城市,彩礼的数额却往往大得惊人。媒人们一年能成四、五笔大买卖。运气好的时候,一笔就能赚几十万元。当然,他们选取的客户大都是有钱人,“没钱的很少做,要做就做大户,也不缺大户。”一位当地的资深媒人弯弯说。在晋江、石狮,婚姻对象的财力是许多人看重的条件之一。
  不久前,弯弯和当地另一个媒人黑牛合作,给一家大集团的公子哥介绍了一个漂亮老婆。两个客户一见钟情,两个多月就把婚结了,结婚那天,男方家里送了20斤的金条给女方,作为聘礼。20斤金条换算成人民币,也就是200多万元。除此之外,他们豪爽地付了黑牛和弯弯10万元媒人费。
  黑牛68岁,过去是靠海吃饭的渔民,长得黑被唤成“黑牛”。年纪大了没办法再出海,偶尔帮人牵线拉姻缘,发现这行当赚钱不错还有趣,渐渐成了职业媒人。他与弯弯,还有其他几个媒人一起,成立了一个“媒人协会”。办公室就租的福建省石狮市一家酒店房间,平日,他们就在这间房里给手头的客户配对。
  媒人们的名片略显浮夸地印着“国内外婚姻,18~80岁”。福建闽南地区被誉为侨乡,不少侨胞早已生根落地在国外,却希望给下一代找个老家人成家,他们把这希望寄托在媒人身上。
  媒人们识字不多,出入背着一个大包,包里尽是各种名片、记事本、联系方式,男的一本,女的一本,离婚的一本,国外的一本,上面只简单记录着年龄、住址、父母双方的电话,完全不像婚介网站上,有一长篇的个人经历性格介绍。
  黑牛说,干这个行业20多年,每天钻研人,“什么人什么样的条件什么样的喜好”,哪个公司的公子要娶妻,哪条街的小姐有多少嫁妆,都装在他的脑子里。
  在男女双方准备订婚之时,媒人会谈好价格。黑牛说,如果客户是新郎,就抽取聘礼的10%;如果是新娘,“嫁女儿本来就倒霉,是个费钱事,会收少点”,也就是收取嫁妆的5%。但当地的习俗是女方要给出双倍的嫁妆,黑牛其实一点儿也不亏。而黑牛的价格,也是晋江石狮的媒人们的标准价格。
  媒人费只看三样东西:房子、车子、现金。黄金首饰和家具都不在媒人费的计算之中。这三样,不仅媒人看得见,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能看见。房产价格证明裱在相框里。车子停在显眼的进门处,并挂出价格。现金一摞摞摆放出来。   这一两年,银行考虑到自己存款不足,会关怀地提示需要提取大额现金的新人们:可以办理存单,银行将免费赠送一个红双喜的结婚相框,把存单裱起来。
  通过媒人们的配对,吴毅认识了大学毕业后在泉州工作的一个姑娘,两人异地恋了不到一年,决定结婚。新历1月2日这天,吴毅家的男人们,父亲、哥哥和伯伯们一起出动,去女方家里提亲。唯独母亲不能去,吴毅没问为什么。从他出生起,耳濡目染本地的重男轻女,他知道这不过是其中一项传统惯例。
  黄金新娘
  要结婚,在庙里选好良辰吉日后,接下来的仪式就是下聘。除了包含各种内涵的物品聘礼,下聘的重头还是聘金。蔡姨说,钱多钱少都是为了一个“礼”字。
  蔡姨是村子里的喜娘,在当地被称为“老人妈”,她们一般是世袭媒婆。传统仪式繁琐到极致,结婚之日,家里都会邀请“老人妈”站在男女双方边上,教导他们该做什么。蔡姨从30岁时跟她的婶母学红白事,在泉州的喜庆场,她见多了结婚之时炫富、为钱撕破脸的种种。
  她曾经主持过一场晋江婚礼,双方说好,男方给女方500万元的聘金,按习俗女方要给出双倍的嫁妆。结婚当日,嫁妆一到,男方家人立马现场点验现金,发现根本不足1000万元。当场就翻脸婚也不结,派婚车直接把新娘送回娘家。
  在闽南的传统里,外嫁的女儿不再继承家庭的财产,因此对嫁妆极其重视。
  蔡姨还遇到过一对自由恋爱的恋人,男孩是一名医生,两人恋爱三年,直至谈婚论嫁之时,男孩对女孩说,我弟弟结婚时女方给了300万元嫁妆,我是家里长子,也是唯一的大学生,肯定不能少于这个数,不然就是给家族丢脸。女孩回家和老父母一起抠了抠家底,根本拿不出这个钱,两人只能分手。
  “有钱、嫁妆厚并不代表婚姻能幸福。”蔡姨常常告诫新人父母看淡这些,更何况大多还都是婚前财产,按照《婚姻法》,不计入夫妻共同财产。但是习俗和观念很难改变。
  “没有个几千万元的还谈什么嫁妆?”现在的晋江人常常用这句话来反讽看重并炫耀嫁妆的家庭。想高调又不想过于“土”豪的家庭,便增加了婚礼现场慈善捐赠的环节,找来慈善机构和报社记者大肆渲染一番。
  吴毅的母亲权衡再三,选择了体面又不失礼的做法。她拿出家里的金块,去找金匠打了五个金戒指,两条金链子,三对金镯子,一对金耳坠,总共四斤多重。这些金器折合人民币也要50万元,再加上30万元现金,装进写着喜字的红纸袋。
  金器,在近几十年一度风行。吴毅的爷爷用卖一头猪的钱娶了老婆,母亲进门时买了一辆自行车当嫁妆。随着人们越来越富有,黄金是他们守得住、穿戴得起来,又根深蒂固认为能保值的方式。除了佩戴黄金首饰外,还可以将一两一个的金砖用红线串成一串戴在腰上,或者把一斤一块的金条摞在箱子里抬出来。
  在吴毅的同学中,有的女孩每年生日,妈妈都送一样金饰给她,满月、一周岁、16岁生日,全家亲戚也都会送金饰。结婚时,母亲把这些金子打成了一个八斤重的凤冠。那时候正值金价高峰,八斤重的凤冠价值接近160万元。而近几年,结婚还流行起宝石套装,几百万元一套的蓝宝石、红宝石也成了聘礼或嫁妆的摆设。
  订婚日,吴毅和哥哥、表哥拿着首饰和聘金到女方家里,新娘穿着偏红色的衣服坐在客厅里,吴毅要把带去的黄金首饰一样样戴在新娘身上——这只是新娘在结婚前的小部分饰品。
  在闽南,嫁女儿时亲戚们有“添妆”的风俗,每个亲戚都要送上一份黄金首饰。等结婚时,新娘要把这些所有的金饰戴出来,显示对长辈亲戚们的尊敬,于是常常有体重不过百的新娘带着十几斤重的金器扶墙出嫁。有些家庭甚至和亲戚同乡们借金器,或者去金店里租金器让女儿出嫁装扮。“有的是为了炫富,给生意伙伴亲戚朋友们看,有的是为了女儿将来在婆家更有地位,给她长面子。”蔡姨说。
  等吴毅戴完,给女方父母敬茶,女方父母回礼,送给吴毅一条手指粗的黄金项链。女方家人要在祖先神位前烧香点烛,告知先人,闺女即将出嫁。
  一场喜事的忙碌,“老人妈”往往会换回一个“随礼”,通常的价格是500~1000元。
  生男生女经济学
  一般在订婚时,媒人们也就能收到媒人费了。不过在闽南的农村,新人订婚后往往不着急结婚领证,他们要先生孩子,有些要生到男孩为止。假如领证后再生孩子,计生部门就会三天两头到家里拜访。
  弯弯去年做了一单,是讲好结婚才交媒人费。男方家里开工厂,房产也不少,女的是家族企业。订婚日,男的送了50斤的金条作为聘礼,女方当天退还后又加了两斤金砖,一辆宝马车作为回礼。
  弯弯的客户女方家长说,他们会在今年年底生孩子,到时候就会完婚。“如果嫁妆4000万元,会给我20万元作为媒人礼,如果嫁妆到不了4000万元,也会给15万元。”弯弯的口吻像个风险代理的律师。她今年57岁,大字不识。她说自己如果去给别人打工,一个月也赚不到2000元。做媒人,说点喜庆话就能赚到不少钱。
  媒人们讲起一个曾经做过的客户:逃计生没领证的儿媳进门,头胎生儿子,满月时公公送了12套房子作为孙子的贺礼,让儿子儿媳领了证。儿媳二胎又生了儿子,公公一高兴,送了二孙子17套房子。“生儿子才有这些,生女儿不但没有,估计还要看白眼。”媒人们说。
  闽南的女子是最有分寸的,她们在外往往对自己的家事守口如瓶。带着几分家族责任感,也有几分“轮不到我说话”的悲哀。
  作为一个闽南男性,吴毅将来也会肩负起自己的家庭。但现在,他还在父亲的掌控中。相亲娶妻、异地生活、等生完孩子再领证,这些奇怪的生活规矩和他周围的职场精英们看起来格格不入。但在家里,和绝大多数闽南家庭一样,父亲是不可忤逆的一家之主。
  结婚当日的十点钟,吴毅在守门人的各种考验下,终于见到了自己的黄金新娘。
  这对新人在“老人妈”的教导下,用力关上了娘家的门,遮起红伞,丢下一把扇子。新娘家人捡起它,头也不回地跑回去,放进房间里。扇是“散”的谐音,意味着分散,而分散就不要留恋。
  新娘在弟弟和伴娘们的陪伴下,带着丰厚的嫁妆和家具等生活用品出嫁了。在闽南的传统里,男方出门迎亲的人数要求单数,迎亲回去则是双数,是成双成对的好兆头。
  到了吴毅家,新娘要先过风火炉驱邪。此时房间里的长辈们都躲避起来,新娘回新房,亲戚们再出来。“老人妈”在边上教导新娘和亲戚们不要正面相见,大家先背靠背,再正面敬茶。新娘给女性长辈们戴上红花,女性长辈们则要每人给新娘戴上一枚黄金戒指。
  这一天,吴毅家里一共摆了七十多桌宴席。晚上,新人们要赶在12点前回新房。前一天晚上,那张新床已经请了家族里属龙的兄弟帮忙睡过。马上要到正月十五点灯日,新娘家送来了一白一红两盏纸鸡灯,在里面点上蜡烛。白鸡先燃烧,寓意是生男孩,红鸡为生女孩。娘家人老早就把白鸡里的蜡烛掰弯,让白鸡先于红鸡燃烧。
  新人的一天终于结束,但需要遵守的传统还在延续着。吴毅很快回到北京工作,新娘需要在那张新床上和他的衣服共眠一个月。
  (文中吴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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