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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光灯
成都N-TALK演讲会现场,75岁的陈彼得右手捧着篮球,脚上踩着迪斯科舞步,一摇一摆地走上台。
“一,二,三,四,五……你们跟我一起数啊!”他手里掂着篮球向台下的观众吆喝。观众似懂非懂,笑呵呵跟他一起数着——对照眼前这个扔篮球的“怪老头”,人们回忆起他年轻时唱《迟到》《阿里巴巴》的样子,又想起他2018年初在《经典咏流传》上的那首摇滚版《青玉案·元夕》——这次,人们好奇地架接着“音乐教父陈彼得”与“篮球”之间的关联,期待他给出新的、令人惊喜的答案。
“我很抱歉,像我这样一个老大爷带着球到处乱走,”陈彼得顿了顿,“这是医生交代我的,我上个月才出院。他说,每天带个球运动,这样我的血液循环才会好。所以,为了见你们一面,我带这个球玩了一个月。”他掏出口袋里的讲稿,颤巍巍坐在一把折叠椅上,戴上老花镜,开始找“演讲”的开头。
“今天我带了一份稿——你看看,字这么大,还要戴个眼镜,以后可能就要用望远镜了。”他把稿子翻给观众看,台下笑声落了一地。
1947年,陈彼得随父母从成都迁往台湾,此后每每踏上故土,他都百感交集。
“1988年开放探亲,我很高兴,迫不及待地回来了……”谈起当年成都的观众蜂拥来看他的演唱会,陈彼得情绪激动。“小时候闽南语讲‘又哭又笑,惶恐拉尿’,不知道你们会不会这样讲?”
他用掺着四川话的台湾口音跟观众聊天,观众被他逗得又哭又笑。他哽咽着唱起新歌《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歌词重复好几遍,陈彼得眼泪掉了又掉。“成都我爱你,祖国母亲我爱你!”聚光灯下,他把紧紧握着的左拳高举至头顶。
天性与天命
倚在酒店客房的长沙发上,头顶射灯直挺挺地照在陈彼得脸上。灯光勾出他脸上的皱纹,头发和胡子上的银丝被衬得锃亮。他用手抵着额头,双眼微闭,两颊凹陷,与耸立的鼻梁构成立体的光影区间,整张脸让人想起一片皱缩的老树皮。——这是演讲的第二天,与前一天聚光灯下的他大相径庭,他把在舞台上穿的白色T恤、蓝色小西装和浅色牛仔裤换下,套上一件单薄的棕色毛衫和一条迪卡侬灰色运动裤。
“我昨天讲的应该不错吧?”“他们肯定觉得这老头是个神经病”“我知道他们喜欢我,我从他们的表情看得出来”……陈彼得喃喃自语,带着自足的神情,但很明显,疲惫已经洞穿其身,他把力气都使在了舞台上,此刻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采访中不断用交替抬腿的动作驱赶困意。
“这是医生告诉我的,用来促进血液循环,”陈彼得指着他的腿。
“医生”“健康”“血液循环”……年轻时的陈彼得从没想过,在自己75岁的时候这些东西会成为他人生的关键词。他热爱运动,饮食也遵从自然法则,一直以为自己很健康,直到去年11月。当时为了录制《经典咏流传》和央视春晚歌曲,他连续熬夜一个礼拜,11月9日早晨,他发现自己“动作和讲话有点不一样,”“说话含糊,歌也唱不出来。”夫人巴度赶紧把他送进急诊。
“血压高达170、180 mmHg,状态接近脑梗。”陈彼得大受打击,他一向喜欢挑战,“从一个顶峰跨越至另一个顶峰”是他的天性,而当天性遇到天命,身体发出警告,他才意识到:人是有极限的,他是个过分接近极限的老人。
于是他在医院里安安分分躺了三天,也只三天。第四天,他就躺不住了,他跟巴度说自己“想要逃走”:“我情愿死在家里,死在舞台上,也不要死在医院里。”
北京的冬天,室外零下六七摄氏度。陈彼得开始在常营森林公园的马拉松步道上竞走。他怕冷,裹着羽绒服、围巾和棉帽,依然冻得哇哇直叫——“嘿!吼!”“I love you! Yes I do!”——句子都是胡言乱语,但发出声音让他感觉自己活着,“必须要和寒冷战斗,除了战斗,你别无选择。”
这种较量让陈彼得在寒冬里流汗,汗水使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台中的日子——那时他一天打几个小时乒乓球,汗流浃背,脸上却精神奕奕——那是他关于健康的记忆。于是,出门带篮球成了他75岁培养的新习惯,对着镜子,他很满意这个新形象:篮球使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糟老头,更重要的,它帮助身体完成血液循环,这让他“对生命保有安全感”。
被“三高”包围之后,失眠和抑郁症也相继到来。陈彼得开始早睡、早起,关闭电话,解除高负荷的社交状态,同时用运动让自己劳累,“通过排解乳酸的方法让副交感神经上升,从而降低大脑的焦虑。”
“谁会害怕失眠呢?睡觉是天生的事。我告诉自己——没有失眠这回事。你累了就会睡,早起就会睡,运动就会睡。身体不睡?那我就让你劳累!我就让你待着!你还睡不睡?我看你睡不睡?”
陈彼得没意识到自己越说越激动。他睁开眼睛,“噌”地从沙发上爬起,用手指着天空,气冲冲地朝自己的“身体”喊了一句:“只有傻子才会害怕失眠!”
“你的心跳,就是节奏”
时间倒退50年,那时的陈彼得大概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三高”、失眠和抑郁症烦恼。像他在自己歌里唱的,“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在最开始做音乐的十几年间,陈彼得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快乐的青年”。他生命的原动力是“加分”,“加分”给他的生活带来惊喜與快乐,他只是没想到“加分”同样会带来负担和失落,就像节奏强烈的歌,乐音的波峰和波谷总是分外显眼。 上世纪60年代,摇滚乐席卷全球,台湾亦掀起西洋音乐热潮。陈彼得当时还在上中学,听着漂洋过海而来的猫王、滚石、甲壳虫,他大受震撼。他狂背几百首英文歌,研究其中的歌词、旋律,拿着歌谱在教室里放胆练唱,做吃午餐唱歌的“盒饭歌手”。
西洋音乐就此给了他最初的滋养。大学毕业后,陈彼得放弃了在民航机场的工作,毛遂自荐到歌厅驻唱。当他拿着4000块台币的工资回到家中,妈妈吃了一惊,“机场也只有1000块工资,你怎么可能有4000块?”陈彼得洋洋自得,因为勤奋跑场,他最高时甚至能月收入过万——这是他同学的十倍。凭着对音乐的热爱,陈彼得很快就过得风生水起。
但仅仅唱歌无法让他满足,他开始尝试自主创作。“我有很好的sense、taste和feeling,我很客观,我能让我的灵魂走出来,去评判我自己写的歌。”对陈彼得来说,把一首歌写流行从来不是一件难事。1972年,陈彼得第一次给别人写的歌就火了:当时他和余天坐在轿车里正要去赶场,他随口吹了几句口哨,这些旋律后来构成了《含泪的微笑》,这首歌和《榕树下》《北国之春》一起,将余天捧到了台湾歌坛红极一时的位置。
彼时,民歌运动刚刚在台湾兴起,翁清溪、庄奴等老一辈音乐人正以《小城故事》《甜蜜蜜》式的“甜歌”使邓丽君红遍亚洲,罗大佑、李宗盛等人又携文词清新的校园民谣后来居上。陈彼得身处其间,总感觉歌曲基调太过绵软,为了一振台湾歌坛面貌,他从摇滚、布鲁斯、迪斯科等西洋音乐风格中汲取养分,开始为台湾流行音乐注入崭新“节奏”。
“这跟人的个性有关,罗大佑很少用舞曲,估计他也很少参加舞会。我不一样,我看《Saturday Night Fever》,我喜欢周末狂欢,大半夜了我还到处找人狂欢,结果没人狂欢,嘿,都去睡觉了!”提起年轻时代,陈彼得总是回味无穷,“你看,我的歌跟他们是不一样的,《迟到》是country rock,《阿里巴巴》是disco加一点说唱,《也是情歌》里有穆斯林音乐的节奏,还有很多funky音乐,都是节奏感很强的,我等下放给你听。”
节奏感,这对陈彼得来说至关重要。它不仅代表情绪上的快乐,也是他作为一个“人”的物理状态:“你的心跳,它就是节奏。”
上世纪80年代,陈彼得的生活节奏也开始加快。当时台湾唱片业正值全盛时期,十几家唱片公司同时出片,唱片、歌手之间的较量热火朝天。“那种较量是很凶的,凤飞飞和邓丽君的,刘文正和和高凌风的,他们都要较量,而每个制作人就像教练一样,担负输赢的任务。”陈彼得与罗大佑、李宗盛等人团队创作的方式不同,他依然坚持单打独斗。他写歌速度极快,“最夸张的时候,一个月做4张唱片,写40首歌。”有阵子他和罗大佑在一个录音棚录歌,一个月过去,罗大佑那首《亚细亚的孤儿》还没录完,陈彼得已经做好40首歌,“但是他(罗大佑)的质量会显得还不错,所以他得到应有的掌声。”
那段时间,陈彼得的作品几乎是爆发式地涌入市场:费玉清的《一剪梅》,凤飞飞的《牵情》,张行的《一条路》,姜育恒的《昨日梦已远》……最厉害的时候,电台排行榜上前三名都是他的歌。在音乐上站稳脚跟之后,他开始思考更深入的问题。“让朋友挣钱的活得久”,陈彼得喜欢《教父》里的这句台词,他是狮子座,A型血,好出头,热衷给朋友排忧解难。上世纪80年代,台湾女艺人演出费用颇高,不少男艺人的待遇受到打压,陈彼得深感不平。他自出资金,成立“台湾艺人工会”,从台北到高雄,一路说服当时有影响的艺人加入工会。在陈彼得的帮衬下,男艺人的演出待遇和条件得到很大提高,之前出场费仅一千块的“三级跳”至一万块,演艺界也树立起新的规矩。
由于主导工会事务,陈彼得成为演艺界的领军人物,加上音乐成绩斐然,他一路驰行在“加分”人生的巅峰。梦想、工作、生活,重音接连不断,在超强负荷的压力下,陈彼得开始感到疲惫。他决意改换节奏。
野性的呼唤
担任工会主席不久,陈彼得被繁重的工作压到喘不过气。一边是工会的琐碎事务,一边是大量的唱片制作邀约,完整的音乐创作时间被压缩,陈彼得直言,“当时的确写出很多烂歌。”
“你写了一堆歌,也不红,也不好听,你对自己失望,觉得这个行业乏味,唱片公司也不会找你,因为你不能让他们赚钱。”陈彼得喜欢读《野性的呼唤》,也深谙“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他把当时的自己比作生病的牛,“非洲大陆上谁会故意要淘汰谁吗?不是,是牛自己生病了,你老弱病残,那狮子老虎当然吃掉你。”
这头生病的“牛”最终从舞台上逃走,回到了山林原野中。1985年,在欧阳菲菲的演唱会上,陈彼得突然抑郁症发作,他扔下一句“不唱了”,就头也不回地离開了台湾舞台。他开始不接电话,不见朋友,穿布鞋,吃素食,一个人拄着根藤条,钻进了台湾的大小山川中。 “他曾经讲过很重的话,就是说自己不愿意成为一个复印机,每天复印自己,对同样的观众,唱同样的歌,说同样的话:他说对一个创作者来说,这是很大的堕落。”好友凌峰说道。
1988年,抑郁症康复归来,陈彼得给凌峰创作了歌曲《吾爱吾国》。当时适逢蒋经国去世,岛内政治空气紧张,歌曲还未发行已被台湾当局禁唱,他深受打击。当年,陈彼得跟随父母从成都来到台湾,“外省人”的称呼就曾不绝于耳,但他始终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讲‘本省人’‘外省人’?这有什么不同?”
时值两岸开放探亲,台湾唱片业也正日渐萎缩,想象着对岸广袤的土地,陈彼得毅然踏上了“回家”的路。1988年,他发行专辑《归雁》,歌词里正是他自己的写照,“我是一只孤雁,飞过高山飞过大海,不知走过多少岁月多少时光……终于找到自己出发的地方。”办理探亲手续需要数月时间,心急的陈彼得干脆从日本转道上海,迫不及待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市——成都。他还清楚记得,飞机途经上海,看到空中几朵白云他都差点掉下泪来,“眼前突然就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1988年5月,受到成都市台湾事务办公室的邀请,陈彼得在成都、重庆和武汉连开20场演唱会,场场爆满,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毫无疑问,他喜欢成都,喜欢热情的故乡人,也喜欢道地的担担面和锅盔,但闲不住的个性,使他注定无法在热衷享受生活的成都久留——很快,他又开始了辗转于广州、北京、台中三地的生活。
1991年,他在广州洛溪新城附近找了一处居所,安定下来。“搞了一个小工作室,教学生,写歌,也在提升自己。”按陈彼得的话说,那段时间他“在事业上并没有大发展”。但1993、1994年广州音乐创作大爆发,他踩着节点,给杨钰莹、陈明、毛宁写了几首歌,“也参与了一下广州音乐的全盛时代。”
“他一直想深入了解大陆的文化和行事规则,但奇怪的是他与大陆的现实之间仿佛有一块他无法越过的玻璃。”在广州时,媒体人姜汤与他有频繁交往,“无论我怎样和他交流,他看待大陆的事物总是很平面、不立体,我们觉得大的事他认为很小,我们认为很小的事他却认为大。”姜汤认为,这是陈彼得那段时间变得边缘的一个原因。
2001年,《同一首歌》邀請陈彼得担任音乐制作人,他又将家搬到了北京。看着窗外的喜鹊筑巢,陈彼得给自己新建的录音室取名“喜鹊棚”。何勇、窦唯、崔健、谢天笑、鲍家街43号……许多音乐人是“喜鹊棚”的常客,陈彼得亲自下厨给他们做饭,还自掏腰包支持年轻人搞音乐,“很努力也很辛苦,看到他们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因为互联网的冲击,录音棚经营遭遇困难。陈彼得带着一家人回到广州,在丽江花园盘下一个12平的小店,取名“77g”,开始了“大隐隐于厨房”的生活。不用做歌,不用跟市场竞争,每天采购新鲜食材,给夜归的都市人做“自然食物”和清甜奶茶,在夫人巴度看来,“那是一段最幸福的时光。”
“老师自创很多菜色,什么冬阴功面、棒棒鸡凉面、雪菜墨鱼凉面”,说到这些,巴度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也没人敢说他的面不好吃,他就像个小孩一样——你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新人
油盐酱醋的生活是平静的,陈彼得做饭、写歌、陪伴家人,没预想自己年至古稀又被推到聚光灯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烟火,马车,音乐声,很美。”陈彼得的思绪浸在诗词里,夜里12点,说话声犹如梦中呓语。
古诗词《青玉案·元夕》常被他挂在嘴边,也是路人频频问他的问题,“你是《经典咏流传》里唱《青玉案》的那个人吗?能不能……?”陈彼得总是很自然搭过手去,搂住问话者的肩膀,笑一笑,让对面手机拍两张照片。
2018年,因为上了几档节目,陈彼得的曝光度骤增。被众人称作“音乐教父”,受到媒体和观众景仰,他一度有些迟疑:“我真的火了吗?火的究竟是什么?”
见采访提纲里提到“过去的陈彼得‘歌比人红’”,他思考良久。“你说得没错,过去的我是‘歌比人红’,人家看到我都不知道我是谁。”陈彼得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为什么同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红,老了却反而火起来?
他能想到的答案是“真实”。年轻的时候他在乎钱,在乎包装,在乎排行榜上的名次和点击率,可钱赚得盆满钵盈,他却反而更加迷失:你真的快乐吗?朋友是否因为钱与你接近?钱赚到了,你下面还能做什么?
到这个年纪,陈彼得决定不再思考这些问题。他把头发剪了,白胡子留着,不剃,然后换下一身阿迪达斯、耐克和他最爱的Lanvin牛仔装,穿上迪卡侬和回力。“怎么方便怎么来,实用就好。”
这几乎是一个新的“陈彼得”,不论对陈彼得自己还是对观众而言,都是。他觉得这样很好,人们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仍然喜欢眼前这个老头子;他也不再关心外物,将精力全都放在“作品好不好”“唱得合不合适”和“是否坚持自己的想法”上。
“我更像我自己。我希望我更坚持我自己。”陈彼得说道。
钥匙
古诗词音乐是陈彼得眼前最要紧的事。“古诗词是我进入天堂的钥匙。我的事业,我的理想,刚刚进入它最好的位置——最好的一个paradise,我的香格里拉。”他说。
十年前,陈彼得偶然在电视上看到埃尔顿·约翰、保罗·麦卡特尼等同龄的艺术家演出,他突然意识到国内音乐和国外音乐仍有巨大差距,其差距就在于音乐的内涵。“歌曲代表的不只是昨天的记忆,你所居住的城市,你的时代,还有你的情感,你的爱,你的恨,还有许多东西。”他对经典的英文歌词情有独钟,“Sometimes I wonder, why I spend The lonely night dreaming of a song. The melody haunts my reverie,And I am once again with you……”望着窗外星空,陈彼得随口唱起:“旋律萦绕我脑海,我就再次与你在一起。”这是陈彼得眼中最好的音乐状态,歌词将旋律和听者的感观串联,这正是音乐的“内涵”所在。 在他看来,最好的歌词素材其实近在眼前。“漫天春雪来,才抵梅花半。最爱雪边人,楚些裁成乱……你看,心爱的人随手剪裁,就把花摆成很好看的形状,你说美不美?”陈彼得几乎是陶醉在古诗词里,3个月时间,他写了一百多页手稿,用布鲁斯写欧阳修的《把酒祝东风》,用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