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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凝视着他的脸,像十几岁读初中时凝视他的脸一样,充满好奇和猜想。不过,那时候和现在有所不同的是,我不好意思看他别的地方,而不像现在,我接下来就志得意满地看他的别的地方。二十岁时起,我在大学读书,看一个男人就从看眼睛开始。我从看男人的眼睛开始对这个男人进行研究,要是他的眼睛能让我释放出一些东西,我就打算同他交流。尽管这样,后来我还是被一双眼睛给骗了。那是我的初恋。
现在每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不再只看他的眼睛和所谓的别的地方。随着自己日渐成熟和羽翼丰满,我对男人的研究发生了根本变化。我知道现在很多男人学坏了,都很会装,演技都很好,所以眼睛不再是心灵之窗,也就是说,看男人的眼睛不再看得到他的灵魂了。所以有一天,我的亲密学友阿灵说,看男人要看他脚上穿的鞋子,还有他的屁股。我听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其实,我这是对她的不屑,她毕竟很不自重,大学时书不好好读,被外面的男人包养着。即使是现在出来打工,也是和一些男人纠三缠四。
阿灵说,男人的鞋子体现男人的品味。这话我信。对男人的屁股一说我不以为然。
阿灵见我不解接着说,男人的屁股是男人的后花园。如果一个男人的屁股看上去松松垮垮,那通常就是这个男人懒惰和散漫的象征。
这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我竟和阿灵一起看起他穿在脚上的高级意大利皮鞋,苹果牌裤子裹着的屁股来。阿灵点点头说:“男人就要像他这样!”说罢就走了,留下我凝视他的脸。看清他的脸,我一下子怔住了。几年不见,他变得面目全非。
萌萌?是你!他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
他知道我在注意他,他干脆不动,大有索性让我看个够的意味。
就这样我们又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的少年时代。与此同时,我们的关系也算正式公开。
我是抱着有一个美好前程,带着对生活的美好印象到深圳的。之前,听说过深圳没有多少人是土生土长的,整个城市像一个凡事皆有可能创造的大温室。还听说,上帝对到深圳的女人真是太仁慈了,女人嫌自己不漂亮可以美容整形,女人不够味,可以通过浓妆艳抹来调和,即使是个矮子还可以穿高跟鞋来挺拔自己,连胸不够高挺还有硅胶帮衬。
在深圳,女人想不可爱,想不性感,想不妖艳都好难。那么到这里的男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到了深圳的男人,一切就得靠自身的硬功夫。只要你硬,机会总是多多。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现在想起来他是有硬功夫的。
他就是高峰。他曾经许多年做我的邻居,我们曾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三年,他读高一,我读初一。后来,他考上了异地的一所有名大学。
二
萌萌,那个男人是谁呀?简直太帅了!工友说。
哪有啊?哪有你说的那么帅?你别太夸张了。我自鸣得意地说。
真的。他是哪个部门的?我们宿舍的都羡慕你!
是吗?我说,也许只有你们这帮河南妞,才喜欢高峰那类型的。
喔!我知道了,他叫高峰!她说。
在公司的草坪上,我被几个同办公室的女工友围着,说到高峰,她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表情就像花痴。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尽管如此,我对她们的审美不以为然,工友们口中帅呆了的男人高峰,其实就是我青梅竹马,在一个村长大,甚至两个人的家是门对门。
即使我认识他二十年,现在面对高峰旗帜鲜明的追求,我只是反馈出六个字:麻木,没有感觉!
终于有一天,我对高峰的态度让人看出来了,她像是拿住了把柄,像是要钻空子。
她就是同我一个办公室、负责手工课的跟单员果子。她锋芒毕露的眸子,把我和高峰之间的一切看在眼里后,突然变得活跃起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果子向高峰献媚,我的老乡看到了就对我说,萌萌,你要小心,到手的咸鱼会飞。
什么?果子喜欢高峰?好哇!我知道高峰是个死板的人,他不会和果子有戏,但我不服气。她果子一个高中生,凭什么喜欢高峰?既然她喜欢他,那我就偏偏要和他在一起,活活气死她!
高峰正在绞尽脑汁策划跳槽。我突然对他说,过去我们青梅竹马,现在我们是男女朋友。高峰,为了我,你就留下来,安心做下去吧!
终于,高峰和我牵手。我们手牵手从果子面前走过,果子红着脸把头偏向一边,我露出颇有成就感的得意笑容。
偷偷爱着我的向守志,觉得我古怪,守志只得把目标转向果子。果子嘴一歪说,萌萌都看不上你,你竟敢斗胆追我,省省吧你,想吃天鹅肉啊!
向守志气得连行李也不要,屁股一拍,脚一跺,出厂去了!
果子却尾随他,从后面箍紧他,说别冲动,我只是考验考验你!
也就在这个晚上,在闪烁的星光下,高峰从我背后紧紧地箍住了我,滚滚发烫的嘴唇包住了我的嘴。
三
十一点门卫在走廊上喊熄灯。我放下书拉好被子,闭上了眼睛。随着宿舍楼那头向守志的几声疾呼,楼道响起了“咚!咚!咚!”闷雷似的脚步声,而且一声比一声响,还伴随着雄性的喝彩声,我好不容易才听清向守志浑浊的声音:“别睡了,有流星雨看哪!”
流星雨?我这辈子还没看到过流星雨呢!大学里本有次机会却错过了,这次岂能再错过?去!我赶紧穿衣服时,姐妹们已经纷纷挤出门了。我麻利的找到眼镜,三步并做两步攀上楼顶……
黑夜里人声鼎沸,人头涌动。天上的星星像我们的眼睛一样闪亮,我们一双双发亮的眼睛仰视天空,朝着不同的方向扫射,哇!哇!大家欢呼雀跃,兴奋的浪潮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数来数去,总共看到六颗流星,好不得意,不知是谁说,我怀疑其中的一颗一定是眼花而产生了幻觉。不管幻不幻觉,阿门!我是真切地对着天空,虔诚地为自己和高峰许了愿。
许完愿,我在找他。他竟然就在我身后。我看清身后穿得千奇百怪的人堆中,他旁若无人地裹着棉被!
一些人说着腰酸背疼脖子抽筋之类的话,然后就陆续散了。
我扭扭头,安慰着脖子。高峰过来发出惊恐的笑声。原来他发现我脚上的拖鞋,颜色不同。
他送我下楼,回到被窝后,又听到他的声音在楼上响起。
这一夜,梦做了很长,梦到和高峰一起看下雪,他头顶棉被,双手拉开被角,像头展翅飞翔的大雁。
四
大雁飞走了。
今天,我觉得自己当初对爱情的动机很滑稽可笑,这种荒唐的必然,给年轻气盛的时代打下了后悔的烙印。
伴随着向守志和果子同居的消息在厂里传开,厂里也张贴出了新的人事令:向守志得到了重用,调到工程开发部当二把手,成了高峰的上司。连最不出色的跟单员果子也得到了重用,成了专门管我的副主管。
我心酸地对高峰说,厂里的发展空间太窄了,我们跳槽吧!
高峰却很犹豫:在哪干不都一样吗?
听了这话,我火热的心如同到了三九寒冬。
青梅竹马并不意味志同道合或人生目标相同。意识到之后,我与高峰有了明显的分歧,虽然爱情甜蜜。
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工作压力和生存压力,尽管喜欢压力甚至热爱压力,但我讨厌在果子和向守志的眼皮底下承受这种压力。
可是知足常乐的高峰,他精神状态正好与我相反,他现实,深圳是别人的城市,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为生存匆匆而来的过客,说不定哪一天就匆匆地回去了。
我越来越觉得高峰很陌生,跟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一旦有了陌生感,我觉得感情随之就会出现危机。
我想回家!高峰把这句话常挂在嘴边,我当他是个刚扯下奶头的孩子恋母了,随他说说。
可是,“我想回家”这句话,像点燃的导火线带着浓浓的火药味随时在我耳边炸响:我要回家!
你回家能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我一个大本生,回家有的是专长!他坚决地说。
我简直和你无法沟通!我说。
那就分手吧!他说。
分手?我说,你回家就是想和我分手?我不会和你分手的!我这样说,是听说高峰要被调到手工课当一把手,我不想他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可是就在知道他的人都对他充满热切期待时,他还是不停地说出“我要回家”这句让人失望的话。
你要真走,或许此后我再也不会喜欢你!我说。
你别威胁我。你不会的。你都说了不会和我分手!
你别说得这么自信!
高峰坚持要走,那一夜,我哭了,偷偷的,谁也没看见。
仲夏的傍晚,残阳如血。红花山公园的草坪上,高峰若有所思地在我身边躺着,双眼凝视着即将消失在夜色里的天空。他双手舒展着,双脚叉开,像一头飞翔的大雁落在草坪上的倒影。
你说,一个人平凡与不平凡,用什么来衡量?他说。我看了他一眼,本想说,你两手空空地回家去就是一个平凡的人,你当手工课主管,将来有了更大的发展,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但我没有说出口。
突然他弹簧样坐起,双手筒成喇叭对天长啸:啊!
他不满足于做一个寄人篱下的部门主管。我知道他心中压抑。他想将心中积压多时的压抑叫出来。于是他又弹簧一样站起来,像一头受到强烈刺激的狼,张开血红大嘴用最大的声音向山顶叫唤,他希望知道他的人都听到他的呐喊。
高峰走了。泪水浸透枕头。我只得默默地伤心。怕有人无意间对我问起他何去何从。我的担心纯粹多余,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去留。
整个夏天,我的心情都沉在他的狼狈中。
五
高峰回家了。我对与高峰的分歧仍难以理解,更无可奈何。但是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算数,我一直未理他的电话和书信。
他回到家乡,当了一名小学代课教师,月薪不到在深圳的八分之一,过着一种近似与世无争的太平日子。时间一晃过去一年。
那天,他打电话给我,我很随意地问,高峰,暑假了你在做什么?他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说白天搞双抢,晚上守校!
听着!听了你的话,我要晕了!
晕吧!他先挂了。
我凄然冷笑。
夜深人静,我仍百思不解,人与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最后我哭了。我这个内心异常坚韧的女孩子,次次为了他哭泣,这次哭得几乎要崩溃。高峰,你回头吧!无数个不眠之夜,我在心里无数次默念,高峰,你回头吧,过去的一切,我可以抛置脑后。
高峰就像是一头飞向远方的大雁,千呼万唤终不回。我的心中像有一道流星划过,突然间有一种永远失去的感觉,而且失去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到如今,这个感觉像一道伤痕,永远没有愈合。
那段日子虽然过得像喝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味,但我并没有忘记两个字,那就是,坚持!我坚持对他的思念,虽然思念像飘逝的流星,划过心头,划向别处。
六
又一年不知不觉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没有高峰打搅的日子。我放弃了思念,选择了思考。终于在阿灵的百般怂恿下,我和当地的一个中年富翁同居了,不久我别无选择地嫁给了他。结婚那天,接到高峰的电话。拿着电话的手直发抖,富丽堂皇的别墅和身上洁静的婚纱,也一下子都暗了下来。
萌萌,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该结婚了!高峰在电话那头连连说。
富翁睡了,我的血直往上涌,看着富翁安然得像小孩子一样。我恨不能给他注射一针,让他永远睡着。那样,他就不会有伤痛了。
新婚之夜,我哭肿了双眼。
第二天我顺着昨天的电话打给高峰:高峰,对不起!我已经嫁人了!
不可能!他仍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你说过不和我分手的!
我没有骗你。我双唇颤动着说,我真的嫁人了。是阿灵给我介绍的,要不你问她。
那,你爱他吗?
你说呢?
要我说,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有时不需要爱,也不是爱。
你片面。
爱常常是不理智的。
算你全部说对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
放了电话,高峰的话像江河奔流,拍打着我的心。
既然你成为人妇,以后我离你远点。三天后,高峰再打电话给我,就这一句话。以后我就真的久久没有高峰的消息。我想补偿他,向阿灵打听他,也一时没有了阿灵的消息。
这个世界,我忽然觉得好孤单,像只受伤的孤雁。
直到后来,我参加了“重走长征路”旅行团,在一座由古老的旧庙改成的“山坡小学”昏暗的教室里,我非常惊愕地见到了破落的土墙上,贴着的高峰那苍劲有力的书法。
明净高爽的蓝天,浅淡的白云自得悠闲,凄凄惨惨的校园,一切显得悲凉。这里出现了高峰的行踪,我潸然泪下。我流眼泪,因为想起了他和我的过去。当即我打电话给我先生,他表示自愿给“山坡小学”捐赠五十万元。
一颗高大的歪脖子大树边的水面上,高峰的头颅映入我的眼帘。在夕阳的余辉中,小水塘泛出金黄的光,高峰和水牛一起沐浴,他静静地看着对面岸边的女教师,含笑的双眸遮掩不住平静和从容。土坝上几个放学后仍在玩耍的孩子天真稚气的脸,清脆欢快的笑声,感染了周围的空气。
高峰伸开双臂和水牛在水里戏闹,那水声虽让人听来刻骨铭心,却如一股清泉在我心底流淌。
那乡村女教师,脸上野草般宁静,目光垂柳般柔情,身姿柔软婀娜,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朝着高峰发光。
高峰仿佛在这里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看不出他过去常挂在脸上的那种漂荡感。
高峰!我禁不住向他挥手。他撇下水牛上岸。
“你还好吧?”我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头,与高峰谈起了爱,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高峰始终显露着笑脸,陪他微笑的同时,泪水早已经打湿了我的心房。
七
半年后,“山坡希望小学”落成剪彩。当地政府盛情邀请我和先生前往出席剪彩仪式。
没有见到高峰。校长说高峰去了更边远的边陲。他说“山坡小学”有希望了,他去更需要他的地方。校长说,高峰像头大雁,飞来飞去,不留名,不要利。
晚上我和那位乡村女教师睡在一屋,她说到高峰,脸上露出不舍与甜蜜。看得出来,她喜欢高峰。她直言不讳地说,我爱高峰,但他心里已装有一个人。
回到深圳我就离婚了。踏过一次红军先烈的足迹,两次到山坡小学,完全就变了个人。
可是,当我找到高峰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晚了。
在一所设在旧式宗祠的小学校舍,我看到了阿灵,阿灵比我先到,她正带着一群学生用报纸糊墙壁,原来她在为自己准备新房。
新郎是高峰。阿灵和高峰结婚!
阿灵本厌倦了昔日向往的城市生话,带着全部细软十万元投奔支边模范教师高峰。立志跟高峰一样做一名帮穷扶困的好老师。高峰接过钱,不知所措,竟然说,不如我们结婚吧!阿灵愣了几秒钟说,那我以青春和热血做嫁妆!
阿灵毫无掩饰地对我说,萌萌,我说过,男人就要像他这样!
她说的他是指高峰。
然而,我再看高峰,他脚上穿着一双旧得发白的解放鞋,没穿袜子,下身穿一条过时的肥大军裤,后面的屁股松松垮垮,而且有些泥土和污垢。
阿灵说过,屁股松松垮垮的男人懒惰和散慢,现在她说,高峰是男人,更是领头的大雁。
我眼睛一片湿润。
留下离婚全部所得二十万,感动得涕泪交汇的高峰,硬要我给不久的将来就要大动土木兴建的又一所希望小学题写校名。大毫醮满浓墨,我挥动手臂竟然舞出这样六个字:学习大雁精神!
放下笔,我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起来!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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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视着他的脸,像十几岁读初中时凝视他的脸一样,充满好奇和猜想。不过,那时候和现在有所不同的是,我不好意思看他别的地方,而不像现在,我接下来就志得意满地看他的别的地方。二十岁时起,我在大学读书,看一个男人就从看眼睛开始。我从看男人的眼睛开始对这个男人进行研究,要是他的眼睛能让我释放出一些东西,我就打算同他交流。尽管这样,后来我还是被一双眼睛给骗了。那是我的初恋。
现在每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不再只看他的眼睛和所谓的别的地方。随着自己日渐成熟和羽翼丰满,我对男人的研究发生了根本变化。我知道现在很多男人学坏了,都很会装,演技都很好,所以眼睛不再是心灵之窗,也就是说,看男人的眼睛不再看得到他的灵魂了。所以有一天,我的亲密学友阿灵说,看男人要看他脚上穿的鞋子,还有他的屁股。我听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其实,我这是对她的不屑,她毕竟很不自重,大学时书不好好读,被外面的男人包养着。即使是现在出来打工,也是和一些男人纠三缠四。
阿灵说,男人的鞋子体现男人的品味。这话我信。对男人的屁股一说我不以为然。
阿灵见我不解接着说,男人的屁股是男人的后花园。如果一个男人的屁股看上去松松垮垮,那通常就是这个男人懒惰和散漫的象征。
这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我竟和阿灵一起看起他穿在脚上的高级意大利皮鞋,苹果牌裤子裹着的屁股来。阿灵点点头说:“男人就要像他这样!”说罢就走了,留下我凝视他的脸。看清他的脸,我一下子怔住了。几年不见,他变得面目全非。
萌萌?是你!他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
他知道我在注意他,他干脆不动,大有索性让我看个够的意味。
就这样我们又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的少年时代。与此同时,我们的关系也算正式公开。
我是抱着有一个美好前程,带着对生活的美好印象到深圳的。之前,听说过深圳没有多少人是土生土长的,整个城市像一个凡事皆有可能创造的大温室。还听说,上帝对到深圳的女人真是太仁慈了,女人嫌自己不漂亮可以美容整形,女人不够味,可以通过浓妆艳抹来调和,即使是个矮子还可以穿高跟鞋来挺拔自己,连胸不够高挺还有硅胶帮衬。
在深圳,女人想不可爱,想不性感,想不妖艳都好难。那么到这里的男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到了深圳的男人,一切就得靠自身的硬功夫。只要你硬,机会总是多多。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现在想起来他是有硬功夫的。
他就是高峰。他曾经许多年做我的邻居,我们曾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三年,他读高一,我读初一。后来,他考上了异地的一所有名大学。
二
萌萌,那个男人是谁呀?简直太帅了!工友说。
哪有啊?哪有你说的那么帅?你别太夸张了。我自鸣得意地说。
真的。他是哪个部门的?我们宿舍的都羡慕你!
是吗?我说,也许只有你们这帮河南妞,才喜欢高峰那类型的。
喔!我知道了,他叫高峰!她说。
在公司的草坪上,我被几个同办公室的女工友围着,说到高峰,她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表情就像花痴。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尽管如此,我对她们的审美不以为然,工友们口中帅呆了的男人高峰,其实就是我青梅竹马,在一个村长大,甚至两个人的家是门对门。
即使我认识他二十年,现在面对高峰旗帜鲜明的追求,我只是反馈出六个字:麻木,没有感觉!
终于有一天,我对高峰的态度让人看出来了,她像是拿住了把柄,像是要钻空子。
她就是同我一个办公室、负责手工课的跟单员果子。她锋芒毕露的眸子,把我和高峰之间的一切看在眼里后,突然变得活跃起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果子向高峰献媚,我的老乡看到了就对我说,萌萌,你要小心,到手的咸鱼会飞。
什么?果子喜欢高峰?好哇!我知道高峰是个死板的人,他不会和果子有戏,但我不服气。她果子一个高中生,凭什么喜欢高峰?既然她喜欢他,那我就偏偏要和他在一起,活活气死她!
高峰正在绞尽脑汁策划跳槽。我突然对他说,过去我们青梅竹马,现在我们是男女朋友。高峰,为了我,你就留下来,安心做下去吧!
终于,高峰和我牵手。我们手牵手从果子面前走过,果子红着脸把头偏向一边,我露出颇有成就感的得意笑容。
偷偷爱着我的向守志,觉得我古怪,守志只得把目标转向果子。果子嘴一歪说,萌萌都看不上你,你竟敢斗胆追我,省省吧你,想吃天鹅肉啊!
向守志气得连行李也不要,屁股一拍,脚一跺,出厂去了!
果子却尾随他,从后面箍紧他,说别冲动,我只是考验考验你!
也就在这个晚上,在闪烁的星光下,高峰从我背后紧紧地箍住了我,滚滚发烫的嘴唇包住了我的嘴。
三
十一点门卫在走廊上喊熄灯。我放下书拉好被子,闭上了眼睛。随着宿舍楼那头向守志的几声疾呼,楼道响起了“咚!咚!咚!”闷雷似的脚步声,而且一声比一声响,还伴随着雄性的喝彩声,我好不容易才听清向守志浑浊的声音:“别睡了,有流星雨看哪!”
流星雨?我这辈子还没看到过流星雨呢!大学里本有次机会却错过了,这次岂能再错过?去!我赶紧穿衣服时,姐妹们已经纷纷挤出门了。我麻利的找到眼镜,三步并做两步攀上楼顶……
黑夜里人声鼎沸,人头涌动。天上的星星像我们的眼睛一样闪亮,我们一双双发亮的眼睛仰视天空,朝着不同的方向扫射,哇!哇!大家欢呼雀跃,兴奋的浪潮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数来数去,总共看到六颗流星,好不得意,不知是谁说,我怀疑其中的一颗一定是眼花而产生了幻觉。不管幻不幻觉,阿门!我是真切地对着天空,虔诚地为自己和高峰许了愿。
许完愿,我在找他。他竟然就在我身后。我看清身后穿得千奇百怪的人堆中,他旁若无人地裹着棉被!
一些人说着腰酸背疼脖子抽筋之类的话,然后就陆续散了。
我扭扭头,安慰着脖子。高峰过来发出惊恐的笑声。原来他发现我脚上的拖鞋,颜色不同。
他送我下楼,回到被窝后,又听到他的声音在楼上响起。
这一夜,梦做了很长,梦到和高峰一起看下雪,他头顶棉被,双手拉开被角,像头展翅飞翔的大雁。
四
大雁飞走了。
今天,我觉得自己当初对爱情的动机很滑稽可笑,这种荒唐的必然,给年轻气盛的时代打下了后悔的烙印。
伴随着向守志和果子同居的消息在厂里传开,厂里也张贴出了新的人事令:向守志得到了重用,调到工程开发部当二把手,成了高峰的上司。连最不出色的跟单员果子也得到了重用,成了专门管我的副主管。
我心酸地对高峰说,厂里的发展空间太窄了,我们跳槽吧!
高峰却很犹豫:在哪干不都一样吗?
听了这话,我火热的心如同到了三九寒冬。
青梅竹马并不意味志同道合或人生目标相同。意识到之后,我与高峰有了明显的分歧,虽然爱情甜蜜。
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工作压力和生存压力,尽管喜欢压力甚至热爱压力,但我讨厌在果子和向守志的眼皮底下承受这种压力。
可是知足常乐的高峰,他精神状态正好与我相反,他现实,深圳是别人的城市,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为生存匆匆而来的过客,说不定哪一天就匆匆地回去了。
我越来越觉得高峰很陌生,跟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一旦有了陌生感,我觉得感情随之就会出现危机。
我想回家!高峰把这句话常挂在嘴边,我当他是个刚扯下奶头的孩子恋母了,随他说说。
可是,“我想回家”这句话,像点燃的导火线带着浓浓的火药味随时在我耳边炸响:我要回家!
你回家能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我一个大本生,回家有的是专长!他坚决地说。
我简直和你无法沟通!我说。
那就分手吧!他说。
分手?我说,你回家就是想和我分手?我不会和你分手的!我这样说,是听说高峰要被调到手工课当一把手,我不想他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可是就在知道他的人都对他充满热切期待时,他还是不停地说出“我要回家”这句让人失望的话。
你要真走,或许此后我再也不会喜欢你!我说。
你别威胁我。你不会的。你都说了不会和我分手!
你别说得这么自信!
高峰坚持要走,那一夜,我哭了,偷偷的,谁也没看见。
仲夏的傍晚,残阳如血。红花山公园的草坪上,高峰若有所思地在我身边躺着,双眼凝视着即将消失在夜色里的天空。他双手舒展着,双脚叉开,像一头飞翔的大雁落在草坪上的倒影。
你说,一个人平凡与不平凡,用什么来衡量?他说。我看了他一眼,本想说,你两手空空地回家去就是一个平凡的人,你当手工课主管,将来有了更大的发展,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但我没有说出口。
突然他弹簧样坐起,双手筒成喇叭对天长啸:啊!
他不满足于做一个寄人篱下的部门主管。我知道他心中压抑。他想将心中积压多时的压抑叫出来。于是他又弹簧一样站起来,像一头受到强烈刺激的狼,张开血红大嘴用最大的声音向山顶叫唤,他希望知道他的人都听到他的呐喊。
高峰走了。泪水浸透枕头。我只得默默地伤心。怕有人无意间对我问起他何去何从。我的担心纯粹多余,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去留。
整个夏天,我的心情都沉在他的狼狈中。
五
高峰回家了。我对与高峰的分歧仍难以理解,更无可奈何。但是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算数,我一直未理他的电话和书信。
他回到家乡,当了一名小学代课教师,月薪不到在深圳的八分之一,过着一种近似与世无争的太平日子。时间一晃过去一年。
那天,他打电话给我,我很随意地问,高峰,暑假了你在做什么?他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说白天搞双抢,晚上守校!
听着!听了你的话,我要晕了!
晕吧!他先挂了。
我凄然冷笑。
夜深人静,我仍百思不解,人与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最后我哭了。我这个内心异常坚韧的女孩子,次次为了他哭泣,这次哭得几乎要崩溃。高峰,你回头吧!无数个不眠之夜,我在心里无数次默念,高峰,你回头吧,过去的一切,我可以抛置脑后。
高峰就像是一头飞向远方的大雁,千呼万唤终不回。我的心中像有一道流星划过,突然间有一种永远失去的感觉,而且失去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到如今,这个感觉像一道伤痕,永远没有愈合。
那段日子虽然过得像喝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味,但我并没有忘记两个字,那就是,坚持!我坚持对他的思念,虽然思念像飘逝的流星,划过心头,划向别处。
六
又一年不知不觉过去了。我已经习惯了没有高峰打搅的日子。我放弃了思念,选择了思考。终于在阿灵的百般怂恿下,我和当地的一个中年富翁同居了,不久我别无选择地嫁给了他。结婚那天,接到高峰的电话。拿着电话的手直发抖,富丽堂皇的别墅和身上洁静的婚纱,也一下子都暗了下来。
萌萌,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该结婚了!高峰在电话那头连连说。
富翁睡了,我的血直往上涌,看着富翁安然得像小孩子一样。我恨不能给他注射一针,让他永远睡着。那样,他就不会有伤痛了。
新婚之夜,我哭肿了双眼。
第二天我顺着昨天的电话打给高峰:高峰,对不起!我已经嫁人了!
不可能!他仍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你说过不和我分手的!
我没有骗你。我双唇颤动着说,我真的嫁人了。是阿灵给我介绍的,要不你问她。
那,你爱他吗?
你说呢?
要我说,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有时不需要爱,也不是爱。
你片面。
爱常常是不理智的。
算你全部说对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
放了电话,高峰的话像江河奔流,拍打着我的心。
既然你成为人妇,以后我离你远点。三天后,高峰再打电话给我,就这一句话。以后我就真的久久没有高峰的消息。我想补偿他,向阿灵打听他,也一时没有了阿灵的消息。
这个世界,我忽然觉得好孤单,像只受伤的孤雁。
直到后来,我参加了“重走长征路”旅行团,在一座由古老的旧庙改成的“山坡小学”昏暗的教室里,我非常惊愕地见到了破落的土墙上,贴着的高峰那苍劲有力的书法。
明净高爽的蓝天,浅淡的白云自得悠闲,凄凄惨惨的校园,一切显得悲凉。这里出现了高峰的行踪,我潸然泪下。我流眼泪,因为想起了他和我的过去。当即我打电话给我先生,他表示自愿给“山坡小学”捐赠五十万元。
一颗高大的歪脖子大树边的水面上,高峰的头颅映入我的眼帘。在夕阳的余辉中,小水塘泛出金黄的光,高峰和水牛一起沐浴,他静静地看着对面岸边的女教师,含笑的双眸遮掩不住平静和从容。土坝上几个放学后仍在玩耍的孩子天真稚气的脸,清脆欢快的笑声,感染了周围的空气。
高峰伸开双臂和水牛在水里戏闹,那水声虽让人听来刻骨铭心,却如一股清泉在我心底流淌。
那乡村女教师,脸上野草般宁静,目光垂柳般柔情,身姿柔软婀娜,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朝着高峰发光。
高峰仿佛在这里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看不出他过去常挂在脸上的那种漂荡感。
高峰!我禁不住向他挥手。他撇下水牛上岸。
“你还好吧?”我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头,与高峰谈起了爱,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高峰始终显露着笑脸,陪他微笑的同时,泪水早已经打湿了我的心房。
七
半年后,“山坡希望小学”落成剪彩。当地政府盛情邀请我和先生前往出席剪彩仪式。
没有见到高峰。校长说高峰去了更边远的边陲。他说“山坡小学”有希望了,他去更需要他的地方。校长说,高峰像头大雁,飞来飞去,不留名,不要利。
晚上我和那位乡村女教师睡在一屋,她说到高峰,脸上露出不舍与甜蜜。看得出来,她喜欢高峰。她直言不讳地说,我爱高峰,但他心里已装有一个人。
回到深圳我就离婚了。踏过一次红军先烈的足迹,两次到山坡小学,完全就变了个人。
可是,当我找到高峰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晚了。
在一所设在旧式宗祠的小学校舍,我看到了阿灵,阿灵比我先到,她正带着一群学生用报纸糊墙壁,原来她在为自己准备新房。
新郎是高峰。阿灵和高峰结婚!
阿灵本厌倦了昔日向往的城市生话,带着全部细软十万元投奔支边模范教师高峰。立志跟高峰一样做一名帮穷扶困的好老师。高峰接过钱,不知所措,竟然说,不如我们结婚吧!阿灵愣了几秒钟说,那我以青春和热血做嫁妆!
阿灵毫无掩饰地对我说,萌萌,我说过,男人就要像他这样!
她说的他是指高峰。
然而,我再看高峰,他脚上穿着一双旧得发白的解放鞋,没穿袜子,下身穿一条过时的肥大军裤,后面的屁股松松垮垮,而且有些泥土和污垢。
阿灵说过,屁股松松垮垮的男人懒惰和散慢,现在她说,高峰是男人,更是领头的大雁。
我眼睛一片湿润。
留下离婚全部所得二十万,感动得涕泪交汇的高峰,硬要我给不久的将来就要大动土木兴建的又一所希望小学题写校名。大毫醮满浓墨,我挥动手臂竟然舞出这样六个字:学习大雁精神!
放下笔,我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起来!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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