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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纸上的熟面孔 |
2017年,一个叫马克的德国人看报,恰好看到了一篇文章的配图,上面印着一位教授的照片。这对他而言是老面孔,他小时候就认识这个人。报纸上说这位名为赫尔穆特·肯特勒的教授是德国知名性学家,这令马克大吃一惊。报纸上还说,有人对所谓提倡性自由的“肯特勒实验”进行了调查,并提交了报告。从60年代末起,肯特勒就有意将无人照顾的儿童寄养在恋童男性家里,认为他们这样能够各取所需。实验是德国参议院点头同意的,并且,参议院还提供了经济上的支持。1988年,肯特勒向参议院递交实验报告,称实验“大获成功”。
马克在寄养家庭长大,养父常常带他去肯特勒家做客。如今,他已经34岁了,还有一个1岁的女儿。
马克放下报纸,还是无法忘记文章的内容。文章出自哥廷根大学政治学学者特雷莎·南特维格笔下。几个月后,马克找到了作者的电话。他按下号码,心里既好奇又羞耻。电话通了以后,他称自己是受害者,还提到他的养父每周都会跟肯特勒通电话。肯特勒是心理学家,同时还是汉诺威大学的社会教育学教授,但这么一个人,似乎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南特维格本以为肯特勒的实验早在70年代就结束了,但马克是21岁才离开养父家的,那会儿已经2003年了。马克小时候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很正常,他告诉自己:“生活中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世界的法则就是吃与被吃。”如他所说:“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政府一直在暗中观察。”
几周后,马克拨通了养兄弟斯文的电话。他们一起在养父亨克尔家住了十几年。马克很喜欢斯文,但他们并不怎么处得来,二人从未真正交心聊过。他告诉斯文,他们是实验品,但斯文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们在寄养家庭生活那么多年,都没有思考的习惯了。”马克说。
| 从街头到寄养家庭 |
马克小时候非常活泼,有时会一个人在柏林街头瞎逛。1988年,5岁的他一个人过马路,被车撞了。他伤得不重,但这场意外引起了柏林青年福利局的关注。福利局的社工经过调查,发现马克的母亲好像“无法给他提供足够的情感支持”。她是卖香肠的,一个人带孩子很吃力。她的前夫,也就是马克的父亲,是巴勒斯坦难民。马克还有一个哥哥,他们白天被母亲送到日间托儿所,一待就是11个小时,身上的衣服也总是脏兮兮的。社工建议给马克找一个有家庭氛围的寄养家庭。一名社工说,马克很招人喜爱,虽然皮了点,但“可塑性很强”。
之后,马克就被送到了亨克尔家。亨克尔是一名47岁的单身男性,平日里靠修自动点唱机等电子设备赚钱。马克是亨克尔的第八个养子。早在1973年,亨克尔就开始收养男孩。一位老师表示:“亨克尔总是在寻找男孩。”六年后,一名社工怀疑亨克尔与某个养子有同性恋关系。公诉人对此展开调查,但肯特勒很快介入,称自己一直在给亨克尔提供指导。与亨克尔有关的卷宗有800页之厚,翻阅卷宗可以发现,一有调查,肯特勒就会介入。作为知名的学者以及几部性教育及教育专著的作者,肯特勒的话经常被德国各大报纸及电视栏目引用。德国《时代周报》称其为“德国性教育领域的主要权威”。肯特勒写了一封专家意见信,称亨克尔是称职的养父,并点名批评一位心理学家,称她“乱作推断”,侵犯了亨克爾家中的隐私,调查也因此中断了。
马克在亨克尔家住了一年半后,斯文搬了进来。警察是在柏林地铁站碰到斯文的,当时他以乞讨为生,还患有肝炎。福利局为他在柏林寻找寄养家庭,最后找到了亨克尔。
两个男孩在新家中的表现截然不同,斯文是听话的那一个,马克则有些反叛。不过,晚上亨克尔去马克房间等他或者抱他,他也不会反抗。“我出于孝心,便接受了。”马克说,“我当时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但我认为这是正常的,可能有点像食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味,性也一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取向。”斯文的门有时是敞开的,但人却不在里面,马克很清楚他在哪儿,但两个男孩从不讨论亨克尔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这是绝对的禁忌。”马克说。
一天夜里,马克从厨房取了一把刀,放在了枕头下。亨克尔上床后看到刀刃,很快就出去了。他紧忙拨通肯特勒的号码,并将电话递给了马克。“墙后藏着恶魔。”马克解释道。肯特勒说世界上根本没有恶魔,马克最后按他的指示,交出了厨刀。
| 被迫隐身的亲生父母 |
马克的母亲和哥哥基本上一个月只能探视他一次,但亨克尔常常在最后一刻拒绝让他们相见,理由是他们会打扰马克的生活。马克有时候会尿床,上课也无法集中注意力,肯特勒将此归咎于马克和母亲共处的几个钟头。马克的父亲完全无权探视自己的儿子。肯特勒称马克被父亲打出了心理阴影,一在马路上看到阿拉伯人,就神经紧张。
马克的老师建议他看心理医生,一周两小时。心理医生说,亨克尔把马克当成犯人,每次治疗都会坐在隔壁屋。有一次,心理医生在没有告知亨克尔的情况下,直接跟马克谈了起来,亨克尔随后直接冲进屋,对着医生的脸来了一拳。后来,轮到斯文接受心理测试,亨克尔坚决不同意。
肯特勒在一封信中表示,如果非要做心理评估,可以由他做。在另一封信中,他承认亨克尔看上去有些粗暴。不过,他接着写道:“能带这样的孩子,已经说明他不简单了。政府应该信任、保护他才是。”
马克9岁时,他母亲向法院提出申请,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和孩子待在一起。马克的父亲也向福利局提出质疑,并对亨克尔提出了多项指控。
1992年3月,法院举行了听证会。法官希望和马克单独谈话,但亨克尔还是站在门外,大声对马克说:“他们要是敢威胁你,你就大声喊出来!”马克的话好像是别人事先灌输进去的。他说养父很爱自己,生父却不爱自己。法官问他希望多久和母亲见一次,他说偶尔见见就成,最好一年一次,并且养父一定要在场。他还说自己很怕生父,如今和养父住在一起,就不用担惊受怕了。但他又加一句:“晚上有时会怕。”听证会后,肯特勒给法官写了封信:“为孩子着想,我认为接下来两年,还是不要让孩子和原生家庭接触为妙。” 马克母亲的申请被驳回了,她和原来一样,一个月才能见一次儿子。听证会后,母子第一次相见,马克就跟母亲说自己不想见她,理由是她和养父关系不和。三周后,母子再次相见,他拒绝接受母亲送的钢笔和纸张,母亲提问,他也一律不答。他反复让她走,母亲最后只得离开。
一年半以后,马克的父親联系福利局,说自己要搬到叙利亚,希望离开前跟儿子告个别。福利局档案里没有任何回复的记录。马克从亨克尔和肯特勒那里听到了关于亲生父母的大量负面评价。在他的想象中,母亲是一个天天吃香肠的懒女人,父亲则是个暴君。多年后他才意识到,父母一直在试图走进他的世界。
肯特勒为恋童癖男性亨克尔背书:“能带这样的孩子,已经说明他不简单了。政府应该信任、保护他才是。”
| 心爱的弟弟 |
马克11岁时,亨克尔又领养了一个男孩,名叫马塞尔·克莱默。克莱默有着一对小酒窝,牙齿不怎么齐,笑起来非常灿烂。这个比马克小一岁半的男孩患有痉挛性四肢瘫,没法走路、说话、自己吃饭。马克和斯文成了他的保姆,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他草莓味牛奶,用抽吸管帮他清理肺部粘液。克莱默的出现让马克第一次体验到了爱一个人是怎样一种感受。
马克忍受亨克尔多年,进入青春期后对他萌生了恨意。为保护自己,他每天会花一小时举重。一天夜里,亨克尔将手伸向马克,反倒被马克狠狠地打了一下。亨克尔看上去很吃惊,但他没说什么,便离开了。自此以后,他不再性骚扰马克,但会刻意惩罚马克。
按理说,马克18岁那年就可以离开亨克尔家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离开。有一天,克莱默患上了流感,接下来两天,他呼吸越来越困难,但亨克尔就是不叫医生,等医生赶到,已经回天乏术了。马克一直守在克莱默身边,亲眼看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重获新生 |
2003年,亨克尔关停寄养家庭,马克这才搬了出去,此时他已经21岁了。之后,他和亨克尔有过两次接触,一次是在他25岁的时候,亨克尔突然打来电话,问他是否记得喂兔子,亨克尔似乎老年痴呆了。另一次是2015年,他听说亨克尔癌症晚期,住进了安养院,他到安养院一看,亨克尔确实不行了。
隔天,亨克尔便去世了。马克听到消息,一下子哭了出来,但他的泪水是为克莱默流的。弟弟去世那天,他并没有哭,亨克尔去世了,封堵他情感的瓶塞才就此拔出,他的悲痛也才随之倾泻而出。马克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初没有搬出去,是因为弟弟。如他所说:“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
几周后,马克慢慢拥有了对生活的渴望。他说:“我头一次意识到我的生活拥有无限可能。我可以做任何事。我的信念越来越强,我告诉自己:‘不必按他教给我的方式生活,我可以继续前行。’”
[编译自美国《纽约客》]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