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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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乡人初到小镇时,衣衫褴褛,脏发披肩,活生生一叫花子。他一头歪倒在我家门口再也不动了,母亲见他可怜,给他盛了一大碗饭,又问了身世。外乡人一口气吃完,喝下我递过的一大瓢井水,说自己是个孤儿,年满十五,想到湖南投奔远房舅舅。因没盘缠,顺着京广铁路走,带的干粮早已吃光,只得沿路乞讨。母亲又问,你那远房舅舅靠得住吗?外乡人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在武陵县,在那边做了招佬。看热闹的人哄笑起来。有人说这孩子不靠谱,那大的武陵县,寻人如大海寻针。跛子老宋说,这孩子不晓世事。你那远房舅舅本是寄人篱下,你再去投靠他,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外乡人说,实在无处投身嘛。
   母亲大声下了命令,老宋,这孩子归你了。老宋平时对我母亲服服帖帖,唯命是从。这次倒提了想法,孙街长,这孩子有些来历不明,万一政府追究,那怎么办?母亲说,我就是政府,明日给你办领养手续。母亲一向泼辣,就一个街长,经常代表政府。老宋又对我母亲说,买口针还要看个鼻子呢,我得看看他有没问题。要是和我一样不能干体力活,那就不好办。老宋一言惹得母亲有些不高兴。母亲说,你不能干体力活,还不是一样活着。说完转身对外乡人说,孩子,站起来活动活动。外乡人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走了两圈。老宋两只眼睛瞪得贼圆,要外乡人跳起来看看。外乡人丝毫不动,冷冷地回了句,大叔,你这是买牲口么?众人又是哄笑。母亲笑着打圆场,能说出这话的孩子脑子绝对管用,老宋你就别再挑三拣四了。就这样,在我母亲的撮合下,外乡人成了老宋的儿子,在小镇住了下来。
   外乡人是有名字的,来时也报了大名,只是时间隔得太久,不曾记得了。母亲出面给他办了户口,也应了他的意思,叫宋思源。起先老宋不赞成这名,和外乡人有些争执。外乡人说不上这名儿就不用上了,儿也不当了。老宋没法,来我家求援。母亲听了老宋所说这名字里没有辈分的理由,觉得老宋说得有理。老宋说,按辈分算,这小子是克字辈,后面这字,就那倔小子的意思,用源字,源泉的源。正在看北京亚运会直播的大姐大丫扑哧一笑,别人引水思源,求报恩。你倒好,要别人克源,谁是恩人就克谁。老宋听进了那话,想着克谁都不好,美国最坏,克美国吧,就叫宋克美。
   宋克美这名字很快就夭折了,为此外乡人付出了绝食两天的代价。我母亲为顾全大局去给他改名,改名前她特意找外乡人强调不准再改。但宋克美这名字在镇上影响了一段时间,小镇人有意叫这名字,以此为乐。外乡人不堪其扰,说,你们不能这样欺负我一个外乡人。叫我宋思源吧,要不,就叫我外乡人。或许在小镇人眼里,外乡人这名字比宋克美更有趣,没人再叫他宋克美了。外乡人倒成了他的名字,成了特指,仿佛这个小镇的其他外乡人都不是外乡人了。
   跛子老宋也是外乡人。老宋来小镇时,五十出头,卖鼠药为生。据他自己说已走了八个省,这话没多少人相信,因为老宋卖鼠药时很夸张,天天说老鼠都死光,老鼠反而越活越旺。老宋的生意倒是稳定,钱也多了起来,在我家不到五十米处买了两间旧房,成了南街的居民。老宋在镇上也是招惹女人的,私下交易,钱货两清。他也想找个女人过日子,只是没人愿意。身体不好职业不好籍贯不好,五十大几的老宋这才容了外乡人。
   外乡人慢慢地把宋家搞得有些生气了。到宋家那日,全身洗净,换上一套小镇人少见的好看衣服,去隔壁小红发屋理了发,顿时容光焕发,完全不像野孩子。母亲看到这个瘦弱但有几分英气的外乡人,感觉自己先前看走了眼,说就这模样,给跛子做儿太可惜了!
   外乡人接着开始整理房子,他從老宋那拿了三百块钱,买了几袋石灰,把两间房子刷得雪白;将电灯泡换成灯管,一到夜里宋家亮敞敞的,惹得街上孩子羡慕,都说要是能到跛子家写作业那该多好。我们南街人都羡慕跛子有福气,找了这么个会做事的儿子。老宋叹了口气说,这么败家,我那点老本够他折腾么?外乡人不管这些,依旧是折腾,清除了家里的异味,置办了几张桌椅,还从山上移了几丛野菊栽在了后院里。如是,老宋这破家便有了些模样。老宋呢,口里心疼着钱,内心喜滋滋的。家里时常来人参观,对他来说毕竟是件有面子的事。
  


   小镇三条街,南街中街和北街,依次蜿蜒排开。三条街的男孩子同上一所学校,却有些界限。不知何时因何事结了仇,打群架是常事。为此,各条街就有了各自的孩子王。我上中学时,徐大庆的儿子徐强成了南街的老大,自封铁头王,建立了铁头帮。徐强年方十七,膀大腰圆,刚从少林武校回来,练就了些许武艺,其中最厉害的是铁头功。我亲眼见过他用板砖击头,砖破头丝毫无损。
   那时,受盛行的武打小说影响,我们几个小伙伴对江湖很向往,都想跟着徐强混。进他家时,正逢徐强弓着腰用铁头撞沙袋,一下接一下直撞得沙袋平了屋脊。那绝活引得他的手下大声叫好,我们也跟着拍巴掌。等徐强坐下喝茶时,我们几个轮流自报家门,表达了对他的佩服和想入帮的愿望。徐强说,想入帮可以呀,拿投名状来。人头就免了,打人,还要见血,能做到这些就行。说到最后,徐强指了指我,问我是不是孙街长的儿子。我连忙说是。徐强朝我坏笑,你就不要投名状了,谁叫你是我小舅子呢。你那大姐大丫,迟早就是帮主夫人。他的那帮手下哈哈大笑,有的笑弯了腰,有的笑得捂起了肚子。我知道那是很欺负人的话,摔门而出。
   路上我遇上了外乡人。他我问,小弟,谁欺负了你?我抹了抹泪,白了他一眼,没说话走开了。没想到外乡人向母亲汇报了我受欺负的事。此时的外乡人到小镇已有一年了,和我母亲越发亲近。在母亲的追问下,我断断续续说出了下午发生的事。母亲听完哈哈大笑,这孩子,这点委屈都受不了,日后怎能做大事。不和那些混混来往也好,免得把你带坏。外乡人朝我笑了。我去了烦恼,心情顿时好起来,也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看到这一场面说,我看你们可以成为朋友嘛。
   母亲是个特护犊子的人,她不会让我白受委屈。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带我去了徐家,把徐大庆训得不轻,又当面警告徐强,再说这样的混账话,撕他的嘴,还要法办他。徐氏父子态度迥异,徐大庆弓腰赔礼道歉,徐强满不在乎,说你总不能剥夺我追求爱情的权利吧?我母亲被气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指着徐强骂,你追求我女儿?你也配?徐大庆这才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忙上前对徐强又打又骂,偏那铁头不躲不闪,眼光中充满了愤怒和挑衅,盯着我母亲。母亲那只牵着我的手抖得厉害。显然,她没想到遇上了这么个犟铁头,感觉这小子不会善罢甘休的。    过了两天,中街的三个孩子找我的茬,在操场上把我饱揍了一顿。又过了三天,北街的两个小地痞毫无事由地把我推入了水塘。更可怕的是,我的小伙伴都不和我玩,他们都加入了铁头帮。我一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好在还有外乡人,他知道事情的来由后,每天主动来接送我,并对我说,你莫怕,你越怕,他们就越欺负你。这话倒真还管用,渐渐的我还真不怕了。外乡人对我的好全被母亲看在眼里,她像宣布重大决策似的说,你可以到他家做作业了!
   我到宋家做作业引起了老宋的不满,当着我的面对外乡人说,电灯烧钱啊。外乡人说,你节约点儿,少去小红发屋一次,够管几个月。外乡人这话惹得老宋暴跳如雷,瘦小的额头上青筋顿时暴起,如蚯蚓爬动着。宋思源,你要记住我是你老子,哪有儿子这样说老子的?我真怀疑你的爹娘老子都是被你气死的!看着老宋气急败坏的模样,我和外乡人捂着嘴笑,相互挤眉弄眼。待老宋睡去,外乡人说,为老不尊。我问,你爹娘真被你气死的?外乡人笑了笑说,哪能呢?
   当我每天快乐地到外乡人家中去做作业时,我大姐却出事了。大姐那年十六,发育正当时,处处散发出青春的气息。她能写几句诗,在县城文艺圈有点名气,与一些文友常有书信来往,只是数理化成绩太一般,只好在小镇上读高中。
   大姐每天都会收到一封情书,都是徐强写的。我大姐不堪其扰,拿着情书找班主任。班主任劝我大姐莫理他,他闹得没意思就不闹了。大姐听从了班主任的建议,收到情书直接放到桌底下。一个星期过去了,徐强不但没缩手,反而变本加厉,一天寄两封。大姐这才不敢瞒母亲了,她把那些信全递给母亲,呜呜地哭了起来。母亲拆了两封看了看,没说什么,从头上解下一根缠头发的橡皮筋,把它们捆在了一起。随后看了看我和二姐几眼,小声问,他没把你怎么样吧?大姐这才停止了哭泣,说,还要怎样?学校的同学都知道这事啦,丢死人了!


   派出所接到我母亲报案后把徐强关了三天,写信一事告一段落。母亲知道徐强还会纠缠不休,每晚去学校接大姐。遇到有事时,就会派我去,我当然会拉着外乡人。母亲渐渐认可了外乡人的能力,便把保护大姐的艰巨任务交给了我们,准确说交给了外乡人。
   此时的外乡人早已找到了赚钱门路,他在老宋的摊旁卖渔网鱼竿鱼钩鱼线鱼饵,本小利大,收入不比老宋少。老宋很得意,按这趋势,他有希望娶到寡妇小红。因为小红说过,他若能拿出八千块彩礼钱,她就嫁给他。老宋也有些担心,怕别人先凑齐了彩礼钱。何况小红对健全男人开的彩礼价肯定会低些,徐大庆曾说过他只需三千元就够。老宋问外乡人有什么更快的赚钱门路,要是能快些赚到钱,讨个女人进来做饭洗衣服,那该多好。外乡人琢磨出味道了,说抢银行来得快。老宋嗔怪道,莫开玩笑!你脑袋好使,好好想想,你爹我还是有点本钱的。
   大姐问我外乡人到底多大年龄。我简单推算了一下,今年应该十六了。大姐说,那就奇怪了,高一的课程他怎么都熟呢。我不假思索地说,他会的东西多着呢。没影的电视机他都能修好。大姐忽然严肃起来,小弟,我说的事和你说的事不是一回事,仔细想想。有了大姐的提醒,我便开始琢磨起外乡人了。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我终归不是个能做大事的人,被那点心事压得夜不能寐,日间恍惚。外乡人似乎看出了端倪,小弟,听见别人议论我了吧?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呀?我一時语塞。外乡人叹了口气说,小弟,有些事你以后会懂的。
   元旦那夜,镇高中举办了一场迎春文艺晚会。我和外乡人接受了大姐的邀请前来观看。那晚,大姐穿着红色的晚礼服,亭亭玉立,如一朵盛开的报春花,优雅地主持着节目。台下年纪大的观众打听,这是谁家的闺女?真是不简单!有人说不认识,有人说是南街孙街长家的。又有人接了话,难怪了,这闺女比她妈还强!从不轻易表扬人的外乡人也发表了看法,小弟,我发现大丫越来越有气质了。
   晚会散场后我们在校门口接我大姐。过了大半小时我大姐才出来,她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连连大呼在台上好紧张。外乡人却冷冷地说道,你还紧张?我和小弟才紧张呢!外乡人扫了扫四周说,等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拼命往家里跑,不要管我。
   夜太黑,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见行人,唯一的依靠就是稀稀疏疏的路灯。我们步调一致地往前走,鞋子落地声格外刺耳。外乡人一路寻着防身武器,石头换成了红板砖,后又换成了一截粗木棍。从他焦躁的情绪中,我知道他一直没寻到理想的家伙。
   在南街口,三个蒙面人忽热从夜里跳了出来,如鬼魅般一字排开拦住了我们。为首的身个高大,长发披肩,手持一把匕首,声音低沉,识相点!女的留下,男的滚开!我当时满脑空白,紧紧地抓住了外乡人。我大姐在另一边也是紧紧抓住了他。外乡人抖了抖两臂,示意我们松开。突然一个箭步,挥出了木棍击中为首的歹徒,两腿左右开弓,大声喊快走。那几招快于闪电,打得三个歹徒措手不及,让我们得以逃脱。
   待援兵赶来时,那伙人早已逃窜,只见外乡人如死狗一般躺在地上,满身血污。众人忙把他抬进了镇卫生室。结局比预想的要好得多,外乡人除了脸上的伤痕严重点需缝合外,并无其他致命伤。
   大家刚松了口气,却见老宋阴沉着脸,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还算理智,没大吵大闹,只问这伤疤会不会留疤痕。医生边缝边说,会。后期到大城市做手术,能消除的。不过,得一笔费用。老宋一听这话,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母亲宽慰他,老宋,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情愿。你放心,所有的医疗费营养费,包括后期的手术费,都算我的。老宋问我母亲,万一治不好呢?有了疤痕哪能找到媳妇?找不到媳妇的话,我们宋家是要绝后的。老宋这话太矫情,引得哄笑一堂。外乡人也笑了,一笑拉紧了面部皮肤,疼得哼了起来。医生这才意识到我们说事影响了他的工作,要求我们出去说。老宋却不依,说还是在这说了好,大家都在,做个见证。母亲终是沉不住气了,说,老宋你别蹬鼻子上脸,这孩子是不是我安排给你的?你还忘恩负义起来了!老宋说,一码归一码,现在我是他爹,就要尽做爹的责任。母亲说,我打包票,保证给他说房媳妇行了吧。老宋说,那不行,得保证娶房媳妇。    我母亲这下没了往日的心直口快,闷着不做声。这时大姐倒是勇敢地站了出来说,宋叔,这事因我而起,要是思源哥娶不上媳妇,我愿嫁他。大姐一言石破天惊,震得人心颤。外乡人忙向医生示意暂停,起了身摇晃着走到老宋面前,指着老宋说,就凭你刚才说的几句话,我就不想当你的儿。老宋没想到外乡人对自己如此反感,顿时失了底气,说,儿呀,爹这不是为了你好么,你怎么胳膊肘还往外拐?


   不久,外乡人来到我家宣布他已康复了,说这话时他一脸骄傲。怕我们不信,他连踢了几脚高腿,还亮了个后空翻。他的精彩表演并没赢得我们的喝彩,反而让我们忧心忡忡。他额角一公分长的伤疤,犹如一条蜈蚣。那条蜈蚣,从他进门的那一刻便搁在了我们心里。
   那天恰逢我父亲回来了,他没想到外乡人的脸如此残破,懦弱的他连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独自退到了墙角。我母亲到底是一方领导,试探着问,思源,你来我家,你爹知道吗?外乡人说,他知道,他的那点小九九已被我摆平了。外乡人扫了我们一眼,说,他想娶寡妇小红,彩礼钱不够,准备讹你家几千块呢。我不同意他就没法。我父亲不知是为外乡人的豪情所感动,还是为自己刚才的怯弱后悔,他大步上前握住了外乡人的手,说,思源,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看叔能给你帮点什么忙?外乡人想了想说,叔,您能不能帮我买辆旧的三轮摩托车?我想在镇上跑跑运输,接送大丫和小弟也方便。父亲想了想说,厂保卫科倒是有一辆要处理,只是这东西太俏了!这样吧,我尽力。
   父亲终于做了一件值得母亲称道的事,那辆旧三轮摩托车硬是让他拿下了。他还请了厂里的货车把它拖运到了小镇。看着外乡人和老宋爱不释手的样子,母亲宽慰了不少。她悄悄对父亲说,总算还了他家的人情,你知道的,我最不愿欠别人的人情。
   外乡人还真有些开车的禀赋,半天就学会了操作。他特意把车停到校门口接我放学。我在同学的羡慕中上了车斗,还转过头来向同学们得意地挥挥手,俨然首长检阅的模样。然而,我的好心情没维持到十分钟就被徐强破坏了。半路上被徐强拦住了,他上前踢了踢车前轮说,外乡人,日子过得不错哦。外乡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撒了个遍,说,买辆旧三轮跑跑运输,小本生意,糊糊口。徐强吐了口烟圈,说,有头脑,比你跛子爹强。徐强说完还朝他的手下做鬼脸。那伙人嘎嘎地坏笑着,还吹起了流氓哨。外乡人瞪了瞪离他最近的猫头,说,猫头,有那么好笑吗?外乡人这话又引得众人大笑,不过这次笑的是猫头。猫头有些挂不住了,退了几步,摆出了饿虎扑食的架势。待出手时,徐强猛一抬臂,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徐强说,猫头,今天就算了。我们人多,打赢了也是胜之不武。猫头气急败坏地说,老大,这小子欺人太甚,我要和他单挑。徐强想了想说,算了,单挑你不是他的对手,免得受辱。他的两条腿还是很厉害的。再说了,我小舅子在这儿,这个面子我是要给的。外乡人发动了摩托,加了油门,尾气顿作烟雾。徐强见我们要走,用脚靠住了前轮,伸出右手轻轻地刮了下我下巴,对外乡人说,想在镇上混的话,就要懂规矩,离大丫远点。外乡人不做辩解,启动了摩托车。
   我对母亲说了下午发生的事,说得详细至极。母亲叹了口气说,这狗日的,关了几天,该长点记性吧,怎么还这么嚣张呢,真是块滚刀肉!母亲给父亲打电话,问起了转学的事。父亲在电话那头说这事难办。母亲挂了电话转过身对我说,你那窝囊爹是指望不上了,只有靠我们自己了。我说,还有思源哥,他可以帮我们的。母亲说,还是靠我们自己吧。欠别人的人情多了,还不清的。母亲说这话时,恰逢外乡人进来,他来主动请缨接我大姐回家。我母亲说,咱家可是家大口阔,请不起你。外乡人说,婶子说这话就见外了,什么请不请的,举手之劳的事。母亲想了想说,不能让你吃亏,每个月给你两桶汽油,免得你跛子爹不高兴。


   外乡人拉客的生意没有他预料的那么好,除了些乡镇小干部下村请他,村干部在集镇上喝醉了酒不知归路请他外,着实没多少生意。外乡人到底是头脑灵活,利用三轮摩托车的便利,做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也能赚些钱。
   外乡人的摩托车再也没以前干净了,气味熏人,还能见到猫血狗血。为这事,我大姐可没少埋怨。大姐说,读书已让人够烦了,再遇到不干不净的东西,还让不让人活了?大姐就那样,总把生活過得跟诗歌似的。
   我大姐看见车斗里有狗毛,显得很不高兴,说,宋思源,你可不能把我和猫狗混在一起。说这话时,她已坐在外乡人身后的位子。大姐坐了我平常坐的位子,逼得我只能坐在车斗里,我心里很不爽,朝她瞪眼。大姐知道我不满,得意地朝我做鬼脸。我气急败坏地说,你别得意,小心我回去告状。这话一出口,便把我卖了,卖得很彻底。外乡人朝我一笑,没说什么。大姐倒是不依了,什么叛徒之类的坏人标签全贴在我身上。我狡辩说,谁叫你把我的位子坐了?你坐那位子不行,你们太近了。
   为缓和与外乡人的关系,我向外乡人提出到他家和他一起睡。外乡人满口答应,说,小弟,我是愿意的,这事需你母亲同意。我对母亲说了这事,她想了想也同意了。
   夜间的外乡人是忧郁的,全然没有白天的朝气。他时常睡在床上对着屋顶发呆,似乎穿越到了另一世界。他也时常半夜起来照镜子,对着自己越来越大的伤疤皱眉叹息。那个伤疤虽说难看,但与他的铁腿功加在一起,却在小镇的江湖上得了个“飞天蜈蚣”的美名。有了这美名的护持,我和大姐少了不少麻烦。
   外乡人实在睡不着时,也会到后院练功夫,一脚接一脚地猛踢自制的沙袋,踢得系沙袋的柿子树沙沙作响。往往这时他会招来老宋的骂,折腾什么?有这个力气多给老子赚钱。外乡人也不应声,还是一脚接一脚地踢,似乎和老宋较着劲。老宋知道外乡人的脾气,多数时不再啰嗦。近段时间老宋的心情委实不好,寡妇小红已不让他近身了,还下了最后通牒,说再凑不齐彩礼钱她就嫁给别人。老宋没想到彩礼又涨了,从八千涨到了一万,为这事老宋气愤了好几天。外乡人对我说的这事让我感到困惑,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偷听的。    母亲私下向我打听宋家的情况,我把老宋和小红闹翻的事告诉了她。母亲又问起关于外乡人和大姐的情况,我这才知道她已开始防外乡人了。我故作玄虚,说外乡人脸上的那条蜈蚣该拿下了,他每夜照着镜子哭呢。我母亲叹了口气说,你好好劝劝他,脸上有疤痕的男人多着呢,不会影响找媳妇。
  


   老宋来我家反映他儿子脸上的疤痕越来越大了。母亲知道老宋的意思,故装糊涂要老宋带他去大医院看看。老宋顿时脸色很难看,闷头闷脑地抽着烟。两人一下僵持在那里。母亲转了话头说起了徐大庆晚上请客的事。徐大庆想娶寡妇小红,还没凑够彩礼,想找信用社老张贷款。老张和他不熟,自然不会贷他钱。徐大庆没法,委托她出面请客。老宋还真被母亲的话题吸引了,问起了徐大庆的贷款数额。母亲说,三千,好像是三千吧。老宋立即巴结起我母亲了,说,其实,宋思源的疤痕早晚去医院没多大影响,只是向您反映一下。有个事我想请您帮忙,您知道的,我也挺喜欢小红的,只是她要的彩礼太多,我一下子拿不出来。您能不能帮我劝劝她少要点。母亲一下子为了难,说,你和徐大庆都是街坊,手心手背都是肉,厚此薄彼的事我干不出来。看着老宋那副样子实在是可怜,母亲很同情地表了态,我试试看吧。
   母亲进房时发现了我,嘱咐我不要管大人的事。我很不满地说了句,你们这不是在做交易么?母亲叹了口气说,你就是个人精!就我和你爹那点死工资,养活你们就不易,哪里还拿得出钱来给他做手术?
   我隐隐地觉得母亲迟早会跟宋家翻脸,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太快。来得让我和外乡人有些措手不及。
   国庆节那天,大姐找母亲要了三十块钱,说是去父亲那买复习资料。我和二姐也想去,遭到了大姐的斥责。大姐说我们真不懂事,去来的车费一个人就得二十块,要不是买资料她才不会去。事后想来大姐是有预谋的,她不想让我们知道她的去向。
   母亲发现问题是在当日的晚上。那晚母亲右眼皮老跳,就给我父亲打电话,却没打通。母亲坐立不安,想着大姐出行前的一举一动,忽然记起一件事,差我到宋家看看外乡人在家没有。当得知外乡人和摩托车都不在家时,母亲有些急躁了,要我到宋家等,等外乡人回来就回家报告。
   外乡人一夜未归。母亲大清早质问起了老宋。老宋一臉无辜,说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母亲进了外乡人的房间,问老宋外乡人的东西少了什么没有。老宋清查一番,发现任何东西都没少。母亲又问老宋的钱少了没,老宋说也没少。母亲稍稍放下心来,嘱咐我在他家继续等。老宋一脸迷糊,不明白我母亲查这查那是什么意思。我说,这还不懂?怕你儿子和我大姐私奔了呗。老宋说,怎么会呢?我说,是啊,怎么会呢。
   我们一家人饱受煎熬,直到第三日的晚上十点,当外乡人和我大姐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那濒临崩溃的母亲发疯般地扑向外乡人,连搧了他好几个耳光。外乡人既不躲闪,也不解释,看来确实做了亏心事。大姐倒是拼命护着他,抱住了母亲说不干他的事。面色发白气喘吁吁的母亲终是平静了下来,她指了指外乡人说,到底怎么回事?今天不说清楚,我就法办你!外乡人抿了抿嘴,声音沙哑地说,我没什么说的。母亲朝我大姐吼,他不说你说!大姐说,不就出了趟远门,大惊小怪的。我母亲说,都三天两夜啦!他是不是想拐跑你?我大姐更不耐烦了,说真不与他相干!就算真有人想拐跑我,也不是他。母亲听出点话音,也不再问,对外乡人说,此事到此为止,我也不追究你。从此,我们是桥归桥路归路。外乡人嘴巴张了张,始终没说出话来,朝我瞅了一眼,垂头丧气地走了。大姐为外乡人打抱不平,说母亲越来越不讲理了。母亲说,你的事还没完,告诉我,那人是谁?
  


   尽管母亲把这事处理得很低调,谣言仍在小镇泛滥,说我大姐已被外乡人糟蹋了。我母亲百口难辩,欲哭无泪。她要我们三个对天发誓,不再和外乡人来往。事已至此,再来往也没什么意思了。大姐遭了那事后,有些破罐子破摔。她把她的诗稿全烧了,还烧了几本诗集,骂诗人没个好东西。
   失去了外乡人的保护,小镇的无良青年根本无视我和母亲,每日在学校周围纠缠,更有大胆者骚扰到我家里来。父亲千方百计地给我大姐弄了个内招名额,说是年外到技校培训两年再上岗。母亲放下心来,劝我大姐不用上学了。谁知我大姐对内招的事不屑一顾,说要参加高考,她可不想让自己的青春留下遗憾。母亲掰指头一算,离高考时间还有七个月,脸上顿时堆满了愁云。我不失时机地推荐了外乡人。母亲却连连摇头。
   外乡人在校门口等我,让我很难堪。我一路顺着学校院墙走,俨然表明不和他来往的态度。外乡人跟在我身后小声地喊我上车,我依旧不理。外乡人在街口处把车横在我面前,面容憔悴地说,小弟,你应该信我的,你大姐那事真和我无关!我冷冷地说,我已对天发誓不再理你了。外乡人摇头叹息,说,小弟,我的清白,你大姐能证明,她要我接送我不能不去。她可能是想节约点车费,或是想让我当保镖。她进了一家院子,让我在外等。我可是在院门口风餐露宿了三天两夜。我觉得他说的有些不可思议,不再理会他,一路往家里赶。外乡人也没跟上解释。他已知道,解释是徒劳的。
   母亲偷偷地去了徐大庆家,还带去了两瓶父亲不舍得喝的好酒。她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被二姐二丫跟踪了。二姐说母亲已找了徐强做了大姐的保护人。母亲不认账,说根本没这回事。大姐冷笑说,二丫看得准不准我们不是很清楚,家里的两瓶好酒不见了倒是事实。没和徐家签订不平等条约吧?母亲有些恼,说话有些乱分寸,解释自己上徐家门是为了寡妇小红和徐大庆的婚事。我插话了,帮别人做媒不用自己家贴酒吧?再说了,你不是答应了老宋的请求吗?母亲彻底恼了,骂我一个小屁孩,哪来那么多心思。
   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委屈地跑出了家门,不顾外面的漆黑在大街上疯狂地奔跑,任眼泪肆意流淌。实在跑不动时,就找了处台阶坐下喘气,继续想着心事。不知何时,外乡人来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了下来。我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没说话。他笨拙地点了烟,猛吸了一口,呛得不轻。他又递给我一支烟,我摇摇头。他说,知道吗,小弟,我每晚跟着你和你大姐的。只怕你们不愿见我,隐藏在夜里。外乡人的话语让我心头一颤,一种久违的暖意涌了上来。外乡人不再说什么,抽完烟站起身来说,小弟,该回了,免得家里人着急。快到家门口时,外乡人说,小弟,不要怕,安心读书,我就在你身边。我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不想伤害他,也就没告诉他从明天起徐强就是我大姐的保护人了。   


   徐强和外乡人约战的消息在小镇传得沸沸扬扬。好事者还以“铁头王大战飞天蜈蚣”为标题,贴了海报。大姐对这场约战颇感兴趣,向我打听约战的时间和地点。我冷冷地说,放心,会有人通知你的。没你这个主角那可不行!大姐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说,小弟,你不觉得生活实在太无聊了吗?我说,会出人命的。大姐想了想说,我还是想看看。
   外界传言的约战时间一推再推,让好事者们坐立不安,他们不想错过那场好戏,便在其中煽风点火。挑拨者别有用心,把老宋和徐大庆这对情敌也拉了进来。我母亲传了寡妇小红的话,谁家的孩子胜了,谁家的大人就有娶她的资本。为了准确掌握外乡人的动态,母亲动员我到宋家卧底。
   外乡人的隐忍没起任何作用,反被认为怯弱、胆小、没有血性。好事者天天夜里朝宋家扔石头,还在他家门上贴了幅画着缩头乌龟的漫画。老宋忍不住了,对外乡人说,徐家那个铁头难道比县城的三个流氓还厉害?我的儿呀,要不是爹腿跛了,我就替你出战!外乡人痛苦地抱着脑袋,难以抉择。老宋咆哮道,宋思源,你要是个男人就出战,打残了,爹养你。打死了,爹替你收尸!外乡人这才抬起头来说,小弟,你出去对他们说,两天后电影院门口见。
   外乡人离开小镇的前夜,我们在一起谈了很多。外乡人说,小弟,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必须走。我不由地掉下了眼泪。外乡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小弟,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过去吗?我要走了,告诉你也无妨。切不可对外人说,否则会给我带来麻烦的。来小镇那年我已十七了,不是我以前说的十五。我有父母,不是什么孤儿,他们是我们村里的教师。因有命案在身,我得隐藏自己,说了假话你应该能理解和原諒。出事前我在县里的重点高中读高二,学习成绩很好。一个叫媛的女同学常向我请教,一来二去,彼此有了些好感。好感归好感,没做半点出格的事,也就周末在一起看了几场电影。媛的初中男同学辉,人高马大,读体育特长班,他也喜欢媛。辉知道媛和我好上了后,异常痛苦,提出和我决斗。我答应了他,是有底气的。我跟会武术的舅舅学了好些年铁腿功。事已至此,媛也无能为力,只求双方点到为止。没想到辉是那么不经打,我一个扫腿下去他就仰天摔倒,后脑勺恰好摔在了硬石头上,当场昏死过去。媛哭着催我快走,要我永远不要回来了。就这样,我开始了心惊胆战漫无目标的逃离生涯,最后流浪到这里。
   外乡人讲得平静,我却听得惊心动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如筛糠般。外乡人接着说,我一路逃亡,一路忏悔。人命关天的事,媛她一个女孩子哪能吃得消?她该忍受多大的委屈和惊恐,该面对世俗何等的偏见。还有我那善良的父母,他们再也见不到他的儿了,该是多么痛苦。有时我对自己说该回去自首。可我懦弱得很,根本没勇气,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外乡人说到这里有些哽咽。我问,思源这个名字是不是来自那个姐姐?外乡人说,是的,不敢用这个媛字,就换了这源字。那时我就想,或许终生见不着她了,用一个名字表达我对她的思念和歉意。当然,思源这名也表达了对我父母的怀念,他们常到我梦里呼我呢。外乡人说到这里,闭紧了眼。
   外乡人太累了,讲话的短暂停留期间,竟然睡着了,传出了低沉的鼾声。我却难以入眠,大脑里满是外乡人所讲的事,那些隐秘既让我兴奋,又让我难过。外乡人很快醒了,有些伤感地对我说,小弟,你说说,有了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我还会去决斗么?就算没那档子事,我也不会决斗,你想想,要是真有个死伤,你家脱不了干系。听完,在感叹外乡人的深思远虑之余,我为母亲和大姐的态度惭愧不已。
   外乡人最后对我说,小弟,你只有走出去才能见到更宽广的世界,外面的世界肯定比小镇精彩。


   外乡人离开小镇的那个清晨,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雾。雾气沿着河流,顺着风道把小镇遮得严严实实。镇上没人看到外乡人离开,听到三轮摩托车声音的倒是不少。外乡人就这样如谜一般消失了。
   外乡人的逃离,在小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成了小镇人的笑柄。外乡人成了胆小鬼窝囊废的代名词。老宋那段时间很郁闷。小镇人在他的摊子前不买鼠药,只问他儿子什么时候回,铁头等着他呢。他时常到我家来朝我母亲诉苦,说些外乡人忘恩负义、翅膀硬了就飞了之类的话。母亲私下问我多次,外乡人到底回不回。我每每冷眼相回,反问她,你说呢?母亲到底有些心虚,说,你这孩子,就是心思重,他说了我什么你也别全信。
   外乡人走后的第二年,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离开了小镇。我大姐高考落榜后去了地区水泥厂做临时工,等我父亲内退后她顶了职。又过了三年,我考上大学,离小镇越来越远了。我时常想起小镇的人和事,想起外乡人时,心里隐隐作痛。思源哥,你还过得好么?
  选自安陆《太白风》2018年冬季号
  责任编辑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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