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剑客·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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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鼠篇
  文/明月枯叶
  鼠在十二生肖中居首位,与十二地支“子”同序,故又称为子鼠。子时是晚上十一时到一时。这个时辰又称为夜半、子夜等。此时鼠最为活跃,所以子时属鼠。
  众所周知,鼠在十二生肖中排第一位。不少人可能都会产生疑惑,鼠论大小,比虎差远了;论对人类的贡献,根本不及牛;论在中国文化中的象征意义,远没有龙霸气辉煌;论聪明才智,远远比不上猴子……其他动物也都有各自的优点,兔善良、羊温顺、马勤勉、狗忠诚,虽然猪好吃懒做的恶名在外,但是它起码比较实在,入选也能理解。可是再看看鼠,能被选为十二生肖就是奇迹了,竟然还能排在第一位,简直是令人大跌眼镜。
  民间有一种比较流行的说法,玉帝在甄选十二生肖时,以到达的先后顺序来定座次。鼠不仅欺骗了猫,让它误了时辰落选,还利用了忠厚的牛。让牛驮着自己,在终点前,鼠一跃成为了第一。所以,猫成为了鼠的死敌,而鼠也如愿成为十二生肖中的第一位。
  正如民间传说中那样,鼠在世人眼中有一股机灵劲。这是因为鼠嗅觉敏感,胆小多疑,警惕性高,加上它的身体十分灵巧,穿墙越壁,奔行如飞。另一方面,每当有自然灾害发生时,鼠总会做出一些反常的反应。现在研究表明,这应该是动物们某种探知自然的本能,但是在古人眼中,鼠则几乎通灵了,从而又加深了鼠机灵的印象。
  鼠虽然机灵,但是在人们心中,却是人人喊打的对象。因为,鼠不光偷食人类粮食,而且传播疫病,所以鼠很不受人待见。一些与鼠有关的民俗则反应了这一点,如在浙江南部古时流行“打鼠眼”的风俗,即在元宵节时,人们煮黑豆,然后在室内撒黑豆,撒豆人站在梁下,手抛黑豆至梁上,口中念叨:“西梁上,东梁下,打得鼠光铎铎(断种之意)。”俗信可除鼠患。又如贵州毛南族以农历腊月初一日为“送鼠节”。这些民俗反映了人们对鼠的憎恨之情。
  武侠中的鼠,则大多拟用了鼠机灵、灵巧的象征。外号为鼠的侠客,一般都是轻功了得,且鬼灵精怪的江湖人士。最有名气的当属《三侠五义》中的五鼠: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锦毛鼠白玉堂。另外,《绝代双骄》中的魏无牙,一生垂涎移花宫主,但自己为人猥琐,行事歹毒。这又是鼠给人另外的一种印象了。
  那么本期十二生肖征文之子鼠篇,又会带来怎样的故事呢?
  子鼠
  文/河左
  河左,写手,热爱武侠文学。多次参加各类征文比赛,文字诙谐生动。
  楔子
  武朝太祖起义之时,得无数江湖仁人志士辅助,立国后,对待江湖人士极为宽厚,成立江湖刑堂,由江湖人和直属太祖的六扇门组成,专门惩治贪官污吏和江湖败类。
  江湖刑堂设立花红,为惩奸除恶的侠客们解决一下经济上的问题,毕竟大侠也是要吃饭的。
  于是,由此生出了无数专门获取花红的赏金猎人,甚至有因此建立的门派。硕鼠门就是其中之一。名字出于“硕鼠硕鼠,无食我粟”,专门针对那些贪官巨盗,当年也算名震一方。硕鼠门门主名中必带一个“鼠”字,也为江湖人所津津乐道。
  不过,现在的硕鼠门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不复当年盛况。门派也不知搬到哪去了。
  一
  洪天来熟练地在小巷中七拐八拐,走到一个普通的小院门口停下,门上应该挂着对联横批的地方写着“硕鼠门”三个字,勉强还算能看,大概和那些六岁正在上学的孩子写字水平差不多。
  无语地看了看这几个字,洪天来一推开门,就对坐在院子里的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道:“我说子鼠啊,你门上这字有点寒碜啊,怎么不找人写?”
  那叫子鼠的年轻人一挑眉,道:“隔壁王叔可是说我这字写得好啊!”
  洪天来一怔,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着子鼠,道:“你隔壁不是算命的瞎子吗?”
  子鼠摸了摸鼻子,道:“那啥,有事说事。”
  洪天来不慌不忙地在子鼠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有件悬赏问问你,你接不接。”
  “多少钱?”子鼠毫不客气地问。
  “你就这么缺钱,上个月不是才赚了几百两吗?”洪天来问道。
  “没办法,我堂堂硕鼠门门主,毕竟也要养活很多张嘴的。”
  “你这从上到下大猫小猫两三只,能吃多少。”
  “你没听过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吗?”
  “少扯了,这次是上面来的任务,花红有三百两,干不干?”
  “这么多,当然干啊。”
  “这是五十两定金,下午到我那去,再和你说具体事宜。”洪天来拿出五十两银子,放到面前的桌上。
  “好。”子鼠眉开眼笑地将银子收起来。
  “哐”的一声,子鼠踹开了王瞎子家的大门。
  屋里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手里拄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正是王瞎子。王瞎子冲门口喊道:“哪个不知礼的,不知道敲门么?”
  子鼠嘿嘿一笑,道:“这不是手没空吗,只好踹开了。没事,反正不是我家门。”


  王瞎子一聽子鼠的声音就气得吹胡子瞪眼。
  子鼠一看,道:“怎么,我好心给你带点米面,你还不乐意,真是那啥咬那啥,不识好人心。”说着,自顾自走进屋里,把肩上扛着的米面倒在瓮里,然后看着屋里桌上练字的几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儿,道,“今天,王瞎子又教你们什么了,今天听话吗?”
  小孩们纷纷点头道:“听话,先生今天教我们背诗,说等以后还会教我们写诗。”
  子鼠笑眯眯地道:“嗯,好好学,将来一个个都做才子才女。”然后抬起头看着犹自生气的王瞎子,喊道,“王瞎子,好好教我这些弟弟妹妹,别误人子弟啊。”
  王瞎子冷哼一声,道:“他们比你强多了,不知礼的东西,我非打死你。”说着举起手里的竹竿就要打子鼠,却打了一个空。   只听子鼠在身后笑道:“瞎子我先走了。”说完蹿出了门。
  其实,子鼠跟王瞎子的关系很好,可两人见面说不了几句话就能掐起来。
  用子鼠的话说,就是把王瞎子当家里人才喊他瞎子,别人他还不喊呢。
  用王瞎子的话说就像叛逆的儿子反抗老子一样。
  话说,听了这话,子鼠把王瞎子的屋顶掀了,被追杀了好几天。
  二
  下午,子鼠来到洪天来的住处。
  一进门,子鼠就看到了两个身穿绛红色捕快服的身影,其中一个正是洪天来。
  见到子鼠到了,洪天来起身道:“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子鼠,我们当地最好的赏金猎人。”
  “这位是从江湖刑堂来的陆东——陆神捕。”洪天来指着身旁的人道。
  子鼠与陆东打了个招呼,便坐了下来。
  洪天来一清嗓子,道:“这次找子鼠你来是因为康八的事。”
  “大盗康八?”子鼠一皱眉,问道。
  “嗯。”洪天来点点头。
  康八是近几年出道的恶盗。
  盗,分侠盗和恶盗。
  侠盗劫富济贫,只惩戒那些罪恶的人,为人所称颂。
  而恶盗,则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
  两者最出名的代表是二十多年前的两个大盗,一个是号称盗王的恶盗洪富贵,此人近几年来已经销声匿迹。另一个则是被称为盗王之王的侠盗王尚义,不过,据说十多年前被黑道仇家围攻致死。
  “据可靠消息,康八盯上了王家。”洪天来道。
  “王家?为什么。”子鼠问道。
  “据说王家有两样秘宝,一个是商圣范蠡留下的经商秘诀,由老大王尚仁继承,打拼出万贯家财。一个是绝世秘笈,由老二也就是当年的王尚义继承,借此名震江湖。康八就是为此而来。”洪天来解释道。
  “你们怎么知道的?”子鼠问。
  “哼,”洪天来冷哼一声,道,“那康八狂妄至极,早就自己放出风声来了。”
  子鼠眉头一挑,道:“这人脑子有问题?”
  “不是,”洪天来摇了摇头,道,“一方面是此人狂妄,另一方面是要从陆神捕这找回场子。他被陆神捕打伤过,差点被抓住。”
  “那也跟脑子有病差不多嘛。”
  两人无语地看了看子鼠。
  子鼠讪讪一笑,道:“你继续,嘿嘿,继续。”
  “我們计划是这样的……”
  听完计划,子鼠目瞪口呆,道:“你他娘的这也叫计划,这和没计划差不多吧。”
  洪天来苦笑一声,道:“没办法,时间太紧,紧密的计划反而容易出差错。”
  子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弱弱地道:“康八什么时候行动?”
  “今晚。”却是一直不曾说过话的陆东回答道。
  子鼠一脸苦笑,向洪天来问道:“要是今天早上我没答应你,你准备怎么办?”
  洪天来一笑,道:“你会不答应?”
  “呵,你还真是了解我,那么多银子,我一定不会拒绝。”子鼠扶额道。
  三
  康八站在王家藏宝阁的门前,左右看了看,手在锁上摸索两下,然后拿铁丝一捅,“啪”的一下,锁就开了。康八一笑,便走进房内。
  等康八一脸气急败坏地从里面出来的时候,院子中已经站满了人。康八表情一凝,看着场中的陆东道:“姓陆的,我们又见面了。”
  陆东冷哼一声,道:“康八,束手就擒吧!”
  康八狠狠地剜了陆东一眼,转向场中一个衣着华丽地中年人,道:“你就是王家大爷吧!东西藏得够严实的。”
  中年人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王家根本就没有那些所谓的秘宝。”
  康八盯着王尚仁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道:“你们王家兄弟二人,一人经商,成为赫赫有名的仁商,家财万贯,还每年都修桥补路,救济灾民。一人闯荡江湖,名震天下,当年,那伙人虽然说杀了王尚义,可也没几个活下来的。要说没有范蠡经商秘诀和绝世秘笈,有人会信?”
  王尚仁苦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再说话。
  康八却也不生气,只是一笑,道:“你不说也不要紧,日子还长,我以后来慢慢找就是。陆东,这次你抓不到我,该算我赢!”
  说完,也不等陆东答话,康八两个纵身就逃出众人的包围,来到墙边,回头朝着众人不屑地一笑。
  洪天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陆东,陆东眉头一皱,冷声道:“你轻功更进一步了?”
  康八只是不屑地笑着,一跃而起,就要翻墙逃走。
  却听头上一声大喊:“孙子,哪跑!”
  一张大网迎头盖了下来。
  子鼠站在墙头,笑眯眯地看着被网住的康八在那挣扎。
  洪天来哈哈大笑,道:“兄弟,还真有你的,我说你怎么要求单独行动。厉害!”
  子鼠傲然道:“当然,好歹我也是堂堂硕鼠门门主,有牌面的人物!”
  一直一张扑克脸的陆东也露出一抹笑意。
  四
  康八恶狠狠地看着陆东,道:“陆东,你别得意,不只是我盯着王家,洪富贵也盯着王家呢!到时候他得手了,你也不好交代!”
  听了这话,洪天来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陆东却依然笑着,道:“我知道。”
  康八瞪大了眼睛,惊异道:“你知道?”
  陆东点了点头,道:“要不是洪富贵帮忙,还不好抓你。”
  康八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东转身看着洪天来,道:“洪富贵,你说对不对。”
  全场人的目光一下转到了洪天来身上。
  洪天来干笑两声,道:“想不到陆神捕还会开玩笑。”
  陆东没说话,只是看着洪天来。
  洪天来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沉声道:“看来我埋在你们里面的钉子被找出来了。”   陆东冷笑一声,道:“哼,你能逍遥法外这么多年,那叛徒功劳不小啊。”
  洪天来伸了个懒腰,道:“嘿嘿,我一个大盗,天天在衙门当捕快,还真累。不过为了王家的秘笈,也是值得的,不过没想到你们这么快找到我,功亏一篑了啊。”
  陆东直接拔出了剑,冷声道:“束手就擒吧,你是跑不了的,就算你能跑出王家,也出不了城了!”
  洪天来一笑,道:“你们的人封城了吧,不过你真以为我在这活了这么多年,没给自己留点后路?”
  陆东也不答话,直接揉身而上。
  洪天来一拧身,躲过陆东飞身退去。
  子鼠身影一闪,便挡在洪天来前面,洪天来拍出数掌,掌力雄浑至极,子鼠措手不及之下,只好闪开。
  洪天来跃上墙头,眼看就走了。一根细长的竹竿戳了过来,竹竿来路之精妙,竟让洪天来这等高手都避无可避,只好退回院中。
  洪天来看着站在墙头上穿着夜行衣的瘦高人影,一字一顿地道:“王尚义,你没死!”
  那人也不答话,从墙头一跃而下,手持竹竿攻向洪天来。
  陆东和子鼠连忙加入战团。
  单那黑衣人,洪天来就不是对手,何况又加上子鼠和陆东。很快,洪天来就被制服了。
  黑衣人转身就要走,王尚仁连忙上前,喊道:“二弟!”
  那黑衣人一顿,抬脚又要迈步,却始终都没迈出去,长叹一声,也不转身,道:“大哥,我厌倦了江湖上的生活,也不想回来跟你学经商,只想过一点普通人的生活。”
  “那,你还会回来吗?”王尚仁道,“这毕竟是你的家啊!”
  “有机会吧,”王尚义缓缓道,“等我再过一段普通人的生活,想回来了,自然会回来。我先走了。”
  说完,王尚义就走了,只留下满脸茫然的众人。
  尾声
  子鼠提着酒肉,又一次踹开了王瞎子的大门。
  “王瞎子,我来看你了。”
  “不知礼的东西!你还敢来!”王瞎子骂骂咧咧从屋里走了出来。
  子鼠一见王瞎子,立马开口道:“哎,我可不是来找你吵架的,我是来看你的,诺,还有酒肉。”
  一会儿,两人就喝上了,子鼠呷了口酒,笑眯眯地道:“瞎子,没想到你就是名震江湖的王尚义啊。”
  王瞎子端酒杯的手一顿,道:“你知道了?”
  子鼠嘿嘿一笑,道:“咱俩这么多年,我能認不出你来?话说,问你两个问题。”
  王瞎子喝了杯酒,道:“今儿心情好,你问吧。”
  子鼠笑嘻嘻地道:“第一个,王家秘宝是什么?第二个,你到底瞎不瞎啊?”
  王瞎子听到第二个问题,脸色一黑,道:“其实王家秘宝就在我们兄弟二人的名字中。还有,我不瞎,只是装的。既然你知道了,那就不装了。”
  说完,王瞎子抄起竹竿就抡子鼠,一边打,一边道:“以前装瞎,我忍着,今天终于不用,我非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完)
  鼠疫
  文/源十二
  源十二,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家。生长于金陵故都,混迹于九州各地。胸无大志,热爱艳阳和暴雨。
  一
  夏夜。
  湿热的空气让甘乘的每一口呼吸都浑浊而艰难。他蹲在一棵树下,脚边枯枝败叶混着江滩湿漉漉的黄泥,散发出酸臭的气味。淡绿色的江水在岸边拍打出细碎的水花,水声夹杂着某种尖细的摩擦,似乎是水老鼠在啃食死鱼。
  月亮上罩着一团雾气,月光模糊地照在江面上,把一切腐朽溃烂掩盖得如仙境般蒙眬幽静。
  再过半个时辰,会有一条逆流而上的商船从此处路过。长江上这样的船只很多,它们将巴蜀的山珍送往江浙,又载着满船金银返航。
  “还有半个时辰。”
  和所有靠江吃饭的人一样,他能够通过水流分辨时间,误差决不超过半盏茶。
  手下弟兄问他:“老大,你就没个看错的时候么?”
  “没有。不懂水的都死了。”
  曾经有个兄弟瞒着甘乘私自打劫了一艘民船,因为看错了夏季涨潮的水流方向,撤退时被官府截获。官府贴出布告,水贼穷凶极恶,必须斩立决。
  弟兄们嚷嚷着要去劫法场。
  “都给我闭嘴!劫法场?再折两个?”
  “大当家,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么?”
  “都给我好好记着,本事太差,不自量力,死了活该。”他硬是冷着脸道,“还有,老子只让你们劫官船、商船,不许碰民船!”
  行刑那天他还是偷偷去了,混在人堆里,柔密的细雨在他头顶飘飞,仿佛永远不会落下,风又潮又热,简直快要把他蒸熟了。
  兄弟的头颅落下。
  漫天黏稠的雨点时轻时重地拍在他脸上,好像兄弟的血,他都能从中闻出腥味儿来。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娘兮兮的,算个屁的雨!”
  在他看来,夏天的雨就该是翻卷一切的暴雨,砸开江岸,崩裂云层,雨停后好像重新换了一片天地似的。如果此刻下一场那样的雨,或许能将整个水贼帮从萎靡中惊醒过来。
  耳后传来泥水的声音。他回头,看到月光下一个短而宽的剪影。那个人一条腿陷在河泥里,拔出腿脚往前跨一步,大概是用力过猛,陷得比之前更深。
  “黄茂?”
  “老大,又有兄弟不好了!”
  “跟弟兄们说,再等等,我做完这一票就洗手不干,带着他们找个干净地方好好歇歇。”甘乘紧盯着江水。水贼之间有条心照不宣的忌讳,谁要是说了这趟干完金盆洗手,那么老天爷会让这成为他名副其实无可反悔的“最后一票”。但甘乘不信这个。
  黄茂嗫喏:“可、可是……”
  “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甘乘从地上抄起一块鹅卵石,对着黄茂砸过去。石块堪堪从黄茂额角擦过,黄茂咬着牙根往回走,步子似乎比来时更重。   甘乘转过头,紧紧盯着江水。
  还有半刻钟……
  下一瞬,月华敛去,一缕朝阳穿透雾气,江边污秽一览无遗,水老鼠在死鱼堆里乱蹿,翻着白肚的鱼粘着水草堆在一起,腐烂成了灰黑色。
  一面水绿底白字旗进入他的视野,他认出那上面商会的标识。
  竟然来了!比预料中早了将近半刻钟!
  他心中一阵悚然,就像有只水老鼠啃上了他的骨髓。
  就此停手么?
  不行!弟兄们等不了了!
  甘乘一声唿哨,从岩石一跃而下,双刀如翼翻飞,几个纵落之间,已站在商船甲板之上,恶狠狠道:“船主是谁,给老子出来!”
  他喊了几声,却没人回答。
  “再不出来,老子凿穿你们的船!”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
  那个人的步子很轻,却丝毫不被行船颠簸影响,每一步都稳稳当当,不紧不慢,就好像即使下一刻船沉了,这人也可以用同样的步伐在江上行走。
  “我只数三下。一……二……”
  三字尚未脱口,便见一个少女掀起帘子,慢慢走出来。
  甘乘握紧刀柄:“叫船主出来!”
  少女不慌不忙抬起眼眸:“我买了这艘船,我即是船主。”
  “老子不想打小丫头片子,给我滚回去叫个男人来!”
  “船上只我一个人。”那少女叹一口气,似是怜悯地道,“皮肉肿溃,神情谵妄,硕鼠横行,疫病肆虐。甘幫主,船底下两位兄弟带有疫病的征兆,久留江中有枉死之虞,还是请他们上来吧。”
  甘乘睁大眼睛瞪向她:“你……”
  少女弯了弯嘴角,却不带笑意:“你最好信我。”
  甘乘吹起两长一短三声口哨,江中一阵水响,三个精赤上身的汉子从水中冒出头来,果然眼角溃烂,皮肤上片片红斑。
  那少女一语点破的,正是甘乘近日最大的烦恼。
  每年七月,樊城暑气侵袭,寨中便会有一批兄弟染上怪病,症状千奇百怪,最终多半药石无用,用麻袋一裹,垫上石块沉入江底。
  “你是什么人!”
  “百草门荀冬叶,见过甘帮主。”
  二
  荀冬叶原本不叫荀冬叶,这个名字是捡她回来的百草门医师取的。刚来的时候,她瘦骨嶙峋,满脸脏污,弯腰缩在所有能找到的角落,像一根刚从泥里挖出来的树枝。百草门所在的云梦泽真像一个美人,她想,那么她就是这绝色容颜上的疤。她的医术愈发精湛,甚至师父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也平复在她手里,可她仍然觉得,收留她是云梦泽的耻辱。
  “如果你走不出去,你就成不了真正的医者。”师父说。
  “走到哪儿去?”她茫然。
  “去一趟樊城吧。”
  她收拾好包袱,闭门思考了三天,终于出发。
  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离开云梦泽。
  “所以他们派你来救人?”甘乘吊着眼梢看她,“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倒是一个赛一个喜欢装模作样。说吧,这回你们又有什么企图?”
  荀冬叶语气淡淡:“我不是来说废话的。”
  甘乘的寨子藏在江边一片巨岩后,原本石壁裂缝经江水常年侵蚀,入口极狭,内部开阔,恰恰成为容纳水贼的天然洞穴。
  寨子悬在水面之上,几根柱子戳在水底,架起一座座木台,好像一群只剩空壳的水蜘蛛。再向上走,有一处平台嵌在崖壁之间,一路延伸进山洞之中,这是水寨夏季唯一清凉的地方,原本用来堆放劫来的财货,现在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他们蜷缩在地上翻滚呻吟,看得甘乘无比烦躁。
  荀冬叶站在平台上向下俯视,皱起眉:“你们不能再住这里。”
  “你是不是想劝老子丢下这块风水宝地,出去改行做个正经营生?”甘乘嘿声道,“官府那群人傻了吧唧,来抓了这么多回,火也放了水也淹了都打不进来,只能任由老子在这儿逍遥。除了求你们出面招安,还能有什么招?”
  荀冬叶道:“你不怀疑是官府给你们下毒,让你们染上疫病么?”
  甘乘蔑然一笑:“要是官府有这脑子,哪用等到今天?”
  荀冬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随身包袱里摸出一包银针,径自蹲下来,扶起一个人靠在墙壁上,然后拈出一支三棱锋针,从那人颈旁大椎穴刺入。一股腥臭的黑血顺着针棱涌出,滴到她的衣裙上。她的裙裾早已布满烂泥,可她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
  “你们这样多久了?”荀冬叶用白布将针重新裹好。
  甘乘微一沉吟,道:“五六年了吧。”
  荀冬叶忽然冷笑起来,用针探向那人的额角:“你猜,这是报应么?”
  甘乘一愣,“啪”的一下拍开她的手,“老子知道你看不起我们!拿治病要挟我们归顺官府,然后去那他妈的百草门做个护卫?什么屁话!老子杀人越货就图个高兴,真做了你们这群名门正派的狗还有什么好活!”
  荀冬叶抄起双手,站到一旁:“你说得对,我根本不想救你们。可是你呢?真打算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去死?万一你自己也染病了呢?”
  甘乘歪起嘴角,舔着牙花道:“生死有命,反正老子过的就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财宝抢到手就是抢到手了,哪管明天有没有命花。”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黄茂面色愈发阴郁,听到这话,眼中似有光线一闪。
  “你若真不在乎你这些寨众的性命,就不会带我进来。”荀冬叶又道,“有人在这里留下过疫病的种子,每到夏季便会病发。”
  “什么?”
  “这是鼠疫。”
  黄茂一拳砸进山洞墙壁,愤然道:“果然是‘老鼠’这贱人,我就知道是他!早知道弄死他得了!”
  荀冬叶脸色煞白,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抿紧嘴唇。
  三
  “老鼠”是水寨里最机灵的贼。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形纤细,水性绝佳,出入船舱缝隙动作疾如鬼魅,传言他豢养了一群水老鼠,操纵它们搬运赃物。任何船主压箱底的珍宝都逃不过他手眼。   可他又是整座寨子里最瘦小无力的人,在一个全凭武力说话的水贼帮里,打不过别人就意味着所有自己抢来的东西还没在手里捂热,就被身强力壮的水贼们哄抢一空。
  以黄茂为首的一群壮汉是帮中最横行霸道的一拨人。他们吃最好的粮,用最贵的货,连摸进城里逛窑子也要搂最甜的妞儿。他们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不像水贼,倒像官差,“老鼠”偷来的东西,倒有大半进了他们的口袋。
  直到有一天,“老鼠”带着一身淤伤找到甘乘:“大当家,我快饿死了……”
  “想吃饭自己去抢,没本事就别怪其他人。”
  “难道凭我的本事,一顿饱饭都不配吃吗?”
  “没有你,咱们照样不缺金银。一旦有人来犯,他们有力气帮我护住寨子。你能干什么?”
  从那天起“老鼠”就开始谋划溜走,偷来的财宝再不全额上缴,每次暗自留下一部分藏在江底一艘沉船中。
  但是“老鼠”交上钱货越来越少这件事很快被人察觉。黄茂带人跟踪他潜到水下,逮了个人赃并获。
  “老鼠”被拖到山洞的角落里,饱受一顿毒打,又被捆起双手双脚从江崖上扔进水里,再捞起来时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
  大伙儿都说,“老鼠”这下废了。
  最高兴的人非黄茂莫数——他再也不用担心“老鼠”长大,威胁到他的地位。黄茂本想斩草除根,趁机做了“老鼠”,不料还没来得及下手,“老鼠”便不见了。
  “老鼠”离开水寨流浪了半年,在一个冬天被百草门的医师捡走,改名荀冬叶。彼时她只有十一岁,骨瘦如柴,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小上许多,脸上糊着江泥,好似永远洗不干净,只有一双眼珠子精亮发光,看上去正是个老鼠似的少年。水贼帮中没人看得起她,唯一与她作伴的只有一群水老鼠,曾有水贼想趁她睡觉偷摸着搜她的身,却被一群盘踞在她身边的老鼠咬了好几口。此后除了抢夺她偷来的财物,再没有人愿意接近她。只要不干活,她便一个人缩在寨顶岩石的缝隙里,两年来竟没人想过她会是个女孩儿。
  逃出水寨之前,她在寨顶石缝里放了一群染病的水老鼠。水老鼠成群结队,繁衍不息,即便一时被驱逐,翌年依旧回来做窝。每到夏季山泉涌出,寨中水源混上鼠粪,便有疫病传开。
  好在江流奔腾,很快便将病源带走,让水寨中每年因此而死的人数始终维持在十个上下。
  你不是说他们能帮你抵挡外敌入侵么?还是“老鼠”的荀冬叶咬着嘴唇想,你倒是让他们挡个鼠疫试试?
  寨中病情到了晚上比白天里更加严重。许多水贼喉头布满肿块,连话都说不出,兼之数日无法进食,脸色灰败,憔悴得像是随时都会死去。
  水流沿着洞壁滑落,在火把的映照下不断闪烁。
  当年“老鼠”叛逃留下鼠瘟的传言已在寨间散布开来,众口纷纭中传言越来越玄乎,已经变成“老鼠”当年逃出之后重伤不治,化成厉鬼,每年带领硕鼠大军来寨子索命。
  荀冬叶依然不断用针从染病者的各个穴位引出黑血,经她手救治过的人身上血斑渐渐减少,额头上渗出无数淡红的汗珠,像在流血。
  “如果真是‘老鼠’回来了,你会后悔当年那么对待她么?”听他说罢“老鼠”的过去,荀冬叶问。
  甘乘听到她的问题,身子猛地一直:“老子这辈子就他妈的不知道后悔俩字儿咋写!”说罢恨恨地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语气却不自觉软了一些。他确实曾经觉得对不起“老鼠”,只是不想承认。一个寨子要想存活,必须有一条绝对的规矩,他的规矩就是凭力气吃饭。
  他不能为“老鼠”破这个例。
  荀冬叶闭上眼,把一碗药灌进一个水贼的喉咙里:“别误会,这药救不了人,只能让他暂时死不了。”
  她不想救他们。但见死不救的人,永远没资格成为百草门的医师。
  她没有以德报怨的胸襟。刚刚逃出水寨的时候,她幾乎是个死人,全凭一口怨气撑着活下来。此时此刻,她找不到救人的理由,只能专注地盯着石缝中的水流,好像水能替她找到出路似的。
  甘乘的表情在闪烁的火光下阴晴不定。他看不透荀冬叶的意图。半晌,他突然开口道:“你到底要老子答应你什么,才肯救……”
  他话未说完,便被洞外一声巨响打断。
  洞壁水流波纹忽而扩大,荀冬叶搭在墙上的手指开始感到石壁在震动。
  倏听门外一声大叫:“我要见大当家!”
  听上去似乎是黄茂的声音。
  黄茂带着一拨帮众闯进山洞,荀冬叶看见他们中有些人指甲烂成了黑色,有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有的脖子肿得像南瓜。黄茂转头看着荀冬叶,目光中满是哀求,说道:“女侠,菩萨,你快救救我们吧。老鼠那小子罪有应得,我们按帮规论处,他挟私报复,弄得我们不人不鬼。全是他的错,我们不该死啊!”
  “你们的死活,与我何干?”荀冬叶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觉得此时此刻连生气都是浪费时间。
  黄茂见她袖手旁观,忽地抬手,手中剔骨钩直直逼向她:“给你面子你不要,那就怪不得咱们了!大当家不管咱们死活,弟兄们一起上,给我抓住这小娘们,不信她不给咱们治病!就算她不干,就凭这小脸蛋儿,咱们死之前也得好好玩一票!”
  荀冬叶暗自冷笑,默默扣住手心一管问荆烟。身后就是火把,只要她打开盖子靠近热源,蒸腾出的烟气足以让寨中除她之外的所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既然你们这么恨我,不如让你们恨得更彻底些,省得到了阴曹地府忘记跟阎王爷伸冤。
  只是如此一来,她恐怕永远也回不了百草门了。
  黄茂的剔骨钩距她喉头只差半步,荀冬叶的指甲正要挑开问荆烟的盖子。刹然间,只见甘乘一个箭步跨出,拦在她和黄茂之间:“你们要干什么!”
  黄茂额角青筋暴跳,却也说不出话来。
  “住手!”甘乘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早就说了,咱们寨子只劫官商不伤平民。当老子说过的话都是屁么!”
  “大当家,你醒醒吧!”黄茂举起剔骨钩,脸色铁青,“多亏你这么多年跟官爷作对,咱们才沦落到这般地步!有病不敢出去治,只能缩在这山缝里等死!你看看旁的寨子,哪个逢年过节不去跟官老爷讨好!哪个不是大摇大摆地进城进坊里收供奉!就我们靠着水边卖苦力。大当家你要是再这样死心眼下去,咱弟兄们就自己出去单干了!”   “站住!”
  甘乘双刀一展,映着火光,亮得刺眼。
  黄茂呲着呀,阴阴一笑:“大当家,不许咱们伤这个百草门的小妞儿又不许咱们出去吃香喝辣,那就别怪咱们翻脸了!”
  十几个刚染疫病的水贼各自亮出刀兵,一步一步迫向甘乘。
  甘乘后退半步,猛地腰间发力,身形暴起,左手长刀架开对面攻势,右手短刀抹过黄茂身后一人的脖颈。那人倒地,鲜红淡红殷红暗红的血液喷了一墙。
  就在下一刻,黄茂长勾已至,闪电般直取甘乘身后荀冬叶的腰胁。
  甘乘回身救援不及,竟合身将她护住,随即肩头被剔骨钩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染黑了他半幅衣襟,又顺着钩上血槽滴入地面。
  水贼们似乎明白事已至此,只剩死路一条,只想杀人泄愤,钢棍铁矛将洞中影子割得支离破碎。甘乘像一股飓风,所到之处便只听兵刃落地和惨叫之声。
  然而水贼人数太多,纵然甘乘身手再好,也早已气力不支。数不清的伤口让他的视线愈发模糊,耳中不时传出来路不明的尖锐啸叫。
  黄茂也受了伤,躲在几个水賊身后,口中仍然不时呼喝着杀了甘乘生擒荀冬叶的号令。
  “放心,只要我不死,你就落不到他们手中!”甘乘眼底一片血红。
  荀冬叶嘴唇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你不必如此。即便你保护我,我也未必就救你的弟兄们。”
  “那你也不该死!”甘乘说话之间动作一滞,被黄茂看出破绽,趁机一钩挂住他心口。钩尖扎入他的心脏,又从他肋骨下穿出。
  正当黄茂想拔出剔骨钩却没拽动,下一瞬间,甘乘短刀拂过他颈项。几乎就在同时,一根锋针从他后心口刺入。黄茂愕然,僵硬地扭过头,只来得及看到荀冬叶眼角似乎有一滴泪水顺着脸颊落到地上,与甘乘的血混为一体。
  甘乘十分努力地冲她笑了一下,身子晃了晃,脸冲地面栽倒下去。
  五
  水贼帮众人将甘乘的尸身裹进麻袋。荀冬叶从江滩上挑了三块石头放进去,扎紧袋口,推入江中。
  麻袋瞬间沉入水中,荀冬叶只觉得心里的一块空洞终于被填满了。
  黄茂与其拥趸被甘乘杀得所剩无几,染上疫病的水贼已得救治,又因为帮主已死,再推举不出一个能力和威信能与甘乘匹敌的人,不出几日便四处散了,水贼寨成了老鼠的天下。
  荀冬叶回到百草门,师父问她此行可顺利否。
  她无力地笑了一声:“如今我才明白,什么是医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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