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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少年时就开始的雨啊，仿佛下了很多年。
在屋檐下随风入梦，点点滴滴直到天明，直到……时间的尽头。
【1】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以后要和陆西衡结婚的事。
幼童时候不过懵懵懂懂，听了大人们打趣，还能站出来厚着脸皮说：“怎么，难道我不够漂亮当不了他的新娘子吗？”
大人們相视哈哈一笑说：“漂亮漂亮，我们年年是最漂亮的小娃娃。”
陆西衡大我两岁，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听了不过翻个白眼，从鼻孔闷哼一声：“谁要娶她，女人最麻烦了，又吵又哭包。走，叶开，我们打球去。”
那群阿姨顿时爆发出震天的笑声，一片热闹中那男孩沉静得格格不入，琉璃样剔透精致的面孔，眸子像一点冰冰凉凉的雪水。
顷刻就能浇熄心头那些模糊、灼热的东西。
他只看了我一眼，点头，就越过众人跟着陆西衡出去。
后来知道他叫叶开，叶落无心的叶，盛开的开，将门叶家最得看重的第三代，长子嫡孙。
未成年前他一直寄住在舅舅家，舅舅是江城一中的校长，房子在最前面，过了一道小门就是后操场，晚饭过后我常常一个人跑过去遛弯。
那时陆西衡和叶开他们已经上初二了，放学了经常在那里打球，因而总能碰到。
次数多了我一去便有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起哄：“哟哟，陆西衡，你的小未婚妻来了。”
“啧啧，有钱人就是会玩啊，咱谈个恋爱都要躲东躲西，人家就这么光明正大约会，哟，小姑娘挺漂亮，艳福不浅啊你。”
陆西衡挺恼，张口便是：“你又来干什么。”
“跟你没关系。”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手中的篮球狠狠掼在地上，滴溜溜滚到我脚边，我负气地捡起使劲一扔，却砸到离我最近的人身上。抬头一看，是叶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他却没再看我，只是对那群人道：“时间不早了，开下半场吧。”
道歉的话到嘴边，却没机会再说出来，往前走了很远扭身回去看，他的球衣被风吹得很鼓，像欲飞的羽翼，黑发黑眸，抬起手臂擦汗，腕带是耀眼的橘黄。天边云雾蒸腾，红彤彤一片，整个天空被点亮，很久以后，听到一个红透大江南北的女子组合的歌。
一眼万年，原来是真的。
江城一中是江城最好的学校，设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我在这所学校待了整整六年，和陆西衡、叶开同校四年。
西衡是很招摇那种人，仗义疏财，又长了张人畜无害的帅脸，人缘都好得过分似乎并不令人意外。 拜他所赐，不少人知道了我，有人还专门跑来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江嘉年？也不过如此嘛。”
“会投胎咯，技术活，羡慕不来。”
西衡的眼光似乎一直没变过，喜欢长得很浓艳那种女生，通俗点说身材比较好，这个眼光算……比较超前？毕竟他的同胞们这个时代还钟情清汤挂面的学生妹，跟大哥大叔们眼光差得远。
而西衡似乎格外喜欢这个飞扬跋扈的女孩子，他妈妈在他十岁那年给他在日本大昭寺求的御守此刻正挂在她的脖子上。
我装作没听见，收回目光，继续做我的中考题。
她大大咧咧坐下来，伸出手，笑得率真：“认识一下吧，我叫慕清。”
“江嘉年。”
她挑眉：“我知道，西衡不怎么提你，我好奇心比较旺盛，就跑来看看，希望不会吓到你。”
不得不说长相比较妩媚的女孩子做这个动作还是挺有味道的。
“吓住倒没有，就是有些困扰。”我将几本书插在书立中，微笑道。
慕清的眼中真正闪过惊讶，她将落下来的碎发撩至耳后：“挺有性格的嘛，不像西衡说得那么闷。那今天抱歉了。”
语气却完全不是那回事，我礼貌地维持着嘴角的弧度，不发一言。
教室门被猛然推开，打头进来一个人，叶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的，西衡紧随而至：“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看情敌。”她笑嘻嘻地环上他的脖子，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在阳光下是酒红色的。
西衡不自然地看我一眼：“别瞎说。”
“你也知道，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只说实话。”
西衡笑得无奈，是那种带着宠溺的无可奈何。叶开耳朵里塞着一只Beats白色耳机，音乐开得很大，隐约漏出来，是一个有些缥缈的女声，我微笑看着眼前的三人，直至西衡终于对我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年年，那我们先走了。”
叶开落在最后，就要跨出门槛时他突然说：“不想笑就不要笑，丑死了。”
“The Cranberries。”
“嗯？”
光线落在他眼睛里，是一种又漆黑又温柔的琉璃色。
“我有他们的所有唱片。”
“哦。”
“为什么觉得我不想笑？”我曾经很认真地对着镜子练过笑容。
他沉默，在我以为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我听到他说：“因为眼睛不会骗人。”
远处传来西衡喊他的声音，他审视般地衡量着栏杆走廊和灌木丛的距离，几步后一个跃身跨过去，动作干脆利落。近旁女生捂着嘴巴激动地低呼，他没有回头。
【2】
我叫江嘉年，“欢乐嘉年华”的嘉年。
嘉是“美好”的意思。
我父母是江城最早一批下海的企业家，靠运气加手腕攒下家业，妈妈身体不好，三十多岁才生下我。
十岁之前，人人提起我都是反面教材。
“江家那个小姑娘，真是被父母宠得太无法无天了。”那时的我喜怒都在脸上，从没有“没有”这个概念，因为没有“无”。
茨威格给玛格丽特皇后意味深长地写：“她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爸妈在我十岁时参加一场为期两个月的航海冒险，就此失踪，家里的公司暂时由他们生前最好的合作伙伴兼好友陆伯伯接管，舅舅当即拍板，让我和西衡订婚，陆伯伯并未提出反对，我记得他当时十分欣慰地跟我感慨，陆伯伯是个厚道人。 在我的坚持下，家人并没有为爸妈举行葬礼，我知道这种举动徒劳甚至可笑，可是总觉得只要没有这个仪式，爸妈还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活着，好好地活着。
他们都说我这几年变了很多，跟以前判若两人。成绩很好、温和有礼，遇到再大的事情都只是笑笑从不发脾气。他们都说，我长大了。
去参加西衡母亲的生日宴，阿姨在一众宾客面前握著我的手切蛋糕。舅舅瞟了一眼我，对上舅妈的眼神笑得很欣慰。我听到舅妈偷偷地说，这孩子心里苦着呢。
天色开始暗下来，我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发呆，脑中闪过爸爸很多年前认真的脸，他说，我希望我的小公主，永远不要长大。
不知谁丢下来未熄灭的烟头点燃了地毯，背后是冰冷的墙，火苗一点点蹿出来，是一种温暖的吞噬，如果这里没办法再看到他们，那个遥远的世界是不是可以。
鼻腔充斥着刺鼻的焦煳味，忽然有人影站在我面前，我睁开眼睛，穿着白衬衫西裤的叶开皱着眉，冷冷地看着我。
“这么想死？”
我不说话，死命盯着他看。
他忽地拽住我的手腕，将雕花铁栏的窗户拉开，强迫我往下看：“跳吧，这样快些。不过死倒是最好的结局了，如果死不成，高位截瘫，断胳膊断腿更常见，你做好准备。就这里，跳吧。”
他云淡风轻地说完，恐惧反而真真切切地从我心底涌上来。我努力想挣脱，却被他的手狠狠地箍住。
“疯子。”我喊出口，声音已有些嘶哑。
他置若罔闻，像嘲笑：“怎么，又不想死了？”
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上来，我像用尽全身力气对他吼道：“我不想穿这套愚蠢的洋装出席这种场合，不想对着那些人一直笑。”耳边是火苗的毕剥声，烟熏得眼睛发疼，我使劲闭住，将泪憋回去，才低声说，“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
他身子僵直片刻，大步向前，按响了角落的警报铃。
“人活在世上，就要不断妥协，你以前没有束缚，活得自在，只是因为有人挡在你面前。”
已经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他迎上去简单说道：“这边起火了，多亏刚才她……江小姐及时发现。”
结局当然有惊无险，园丁引来高压水龙头，火很快被扑灭。
手臂还留着刚才他拽着我的余热，我茫然地看他走进主厅，逆着光，像一道黑白剪影。
我隐约茫然又惶恐，也许有些东西，停止不了地继续。
离离原上草。
春风吹又生。
【3】
慕清是个奇女子，和西衡分手后，居然跟那一群男生包括西衡本人都混成了哥们，继续保持亲切友好往来，还跟情敌——也就是我，迅速地打成一片，让不少人目瞪口呆。我记得当时她拍拍我肩膀，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女人的友谊，就是要建立在相互吹捧之上的。”
我们一同大笑。
就这样被慕清经常拽着和西衡叶开他们玩，渐渐熟络，他们一开玩笑就叫我“弟妹”，我从开始的面红耳赤到后来的泰然自若，装听不见，西衡也只是淡淡的。他跟我一直是生疏客套有礼的状态，可换到平日里很外向、很出风头那些女生身上，马上谈笑自如。
可那天我们一起在江边吃麻辣小龙虾，他却突然将手伸过来环住我的肩：“这弟妹不是白叫的，见面礼拿来。”
不甚明亮的灯光将他右耳上的碎钻照得亮得刺眼，我身体一僵，故作轻描淡写：“切，不稀罕。”
那人倒真凝神想了一下，边咳边笑：“倒真没见年年对什么特别喜欢过。”
“我啊。”西衡觑了我一眼，很得意道。
不远处汽笛骤然响起，水面被船劈开，在无声的夜里卷起层层暗涌，在一团黑暗中明明灭灭。叶开架着两条长腿望着那个方向，像出了神，手指间夹着的烟已积了长长一截灰。
慕清故意吓他：“喂，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听到他淡淡地说。
江城的冬天是干冷的，风刮在脸上冰刀子似的，路边烤白薯的香气被风送过来，我把围巾裹了裹，跑过去拿了个滚烫的贴在脸上，却尴尬地发现书包里没钱了。
天才蒙蒙亮，本来是打算早到学校背单词的，这下只得等同学来救场。路边有零零散散的高三学生来上早读，忽然有人叫住我：“等人？”
我尴尬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等钱。”
他低笑一声，从兜里摸出一张钱递过去：“等西衡？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西衡经常迟到，我也没有分辨，只是讷讷道：“我会还你的。”
他嘴角噙笑，说：“好啊。”
只是这钱直到好久以后也没有还给他，好像有些人之间天生就该用互相亏欠来成全。
高三毕业那年，他们闹了个大乌龙。还是叶开西衡他们几个人，挨个上台念了一段优秀毕业生致辞，我坐在一片乌泱泱的学生里埋头看“福尔摩斯”，忽然听到震天的哄笑声，刚才那些人，原班人马返回上去念检讨。
女教导主任气急败坏：“陆西衡，叶开，你们几个人真是……”
西衡马上接了一句：“学生表率。”
又是一阵恐怖的哄笑声，叶开挑着嘴角笑了一下。
那个笑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毫无防备地撞在我的心上，我迎着头顶炽烈的日光直直地看，像企图掩饰什么，却被那样直指人心的明亮刺得想要落下泪来。
【4】
他们念检讨是因为一件事。
事情的经过高潮迭起，甚至称得上惊悚，也让我见识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藏匿在江城下的黑色镜像。
起因是慕清被盯上了。
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灰色的产业链，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女孩子也是可以拿来做商品。
慕清平日里行事太高调，得罪不少人，那个灰扑扑的傍晚，几个戴着墨镜鸭舌帽的人，从路边停的黄色面包车上下来，七手八脚将她口鼻掩住架着塞进车里。
这一幕我们是在后来从道旁的监视器上看到的，待发现慕清不见后大家都慌了神，烧烤架木炭食物全撂地不管，我不假思索地报了一串数字。 叶开望向笔直的高速公路，眯了眯眼睛，缓慢而坚定道：“那辆车。”
我接口：“是，刚才只有这辆车经过。”
西衡不说话，拉开离得最近的一辆机车，疯了似的踩油门，叶开没有看我：“你跟他们回去。”
“不、我要去。”
他没有答话，从兜里摸出钥匙，抬脚跨上，见我愣在原地，他转头，不耐烦道：“不怕死的话，就跟着来吧。”
风刀子似的割在脸上，恍惚想起上次这样的时候，原来我所有的凛冽时光，都跟他有关。
很久以前想起那天的情形，还觉得恍如梦中。
一伙半大不小的未成年人追着进了贼窝，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拿粗麻绳七捆八捆扔在墙角，鬓发散乱满脸泪痕。西衡没忍住，从我们藏身的地方直接冲了出去，我听到叶开低低叹了口气，他最后一句话是：“你藏好了，别出来。”
可俗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几个大男生和那群人扭打在一起，西衡冲上去拿刀子割断绳子，顺手一指……就指到我藏身的地方，也太恰好了，另一群人从外面回来，见势不妙后，几乎就在一瞬间挟持住我，掐住我的脖子。
身后那人狞笑，鼻息喷在我脖子上：“不想她出什么事的话，你们几个最好学乖点。”
“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生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人手劲加大几分，毛骨悚然感真切泛上来，我脸憋得通红，西衡脱口而出一句：“年年。”
几乎是刹那间，叶开从兜里掏出抢，拔了保险栓扣动扳机。
打了一记空枪。
那人扣住我咽喉的手紧了紧，怪笑：“哟，还有枪。”
“AK503，口径9mm，研制中，各大军区首长警卫配有，我爷爷是江城军区司令员，你想要什么，我换她。”
“你骗谁？”
“是不是骗等等就知道了，十分钟后就会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加强连过来，不信的话，尽管试试。”
那人犹豫地看了看他，最后咬咬牙：“撤。”
然而我脖子上紧扣的手臂依然没有松开。我听到他湿冷黏腻的声音：“那些货留给你们，我总不能空手而归。”
面包车堪堪停在身后，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听到子弹上膛很轻微的、“吧嗒”声，身后的人缓缓倒下，满脸不可置信，我发着抖拼了命地跑过去。西衡手里握着另一把，僵硬地将我拥入怀里。那把一模一样的短枪被叶开拿过去，他快速地拭去指纹揣在兜里，那伙人早已绝尘而去，只留下地上那个人，伤口还在泊泊流血。
叶开跑过去，跪在地上，片刻后我听到他有些如释重负的声音：“没有伤到心肺。”他并没有把那把枪还给西衡，“这件事谁都不要说，我来解决。”
【5】
2008年的夏天，江城警方破获了一起拐卖妇女儿童的要案，还上了央视新闻。
也在同年，西衡爷爷去世，他是江城军区政委，只有一子从商，自此西衡家正式跌出江城军政界。
枪支的流出让军方大为震怒，毕竟是作为高精尖武器研制中的不传之秘，西衡整整三天没有说话，因为当时从警卫那里偷枪是西衡一力主张，而自始至终叶开都是反对的。
我知道他是出于内疚，后来也渐渐明白“我来解决”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叶家少壮派的升迁损失掉一个大校，一个上将，叶家老爷子要保住叶开，他执意不从。放掉大好前途和叶家几代人铺好的路，远赴海外。
他说：“我做的事情，我愿意承受结果。”
接近深秋的时候他乘上往伦敦的航班，在机场告别时，很多人都哭了。
他和很多人拥抱，不知有意无意，独独错过了我。
我看到了西衡的眼泪，尽管只是在眼角一闪而过。我们都知道叶开是池鱼之殃，代西衡受过，因为这后果现在的他根本承担不起。一直以来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活得最恣肆最像孩子的人，有什么比看着一个孩子长大更残忍的事情呢。
慕清最后越过众人跑上去拥抱了他，眼睛亮晶晶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最后她耸耸肩膀，微笑：“你不需要回答。”
我看到他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
他推着车过安检的时候，慕清忽然喊：“那说好了，我去伦敦找你，一言为定。”
叶开没有回头，只是高高扬了下手。
桃紅又是一年春，时光过得飞快。
四年的大学生涯如白驹过隙，想起来只是零零碎碎的片段。慕清如她所言，在大一的时候退学考上伦敦政经，那所出了许多英伦政要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的学校，也是叶开读的学校。
大三时慕清姥姥去世，她回国奔丧，一头波浪大卷剪得很短，神色有些憔悴，可眉眼间依然顾盼神飞。恰逢班级聚会，临近一场又一场离别，人人都唏嘘得很。
酒酣之际，有男生道：“女人之间的友谊还真的奇怪，别忘了当年你们可是有夺妻之恨啊，后来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啧啧，太善变了。”
慕清眉毛挑起，她看了我一眼，认真地说：“我们不是朋友。”她顿了顿，“我们是知己。”
她倒了满杯的扎啤，走到西衡面前：“好久不见。”
西衡愣了一下，笑容灿若星辰：“这次准备待到什么……？”
话音未落，那杯酒直接冲他脸上泼过去，所有人都愣住了，西衡抹了把脸上的琥珀色液体，有些无措，他旁边穿白色蕾丝裙女孩呼啦一下站起来，指着慕清鼻子尖声道：“一个女孩子上来像泼妇一样，真是没家教。”
慕清懒洋洋道：“没家教也比没脸皮好。”
那女孩脸色急变，胸口剧烈起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西衡将她拉在身后，表情很淡很淡：“慕清，有话好好说，我自认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慕清盯了他半晌，忽然笑了：“西衡，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想来她回来不久早已听了种种传闻，大学里西衡身边依旧穿梭着不少女孩子，现在身旁这一位，是他们摄影协会的一个学妹，叫黄宇灿，据说家境贫困，出去做兼职模特差点被骗得失身，西衡长了个心眼跟着救下，那女孩从此对西衡死心塌地，好得无微不至，我是自愧不如。 西衡天性善良软弱，不知进退，不懂拒绝。
我不知他想没想过，这个人的存在，给了我多少难堪。
【6】
纵使相逢应不识。
辛弃疾说，纵使相逢应不识。
大学毕业后，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找了份还算不错的工作，拿到入职offer那天，西衡开心得要命，叫了一群人浩浩荡荡杀去四季酒店。
万万没想到还能在这样的情形下，猝不及防地遇到他。
西衡很惊喜，直接抱住他，随后解释道：“嘉年找到新工作了，我们出来帮她庆祝。”
“那……恭喜。”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我身上，只是很快移开了。
一大帮人呼啦啦涌进包厢，喧嚣的人声一刹那盖过来，可就像那句话所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西衡本就早我两年毕业，直接去了他父亲的公司做事，陆家的太子爷，所有一切都唾手可得。我听过很多关于西衡的风言风语——二世祖，没什么本事只是投了个好胎。
西衡一脸认真地问我，投个好胎难道不算本事吗？
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我对这个人的耐心和期待早已经用完了，早在黄宇灿频频在我面前示威，而西衡选择置若罔闻的时候，早在叶开站出来他没有制止的时候，或者是早在……遇见叶开之前。
西衡其实很敏感，我想从他刻意在叶开面前对我做出的亲昵举动，我就该明白，他不是没有察觉。
可是我不能离开他。
陆伯伯对我家有大恩，根本没有什么环球航海，没有什么遇难，我爸公司小有起色后，迷上了去澳门赌博，我不知道输了多少钱，我只知道搬空了公司之后，陆伯伯还借给了他一大笔钱。他是服药自杀的，连同妈妈一起，那个时候我被早早送去了舅舅家。
所谓的“陆伯伯当初接管了公司”，根本只剩下个空壳，他在那之后还愿意让我和西衡订婚，舅舅说的厚道不是空穴来风，他是真的想照顾我。他和爸爸从少年时代开始的情谊，爸爸去世的消息传来，他又惊又痛，我记忆犹新。
人不能不识好歹，所谓“父债子偿”，这也许是冥冥中早注定好了的。
在西衡生日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在露台上，他忽然久久地抱住我：“年年，不要离开我。你知道吗，从小到大，叶开一直都比我厉害，我其实一直……”他顿了顿，忽然自嘲一笑，“现在我们已经不能是朋友了，我……只有你了。”
“好。”
他好像哭了，又好像并没有哭。
叶开回来之后我们很少见面，听说他进了一家著名投行，做IPO和M&A，一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第二天仍然神采奕奕地上班。和慕清聚会时，听到他们兄弟公司的人谈起来咋舌：“他们部门个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
慕清意味深长地说：“他做的事，就要承受结果。”
叶开根本不会是缺钱的人，他只是在用行动向他家所有的人证明，他选了另一条路。
三个月间我们只是匆匆见过几面，江城这偌大的城市，碰见或不碰见，其实都很容易。有一天清早去跟一个项目，刚好在进出办公大楼时碰到他，一脸的倦容。
好像一个瞬间，行动已先于头脑作了反应。
“上班？”
他嘴角很轻地抿了一下：“下班。”
不远处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啊”了一下，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解释道：“隔壁部门新来的实习生。”
是黄宇灿，世界真小。
西衡身边朋友也换了一拨，大多是那种俗称的“狐朋狗友”。拿钱坐吃山空的二世祖，除了打游戏、换女友之外没有别的爱好。当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估计那群人也早不爽我得很，阴阳怪气的话都当面说，我早已听了无数遍。
“嫂子家教也太严了吧。”
更有不怀好意的声音：“还是宇灿懂事。”
“人家千金小姐咯，可惜是过期的，不知道耍什么威风。”
愤怒一瞬间涌上头顶，我冷冷地盯着最后那个人，拿起扎啤杯，连带着酒一起狠狠地扔过去，满地的狼狈，满身的狼狈。
开始西衡还会追出来，放低身段哄我，后来连电话也欠奉。我们之间，还是变成了这样。
圣诞节的时候，江城下了茫茫的大雪，天地间是像书中所描绘的那种净琉璃界。
慕清是在这一天订婚的，對方是她父母至交的儿子，旁人起哄着让她讲新婚感言，新郎一乐：“搞对象要从娃娃抓起啊。”
众人大笑。
宴席到最后人散得七七八八，留下一班慕清的高中同学。西衡还跟那几个人坐在一起，已经喝得面色酡红，叶开坐在另一边，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身边的人已经换了几拨。
有人摇摇晃晃从西衡那里站出来冲我敬酒，说这是慕清的喜事，我硬挤出笑来说，对不起，我不喝酒。
“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西衡在不远处皱眉看我，轻轻点头，热气顿时涌上眼眶，我将满满一杯灌进去，他又嬉笑着倒了第二杯，在我手即将挥上去的时候西衡暗暗拽住了我，笑道：“她一沾酒就醉，这杯我代劳吧。”
“你代劳，可不止这一杯了。”
那人笑得别有深意，西衡苍白着脸闷不吭声地喝完。我数不清他喝了多少杯，人群又是何时开始散去，只记得黄宇灿冲上来愤怒地甩了我一巴掌，像护崽子的母鸡，抱着喝吐的西衡大哭。
“你不知道西衡哥接手的生意最近正求着他家吗，多喝一杯又能怎么样？我们劳心赔笑，就你大小姐，到处得罪人，都是我们兜着！西衡哥身体本来就差，这下你满意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蜷成虾米状的西衡，连愤怒和疼痛都忘了反应。
在她的第二个巴掌即将落下来的时候，有人伸手拦住了他，我听到叶开说：“你想好了，这一巴掌你怎么落下来，我几倍还给你，我没有不打女人的习惯。”
愤怒和恐惧在黄宇灿眼中交替，她猛地喊出来，声音近乎嘶哑：“喜欢一个得不到的人很可悲是吧？钱包里放着她的照片，却连面都不敢见，叶少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你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可怜吗？别以为你是实习生决策团的我就会怕你，大不了这份工作我不要了！” 好像一个惊雷在空中炸开。
慕清胳膊搭在我肩上，眼中有些悲悯，空荡荡的大厅回荡着黄宇灿尖锐的声音，像哭，又像是在笑。
“我哪有什么资格可怜你……我只是在……可怜自己……”
外面的雪已经大了，鹅绒似的一片一片，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松软的雪地上，却感觉不到冷。
后面有车缓缓跟着，车灯打出两道雪白的光柱，照不清来路和去路，只将那漫天的风雪照亮，仿佛无穷无尽的流萤困在这方寸之间，飞舞跳跃最后叹息般轻轻覆在地上，落在心里。明明只是这么轻、这么轻的一层，心却越来越不堪重负，像再无力跳动。
我站住。
不知何时，雪停了，一把伞出现在头顶。
他说：“我送你回去。”
叶开是匆匆出来的，藏青的毛衣里露出衬衣的棱角，视线再往上，是紧抿的唇，挺直的鼻梁，和藏了暗夜星火的一双眼。
泪突然猝不及防地流下来，我狼狈地一把抹去：“为什么？”
“为什么？”他重复着，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让人看了想哭，“没有为什么，只有是什么。”
是自小相识，是似懂非懂的暗恋，是爱不了，是忘不掉。是最好的兄弟，是女朋友和未婚妻。是他姓叶，是茨威格的一语成谶，是近得如平行线的隔云端。
是不敢承认，是无法逃脱。
是命中注定。
视线越来越模糊，突然脸上被一双温热的手覆盖。他说：“嘉年，别在我面前哭。”
【7】
慕清订婚了，结婚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看到叶开。
恍惚间会想起那天晚上他驱车带我回酒店，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外面笔直漆黑的马路，好像永无尽头。我开玩笑说：“会不会迷路啊。”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他轻轻地说：“如果会迷路就好了。”
那我们就可以一直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叶开，找个女朋友吧，不然我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你在等我。”
“没有自作多情。”
“等不到的。”
“嗯，我知道。”
雪撲在车窗上，被热气熏得融化，像雨滴，很快杳无踪迹。
那场少年时就开始的雨啊，仿佛下了很多年。在屋檐下随风入梦，点点滴滴直到天明，直到……时间的尽头。
编辑：柒柒若
在屋檐下随风入梦，点点滴滴直到天明，直到……时间的尽头。
【1】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以后要和陆西衡结婚的事。
幼童时候不过懵懵懂懂，听了大人们打趣，还能站出来厚着脸皮说：“怎么，难道我不够漂亮当不了他的新娘子吗？”
大人們相视哈哈一笑说：“漂亮漂亮，我们年年是最漂亮的小娃娃。”
陆西衡大我两岁，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听了不过翻个白眼，从鼻孔闷哼一声：“谁要娶她，女人最麻烦了，又吵又哭包。走，叶开，我们打球去。”
那群阿姨顿时爆发出震天的笑声，一片热闹中那男孩沉静得格格不入，琉璃样剔透精致的面孔，眸子像一点冰冰凉凉的雪水。
顷刻就能浇熄心头那些模糊、灼热的东西。
他只看了我一眼，点头，就越过众人跟着陆西衡出去。
后来知道他叫叶开，叶落无心的叶，盛开的开，将门叶家最得看重的第三代，长子嫡孙。
未成年前他一直寄住在舅舅家，舅舅是江城一中的校长，房子在最前面，过了一道小门就是后操场，晚饭过后我常常一个人跑过去遛弯。
那时陆西衡和叶开他们已经上初二了，放学了经常在那里打球，因而总能碰到。
次数多了我一去便有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子起哄：“哟哟，陆西衡，你的小未婚妻来了。”
“啧啧，有钱人就是会玩啊，咱谈个恋爱都要躲东躲西，人家就这么光明正大约会，哟，小姑娘挺漂亮，艳福不浅啊你。”
陆西衡挺恼，张口便是：“你又来干什么。”
“跟你没关系。”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手中的篮球狠狠掼在地上，滴溜溜滚到我脚边，我负气地捡起使劲一扔，却砸到离我最近的人身上。抬头一看，是叶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他却没再看我，只是对那群人道：“时间不早了，开下半场吧。”
道歉的话到嘴边，却没机会再说出来，往前走了很远扭身回去看，他的球衣被风吹得很鼓，像欲飞的羽翼，黑发黑眸，抬起手臂擦汗，腕带是耀眼的橘黄。天边云雾蒸腾，红彤彤一片，整个天空被点亮，很久以后，听到一个红透大江南北的女子组合的歌。
一眼万年，原来是真的。
江城一中是江城最好的学校，设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我在这所学校待了整整六年，和陆西衡、叶开同校四年。
西衡是很招摇那种人，仗义疏财，又长了张人畜无害的帅脸，人缘都好得过分似乎并不令人意外。 拜他所赐，不少人知道了我，有人还专门跑来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江嘉年？也不过如此嘛。”
“会投胎咯，技术活，羡慕不来。”
西衡的眼光似乎一直没变过，喜欢长得很浓艳那种女生，通俗点说身材比较好，这个眼光算……比较超前？毕竟他的同胞们这个时代还钟情清汤挂面的学生妹，跟大哥大叔们眼光差得远。
而西衡似乎格外喜欢这个飞扬跋扈的女孩子，他妈妈在他十岁那年给他在日本大昭寺求的御守此刻正挂在她的脖子上。
我装作没听见，收回目光，继续做我的中考题。
她大大咧咧坐下来，伸出手，笑得率真：“认识一下吧，我叫慕清。”
“江嘉年。”
她挑眉：“我知道，西衡不怎么提你，我好奇心比较旺盛，就跑来看看，希望不会吓到你。”
不得不说长相比较妩媚的女孩子做这个动作还是挺有味道的。
“吓住倒没有，就是有些困扰。”我将几本书插在书立中，微笑道。
慕清的眼中真正闪过惊讶，她将落下来的碎发撩至耳后：“挺有性格的嘛，不像西衡说得那么闷。那今天抱歉了。”
语气却完全不是那回事，我礼貌地维持着嘴角的弧度，不发一言。
教室门被猛然推开，打头进来一个人，叶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的，西衡紧随而至：“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看情敌。”她笑嘻嘻地环上他的脖子，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在阳光下是酒红色的。
西衡不自然地看我一眼：“别瞎说。”
“你也知道，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只说实话。”
西衡笑得无奈，是那种带着宠溺的无可奈何。叶开耳朵里塞着一只Beats白色耳机，音乐开得很大，隐约漏出来，是一个有些缥缈的女声，我微笑看着眼前的三人，直至西衡终于对我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年年，那我们先走了。”
叶开落在最后，就要跨出门槛时他突然说：“不想笑就不要笑，丑死了。”
“The Cranberries。”
“嗯？”
光线落在他眼睛里，是一种又漆黑又温柔的琉璃色。
“我有他们的所有唱片。”
“哦。”
“为什么觉得我不想笑？”我曾经很认真地对着镜子练过笑容。
他沉默，在我以为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我听到他说：“因为眼睛不会骗人。”
远处传来西衡喊他的声音，他审视般地衡量着栏杆走廊和灌木丛的距离，几步后一个跃身跨过去，动作干脆利落。近旁女生捂着嘴巴激动地低呼，他没有回头。
【2】
我叫江嘉年，“欢乐嘉年华”的嘉年。
嘉是“美好”的意思。
我父母是江城最早一批下海的企业家，靠运气加手腕攒下家业，妈妈身体不好，三十多岁才生下我。
十岁之前，人人提起我都是反面教材。
“江家那个小姑娘，真是被父母宠得太无法无天了。”那时的我喜怒都在脸上，从没有“没有”这个概念，因为没有“无”。
茨威格给玛格丽特皇后意味深长地写：“她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爸妈在我十岁时参加一场为期两个月的航海冒险，就此失踪，家里的公司暂时由他们生前最好的合作伙伴兼好友陆伯伯接管，舅舅当即拍板，让我和西衡订婚，陆伯伯并未提出反对，我记得他当时十分欣慰地跟我感慨，陆伯伯是个厚道人。 在我的坚持下，家人并没有为爸妈举行葬礼，我知道这种举动徒劳甚至可笑，可是总觉得只要没有这个仪式，爸妈还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活着，好好地活着。
他们都说我这几年变了很多，跟以前判若两人。成绩很好、温和有礼，遇到再大的事情都只是笑笑从不发脾气。他们都说，我长大了。
去参加西衡母亲的生日宴，阿姨在一众宾客面前握著我的手切蛋糕。舅舅瞟了一眼我，对上舅妈的眼神笑得很欣慰。我听到舅妈偷偷地说，这孩子心里苦着呢。
天色开始暗下来，我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发呆，脑中闪过爸爸很多年前认真的脸，他说，我希望我的小公主，永远不要长大。
不知谁丢下来未熄灭的烟头点燃了地毯，背后是冰冷的墙，火苗一点点蹿出来，是一种温暖的吞噬，如果这里没办法再看到他们，那个遥远的世界是不是可以。
鼻腔充斥着刺鼻的焦煳味，忽然有人影站在我面前，我睁开眼睛，穿着白衬衫西裤的叶开皱着眉，冷冷地看着我。
“这么想死？”
我不说话，死命盯着他看。
他忽地拽住我的手腕，将雕花铁栏的窗户拉开，强迫我往下看：“跳吧，这样快些。不过死倒是最好的结局了，如果死不成，高位截瘫，断胳膊断腿更常见，你做好准备。就这里，跳吧。”
他云淡风轻地说完，恐惧反而真真切切地从我心底涌上来。我努力想挣脱，却被他的手狠狠地箍住。
“疯子。”我喊出口，声音已有些嘶哑。
他置若罔闻，像嘲笑：“怎么，又不想死了？”
眼泪猝不及防地涌上来，我像用尽全身力气对他吼道：“我不想穿这套愚蠢的洋装出席这种场合，不想对着那些人一直笑。”耳边是火苗的毕剥声，烟熏得眼睛发疼，我使劲闭住，将泪憋回去，才低声说，“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
他身子僵直片刻，大步向前，按响了角落的警报铃。
“人活在世上，就要不断妥协，你以前没有束缚，活得自在，只是因为有人挡在你面前。”
已经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他迎上去简单说道：“这边起火了，多亏刚才她……江小姐及时发现。”
结局当然有惊无险，园丁引来高压水龙头，火很快被扑灭。
手臂还留着刚才他拽着我的余热，我茫然地看他走进主厅，逆着光，像一道黑白剪影。
我隐约茫然又惶恐，也许有些东西，停止不了地继续。
离离原上草。
春风吹又生。
【3】
慕清是个奇女子，和西衡分手后，居然跟那一群男生包括西衡本人都混成了哥们，继续保持亲切友好往来，还跟情敌——也就是我，迅速地打成一片，让不少人目瞪口呆。我记得当时她拍拍我肩膀，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女人的友谊，就是要建立在相互吹捧之上的。”
我们一同大笑。
就这样被慕清经常拽着和西衡叶开他们玩，渐渐熟络，他们一开玩笑就叫我“弟妹”，我从开始的面红耳赤到后来的泰然自若，装听不见，西衡也只是淡淡的。他跟我一直是生疏客套有礼的状态，可换到平日里很外向、很出风头那些女生身上，马上谈笑自如。
可那天我们一起在江边吃麻辣小龙虾，他却突然将手伸过来环住我的肩：“这弟妹不是白叫的，见面礼拿来。”
不甚明亮的灯光将他右耳上的碎钻照得亮得刺眼，我身体一僵，故作轻描淡写：“切，不稀罕。”
那人倒真凝神想了一下，边咳边笑：“倒真没见年年对什么特别喜欢过。”
“我啊。”西衡觑了我一眼，很得意道。
不远处汽笛骤然响起，水面被船劈开，在无声的夜里卷起层层暗涌，在一团黑暗中明明灭灭。叶开架着两条长腿望着那个方向，像出了神，手指间夹着的烟已积了长长一截灰。
慕清故意吓他：“喂，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听到他淡淡地说。
江城的冬天是干冷的，风刮在脸上冰刀子似的，路边烤白薯的香气被风送过来，我把围巾裹了裹，跑过去拿了个滚烫的贴在脸上，却尴尬地发现书包里没钱了。
天才蒙蒙亮，本来是打算早到学校背单词的，这下只得等同学来救场。路边有零零散散的高三学生来上早读，忽然有人叫住我：“等人？”
我尴尬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等钱。”
他低笑一声，从兜里摸出一张钱递过去：“等西衡？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西衡经常迟到，我也没有分辨，只是讷讷道：“我会还你的。”
他嘴角噙笑，说：“好啊。”
只是这钱直到好久以后也没有还给他，好像有些人之间天生就该用互相亏欠来成全。
高三毕业那年，他们闹了个大乌龙。还是叶开西衡他们几个人，挨个上台念了一段优秀毕业生致辞，我坐在一片乌泱泱的学生里埋头看“福尔摩斯”，忽然听到震天的哄笑声，刚才那些人，原班人马返回上去念检讨。
女教导主任气急败坏：“陆西衡，叶开，你们几个人真是……”
西衡马上接了一句：“学生表率。”
又是一阵恐怖的哄笑声，叶开挑着嘴角笑了一下。
那个笑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毫无防备地撞在我的心上，我迎着头顶炽烈的日光直直地看，像企图掩饰什么，却被那样直指人心的明亮刺得想要落下泪来。
【4】
他们念检讨是因为一件事。
事情的经过高潮迭起，甚至称得上惊悚，也让我见识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藏匿在江城下的黑色镜像。
起因是慕清被盯上了。
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灰色的产业链，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女孩子也是可以拿来做商品。
慕清平日里行事太高调，得罪不少人，那个灰扑扑的傍晚，几个戴着墨镜鸭舌帽的人，从路边停的黄色面包车上下来，七手八脚将她口鼻掩住架着塞进车里。
这一幕我们是在后来从道旁的监视器上看到的，待发现慕清不见后大家都慌了神，烧烤架木炭食物全撂地不管，我不假思索地报了一串数字。 叶开望向笔直的高速公路，眯了眯眼睛，缓慢而坚定道：“那辆车。”
我接口：“是，刚才只有这辆车经过。”
西衡不说话，拉开离得最近的一辆机车，疯了似的踩油门，叶开没有看我：“你跟他们回去。”
“不、我要去。”
他没有答话，从兜里摸出钥匙，抬脚跨上，见我愣在原地，他转头，不耐烦道：“不怕死的话，就跟着来吧。”
风刀子似的割在脸上，恍惚想起上次这样的时候，原来我所有的凛冽时光，都跟他有关。
很久以前想起那天的情形，还觉得恍如梦中。
一伙半大不小的未成年人追着进了贼窝，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拿粗麻绳七捆八捆扔在墙角，鬓发散乱满脸泪痕。西衡没忍住，从我们藏身的地方直接冲了出去，我听到叶开低低叹了口气，他最后一句话是：“你藏好了，别出来。”
可俗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几个大男生和那群人扭打在一起，西衡冲上去拿刀子割断绳子，顺手一指……就指到我藏身的地方，也太恰好了，另一群人从外面回来，见势不妙后，几乎就在一瞬间挟持住我，掐住我的脖子。
身后那人狞笑，鼻息喷在我脖子上：“不想她出什么事的话，你们几个最好学乖点。”
“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生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人手劲加大几分，毛骨悚然感真切泛上来，我脸憋得通红，西衡脱口而出一句：“年年。”
几乎是刹那间，叶开从兜里掏出抢，拔了保险栓扣动扳机。
打了一记空枪。
那人扣住我咽喉的手紧了紧，怪笑：“哟，还有枪。”
“AK503，口径9mm，研制中，各大军区首长警卫配有，我爷爷是江城军区司令员，你想要什么，我换她。”
“你骗谁？”
“是不是骗等等就知道了，十分钟后就会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加强连过来，不信的话，尽管试试。”
那人犹豫地看了看他，最后咬咬牙：“撤。”
然而我脖子上紧扣的手臂依然没有松开。我听到他湿冷黏腻的声音：“那些货留给你们，我总不能空手而归。”
面包车堪堪停在身后，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听到子弹上膛很轻微的、“吧嗒”声，身后的人缓缓倒下，满脸不可置信，我发着抖拼了命地跑过去。西衡手里握着另一把，僵硬地将我拥入怀里。那把一模一样的短枪被叶开拿过去，他快速地拭去指纹揣在兜里，那伙人早已绝尘而去，只留下地上那个人，伤口还在泊泊流血。
叶开跑过去，跪在地上，片刻后我听到他有些如释重负的声音：“没有伤到心肺。”他并没有把那把枪还给西衡，“这件事谁都不要说，我来解决。”
【5】
2008年的夏天，江城警方破获了一起拐卖妇女儿童的要案，还上了央视新闻。
也在同年，西衡爷爷去世，他是江城军区政委，只有一子从商，自此西衡家正式跌出江城军政界。
枪支的流出让军方大为震怒，毕竟是作为高精尖武器研制中的不传之秘，西衡整整三天没有说话，因为当时从警卫那里偷枪是西衡一力主张，而自始至终叶开都是反对的。
我知道他是出于内疚，后来也渐渐明白“我来解决”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叶家少壮派的升迁损失掉一个大校，一个上将，叶家老爷子要保住叶开，他执意不从。放掉大好前途和叶家几代人铺好的路，远赴海外。
他说：“我做的事情，我愿意承受结果。”
接近深秋的时候他乘上往伦敦的航班，在机场告别时，很多人都哭了。
他和很多人拥抱，不知有意无意，独独错过了我。
我看到了西衡的眼泪，尽管只是在眼角一闪而过。我们都知道叶开是池鱼之殃，代西衡受过，因为这后果现在的他根本承担不起。一直以来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活得最恣肆最像孩子的人，有什么比看着一个孩子长大更残忍的事情呢。
慕清最后越过众人跑上去拥抱了他，眼睛亮晶晶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最后她耸耸肩膀，微笑：“你不需要回答。”
我看到他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
他推着车过安检的时候，慕清忽然喊：“那说好了，我去伦敦找你，一言为定。”
叶开没有回头，只是高高扬了下手。
桃紅又是一年春，时光过得飞快。
四年的大学生涯如白驹过隙，想起来只是零零碎碎的片段。慕清如她所言，在大一的时候退学考上伦敦政经，那所出了许多英伦政要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的学校，也是叶开读的学校。
大三时慕清姥姥去世，她回国奔丧，一头波浪大卷剪得很短，神色有些憔悴，可眉眼间依然顾盼神飞。恰逢班级聚会，临近一场又一场离别，人人都唏嘘得很。
酒酣之际，有男生道：“女人之间的友谊还真的奇怪，别忘了当年你们可是有夺妻之恨啊，后来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啧啧，太善变了。”
慕清眉毛挑起，她看了我一眼，认真地说：“我们不是朋友。”她顿了顿，“我们是知己。”
她倒了满杯的扎啤，走到西衡面前：“好久不见。”
西衡愣了一下，笑容灿若星辰：“这次准备待到什么……？”
话音未落，那杯酒直接冲他脸上泼过去，所有人都愣住了，西衡抹了把脸上的琥珀色液体，有些无措，他旁边穿白色蕾丝裙女孩呼啦一下站起来，指着慕清鼻子尖声道：“一个女孩子上来像泼妇一样，真是没家教。”
慕清懒洋洋道：“没家教也比没脸皮好。”
那女孩脸色急变，胸口剧烈起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西衡将她拉在身后，表情很淡很淡：“慕清，有话好好说，我自认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慕清盯了他半晌，忽然笑了：“西衡，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想来她回来不久早已听了种种传闻，大学里西衡身边依旧穿梭着不少女孩子，现在身旁这一位，是他们摄影协会的一个学妹，叫黄宇灿，据说家境贫困，出去做兼职模特差点被骗得失身，西衡长了个心眼跟着救下，那女孩从此对西衡死心塌地，好得无微不至，我是自愧不如。 西衡天性善良软弱，不知进退，不懂拒绝。
我不知他想没想过，这个人的存在，给了我多少难堪。
【6】
纵使相逢应不识。
辛弃疾说，纵使相逢应不识。
大学毕业后，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找了份还算不错的工作，拿到入职offer那天，西衡开心得要命，叫了一群人浩浩荡荡杀去四季酒店。
万万没想到还能在这样的情形下，猝不及防地遇到他。
西衡很惊喜，直接抱住他，随后解释道：“嘉年找到新工作了，我们出来帮她庆祝。”
“那……恭喜。”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我身上，只是很快移开了。
一大帮人呼啦啦涌进包厢，喧嚣的人声一刹那盖过来，可就像那句话所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西衡本就早我两年毕业，直接去了他父亲的公司做事，陆家的太子爷，所有一切都唾手可得。我听过很多关于西衡的风言风语——二世祖，没什么本事只是投了个好胎。
西衡一脸认真地问我，投个好胎难道不算本事吗？
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我对这个人的耐心和期待早已经用完了，早在黄宇灿频频在我面前示威，而西衡选择置若罔闻的时候，早在叶开站出来他没有制止的时候，或者是早在……遇见叶开之前。
西衡其实很敏感，我想从他刻意在叶开面前对我做出的亲昵举动，我就该明白，他不是没有察觉。
可是我不能离开他。
陆伯伯对我家有大恩，根本没有什么环球航海，没有什么遇难，我爸公司小有起色后，迷上了去澳门赌博，我不知道输了多少钱，我只知道搬空了公司之后，陆伯伯还借给了他一大笔钱。他是服药自杀的，连同妈妈一起，那个时候我被早早送去了舅舅家。
所谓的“陆伯伯当初接管了公司”，根本只剩下个空壳，他在那之后还愿意让我和西衡订婚，舅舅说的厚道不是空穴来风，他是真的想照顾我。他和爸爸从少年时代开始的情谊，爸爸去世的消息传来，他又惊又痛，我记忆犹新。
人不能不识好歹，所谓“父债子偿”，这也许是冥冥中早注定好了的。
在西衡生日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在露台上，他忽然久久地抱住我：“年年，不要离开我。你知道吗，从小到大，叶开一直都比我厉害，我其实一直……”他顿了顿，忽然自嘲一笑，“现在我们已经不能是朋友了，我……只有你了。”
“好。”
他好像哭了，又好像并没有哭。
叶开回来之后我们很少见面，听说他进了一家著名投行，做IPO和M&A，一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第二天仍然神采奕奕地上班。和慕清聚会时，听到他们兄弟公司的人谈起来咋舌：“他们部门个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
慕清意味深长地说：“他做的事，就要承受结果。”
叶开根本不会是缺钱的人，他只是在用行动向他家所有的人证明，他选了另一条路。
三个月间我们只是匆匆见过几面，江城这偌大的城市，碰见或不碰见，其实都很容易。有一天清早去跟一个项目，刚好在进出办公大楼时碰到他，一脸的倦容。
好像一个瞬间，行动已先于头脑作了反应。
“上班？”
他嘴角很轻地抿了一下：“下班。”
不远处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啊”了一下，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解释道：“隔壁部门新来的实习生。”
是黄宇灿，世界真小。
西衡身边朋友也换了一拨，大多是那种俗称的“狐朋狗友”。拿钱坐吃山空的二世祖，除了打游戏、换女友之外没有别的爱好。当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估计那群人也早不爽我得很，阴阳怪气的话都当面说，我早已听了无数遍。
“嫂子家教也太严了吧。”
更有不怀好意的声音：“还是宇灿懂事。”
“人家千金小姐咯，可惜是过期的，不知道耍什么威风。”
愤怒一瞬间涌上头顶，我冷冷地盯着最后那个人，拿起扎啤杯，连带着酒一起狠狠地扔过去，满地的狼狈，满身的狼狈。
开始西衡还会追出来，放低身段哄我，后来连电话也欠奉。我们之间，还是变成了这样。
圣诞节的时候，江城下了茫茫的大雪，天地间是像书中所描绘的那种净琉璃界。
慕清是在这一天订婚的，對方是她父母至交的儿子，旁人起哄着让她讲新婚感言，新郎一乐：“搞对象要从娃娃抓起啊。”
众人大笑。
宴席到最后人散得七七八八，留下一班慕清的高中同学。西衡还跟那几个人坐在一起，已经喝得面色酡红，叶开坐在另一边，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身边的人已经换了几拨。
有人摇摇晃晃从西衡那里站出来冲我敬酒，说这是慕清的喜事，我硬挤出笑来说，对不起，我不喝酒。
“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西衡在不远处皱眉看我，轻轻点头，热气顿时涌上眼眶，我将满满一杯灌进去，他又嬉笑着倒了第二杯，在我手即将挥上去的时候西衡暗暗拽住了我，笑道：“她一沾酒就醉，这杯我代劳吧。”
“你代劳，可不止这一杯了。”
那人笑得别有深意，西衡苍白着脸闷不吭声地喝完。我数不清他喝了多少杯，人群又是何时开始散去，只记得黄宇灿冲上来愤怒地甩了我一巴掌，像护崽子的母鸡，抱着喝吐的西衡大哭。
“你不知道西衡哥接手的生意最近正求着他家吗，多喝一杯又能怎么样？我们劳心赔笑，就你大小姐，到处得罪人，都是我们兜着！西衡哥身体本来就差，这下你满意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蜷成虾米状的西衡，连愤怒和疼痛都忘了反应。
在她的第二个巴掌即将落下来的时候，有人伸手拦住了他，我听到叶开说：“你想好了，这一巴掌你怎么落下来，我几倍还给你，我没有不打女人的习惯。”
愤怒和恐惧在黄宇灿眼中交替，她猛地喊出来，声音近乎嘶哑：“喜欢一个得不到的人很可悲是吧？钱包里放着她的照片，却连面都不敢见，叶少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你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可怜吗？别以为你是实习生决策团的我就会怕你，大不了这份工作我不要了！” 好像一个惊雷在空中炸开。
慕清胳膊搭在我肩上，眼中有些悲悯，空荡荡的大厅回荡着黄宇灿尖锐的声音，像哭，又像是在笑。
“我哪有什么资格可怜你……我只是在……可怜自己……”
外面的雪已经大了，鹅绒似的一片一片，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松软的雪地上，却感觉不到冷。
后面有车缓缓跟着，车灯打出两道雪白的光柱，照不清来路和去路，只将那漫天的风雪照亮，仿佛无穷无尽的流萤困在这方寸之间，飞舞跳跃最后叹息般轻轻覆在地上，落在心里。明明只是这么轻、这么轻的一层，心却越来越不堪重负，像再无力跳动。
我站住。
不知何时，雪停了，一把伞出现在头顶。
他说：“我送你回去。”
叶开是匆匆出来的，藏青的毛衣里露出衬衣的棱角，视线再往上，是紧抿的唇，挺直的鼻梁，和藏了暗夜星火的一双眼。
泪突然猝不及防地流下来，我狼狈地一把抹去：“为什么？”
“为什么？”他重复着，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让人看了想哭，“没有为什么，只有是什么。”
是自小相识，是似懂非懂的暗恋，是爱不了，是忘不掉。是最好的兄弟，是女朋友和未婚妻。是他姓叶，是茨威格的一语成谶，是近得如平行线的隔云端。
是不敢承认，是无法逃脱。
是命中注定。
视线越来越模糊，突然脸上被一双温热的手覆盖。他说：“嘉年，别在我面前哭。”
【7】
慕清订婚了，结婚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看到叶开。
恍惚间会想起那天晚上他驱车带我回酒店，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外面笔直漆黑的马路，好像永无尽头。我开玩笑说：“会不会迷路啊。”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他轻轻地说：“如果会迷路就好了。”
那我们就可以一直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叶开，找个女朋友吧，不然我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你在等我。”
“没有自作多情。”
“等不到的。”
“嗯，我知道。”
雪撲在车窗上，被热气熏得融化，像雨滴，很快杳无踪迹。
那场少年时就开始的雨啊，仿佛下了很多年。在屋檐下随风入梦，点点滴滴直到天明，直到……时间的尽头。
编辑：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