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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配速车开走后,地上没了荧光绿的醒目光标。跑道只剩下7名精瘦的跑者。
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处标志牌,上面写着:1km To Go(还有一公里)。
维也纳的秋天有些微冷,多瑙河沿岸的跑道外落叶遍地,两旁观众已经披上了薄羽绒服。上千名观众的眼镜紧紧地盯着他。
白色背心、白色护臂、白色跑鞋的埃利德· 基普乔格(Eluid Kipchoge),在身着黑色的顶级跑者簇拥下,显得格格不入。
“或许今天我将创造历史,”他心想。基普乔格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微笑。
开心时,他会笑。痛苦时,他也会笑。此刻没人能分辨出,这个微笑背后真正的复杂含义。
这天是2019年10月12日,一个不平凡的星期六。从41.195公里到42.195公里处,将写满了一个伟大跑者的传奇。
最后1公里
他的妻子朝人群中望去,一眼就看见了基普乔格。
这是Grace第一次站在马拉松终点线,亲眼目睹丈夫比赛的场景。
站在任何一场马拉松比赛的终点线,随机问完赛者同一个问题:马拉松世界纪录保持者是谁?相信大多数完赛的跑者会一脸茫然。
除非你对马拉松精英跑者群体极其感兴趣——真正做到一眼识别、如数家珍的发烧友极其罕见——否则,在国内任何一场大型马拉松的起跑线上,你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你所看到的是一群瘦骨嶙峋、身体轻盈的黑人,他们穿着与天气不太应景的背心,朴素的短裤,脚踩颇有科技感的跑鞋。
他们的名字读起来非常拗口。他们的故事也很神秘。
关于这些人,你唯一的认知就是他们速度很快。他们的竞争对手——白色皮肤的欧洲人美国人,黄色皮肤的中国人日本人——一样脚步轻盈,但很少拿到冠军。
非洲人——特别是来自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的东非人——是马拉松比赛的常胜军。在过去10 年中,肯尼亚人不仅赢得了世界六大马拉松冠军(波士顿、伦敦、柏林、东京、芝加哥和纽约),而且都创下了赛道的最新纪录。
但是,除了他们的职业之外,我们对这些耐力超凡的人又真正了解多少呢?
我们对他们的家庭、欲望和痛苦一无所知。
我们不知道他们曾经多么战战兢兢地劳作,只为了填饱肚子。
我们不知道他们拿到冠军后,会分给经纪人多少报酬,自己又会拿到多少分成。
我们不知道自己在见证了什么,或许不经意间见证了他们其中的某个人,已经为了这个时刻而梦想一生。
埃利德· 基普乔格,就是其中的一名跑者。
基普乔格常住在肯尼亚的Kaptagat 跑步训练营。周一到周五训练,周末离开营地开车回到往西20公里外的家中,看望妻子和三个小孩。偶尔会打理打理农场,下田种玉米,去牧场养牛挤奶,甚至还会清洁厕所。
你很难想象,这就是一名身家1000万美元、世界顶级跑者的生活。
女儿Lynn 14岁了, 大儿子Gordon 9岁, 小儿子Griffin 7岁。他们与妻子Grace一起过着朴素的生活。
基普乔格曾经也是家里的小儿子。他从小在肯尼亚南迪县的一个小村庄中长大。母亲当过老师。父亲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在基普乔格小的时候,跑步只是一种上学的交通方式。他每天都要在土路上跑4 公里上学。
在他心中,跑步渐渐成为两种不同的象征。一种象征着他在柴米油盐、上学放学的通勤方式,一种是他的邻居、他未来的教练、他儿时的偶像帕特里克·桑(Patrick Sang)成名的方式。
帕特里克·桑曾在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拿到过银牌。奥运银牌在基普乔格的传奇人生中看似并不起眼,但在少年基普乔格的眼中看来,那反而是他狭窄生活半径之外的传奇。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桑,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的场景。
“我想跟他争取下跑步训练营中的一个位置。有一天,我走到他面前。他看到了我跑步的样子,然后送给了我一块跑步手表。真的太神奇了。”基普乔格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时十分兴奋。
但他随即面色凝重,郑重地总结道:“这次见面彻底改变我后来的20年人生。”
破2的意义
还有800米,终点处搭建的红色大门就在眼前。基普乔格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微笑。
基普乔格的左右脸颊上,各有一条狭长的缝隙。沉思时,看起来就像非洲大陆——人类起源之地——的古老智者。
他身高1米67,体重52公斤。如果你用3D打印機做一台专为马拉松而生的人肉跑步机器,那么基普乔格的身体就是最佳结构比例:最佳输氧率和最佳心血管功能,像人体解剖图一样精准,没有一克多余的废料。
哒、哒、哒。此刻,他已经奔跑了1小时57分,轻盈的脚步踏在维也纳的跑道上。他冲出了V字型7人小队——这个专为破2 而组成的阵型——一马当先。
成为专业运动员后,少年时的基普乔格一开始并没有主攻马拉松,而是选择了5000米的田径项目。教练桑没有看错人,少年基普乔格天赋惊人。
2003年,18岁的他在巴黎郊外的法兰西体育场,拿到了巴黎世锦赛的5000米金牌。一时轰动肯尼亚跑圈。当时肯尼亚甚至有条街道专门为他而命名。 可在那之后——2004年雅典奥运会铜牌,2008年北京奥运会银牌,直到2012年他在奥运会选拔赛上失利,甚至无缘奥运会。“那是我一生中的低谷。”基普乔格回忆说。
称霸5000米和10000米赛道无望,他必须要更换训练项目。马拉松,只是他当时的备选项。
这一年,统计学家、马拉松历史学家戴维·马丁提出预测,人类第一场1 小时59分59秒的马拉松比赛,将在2029年~2032年之间发生。
“破2”充满了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每当有人打破马拉松赛道纪录时,“破2”的议题就会出现。
为什么人类一定要突破马拉松2 小时大关?第一个1小时59分59秒的马拉松又意味着什么?
某种程度上,这一成就并不意味着什么。
不可否认,马拉松运动员在2小时内完成42.195公里的距离,这确实是速度、意志和耐力的壮举。但是,马拉松的距离不过是近100年来人类赋予的数字。
在100年前——1921年,奥委会根据1908年伦敦奥运会马拉松项目,确定了全程马拉松的官方距离。而伦敦奥运会马拉松项目举办的初衷,不过是为了满足英国王室奇特的欣赏癖好。
一群体能超凡的跑者,凭什么就要为这个特定的距离而拼搏一生,且让全人类为之高潮呢?
然而,这确实重要。人类也必须关注。因为100年来,42.195,这5个数字和一个小数点已经不仅仅是个偶然的排列组合,还已经成为了人类耐力运动的隐喻和象征。
那么,要跑完一场马拉松(距离),理论上人类可以多快完成?
1986年,一名医学院的在校大学生乔伊纳,十分醉心于研究跑者的乳酸阈值、跑步经济性、最大摄氧量(vo2max)等指标。这些指标都与跑步速度和耐力息息相关。
他设计了一个模型,得出了一组惊人的具体数字,马拉松的最快理论值是:1小时57分58秒。
他又花了5年的时间,经过同行评审,把这一科研成果的论文发表在《应用生理学》杂志上。
1991年迄今,这篇论文不仅开创了马拉松破2 挑战的大讨论,还在科学界和跑步界引发了一场持续至今的激烈争论。
1小时57分58秒。这并非如中国成语中健步如飞、大步流星、风驰电掣、奔逸绝尘的那般浪漫主义,而是多了一丝理性,因为它是一组看得见摸得着的数字。
这意味着两小时跑完全程马拉松是可以实现的——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
1991年这一年,最快的马拉松时间是2小时6分50秒。6岁的小基普乔格还在土路上飞奔着上学。无论是对于基普乔格,还是对于全人类,距离破2 的目标都还遥遥无期。
“作弊”的科技
1小时58分。7名黑色背心的跑者如仆人般退下,基普乔格加快配速冲向终点。
没有配速员,没有激光配速器,他将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跑完最后500米。
这并不是基普乔格第一次尝试破2。2017年意大利赛车场蒙扎,基普乔格的赞助商耐克在此组织了第一场“破2计划”挑战。
早在2015年,英国作家艾德·凯撒的《跑者时代:马拉松的魔咒,奔向2小时纪录的历史、科学和他们的故事》一书中就预言道:如果人类要想突破全马2小时大关,必须要有完美的跑者,以及为这名跑者量身打造的最理想赛道。
如果说基普乔格生而一副为马拉松竞技而生的完美身体构造,那么意大利赛车场蒙扎就是这个“最理想赛道”。耐克已经尽最大可能摒除一切外在干扰因素。
在这场比赛中,包括基普乔格在内的三名跑者,身穿品牌提供的最强科技跑鞋,共同冲击2小时。
最后的结果很多人都知道了,基普乔格在这条不能算作是赛道的赛道上,跑出了马拉松距离的史上最快时间——2小时25秒。
但就在基普乔格的首次破2 挑战刚完,汗水还未彻底干透之前,就已经出现了质疑的声音。
配速车照射的配速光标,空气动力学家精心设计的7人阵型,耐克备受争议的Vaporfly跑鞋,几乎并肩骑行的自行车手,以及为了赶上完美天气,挑战时间提前8 天才刚刚确定…… 在科技的辅助下《户外》杂志称之为“马拉松秀”,《大西洋月刊》评价为“最伟大、但最虚假的世界纪录”。
任何到过非洲的游客都注意到,马拉松跑者喜欢“科技”。
诚然,很多顶级马拉松跑者的童年时期都是光着脚跑步(这种童年生活几乎肯定奠定了他们一生的跑步基础)。但是,一旦这些非洲跑者能买得起跑鞋,他们就一定会去买。
这些跑者也深信科技对马拉松的影响。去年,中国运动手表品牌高驰COROS签约了基普乔格。这家创始于2014年、研发基地在中国的手表品牌,成为了基普乔格的比赛御用手表。一时间,国内跑者热血沸腾。
基普乔格在采访时对我说:“我喜欢变化,喜欢创新。COROS一直致力于让跑者成就完美。我個人又十分喜欢完美。虽然人类的潜能不设限,但我相信手表的作用功不可没。”
身为高驰全球形象代言人,基普乔格的观点有一定利益相关,但在马拉松纪录不断突破的进程中,唯有跑鞋和手表的科技发展也一并突飞猛进。很多人相信即使没有科技,基普乔格也是公认的马拉松王者。
但如果你潜入到基普乔格的训练生活中,你会发现这种借用科技作弊的质疑又是何其讽刺。一名为人谦虚、严格自律的冠军,一个生活朴素的中年男子——睡在单人床、生活规律、周末开车皮卡挤牛奶的非洲跑者,反而成为“利用科技作弊破2”的焦点人物。
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将世界上最简单的运动的伦理观,变得更加尤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