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父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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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安排照顾他的护士发现他死一般地偃卧在病床上,洁白的床单衬得琥珀色的肤色格外明显。他的额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纱布,隐约还能看到有乌黑的血迹从里面涔出来。人中处挂着一条细长的蓝色吸管,连接着一人多高的氧气瓶,嘴唇有些渗白且皲裂有血迹,口中插着一支白色的塑胶管,依附在滴滴答答的机械上,下颌上的络腮胡让他看上去老成了不少。如若不是他胸口的病号服还在一起一伏地随着呼吸的节奏跳动着,护士想必要揿下应急按钮,通知医生了。
  窗外的天气倒也不错,有风吹起蔚蓝色的窗帘下摆时,那几棵茂盛的绿萝就在忽明忽暗的交映中履行着光合作用的职能。被切割成四四方方的阳光投射在冰冷素净的地板上,让人想起了孩童跳房子的嬉闹。他试图恢复意识,在梦中的世界占据大脑之前。但是却失败了,他梦到父亲站在他的面前,不,准确地说,父亲直挺挺地躺在他面前的沙发上。熟悉的躯体双腿绷直,头部后仰,手掌撕扯着胸前蓝色的工作服,手臂上青筋暴起、骨节突出,像是经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父亲的脖颈上有被针头刺入的痕迹,顺着嘴角的面颊上留下了一道乌黑色的血迹,身上爬满了吱吱叫着觅食的老鼠,并没有惧怕人的迹象,人类惧怕黑暗,老鼠却更钟情于死亡。直到他从沙发的罅隙间找到那支针头残留着滴液的注射器,他终于知晓了往日慈爱安详的父亲为何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性情古怪的陌生人。
  他被父亲猝死的惨状惊醒了,或许应该说这是个可怕的梦。那骇人的梦魇无数次地把他从黑暗中撕扯出来,而后再次面对残酷的事实。那颗心脏又重新焕发出了新生的渴望,马力充裕地把鲜活的血液泵至头顶和四肢。在眼睑张开的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只有令人恐惧的消毒水的味道。在护士还没有到来之前,他拔掉了插在身上的所有导管,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靠这些来维持生命,就算那场激烈的搏斗之后也只是嗜睡而已。
  他醒了过来,在昏迷了一个月后的第二个星期一。
  意识完全清醒时,他感觉到额头上的刀口隐隐作痛,似有火红的烙铁在皮肤上灼烧,胸口也随着呼吸的节奏间歇性地呼吸困难。喉咙干渴难耐,无奈吞咽着同样干燥的口水,试图缓解那难以名状的苦楚。他环视着左右的环境,努力从昏迷前的记忆中找寻出躺在这里的原因。在脚步声从屋外渐渐逼向病房时,他只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他回想起一个月前的事情,人在清醒时,总想弄明白自己身处何方,又意欲何为。他不难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他是一名警察,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至少在考大学之前就已经是确定了的。那他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呢?尚未受损的海马体神经终于开始活跃起来,那列疾驰而来的火车,拉着响笛出现在他的眼前。昨天,他回想着,昏迷中的一个月被他简化成了一天,那一个月的大脑似乎成了休眠状态。昨天之前(也就是一个月之前),他已经在麦荡火车站蹲守了十三天。乘客们已经习惯了麇集在火车站的那些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流浪汉,他门无暇顾及和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更何况对方是令所有城市管理者和民众嗤之以鼻的乞丐。旅客们说,那些流浪汉就是华丽锦袍上的一群虱子,应该彻底消灭他们,那样世界才完美。他不觉得流浪汉是虱子,而更愿意把他们看作是绣在袍上的锦上花,他想这才是世界。而此刻的他已经在这群“锦上花”里生活了十多天,蓄着络腮胡,头顶黑色鸭舌帽,身裹着破旧的军大衣,脚下堆积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俨然一名落魄的乞丐。
  当那个膀大腰圆,身形壮硕的目标出现时,他和一群乞丐,毫不犹豫地涌了上去,摇晃着手中疤痕累累的搪瓷碗,尾随在那人的左右。但见目标身前斜挎着一个单肩背包,右手死死护着,左手擎着手机,正在打电话。
  “琨哥,海螺姑娘到了。”目标说,“下一步去哪?”
  黑话同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目标并没有怀疑身后衣衫褴褛的“锦上花”,就像那些对流浪汉嗤之以鼻的民众一样,烦扰时,打发一两个硬币了事。他很清楚海螺姑娘是什么,五年的时间里,他熟练掌握了全国大部分的地区方言,包括毒贩间的黑话,毒品交易中的行话和办事规矩。他可以在三十多部手机中用方言和行话与毒贩周旋,并让毒贩彻底相信他是行内人。这个过人的技巧他练习了五年,就像那段苦练车辆驾驶的时间一样长久。海螺姑娘就是海洛因,目标就是他等待了十多天的毒贩。事不宜迟,他在毒贩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从流浪汉的伪装中挣脱出来,迅速褪去了身上的军大衣,上前一步钳住毒贩的手臂,岔开双腿,一个过肩摔,毒贩便毫无防备地从他的头顶上翻越过去。在空中停滞的两秒钟,毒贩应该意识到了危险,所以几乎在毒贩翻滚的身体触碰到地板的同時,没有给他制服自己的机会,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迅速站立了起来,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怒目而视。两人在车站的人流中对峙,如果是电影镜头,那个场面应该是一个每秒低于二十四格速率的降格镜头,以表现他们对峙时的紧张气氛,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那场对峙究竟维持了多久,他没能在心里默算出来,这违逆了他一贯的做法。通常情况下,在每次行动前,他会做到客观评估、精准设计、反复演练、大胆操作,对每一个细节都会作出详细的预判,甚至细化到以秒计算。那一场动人心魄的生死四十秒的决斗就是他最成功的设计,他是禁毒支队最优秀的支队长,也是比毒贩更懂毒贩的警察。而这一次,他在面对这个身手矫健的毒贩时,没有静下心来思考设计的时间。他要做的就是在追捕毒贩的过程中,一边通知同事,一边丝毫不敢松懈地紧盯着他。从那座五层高的居民楼纵身跃下之后,他更坚信了自己的决定。凌空跳下的那一刻,留在他脑海中的只有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匆匆掠过十多个街区上的行人模糊的脸庞。两人相继摔落在楼下的那顶蓝色的遮阳伞上,一阵混乱的喧闹声之后,他从水果摊上挣扎着站立起来,不顾腰背钻心的疼痛。那个熟悉的背影拖着一条有些歪瘸的右腿原路返回了火车站的方向。惊恐的行人应该会感到诧异,一个流浪汉模样的小个子对前面身高马大的外乡人紧追不舍,出租车里的司机也停止了拉客的聒噪,目光好奇地游移在两人身上,看着他们越过栅栏,向轨道上奔去。他在翻越栅栏时,试图接近毒贩,不曾想,冷不防地被毒贩反手抡过来的凶器击中了额头。他只觉得额头上火辣辣的刺痛,头骨有被击打之后的眩晕感,犹如在散打中被对手击中下颌后的感受。这反而激起了他强烈的好胜心,而后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匕首,迅速用手臂锁住了毒贩的咽喉,双腿紧紧地箍住了毒贩的下身,继而滚倒在铁轨的枕木间,灰褐色的石头上。在同事到达之前,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直到失血过多昏厥过去……   二
  “队长,你终于醒了,”阿丰手捧着一束淡粉色的康乃馨,笑盈盈地迎了进来。随后空净的病房里便挤满了前来看望他的领导和亲人。他从阿丰的口中得知,当时在火车站昏厥的他已经是血流如注,面部血肉模糊,如果不是他紧紧制服的那个毒贩,很难辨别出他的身份是禁毒支队的队长。他因为肺部出血严重在医院静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剧烈运动后的疾患,是那场追捕遺留在他身体内的定时炸弹。但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的目标是揪出大毒枭老黄。
  三个月后,在对毒贩进行审讯的前一天,他驱车来到了井裕山墓地,随身携带了两瓶烧刀子,那是父亲生前最满足的享乐。
  人总是会遗忘过去,喜欢向不可知的未来投向所有的觊觎,纵然生活的现实满足不了对蓝天白云的谵妄。他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变化,或许此次的任务会因此而失败。但是现在,他想在过去之前多给自己留一些念想,包括父亲辛勤坎坷的一生,父亲始终是他的榜样,儿时记忆中的英雄模样。他试图在脑海中重现父亲伟岸的身影,像人生道路上的引路人一样出现在他的身前告诉他接下来的方向,而想到的只有那一身被油污覆面,只露出一双白眼珠和一排皓齿的石油工人。那是他在母亲的带领下见到的父亲,也是对父亲最早的记忆。他和母亲从家里坐汽车,转乘火车,然后再坐汽车,整整走了一周的时间,终于来到了父亲生前工作的基地:辽河油田指挥部。极目望去的前方是黑压压一片土坯墙油毡顶的小平房和新旧混杂的军用帐篷,有几栋刚刚竣工的石拱建筑的楼房依山而建,白色的弧顶和脚下的小平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有像老家那种东北式的木板房,横的、竖的、围成了老北京式的那种四合院,排列有序,错落有致。穿着相同劳动布工装的工人们在房间的甬道上走动着,身上沾满了黑黢黢的油污,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让他想起了戏曲里面丑角的装扮。
  “你爸爸是队上的劳动标兵呢!”驾驶员说,“了不得呀。知道王进喜吗?你爸爸说当工人就要像他一样,当《创业》电影里周挺杉那样的工人。”
  汽车在转过一个山嘴之后,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铁塔。铁塔顶端有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荒原的上空摇曳着如诡谲的云海。塔身的中间像是有座暸望台,有两个人影在上面晃动。塔身的底部有一个不高不低的平台,平台中间是一个红色硕大的铁荷包,像一颗疲惫的脑袋一样耷拉在支撑它的铁脖颈上。一条弯曲的粗软管从铁荷包的里侧探出来,软管的一头固定在铁架右侧的横梁上,软管的下面连着一根碗口粗的红色铁管,那铁管像一杆铁杵一样直直地插入地表。直泻而下的绳索一头连接着铁架的顶端,一头吊着那个红色的铁荷包,有两只大铁环从铁荷包的下面探出来,像一只螃蟹的大鳌一样紧紧地锁住直通向地表的铁管。他被这个骇人的庞然大物彻底吸引了,正看得出神,只听得轰隆隆的一声巨响,一股浓烈的黑烟从那机器的身后迸射而出,像遭到威胁后的乌贼喷出的墨汁。随后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那菱形的铁荷包缓缓上升,两只大鳌从地底拔出了那根沾满黑糊糊油污的铁管,底下还有人帮扶着,怕是那黑色的黄金倾泻出来一般。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阵阵嘹亮的军号声。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另一座高耸的铁塔上挂着数十口巨大的喇叭,圆形的防磁罩下系着绛红色的布条,喇叭里传出嘀嘀嗒嗒的声响来,塔下刚刚还乱成一锅粥的工人立刻整肃了队列,在一大块空地上自觉地站立整齐。这时,他从喇叭里听到了熟悉的广播体操声:现在做第三套广播体操,第一节,预备运动,原地踏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第二节,伸展运动……这使他联想到在学校读书时的生活,中午的课间操也是这样做的。原来父亲每天和他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似乎从这一点上找到了与父亲的相同点,并因此沾沾自喜。
  “快啦,马上就到了。”驾驶员伸出了手臂,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挽在上面的西安表厂试销的蝴蝶牌手表,像是在提醒他和母亲。
  “你爸爸的钻井队是油田的龙头,地下有没有油还要靠钻头说话,能不能出好油,也是靠他们手上的钻头多打井,钻深井。”驾驶员说,“当石油工人不去钻井队,就不是真正的石油工人呀。”
  他们穿过一群军用帐篷混搭的四合院,一座看起来有些破旧的篮球场,上面焊接着红色的篮球筐,铁架上刷着蓝色的调和漆,看上去比专业的体育器械还要有样子。一字排开的帐篷上面各插着一面五星红旗,每排帐篷前的门面上固定位置处都挂着一面红底黄字的小牌,上面清楚地标明着钻井一班、二班、三班、地质班、泥浆班、炊事班等。汽车停在钻井三班的帐篷前,他和母亲下车后,径直走进了帐篷里。里面像是在开大会一样热闹,雾气氤氲,有很刺鼻的烟草味。等待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他看到帐篷里坐满了穿着劳动布工装的工人,都各自端着自己的粥盆和馒头碗,从盆沿上吸溜溜地啜着黄灿灿的稀粥,有的还把馒头像糖葫芦一样串在筷子上,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用手从碗里抓起一把咸菜,把馒头拦腰掰开放上咸菜,捏在一起咬上两口,大口地咀嚼着。不久,他的身前便出现一个浑身上下沾满油污的人。除了那双眼睛和牙齿,什么都不见本色。“你们来了呀,我刚下班,待我去洗洗。”油人说。
  那是他印象中的父亲最深刻的形象,一个满身油污的石油工人。
  他打开了车窗,点上了一支烟,试图努力地从烟草的尼古丁中让心情平静下来。父亲是跟随新中国成长起来的最早的一批石油工人,在辽河油田的那片土地上艰苦耕耘了半生,为新中国的工业崛起,抛洒了热血和汗水。父亲常说,当工人就要去当石油工人,就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作为一名钻工,父亲生前最高的职务是钻井三班的钻司。在那支烟熄灭之前,汽车驶进了墓区,他吐出了一圈烟雾,青蓝色的雾气在头顶缭绕。有只浑身麻黑的乌鸦在树梢上扑打着翅膀,砉的一声冲上了蔚蓝的天空里。他把鲜花摆在了父亲的墓前,又打开了两瓶烧刀子,用酒杯斟满了倾倒在墓前。此刻他表现得反而异常地冷静,盘坐在墓前,一支支地抽着烟,直到肺部的疾患提醒他返程的时间。他在和母亲将要离开油田的前一个下午,父亲带他去了油田后山的那一片杏林。他惊奇地看着父亲指点着山下高矮不一的树丛,那些高大挺立的乔木有刺槐、山杨、紫桦、青冈等;灌木有刺玫、荆条、黄柏等;父亲说,春分一过一直到芒种之前,漫山遍野的迎春花、马兰花、炮仗花……到处都是山花的海洋,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成群成群的蜜蜂忙碌地飞舞在花丛中,到那果实成熟的季节,就可以采摘到鲜美可口的野樱桃,香甜酸涩的小沙枣。正说着,他看到父亲弯腰从枯枝间掐下一段枯树枝,噙在嘴里,鼓起腮帮通了气,挺通顺。之后带他来到了一棵紫衫树下,蹲了下来,而后把树枝的一端放进了树身上一指深的洞口里。父亲说,来,尝一口。那股清甜爽口的紫衫汁涌进了嘴巴后,经过咽喉直抵到胸腔,他顿感浑身上下清凉如暮夏之夜。后来他尝试过各种植物的汁液,南海多汁的椰子、四川清香的竹酒、沙漠里的仙人掌,却再也找不到那种味道。他掐灭了最后一支烟,起身离开了墓园。   二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停歇下来,因为在回去的那一晚,睡梦中的他再一次被父亲注射毒品猝死的惨状晾醒。醒来时,他发现身上的背心已然被汗水浸透,头发湿漉漉的。窗外狂风大作,黑黢黢的树影被刮得东倒西歪,狂风卷起遗落在地上无人问津的落叶,翻滚着冲到了半空中。不多时,噼里啪啦的雨滴拍打在锌皮屋顶上,像是长脚的鹭鸟在舞蹈。倾泻的雨水斜着身子一次次地撞击在窗玻璃上。不久视线便完全模糊了,只看到晃动的树影仍不停息。他很坚定自己当初的选择,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立志去警校当一名警察。从基层的派出所户籍民警、治安民警、巡逻民警、一直到刑侦民警,进而成为禁毒支队支队长。他不曾忘记当初的夙愿:让毒品永远地从父亲奋斗过的那片土地上消失。
  那是一次不可能计算预演的冒险,没有失败,因为他从来没想过成功与否。
  当身体还未适应南国潮湿闷热的天气时,他已经离老黄更近一步了。让毒贩放松对他的警惕,那再简单不过了,二十多年的历练,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毒贩的办事规矩。交易失败后,双方开始了火拼,消息自然也是他透露给警方的,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名毒贩,一名假装正在和警察交火的毒贩。在交火中,那些装在卡车上伪装成木材的白粉被子弹贯穿后散落在地,伪装成旧报纸的钞票也难逃此劫,飞舞在偌大的仓库里。那辆打开的车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知道机会来了,十多米的距离,他只用了两三秒的迟疑就成功启动了发动机。而后轰踩油门,同时双手死命地盘开方向盘,汽车做了一个漂亮的后摆动作后,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穿行在一堆堆银色的滚动轴承和齿轮泵堆砌的甬道中。他四下张望着,寻找交易前对方的毒贩头目,在一处火光冲天的角落里找到了小腿中弹的小头目。“上车。”他吼道。在汽车未停止之前,他已经把车门打开了,伴随着一阵轮胎和地面的刺耳的摩擦声。那人环顾了四处,迟疑着闪了进去,那把枪也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身下的汽车甩出了一股浓烟,飞也似地逃离了出去。
  在他面前是犹如混沌初始的一片浓雾,气温很低,有凉飕飕的冷风自下而上钻进裤管,一阵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他拢了拢两侧的衣襟,双臂环抱在胸前,嘴唇青紫,牙齿开始打颤。待浓雾慢慢有些消隐后,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潺潺而下的溪流,紧贴着水面的上方有一条清晰的界限,像是把溪水和雾气完全隔开。一排竹筏漂浮在水面上,他看到穿着蓝色劳工布装的父亲仰面躺在上面,双手交叠在胸前,缓缓地驶进了远处的浓雾里。他伸出手想要挽留些什么,却被人攥紧了臂膀,动弹不得,手肘有被针扎的刺痛。在这场噩梦醒来之前,他救了那名毒贩小头目,成功地打入了老黄的巢穴,只是代价便是少不了皮肉之苦。他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醒来,房前是一汪静谧的河水,有参天的密林遮盖着头顶上的天空,倾泄下斑驳的阳光,鸟叫声不绝于耳。天气很热,那台吱吱呀呀的风扇扭动着脑袋带来了暖暖的微风。有踩在木制地板上哐哐的脚步声向他逼来,不久便出现了一名端着银色医用盘的女子走近了他。他看着眼前的这个面容清秀的女孩默默地抬起他的手臂,绑上橡皮管,正在尝试向他的肘腕处注射针剂。他注意到手臂上有被注射器刺入的针孔状的痕迹,而后打断了她进一步的举动,忍着腰间的剧痛,从地板上直起腰来,正欲开口讨个明白,不料却被她打断了。
  “没用的,老爹(毒枭老黄)不会答应的,”她轻描淡写地说,“每个人都是这样。”
  她不再抬起头看他,而是不慌不忙地收拾着盘中的瓶瓶罐罐,一绺头发垂在她的额前,配合着她的行动一前一后地摇曳着。待那藕白的双臂忙活了一阵后,她说:“老爹要见你。”一刻钟后,身后的女孩押解着他出现在一座木制建筑的走廊里。这是一座建立在密林深处的教堂式的学校,有咿晤的读书声从两侧的教室里传出来,黑白的伟人头像张贴在走廊的两侧,图画版的寓言小故事也被印制在墙上。再往里,便是一个偌大的食堂,四面的窗扇开的很大,足够空气通畅。几名肤色黧黑,穿着类似于水手服的学生围拢在一名身着白色亚麻长衫头顶米色绅士帽的男子身边。学生们看到他身后的女孩后,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嬉笑着退了下去。老黄转过身来示意他坐在面前的座椅上,女孩会意转身离去了,随后两人对立而坐。
  “感觉怎样?”老黄说,“学生们在这里应该很幸运了,如果不是有我在的话。”老黄取下了帽子,放置在漆红色的桌面上,然后十指用做梳子把白色比黑色多的软塌塌的头发背过头顶,之后右臂架在后背的桌椅上,—双鹰眼冒着蓝光盯着他。
  “他们长大后肯定会报答老大的。”他还在试探,试图从心理上向对手靠近。
  “我想我是看不到他们长大后的样子了,”老黄说,“想要除掉我的人比感激我的人多呀。”老黄身体向前倾了过来,那双眼睛如利剑般向他刺来。他感觉到脊背一阵发凉,仍然故作镇定,甘愿从老黄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伺机而动。
  “我是个生意人,做生意讲究个诚实守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人需要毒品,就有人种罂粟花,那些吸毒的人大多都是有欲望的,无论他贫穷也好,富贵也罢。你会看到他们吸毒之前有可能是社会的精英,也有可能是流浪在天桥底下的乞丐。而他们的欲望就是我赚钱的保障,也是我控制他们的手段”老黄自信地补充说。
  “那他们为什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呢?”
  “失掉了过去而得不到将来吧,他们也要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突然,他感觉到体内有阵阵倦意袭来,眼神开始不听控制地游移,难以集中注意力,意识出现了混乱,迫切地希望某种药剂注入血液后的快感。他开始不自主地呵欠连连,心头似有千万只炙烤在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躁难耐,坐卧不安。他挽起手臂上的袖管,竭力控制着不受管束的身體,当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几处针孔上时,他顿时明白了这种谜一样的感受,扰得他心神不安的原因。
  “哦,忘记告诉你了,为了减轻你身体上的痛苦,在你昏迷时,我让小七给你注射了点吗啡。”老黄说。继而从上衣的口袋里夹出了一小袋白粉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拿去解解馋,跟着我以后白妹(海洛因)多的是呀,但千万可别开天窗(通过颈动脉注射、股静脉注射的吸毒方式,十分危险,极易当场猝死,但快感更加强烈。)到时候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你。”老黄志得意满地离开后,只留下毒瘾发作的他,在空旷的食堂内遭受着心魔一步步的吞噬。   傍晚,他试图在毒瘾完全占据理智之前画出此地的地理标注图。但是难以控制那双颤抖的双手,他看到那包白粉长出了一双脚来,挥舞着手中一把坠有红缨的长戟朝自己的心口戳来。他咬紧了牙关,双拳捶得竹制的桌面吱吱作响,头如捣蒜般地磕在被汗水完全浸透的亚光纸上。他挣扎着抽出了腰间的皮带,口齿并用捆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栽倒在地板上,像一只无助的幼兽痛苦地哀嚎起来。迷乱中他看到一袭白衫的老黄手持着一把五四,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他的脑门上,面色狰狞,像是识别出了他卧底的身份。他在绝望中闭上了眼睛,却不料再次睁开眼后,老黄变成了穿着灰涤卡中山装,凡拉丁筒裤的父亲张开双臂,满脸慈爱地向他迎了上来,一股洗发剂一般的清香原油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内,他紧紧地握住“父亲”的双手,趴在父亲的肩膀上无助地啜泣,身体对毒品强烈的渴求欲望慢慢减轻了下去。他的情绪慢慢缓和了很多,那熟悉的原油味又变成了一股植物的清香,像是母亲用皂角和淘米水熬制的洗发水,他推开了身前的那人,看了看,又看了看,是一个女人,泪眼婆娑的小七。
  四
  “如果让老爹看到这个。”小七说,“你会没命的。”小七拿出了口袋里的图纸警告他,“老爹不喜欢背叛他的人。”小七继续说。他倾斜着身体,用手肘支起前半身,斜着眼睛看着小七手中的图纸。他在计算,在思考,小七会不会向老黄暴露自己的身份,却无论如何也预演不出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他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彻底失去了方向,像一只无头苍蝇,计划完全被打乱了。不過现在不用担心的是,老黄还没有完全识别他的身份,尽管有些怀疑。
  那天星期一,也是他潜入毒枭窝点的一个月后。在那一个月里,森林里的长尾猴首领会感觉到很奇怪,一个昼伏夜出的黑影连续好多天在它的领地里穿行而过,又在黎明降至时回到那栋人类建造的屋棚里。夜夜如此,甚是蹊跷。星期一中午,他被小七带上了一辆越野车,从眼前的黑色纱巾的缝隙间,他隐约看到窗外低矮的灌木一闪而过,有亮闪闪的折射光从挡风玻璃的一侧刺入驾驶舱内,耳边便传来哗哗的水声。汽车有些颠簸,他要不停地调整坐姿以适应汽车的节奏。小七坐在驾驶舱里,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没有被遮挡住眼睛,反绑住手臂之前,他看到小七穿着一身军绿色的工装,老黄的嘴里叼着一支没有点着古巴雪茄,一同上了车,老黄坐在最前面的一辆车上。突然,一声荡气回肠的嘶鸣响彻在云端,那浑厚的吼叫声很像是一种史前庞然大物发出来的,十分骇人。“是大象。我们快到了。”小七说。而后减缓了汽车的速度,并没有看向副驾驶的他。
  “你知道马戏团里的大象为什么不敢跑吗?大象那么大,如果想跑,谁能拦得住?它们从小就被训练,只要想跑就会被打。世界那么大,往哪个方向跑都可以,只要有勇气去做,没有人可以阻拦你。”话音刚落,汽车便停了下来,小七并没有回答他,驾驶舱里的气氛有些平静。他透过纱布间微弱的光亮,看到小七枯坐在那里,眼睛直视前方,若有所思。
  一行人的汽车停在了水草丛生的河边,河岸上开始忙碌起来。在下车之前,他被允许重新见到了正常的世界。不过,他已经不再担心地理位置如何绘制,因为消息已经被他送达出去了,包括他在短信中重点提到的那片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对毒品的欲望并没有使他完全被老黄掌控,虽然他已经离不开了毒品。他在等待,等待天空中飘来的那朵“云”。他要确定万无一失,努力回想那张被他遗弃在屋前河水中的手机卡,是的,一切都很隐秘。
  老黄站在河岸边高高竖起的平台上,河水里有几头身形庞大的大象,粗壮的鼻子上沾满了灰褐色的泥土,布满褶皱的眼角溢出松柏树一般的泪液。他可以肯定的是,之前的声音确认无疑是它们发出来的。老黄在一些皮肤黝黑的当地人的搀扶下坐在了一头大象的背上。不多时,他也被同样地搀扶上了另一头大象。大象们驮着他们陆续上了岸,在密林的小路间穿行而过。他感觉到大象厚实的皮肤很是粗糙,摸上去有些像几百上千年的胡杨木树皮,他在努力计算着大象在地球上存在的时间,却不想队伍已经到达了那片开阔的地域。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开得比在月光下更加妖冶艳丽,深红色的花朵在灼热的阳光照耀下,像一位位盛装出席的舞女,这让他想到了虞美人的传说。那些黄色的花蕊点缀在花朵的中央,花型硕大,花瓣排列紧密有序。近看上去,那些盛开的花瓣纹理犹如细腻飘渺的轻纱,在翠绿色的茎秆和枝叶的掩映下,分外的摄入心魄。高高在上的蒴果饱满圆润,蒴果的顶端有数十条呈放射状排列的圆盘形柱头,像一只只小海葵吸附在上面。果身上有被农人划开的刀痕,上面有白色的汁液溢出来,有些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突然,密林的上空传来了一阵嗡嗡的轰响,河边的尽头也有游艇破浪而来的声响,他知道收网的时间到了。当密集的子弹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下时,那些妖艳的恶魔之花的茎秆被拦腰折断,花瓣散落在地,饱满的蒴果被爆开了白森森的果浆,大象开始嘶吼,毒贩们开始哀嚎着反击,就像一场交响乐在那片开阔的婴粟田里上演。飞机的轰鸣,大象的嘶吼,毒贩的哀嚎,蒴果被击穿的炸响……不绝于耳,不知何时停息。
  一周后的一天上午,大概十点左右。同事们簇拥在他的身边,想听一听他是如何端了毒枭的老巢。每一个人都怀着英雄般的敬畏,等着他点燃胜利的篝火。“你知道垓下之战的惨烈吗?”他对同事说,“项羽死了。”他沉默了一会,又说:“虞姬用血染红了虞美人。”
  午后三点,天空出奇地蓝,像染了一层湛蓝色墨汁一般。他又来到了父亲的墓前,两瓶烧刀子,一篮时令水果。他好像忘记了什么,转身回到了汽车里,手捧着一支绛红色的花献给了父亲。那朵恶之花有些枯萎,花瓣软塌塌的垂落下来,没了光彩。他仰面望着天空,在蓝色的天际下竟有些眩晕,一时不知所以。
  后来他收到了—封信,里面是他扔在河水里的那张手机卡,还有一行留言,上面写着:哥哥和爸爸死于吸毒,请您务必戒掉毒瘾。署名是小七。
  (责任编辑: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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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了,打了,平静爱着了……    2005年5月1日,成都人章琳的婚礼成了全国性爆炸新闻兰这个被称为国内首个登记结婚的变性人婚礼,吸引了国内外媒体的关注,轰动一时。现在章琳的婚后生活到底过得如何?    1 性与生活和谐的“夫妇”    中午,温暖的阳光照进章琳那间位于双流县彭镇临街的小理发店内。门口的玻璃上,贴着四个很小的字:“时代美发”。  章琳的动作很“女人”,很多第一次见到她的人,都不会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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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资讯者 ▲ 本刊心理咨询师    △:你好,我想和你聊聊,行吗?  ▲:说吧。  △:我和老公的心理距离越来越远。他说我烦,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  ▲:他为什么这样?  △:他说我不该约束他。  ▲:他是从事什么的?多大年龄?  △:我们俩都在打工,他是工厂里领班的,二十六岁了。我和他一个工厂,是操作工。  △:春节的时候他交了一个女网友。后来经常聊通宵。  ▲:那有些反常。你们结婚几年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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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使博肯,意为水草丰美的地方,即普格海口牧场。海口牧场位于螺髻山南段,海拔高度3200米,四面环山,形成天然盆地,盆地西南有一高山湖泊,呈东西走向,东高西低,东西长约1000米,南北宽约350米,形如弦月,镶嵌在海口高原之上,皓映碧空,属于典型的高原湖泊。  日使博肯可牧面积达67000余亩,牧草繁茂,水源丰富,上万亩的索玛花海独一无二;牦牛、羊儿成群在湖边生息,与湖鱼相映成趣。日使博肯不仅拥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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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全世界面前保持尊严,我去吉隆坡读书的第一天,就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来自各国的留学生(比例最大的是中国人)必须先通过一次语言水平测试,依据测试成績确定入学等级。考试地点在一个大阶梯教室,学生们自由落座,由英语系两位老师监考。当其中一位深色皮肤、一口标准英式英语的S小姐草草视察过座位布局后,她忽然暂停发卷,匆匆跑上讲台。  “请注意,所有中国学生不允许坐在相邻的座位!”她大声宣布,“中国学生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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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夫妇注意了:请看看另一半究竟戴了顶什么颜色的“帽子”!  新的研究表明,雌彩虹鸟如果选择了相同头部颜色的雄鸟做配偶,则会孵化出相同数量的儿子和女儿:如果它们“嫁错了郎”——选择不同头部颜色的雄鸟当“老公”,则会产下更多的儿子,并且不把自己的孩子当回事儿。  专家表示,这是第一个仅仅基于配偶外表的如此强有力的性别选择例证。  彩虹鸟具有两个不同颜色的品种——红头彩虹鸟和黑头彩虹鸟。当这两个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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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拥有美丽臀部其实很简单,现在就开始教你8招靠椅瘦臀操,给你诱人臀部!    一、椅后后仰缩臀提肛式  功效:可消除臀部的赘肉,预防臀部下垂,并能矫正驼背及舒缓久坐引起的腰酸背痛。    动作:  1、双脚并拢站立于椅子后方,双眼平视,腰背挺直做深呼吸。  2、双手扶住椅背。   3、吸气,上身后仰,下巴上抬。  4、缓慢吐气,缩紧臀部肌肉,并将肛门缩紧提高,停留做深呼吸。  5、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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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生的小鸡会计数,至少可以数到31科学家惊喜地发现,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可以识别2和3,而且在多次试验中都能够把大数挑出来。  研究中,意大利特兰托大学的专家们还发现,具备这种好像与生俱来的能力的小鸡只有三四天大,并没有接受过训练。他们说:“这些动物的计算能力真是令人钦佩的。”在试验中,研究人员让这些小鸡看了许多物体,例如数量不同的小球,有时2个有时3个。在其中一个实验中,这些小鸡总是走到3个球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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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在外交部礼宾司任职多年,曾亲历不少外国国宴。从中深深体会到,饮食文化同外交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各国领导人互访中,东道国非常注重以特色菜肴招待宾客。以国家烹饪艺术的独特优势,开展刀叉外交。    美国:杯盘镶嵌国徽    美国总统在白宫内举行国宴,宴会厅最多只能容纳130名客人。宴会上也只上一两个热菜,但宴会的特色全在菜肴之外。记者云集,宴会似乎成为一次精心策划的政治演出。在“全副武装”的豪华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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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岁的女病人黛比·珀迪因无法承受绝症折磨,想以安乐死体面地结束生命,但英国法律将会审判帮助她的丈夫,无奈下——    “活着,还是不活”,每一个饱受折磨的绝症患者恐怕都思考过这个问题。英国病人黛比·珀迪给出的答案是:去瑞士实施安乐死。可按照英国法律,辅助自杀是一种犯罪,为了让丈夫在自己死后免于起诉,珀迪把政府告上法庭,希望能修改相关法律,维护自己的死亡权利。    起近政府实无奈    黛比·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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