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求谈论《水浒传》者，最使我有点儿不知所措。此并非因缺乏可谈之事而困惑，而是因可谈之事太多，不知从何说起，故而踌躇不决。
　　无论如何，此乃一部大作，论其由来，若将今之《水浒传》其物成就之前次第述之，乃非一朝一夕所能尽也。又其儿孙辈著述即《水浒传》成书后，追其后、改其调者亦不乏其人。又，若谈戏曲和《水浒传》对日本的影响，又出奇之大，亦非小事一桩。关于《水浒传》异本一事，日前已为《早稻田文学》写一概略寄去。此亦仅为我眼之所及也，此外，很难想象又有何种之本。例如，为《水浒传》诸豪杰所灭之恶棍王庆，普通本写其排军出身，因恋童贯之女而获罪，但金阊本上则写他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出身。高俅命王庆同恩人柳世雄决战时，佯装失败，而王庆不听，最后招来杀身之祸。二者差别甚大。总之，普通本王庆一般稍显滑稽，其他本仍写成豪杰气，调子很不一样。基于此种缘由，尚有各种异本，则很难搜求，亦不可预测。因而，《水浒传》其书成立之说，仅本以寡闻浅见，有堕入井底蛙之虞。又，若论《水浒传》与画，宋末元初已有宋江等人的画像，此后亦有相当高超的画家加以描摩。在日本有北斋①和芳年等所绘。仅此一条，已有很多话题。多胡逸斋因持有清陆益庵《水浒传图》，至今此画卷仍为某家所保留。此种可论之事甚多，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我只想略略谈谈《水浒传》的事。这样一来，似乎就是评了。这个“评”有点叫人讨嫌。金圣叹是个争强斗胜、能说会道、我行我素的汉子，但又一个劲随便乱说，强词夺理，夸大事实（古来之论）。很多人对圣叹之言信以为然，而且除圣叹本之外的普及本几乎都消失了。圣叹之评遮蔽了众人的耳目。圣叹之评完全超出常态，无论何事都弄得很有趣味。他把作品中忠诚之人宋江，说成是阴险狡猾的恶人，把粗野无理、令人头疼的李逵捧为上宾，完全是一种非道学的反叛意义上的趣味性。本来对于稍有反叛气的书作如是评，说有趣倒是相当有趣，圣叹之前作过评的李卓吾，此君亦非道学之人，但比起圣叹要老实得多，他的评也还是挺有趣的。所有这些，皆为饮他人之酒而醉后絮语，借他人之笛吹自家之曲，暂且搁置不问。我的评不是属于此类，而是尽量避免带有批评的意味，也不一味讲道理。
　　梁山泊豪杰共有一百零八人，观其名，想其人，颇为有趣。宋江是总头领，他出身小吏，一向无大材志，但在书中他却被写成天生做他人头领的料子。因为稍会点儿武术，成为孔明、孔亮二人的师傅。孔明、孔亮实在纤弱，比武中被打倒，又为呼延灼所活捉。由此可知宋江的低能。论智慧没智慧，因目光短浅，救了一个不该救的女子，因此为自己和自己的朋友花荣带来了困难。但宋江谦恭待人，常常将功劳归于众弟兄，一直埋没自己。兄弟有难，挺身相助相救，因而，众兄弟为了宋江，勇者挥其勇，智者致其智。自己虽一无所长，但深通致众招士之道，此乃真正人中之长也。宋江即被写成如此之人，而把卢俊义写成了常常对一百零六人白眼视之，一味意气用事。吴用是军师，像《三国志》中的孔明，是军师型的代表人物。公孙胜不光会使魔法，请看看历代史书，中国真命天子起事时，常必有异人佑之。而救宋江者正是这位脱俗之人。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及其他许多勇将，皆显示其武，而柴进、李应则显示贵与富。鲁智深是禅僧，武松是行者，此等人至死不渝其节，乃其人本来所具有之品行也。戴宗等牢狱官各带狱官之气。三阮、二张、李俊等，无论如何均像水上之人。李逵愚痴非常，石秀聪明过度。解珍、解宝乃猎人气质。史进和尚气质，老好人。燕青极其伶俐，洒脱。陈达、王英之流除山寨王一招之外，别无他能。时迁乃小贼，白胜乃小赌徒。这些人物也都各有代表性。详言之，杨志乃大家破落子弟，性格儒雅。石勇恃强而无能，只凭意气，将天下人视为草鞋底下之泥。虽一时豪气，但说出此等大话的人，每每干不成大事。此乃世之实态也。
　　此种人等，即各阶级、各职业、各自不同风格之人物网罗一处，有各自之根本，各自之境遇，各自之才能，各自之趣味，各自之因缘，七颠八倒，喜怒哀乐，构建了《水浒传》宏大有趣的场面。以一部书映照一时世，此种伟大之气魄，磅礴弥沦，遂成一百二十回之大块文字矣。
　　民家旅馆楼上的纠纷，和一部分世相并无不同。此种事在社会上占很大比例。作看对此大笔挥洒，墨渖淋漓。这就是《水浒传》的手法。然而，一百零八人之外，自高俅、童贯之辈，至淫妇金莲、巧云，新女之段三娘，旧女之琼英，理想之淫棍西门庆，粪和尚斐女海，狡猾的王婆，女伶白秀英，善良家奴叶清，柔弱的美术天子徽宗，一代名妓、实有之人李师师，厚颜无耻的方腊，不便招惹的王庆，奇怪的山师李助，地痞无赖段二段五，凡人金老，飒爽英雄萧嘉穗，洒脱之高士许贯忠，机巧聪明之费保，以及其他百姓小吏，数不胜数。世间之实相，奇观、险处、平处，皆表现得活泼透明。故云：有《水浒》一部，可不要后进小说几十百部。又云：欲知中国事，读懂一部《水浒》，胜过读过几部历史书。其缘由均在于此。
　　因此，说《水浒传》是理想的，罗列的，构成的，教训的，劝惩的，这种说法未必正确。重忠义而多造反气，尊儒道亦有社会主义成分。既有功名欲，又有非功名欲。既是高蹈的，又是殉道的。既于鬼蜮之境燃起凶焰百千丈，又于解脱之地笑迎春风独自凉。即以此一篇诠释一世界矣。然此乃大体上为一大悲壮史无疑。以喜剧性情节贯彻始终，并非全然无罪。其所以深刻透彻，因一大悲剧而终，方可保留其不可遗不可没，不可遣不可埋之精神风韵。
　　即传中总头领宋江，起于小吏，经历被处于死刑之危险，一旦成为绿林之人，据本心正义而行事，以此诚实之精神作动力，而抑压部下众多不平、受朝廷招安而服从征辽之战事。因小军人怒朝廷命官所为之私而斩之，宋江由重节制而恐嫌疑，有挥泪斩小军人一段。宋江是这样的人。后征辽，辽国有欧阳侍郎者，以宋国执奸权终不足以有为说宋江，劝其与辽结好。欧阳侍郎所言实际颇有道理，故军师吴用等为之心摇。而宋江屏除其诱惑，犹尽忠于宋朝。接着灭田虎，攻王庆，备尝艰苦，为挡奸佞之路而不出世。不，不仅如此，且微官贱秩，实对部下亦觉愧怍，宋江亦有大郁闷也。部下猛勇者有云再归梁山，宋江挺身而出，抑止众人，实为可悲。方腊作乱，出兵征伐。至此，诸将土陆续战死，或战死或誓死以就敌之锋镝。此虽未明记，不论怎样，自攻方腊之后，诸将士之死亦同于清井田河原饮水作别后，武田之将士多死于长篠②。此间如李俊，于榆柳庄另结一帮人，以备他日远征外国。此前，公孙胜离去。攻方腊事毕，宋江失掉众多兄弟，幸得回京。燕青中途亡命，鲁智深死，武松病废，林冲发疯，杨志死，宋江所可赖者，皆无用之辈。然后竟成楚州安抚使，终于功成名显。但奸臣们不愿让宋江活着，先由天子赐酒，暗害卢俊义，次欲杀宋江。宋江悟此，遂饮之，使头号勇武者李逵相伴，而不使身后起纷纭也。
　　其所死实乃悲壮淋漓，因有此一桩，故致使《水浒》这一大块文字神灵活现起来。一生困苦，夹持于部下与朝廷之间，备受艰辛，终得以伸其志。失去众多兄弟，终无罪而赐死，复有如此无情之事乎？至此，有血性者将真谋反，身死而无所悔也。然宋江于此犹忍，从容仰毒。中国日本不古，复不见悲壮凄惨之情景也。读者所想又复不一样，宋江永远是值得同情之人。燕青、公孙胜、李俊，皆为智者，见解种种，而批评各异。非至此则不见《水浒传》真骨头真面目也。光有七十回“梁山泊英雄取义”亦无足挂齿矣。
　　至宋江受招安为全书之大转斩，此有宋江于李师师家作《咏雁词》一事。后攻破辽、田虎、王庆之后，有《秋林渡燕青射雁》一章，宋江再作《咏雁词》。其后攻方腊，于琐细之中表现自然之机微。其词颇为动人。今之《水浒传》为谁人所作亦不可知，但其故事宋末已经存在，经元至明渐已定型。本来元时杂剧为十二科，神仙造化、隐居乐道、披袍秉笏、忠臣烈士、孝义廉节、叱奸骂谗、逐臣狐子、刀赶棒、风花雪月、悲欢离合、烟花粉黛、神头鬼面，即此也。《水浒传》作为小说稗史，殆含十二科而不漏。此所以自成大观也。
　　（节选自《书斋闲话》，中华书局）
　　① 葛饰北斋（Katsushik hokusai 1760～1848），江户后期浮世绘画家，生于江户（东京）本所，葛饰派之祖。其画作具有超拔的表现力和大胆的构图，版画方面风景画、花鸟画，肉笔画方面美人画、武者画杰作无数。
　　②爱知是东部南设乐郡凤来町地名。天正二年（575），德川家康和织田信长联军，使用新造的大炮打败武田胜赖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