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怪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eiweiwei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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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对结婚十三年的丁克夫妻去厦门赴老友婚礼之约,突如其来的台风打乱了一切安排。正当她独自气恼焦虑的时候,门铃乍然响起,门外竟然站着一个穿着黑熊怪人偶外套的男人,他是谁,他要干什么?


  飞机晚点四小时;飞行时间,两小时十五分;飞行距离,逾两千公里;知音银卡用户可增加积分,约一千零五十;目的地,厦门高崎国际机场;预计降落时间,二十一点三十分。
  乘客王泽月,座位号26A,女,中年,短发有轻微烫染痕迹,淡妆,职业套裙、红底高跟。此行已购最高保额出行险,无托运行李,全程系安全带,从未放下座椅靠背,点两次速溶咖啡,均不加糖,晚餐只吃冷餐盒内小份水果,偶尔双唇紧绷,法令纹明显,面露愁容。
  因航班延误,乘客王泽月有极大可能赶不上厦门机场星巴克咖啡店的营业时间。于她而言,一是,何以解忧,唯有咖啡;二是另有一番道理。大致如此:如果你乘坐的航班是周五下午从首都机场起飞,如果你持续劳累内分泌失调,如果你事情多得每周的六个工作日都把便利店外卖沙拉作为午餐,如果你携周五便利店特供特价款的蛋黄酱配圆白菜沙拉这种中西混合搭配的食物乘出租车去机场路上恰逢首都毫无预兆的交通管制,如果你在因交通管制行驶缓慢的高速公路上因为饥饿头晕眼花并十分想念碳水化合物,如果你终于想起手提包内还有一份沙拉但发现一次性塑料餐盒已被挤压变形,如果你在出租车后排座位费力拆开餐盒的保鲜膜而司机刚好急刹车,如果你没控制住圆白菜丝而让车内后排地板均匀撒上半盒寡淡的蛋黄酱配圆白菜沙拉,如果你用光化妆包内昂贵的本用于卸妆的香水纸巾勉强收拾好车内残局后随即抬头看见后视镜里司机嫌弃的目光,如果你没忍住宣告自己必须投诉司机的糟糕车技和恶劣态度而司机也刚好没忍住抱怨说从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女人,如果你因为与出租车司机吵过架下车时不敢讨要车费找零,如果你在默算被司机占了多少钱便宜时得知丈夫并未按你们的约定时间到达机场出发大厅(他的理由同样是交通管制),如果你在出发大厅遍寻无人的长椅未果时得知航班预计晚点四小时,如果你丈夫姗姗来迟时并没为迟到道歉反而欢天喜地地表示航班怎么这么好刚巧也晚点,如果你们夫妻在机场贵宾厅候机你却因莫名其妙的赌气错过贵宾厅的免费自助晚餐……如果所有这些“如果”都是真的,如果是这样的一天,你确实需要一杯星巴克缓解情绪,且双倍浓缩最佳。
  乘客崔全松,座位号26B,男,中年,比实际年龄稍显年轻,着装系商务休闲风格,即,着衬衫、无领带,上衣下摆不必掖进裤子,卡其休闲裤,彩色拼接麂皮鞋,为私家设计师出品款式,设计感体现于鞋带——为莫兰迪色系中较高雅的灰绿。
  崔全松与王泽月,夫妻关系,结婚十三年零五个月,无子女。
  起飞后,王泽月把这番为什么需要咖啡的道理断断续续讲给崔全松听。崔全松打着瞌睡听王泽月讲,领会其精神大意。
  王泽月喝光空姐送来的第二杯速溶咖啡后,根据十多年喝咖啡的经验做出判断——“这是一杯叫作咖啡的糖水,关键,它并不甜,因为我没加糖,所以,这是一杯苦水。”
  崔全松对“苦水”没兴趣,理论上人类只会倾吐苦水,比如王泽月正在做的。崔全松回应已经喝光两杯“苦水”的妻子,“落地后,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你买一杯真正的咖啡。你千万不用现在就担心机场的咖啡店会关门。就算它关了门,我们去市区也能买嘛。况且,就算没有星巴克,还有月巴克,没有星爸爸,还有星妈妈、星宝宝、星爷爷、星奶奶嘛!”
  王泽月说,“道理其实是这样的,看来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我登机前就在手机上用APP查过位置信息,厦门机场的星巴克就在到达大厅出口位置,我们去那里买,会无比方便,就像回家在楼下取信件一样,顺路,不费事。要是去市区,那就更晚了。还得打车专门去找,如果再遇上不耐烦的出租车司机,更是给自己主动添堵,我今天已经被出租车司机添过一次堵,我不想换个城市还得跟出租车司机斗智斗勇。不是我的地盘我怎么作主?我的智慧和勇气都得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且厦门,旅游城市!什么是旅游城市?就是这里的出租车司机都经过一种训练,他们天然相信外地游客是可以欺负的蠢货,是可以带着随便绕路的路痴,是从不用手机导航的原始人。费钱事小,绕来绕去,说不定本来还营着业的星巴克就关门了。此外,还有一连串问题,比如赶不上酒店的最后入住时间。本是说好的,房间最后保留到22点,当然这种规定不可那么当真,只怕万一遇上不讲情理的前台小妹,胸大无脑、每月赚的没有花的一半多,那种小妞,听不得两句好话,手会哆嗦,怀中小鹿会乱撞,不知怎么就把我们的房间给了别人,那人家可就真是赚了,明明是我在网上翻来覆去找到的视野最好的套房。全厦门再也没有房间比那间套房更棒了。当然它旁边那间也还OK,所以我用那间作为我们退而求其次的plan B。我总是有plan B,你知道的。只是在plan B看日出的角度,会比最佳套房偏离一个十度的锐角,意思是眺望鼓浪屿与太阳的构图将不构成黄金分割……”
  崔全松一边听,一边笑着扯开眼罩。眼罩勒上他额头,上面是熊本熊图案。这种卡通玩意儿他还有几箩筐,都是可以扔掉的破烂。他甚至还留着大学时打篮球赢来的玩偶——一只长耳朵棕熊,哦,不对,崔全松纠正过好几次,这是一只袋鼠,看见没?还有育儿袋,他甚至曾经真的从育儿袋内掏出块篮球奖牌——崔全松玩篮球以来收获的唯一一块奖牌,法学院第一届篮球友谊赛铜奖。参赛队伍共三支,而他们的队伍是铜奖!那又如何?奖牌也是由学院领导正式授予,属官方奖励。
  崔全松坐上飛机,便将熊本熊眼罩妥帖佩戴,欲小憩。去年他去日本出差一周,未听王泽月临行忠告,仍是任性带回一行李箱日本设计中国制造的小玩意儿——真的都只是些小玩意儿。比如一个撅起大屁股的比基尼女优玩偶,可以在泡面时用臀部帮你压住杯面纸盖;比如豆腐切丝器,事实上夫妻两人从来不吃泡面也不吃豆腐,两人同时对豆制品过敏;再比如压力发泄球,特殊塑料制作,耐摔不会破,只是砸地板上会变得非常像黄绿色鼻涕;粘在玻璃上也不掉落的橡皮超人,紧身内裤外穿,没有披风,臀部比泡面女优更显眼。还有一对可以放在车顶做装饰的兔子耳朵。王泽月并不认为他们那辆黑色凯迪拉克旗舰商务版三厢轿车适合这对粉红色耳朵和纯白的小圆尾巴……如是,这些小东西从中国漂洋过海到日本售卖、从日本漂洋过海抵达这个中等偏上北京家庭,此后,其命运轨迹便已注定一无是处,不过是从储物间走向垃圾箱。   包括这副眼罩,但也不包括这副眼罩,因为它眼下貌似派上用场,正在发挥价值。崔全松果真相信熊本熊卡通眼罩足够体现他的品位吗?眼罩纯棉、全黑,熊本熊的两只小圆耳朵支在眼罩上方,替佩戴者遮挡眉毛。这只名为熊本的虚构之熊,尊容大致如此:面黑、眉白,眼白敞阔,眼白内不怎么严肃地印上两个黑点,权当眼珠。崔全松的微信里装有几套熊本熊的表情包。所有表情图里,熊本熊都大张熊嘴,并不见一颗熊牙。
  他说:“视野最好?这您都能在网上查出来!我太太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为这次出行操碎了心。”
  “这还用说?你知道三百六十度全景展示吗?现在是个用手机的人都知道……”


  落地不平稳,机舱内始终有婴儿撕心裂肺地哭。如果婴儿票价始终只需要成人票价的一折,飞机上的哭闹声就永远不会止息。25A的乘客是一名孩童,其机票应是五折购入,儿童票,性别不详,但可知其对小舷窗的遮光板兴趣浓厚。遮光板被空姐打开后,王泽月就一直在听前排的童声重复:“妈妈,我们要落在水上了呢!妈妈,我们马上要落在水上了呢!”
  童言无忌,但愿是的。王泽月想,闭上眼睛,似乎五脏六腑都在海水里涤荡。又想,到这个年龄,三十八岁,持续两天以上的熬夜加班此后需坚决避免,昨天干到九点,前天干到十点,工作量并不繁重,只是进度缓慢,手下两三个员工与三五个实习生性格各异,作风彼此抵触,难以达成统一步调,作用力相互抵消……身为负责人,虽说尽力协调,查漏补缺的事却从不中断、一样也省不了,如是时间飞快消耗,加班便不稀奇。如果倒退五年,每周工作八十小时以上,看腻了凌晨三点北京东三环的风景。晚上做PPT到天亮,精确到每个逗号都是半角符号,绝对不会出现一个全角标点。六点洗过澡,往头发上喷香水,照样能精神焕发奔赴机场,还能赶上上午十点在另一座城市的PPT演示,那时的人和那时的PPT,一样新鲜出炉,新鲜得如烤面包,没人舍得摇头说不好。
  飞机剧烈晃动,这是尘埃落定前,关键的、最后一次的晃动,可类比为性爱中的射精、跑步比赛撞线,也是起落架砸上跑道的一瞬。这刹那过去,所有肉身凡胎,就都算平稳着陆就此安稳,哪怕飞机呼啦啦往前冲刺的速度似乎比在空中更明显,也不过强弩之末的架势,偃旗息鼓亦不消多时。唯有王泽月,体内的海水仍在酝酿海啸,女性的直觉预感往往比天气预报更可靠。
  崔全松习惯安全带指示灯熄灭才起身拿行李,走出通道的过程始终坚持礼让和“人先我后”原则。王泽月认为,这样不现实。提醒多次,未有改观,这阵子懒得再提,既然晚点,就不怕再晚,唯有破罐适合破摔。崔全松让来让去,夫妻俩差不多是最后走下飞机的乘客。
  王泽月告诉崔全松:“我刚才差点吐出来了,降落的时候。”走出机舱,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与北京迥异的气息,倒也不在意料外。
  “你晕机了?”
  她嗯了一声,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晕机,也可能是因为降落的失重效应——科学的说法。但以前也没晕过,那么就可能是因为这几天没睡好。
  加班于王泽月只能算是常态,而这次这种周五出发周日回程的短期旅行,对上班族而言其实徒增疲倦。要不是马某某的婚礼,崔全松与王泽月大可不必这番奔波。
  崔全松大学同学马某某,毕业十九年后于居住地厦门举行个人婚礼暨集体聚会。婚礼理当出席,但事实上,做地产生意的马某某召集的同学聚会每年都来一次。也就是说,他们其实常见——这个时代每年见一次面的人就算得上“常见”了。崔全松此前总以个人身份出席聚会,次次不落,此次携家眷王泽月,是因要出席婚礼。婚礼请柬的邮件提醒中,有“携家眷,双宿双飞”字样。
  王泽月大学毕业后一直于一家大型起重机企业供职,行业属重工,部门属销售,其家庭地位也重,一般而言她只择重要场合露面,毕竟她始终处于事业发展关键期,她不愿在无谓的人情往来中损磨心思。一是不擅长与人交际,二是精力有限,王泽月专注,讲究一心一用,目标明确,方成大事。
  “今天可以好好睡嘛!”崔全松说。
  走进机场大厅,崔全松负责行李箱。王泽月有自己的手提包。有分工才有权责,两人共同生活十三年,磨合出这一婚姻法则。此行之前,王泽月亲自预订机票、酒店以及宴请旧友们的饭店包间——一律经慎重考虑,旨在于张扬与节俭之间寻求恰到好处的平衡。崔全松曾建议,择一宽敞套房办party,有无限畅饮酒水,用五彩气球装饰,播放怀旧金曲——相见欢,莫过于一场自由主义的party更能尽欢。王泽月持反对意见,派对准备工程浩大,如果在北京,在自家那套位于顺义的连排小别墅,尚可考虑操办,最多请三五个阿姨出手执行,王泽月前期负责分工、现场掌管调度即可。但在厦门,并非他们的主场,人生、地也生,好比在别人家的厨房做饭,锅碗瓢盆都得一点点摸索出脾性,也不一定能用顺手,总之事倍功半,不可取。崔全松略感失望,他是明星经纪公司的专职律师,赢过两次备受瞩目的明星离婚官司,他工作的热闹程度和收入都张扬得很明显,只是行业本质算中介,或服务业,其家庭地位也相应轻巧,比不上从事重工机械经销的王泽月,于是悻悻然。
  王泽月并不固执,国企经验教会她凡事变通,总有恰如其分的解決方案,于是建议改闹哄哄的派对为安静高雅的茶会,或品香、品酒,品什么都行,同样达到叙旧目的。崔全松认可此方案。他总是认可她的方案。王泽月联系酒店准备茶具,为茶会需挑选相应品位风范的五星酒店,要点在于装潢不能是她常去的那种商务风格,房间也不能布置得像是对想象中理想家庭生活环境的拙劣模仿。她自带老铁观音等名茶若干种,再通过实习生联系上标价昂贵的烹茶师一名。这般即算准备停当。


  机场的星巴克还在营业,不过柜台前有三五个人排队。两人抬头看饮品目录,其实上面的品名价格,王泽月早就能背下来。
  王泽月说:“要不我不要咖啡了?会睡不着的,现在九点了。这几天没睡好。”
  “都行。”崔全松继续看饮品目录,发现他分不清它们的区别。   “要不换成拿铁吧?多加牛奶少放糖,牛奶应该有助睡眠。”
  “拿铁不错。”
  “算了,拿铁也是咖啡啊。红茶拿铁,可能我该要这个。”
  “红茶拿铁没有咖啡?”崔全松困惑了,并打算不再想这个问题。
  这就轮到他们了。店员抢在王泽月之前回答:“拿铁是一种做法。”
  崔全松仍不明确,问:“原来是一种做法呢?好玩,那红茶拿铁里有咖啡吗?”
  店员不耐烦地转开脸去,低声说:“红茶拿铁不含咖啡。”王泽月想,这店员是本地人,因为所有后鼻音她都说不出来。
  崔全松推推妻子的胳臂,她在发愣,他替她做出决定,这是一名标准丈夫这时应该做的:“那你就要红茶拿铁吧。”
  王泽月皱眉头,“可能喝点咖啡也没事吧?”
  “都行。”他说。
  “我还是要那个茶好了,不,不要红茶拿铁,就要那个什么梅子的茶。”
  “蔓越梅冰茶?”
  “对,蔓越梅冰茶。”王泽月说,“不要冰。”
  “你确定?蔓越梅冰茶不加冰?”店员重复。
  “我……让我想想,好吧,我,是的。”王泽月终于长出一口气,只是立刻又提起一口气,问崔全松,“那么你呢?你要什么?”
  “我就不要了。”
  “真的?”
  “真的。”
  “你隨便点个什么吧,不知道出去之后什么时候才能喝水。”
  “那我也要跟你一样的好了。”
  店员问:“也是蔓越梅冰茶?不加冰?”
  崔全松说:“多加冰。”
  打车也不是太顺利,王泽月说看排队的出租车都像黑车,而且“他们都不打表”。崔全松说没事,贵不了二三十块钱。看她不放心的样子,又说,我们不缺这二三十块钱,有时候你得允许别人赚你的钱,那只会让你过得更好。
  “不是钱的问题,我是怕不安全。”王泽月坚持再等等,抬头看天色,已经黑得吓人。机场大厅像世界唯一光明的岛屿——也不对,厦门本身,也只不过是一座岛屿。只有岛屿边缘的城市边际线,在远处犹如警报灯曲曲折折地闪亮。
  她知道,崔全松极少有在机场打车的经历。他那些陪明星出行的公差,要应付的是蹲守机场出口的粉丝,还有乔装成粉丝的娱乐记者,但他极少担心,因为自然有人簇拥着他们坐上租车公司提供的七座商务别克,紧随其后的宴会上,总会有不认识的人需要他大声寒暄、小口抿酒。不过当他真正需要喝一杯的时候,会发现酒店房内的小冰箱和迷你吧已被提前清空,以防产生额外消费。崔全松在那种出行中的最大乐趣,也许是透过色号最深的车窗贴膜看城市灯红酒绿的夜景,以及暗自感叹行程怎么毫无乐趣,单调且不能自主。
  “你能行吗?”崔全松问王泽月。
  “什么行不行?”王泽月的手提包挂在肩上,手中纸杯握得很紧,杯中液体一点没少。
  “我是说,你没喝咖啡,这样行吗?今天有点累,你没喝咖啡,能坚持下来吗?”崔全松的冰茶快喝光了,他希望扔掉纸杯就坐上出租车,随便哪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吧,就是累的。”王泽月小心翼翼地咬着吸管,把墨绿吸管咬成扁平的,没加冰的冰茶一口也咽不下去。
  “既然想喝什么,那就去喝嘛,顺其自然。”
  “我是怕失眠吧……可能……”
  “你是想得太多,我是说,只是有时候……”崔全松没再说话,他转身把纸杯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们就上这辆车吧,看上去挺正规的,没问题。”他背对着妻子,抬手,棕红色出租车停下,“要有问题更好,我正好是律师。”
  她认为这不是个高明的玩笑。
  车轮毂满是泥渍。司机解释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台风季节嘛,每年七八月,就这样,我们福建,哦,你们北方人,都管我们叫胡建人,我们胡建特产嘛,台风季,雨水多,来不及洗车,像女士这样的,体重不过百的,台风天就不要出门喽,会被吹跑的……”
  王泽月看窗外,道路确实有镜面般的积水,车轮碾过去,声音呼啦啦像船桨在水面起落。走环岛线,路灯齐齐整整守卫着道路,可给陌生路人一点貌似的慰藉。
  崔全松坐前排座位,与司机从厦门环岛马拉松聊到金门岛的标语,到下车时,王泽月发现他们正谈论的话题是:美人鱼怎么繁衍后代?美人鱼的身体构造是否存在一个重大BUG……
  崔全松说:“就说美人鱼不是真的,那你也得把她设计好不是?她没法繁衍后代这个问题不解决,这个形象好像不能成立。安徒生写了美人鱼,但他也没写清楚这个问题。”
  司机说:“美人鱼当然是真的!我们海边长大的人都知道,你不能说她不成立,那会让她生气,你们内陆人可能没这个意识,我们从不乱说。跟海有关的,还有,跟台风有关的,我们都很重视的。胡建人嘛,美人鱼肯定能养小美人鱼的,只是我们不知道,有意思吧,这些事情……”
  绕过椭圆形迎宾通道,出租车停靠酒店大堂外的廊檐下。下车后才见,原本宽敞的玻璃旋转门前区域,被几幅易拉宝与大幅塑胶广告展板层层叠叠隔开,构造形似游乐场的临时迷宫。地上成排小射灯,微弱映照着展板上的卡通字体。更大的射灯从地面对准天空,在几十层高的楼顶模糊成雾气,那里似乎正在氤氲着某种奇幻的小气候。
  夫妻俩站在旋转门前,王泽月想此时应有门童出现,但没有。于是她认为五星酒店的服务标准并不可靠。
  出租车已经驶离,司机于最后时分,头探出车窗,说:“祝你们在厦门愉快,还有,美人鱼是真的。”
  王泽月随即问崔全松,“你们还在说美人鱼?这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啊。”
  “你们说了那么久可是?”
  “好玩嘛。我觉得他说的可能有道理,美人鱼可能是真的,只是我们没见过。还有,真想不明白美人鱼怎么生小美人鱼……”   “美人鱼?你在跟我说美人鱼吗?就现在?真的美人鱼?”
  “对啊,你帮我想想,她怎么生小美人鱼呢?有一种可能是卵生,不是胎生,会不会呢?那就不美妙了。”
  “我不知道,我应该知道吗?都是假的啊,怎么可能真的有美人鱼。怎么会有这种问题?美人鱼怎么生孩子不要紧,但你呢?你的身份证呢?为什么还不给我?我先去办入住,马上就到十二点了。我不知道过了零点房费应该怎么算……”
  “嘿,美人鱼生孩子,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棒吗?”
  “我不想说这个,已经一天了,毕竟……你快帮我找找,前台在哪里?你又在笑什么?”
  “哦,亲爱的,我笑是因为,不是,我没有笑,我是觉得,你认真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酒店大厅此刻更像一个大型展会现场。厅内高悬巨幅招贴,其上宣示此处正举办“星光杯海峡两岸大型食品交易博览会”,招贴两侧密密匝匝布满小型展台,用各色荧光绳围绕、各色塑料布遮盖。参展商的广告与展品随处可见,星罗棋布,花团锦簇。小食品品牌一如盼盼、上好佳,以及金兔、银麦郎、春广香这类。
  十一点左右,褐色落地玻璃幕墙外,厦门之夜微光闪烁。
  前台被展台遮挡。王泽月费了番工夫绕过一个个无人看守的小食品商店,闻见各味糖果散发出甜腻含混的香料气息,她想,那都是些人造香精。
  前台小妹胸部平扁,埋头操作键盘时喋喋不休,“酒店正在接待食博会,难免对入住客人造成不便,请您谅解。还有,免费自助早餐不再设在一层西餐厅,一层西餐厅现在是好娃娃食品展台,明早请二位挪步酒店副楼用早餐,也不远,出门左转直走三百米就是,记住先上台阶再下台阶,一定不要先下台阶再上台阶,因为那是去往食品博览会主会场的临时通道……”
  “没事儿,能找到,就算找不到,我们明早再问也行。”崔全松打断她。
  王泽月觉得自己很想再问什么,又觉得头脑和此刻酒店大堂同样混乱,当务之急应是先理清头绪,如果之前买来的是令神经亢奋的咖啡,而不是那杯不加冰的温热甜茶,那么现在她应当更敏捷睿智——可惜不是,更可惜这混乱的局面里还出现了一头怪物,一套黑白相间的卡通公仔装,正斜搭于前台外的一张椅子上。两只黑袖子拖到地板,形似趴在椅背上的一条大黑狗。就是那种毛茸茸的人偶外套,在商场促销人员身上常见的,能把人类装扮成动物或不存在的怪物的人偶外套。
  “天啊,吓死我了。”王泽月指给崔全松看,一只裝神弄鬼的“大黑狗”。
  “哇,是公仔装嘛,这么多呢。”顺着崔全松指引,王泽月发现那张椅子不远处,塑料布上支起一具简易衣架,架上胡乱挂着许多公仔装,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应俱全,统统看不出是什么卡通形象。
  “他们白天会用这个吧?我看是参展商的东西。”王泽月猜想。这些公仔也许按各企业自己设计的吉祥物制成,统统有高饱和度的色调以及夸张媚俗的五官,流苏与蝴蝶结胡乱拼凑,五颜六色,缤纷成某种喜庆气氛。只是这喜庆很空洞,尤其在这临近凌晨的酒店大堂。大堂照明也许夜间经过了细心调整,反正酒店看起来并没有网页照片暗示出的堂皇气象。
  “我打赌这是黑熊怪。”崔全松说的是椅子上那套黑白相间的公仔装。王泽月认为那也可能是熊猫或黑狗,不过是什么都没关系,她不在乎。
  王泽月冷冷地说:“反正肯定不是美人鱼。”
  前台小妹递上房卡,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昏昏欲睡。
  “美人鱼?你还记着美人鱼,真棒!你知道吗?你才是我的美人鱼呢。”崔全松突然去挽妻子的胳臂,被王泽月避开,因为看见前台小妹眼镜片后面的眼白。新的一天正要来临,而且一定会是更艰巨更难以度过的一天,这一刻不是可以用来与崔全松亲昵的时候。
  “别闹了,我不想。”等电梯时,四下无人,王泽月告诉崔全松。
  “不想什么?哦,我明白,当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表达一下……而已。你不是我的美人鱼吗?”这是温柔的、嬉皮笑脸的标准丈夫崔全松。可能因为四周太静了,她开始担心别人听见。
  “我弄不懂你每天说的这些话,太幼稚的话了,黑熊怪?美人鱼?”王泽月不打算再说了,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他们之间的问题。
  “好吧,我不说了,我认为你得开心点,媳妇儿。”
  “叫我王泽月,好吗?”
  “好吧,开心点,我的媳妇儿王泽月。”
  电梯门这时打开,里面站着一位年轻人,也许刚从地下一层车库进电梯。年轻人身上的红色广告衫印满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卡通图案,也许其中以拙劣设计隐藏着某不知名食品企业的名字。他朝他们面露白天式的振奋笑容,正常人只会在白天才这么笑。他甚至还表现出了想跟他们聊天的跃跃欲试的样子,但他是在夜晚的酒店电梯里偶遇的陌生人,根本毫无交谈必要。
  王泽月站在电梯门旁的角落里,紧贴电梯门,这样就不必与年轻人有眼神接触,也不必与崔全松面面相觑。
  “真是……热闹的一天?不是吗?”年轻人在电梯门闭合之际开口,“见到很多同行呢,很好呀,嗯,请问你们是哪家企业的?”
  崔全松很快就明白年轻人的意思,答复说:“哦,不是,我们不是来参展的企业。”
  “我看你很像老板嘛。”年轻人笑着。
  “哦,是吗?那真不错。你是哪家企业?”崔全松问。
  王泽月从镜面一样的电梯门中看见,年轻人指着自己肚子上的卡通图案说,“我们是翠翠食品,专做糖果的,台湾企业。翠翠让你生活更甜蜜,我猜,你一定听说过这个,这是我们的口号,不过我不是台湾人……”
  “哦,哦,不错,不错,翠翠让你生活更甜蜜,我记住了。”崔全松走出电梯时甚至和年轻人用力握手——如果电梯再迟几秒钟到达,他们大概会交换名片或童年趣事。
  “他说你像一个老板,这不是件好事。”王泽月在走出电梯后说。
  “对,不是好事,我觉得我更像艺术家,对吧?”崔全松说。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
  “不说这个了。”
  “王泽月,你应该放松点儿,我们已经到了,而且一切顺利,不是吗?”


  王泽月坚信直觉暗示的一切,比如生活的进程,比如某天你将突然遭逢的变故。人的所知极为有限,而直觉的力量又被轻易忽视。她直觉中并不认可自己应当放松,就算她时常感觉自己宛如紧绷的风筝线,那也是因为必须紧绷才不会让放飞变为坠落。放松太容易,玩笑也轻巧,轻巧得不足以撬起沉重的生活。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个人奋斗,唯有如此,才支撑起她的理直气壮。小学时候有一次她考试跌出了前三名,情状十分惨烈,在痛哭之后便暗下决心要出人头地。然而她从来没拥有好运气,证据是她再也没有进入过前三名。她由此认为那次考试是一生的转折。她唯一一次抢占先机是在平凡的大学生涯结束后成为全班第一个嫁人的女生。结婚时崔全松仍未转行创业,还在律师所打离婚官司。她几乎就要认命了。然而这时崔全松经人劝说参与到几个大学同学的创业,他还是做律师。坦白说他们做得不错,他总是比她更有运气,或者他比她多认识几个“富二代”的同学,那几个同学又碰巧认识几个三线小明星,那几个三线小明星又碰巧在同一时期大红大紫,崔全松碰巧成了几个明星的独家律师,拥有公司股权。而他认为这一切都可以用“运气偏爱喜欢大笑的人”来解释。在他创业的经纪公司拿到第一笔融资后,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可谓本质的转变,顺义的二手小别墅就在那时买下,虽然如今看来已经有些老旧,需要改善。她似乎比他少些运气,但也不差,在重工机械企业,一个女人能做到的最好程度,她自认为就应是这样的。
  不生小孩儿是他们结婚时基于不同考虑达成的共识。王泽月想发展事业,因此寻不到生育的合理时机,起初她以为崔全松也这么想,如今她意识到不是这样的,真正原因是他自己就是孩子。孩子的本质,就是从未付出的人,从未付出的人才会没来由地欢乐。他不需要孩子装点生活。
  但无论如何,孩子问题从未成为两人的困扰,他们仍处于纯粹的关系中,而且无论从哪方来讲,都未有过越轨行为。王泽月当下在体力上的不济也许影响过他们的性爱质量,但并不伤及夫妻关系的本质。
  在他们居住的顺义别墅区,下午五点就会出现一群打扮妥当的主妇,裙子和发髻经过仔细调整,她们踩着高跟鞋在校车站点等待国际学校的橘黄色的校车把她们的孩子带回来,小朋友们下车的样子就像快递车掉下几件等待认领的货物。王泽月决心永远不要让自己变成那样的女人,每天的高潮部分就是在路边翘首等待的那种女人,哪怕衣着光鲜,也是可怜巴巴的姿态。即便如此,那些等待的女人也不总是固定的。偶尔,会有年轻的新面孔出现;有时,老面孔也会消失几个,她们去了哪里呢,谁也不知道。也许在离婚律师的办公室商讨策略,以便拿到更多赡养费,崔全松就曾给不少即将离异的女人出过高明或卑劣的主意,以便对得起她们支付的律师费。她们也许正在市区的单身小公寓吞下安眠药——这事儿发生过,王泽月知道,因为死掉的那女人的亲属在小区绿地安了帐篷,排了值班表,守了两个月,要新妇“杀人偿命”。直到亲属每人都分到一张金额保密的银行卡后,那些迷彩色的抗震棚就不见了。
  崔全松今年开始养了三只龟,每只都有专属的聚氨酯材料的龟屋。他总是说起小时候养过的小狗,叫天王星,天王星很胖,被他父母送入狗肉店,他们用卖狗肉得来的钱给崔全松买了一只补脑的土鸡。他知道真相之际,那只土鸡只剩下一盘骨头渣,那也是七岁的崔全松人生第一次呕吐。此后他再不养狗,始终宣称太阳系里从此再无天王星。天王星之死让他产生幻觉或幻想,天王星依然活在那个幻想世界,而他的某一部分也活在那个世界。
  男人的愛好比妻子更重要,这是王泽月的看法,不过她并不因此对生活失望,她还在让它进一步完善的努力中。如同她售卖的那些大型机械,质量由精工的细节决定,生活同样如是。然而考究细节却是让人疲倦的长期损耗,好比每天都要熨烫的西服,为始终保持光鲜,也被熨烫损耗了衣料的质地,她也是。她想她现在只是有些累。


  酒店套房带来的惊喜有限,毕竟三百六十度全景照片已经提前曝光过这里北欧风格的装饰,以及形同教堂彩绘玻璃的水晶吊灯。彩色吊灯是房内唯一彰显奢华的器具,其余都遵从朴素的极简主义原则。据说吊灯与乔布斯房间仅有的灯盏是同款。卧房有熏香,号称玫瑰与薰衣草的香氛随季节更换。窗帘是电动控制,此时自动闭合,所以暂时看不见鼓浪屿的灯火与远处的洋面。牛奶与面包、芒果与小番茄是酒店赠送,在水晶茶几上布置成很不方便随意享用的样子,旁边有刀刃迟钝的餐刀配套。这样的房间不致令人生出浪漫想法,符合王泽月的预期。
  餐刀旁是一张粉红色打印纸,四周印满红色桃心,王泽月拿起细看,是“台风提醒”。
  尊敬的客人:根据厦门气象台天气预报,今年第13号强台风“鲇鱼”预计将于今天夜间明天白天登陆我市,请减少外出,如需外出,酒店为您提供雨具并请注意安全……
  这将是他们一生中离台风最近的一次。在中国北方内陆城市生活,台风于此前及此后都只会出现在他们的手机新闻里,两人并没有看电视或报纸的习惯,像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夫妻,报纸电视并不存在于他们的日常生活。台风偶尔还会与美国得克萨斯或伊利诺伊州同时出现——王泽月的客户多数都生活在这两州,于是她更多专注太平洋对岸的飓风局势。
  如果你精心策划的婚礼和台风同时进行,那么你一定得给台风让位。她想。虽然她其实并不知道所谓台风登陆到底会如何改造这座岛屿。
  “你应该问问老马,婚礼是不是取消了?该死,不巧的事情都遇上了,这次我们遇上台风了!”王泽月说,所有不祥的预感似乎都得到应验一般。
  崔全松也看过那张粉红色纸。“我想,还是先别问了,今天太晚,哦,现在已经是明天了。如果取消老马自然会告诉我。既然没说,那就是不取消呗。”他已经找到电动窗帘开关,正来回把弄。纯白遮光布大幕一般开启。窗外看起来似乎很平静,并没有风雨欲来的征兆。   “那我们怎么办?”她说。她想问问厦门人,台风天气里他们是否只能什么也不做,只是躲在室内,避免被卷入半空,或者像电影那样,被抛在某处陌生的树林。他们是否在台风天就把自己的暂停键按下去,无所事事,什么也不做?她可不能接受“什么也不做”,就算你“什么也不做”,你一样变老,一样眼睁睁看着他人飞黄腾达,所以你一定得做点什么,虽然做点什么你也会变老,而他人也将飞黄腾达。
  “我们?我们好好睡觉嘛,有什么事都是睡醒之后的事情。”崔全松又让窗帘闭合,再打开,像好奇的孩子反复乘坐商场扶梯上上下下。他竟然在台风之前做这种无所谓的事情,可能他始终都在做一些无所谓的事情。
  “可是,婚礼会取消的,可不是,一场异想天开的室外沙滩上的婚礼。航班也会取消的,我们周日晚上没法飞回北京,我周一早上九点没法出现在小会议室参加周会。那个肿眼泡的同事,会趁我不在场把最难缠的客户奉送给我接手,并且以‘都是替我考虑’的名义。还有已经预付的烹茶师的报酬,我不可能在他不干活的情况下就让他白白拿走那笔钱,没人应该白白得到任何东西……”因为接收到台风提醒,哦,是“温馨”提醒,所以王泽月还有更多的事情要提前安排,她不得不暂时停止陈述以便先理清它们的轻重缓急。她从小就自己安排一切,善于分辨“轻重缓急”,她突然想起,“那不公平,新娘怎么办?因为台风,她得把自己当新娘的日子延迟再延迟?”
  “嘿,嘿,亲爱的——”崔全松打断她,他让窗帘彻底静止、闭合,转眼间他甚至已经换上睡衣,是他最喜欢的那套浅灰色睡衣。胸前同样有法兰绒拼贴的小狗图案,这让他看上去比白天更滑稽,他睡前的习惯是假装自己是外星人,睡梦是他回归自己星球的时间,他的星球每天更换,但他从不假装去天王星,还是因为那条狗。这套把戏他从不厌倦,“我要回火星了,你呢?”
  尽管同样的话已经听过多次,但她意识到自己为此行所做全部准备只是为了让他此时“回火星”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妻子。她感到自己付出了,值得更多尊重,而不是成天应付他的玩闹。她又不是任何人的保姆。
  “你滚!”王泽月脱口而出,这让她自己都意外,但也许,她想,早就该说这两个字了,在她意识到他是一切混乱的起源的时候。
  他沉默了一阵子。她也沉默了一阵子。然后,他找出软绵绵的一次性拖鞋套上,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在王泽月面前俯下身,打量她。
  她喘不过气,也不知道台风之前气压是否会很低,以至于让她缺氧。她不想看他,还有他衣服上那只法兰绒小狗,伸出猩红的半个舌头,似乎刚好迎面舔上她的眼睛。
  “我看,我们要不要吃点什么?”过了一会儿,崔全松说,他把两手撑在她的膝盖上,这个姿势让她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压碎了。
  但她不能碎掉,因为明天的事情还未落实。平静之后,她还不明确丈夫是否对她刚刚吼出的那两个字心存芥蒂。如果换作她,他让她滚,她肯定会疯掉,或者用加倍的音量冲他持续咆哮。他也不是没冲她吼过脏话,在她反复提醒他应当“干点正事”的时候。他吼着“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他妈的正事”!那次他让她明白了,他终有一天会失去耐心、面目可憎,到那时一切都将消逝,而她必须更加努力,提前为那一天的到来做万全的准备。
  现在,“什么?”她不明白,吃点什么?这是什么逻辑?
  “你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人在饿的时候,脾气就特别容易不好,你看,你就是。”他解释。
  “那……不是,我不饿,我……”她拼命左右摇晃脑袋,像他衣服上的小狗。她没办法对一个问自己饿不饿的人发脾气,何况,她可能已经发过脾气了,刚刚。
  “那我给你煮碗面吃?”他直起身,作势挽袖子,仿佛真的在家中厨房,端起那口德国出产的锅具。“开玩笑的,我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他说。
  “我真的不饿。”况且食物就在她眼前,面包旁边是芒果,另一边是牛奶,芒果邊有一把餐刀,餐刀压住那张粉红色的“温馨提醒”。这张颜色可爱的纸,是一切的开始,或者刚好相反,是一切的终结。
  “这些东西,就不要吃了,我想,要不我去餐厅问问,看看能不能弄点真正能吃的东西来。”他已经开始换衣服,但没有立即换上裤子。他光着腿。他在翻看酒店的入住手册,把棕色皮面的大册子放在台灯下。她看见他肌肉紧实的小腿肚,在台灯的光照下发亮,没有腿毛——这曾经是她十分在意的部分,她很难想象得和一双黑黝黝的腿一辈子同床。她还曾握住他的两只小腿肚,他问她像不像两块岩石,他故意收紧小腿肌肉。他还趁势给她讲过一个爱情故事,如今她记得不是太清了,大意是回头就变身石像的痴男怨女。她笑他就是个石头,他说,不,刚好相反,我很柔软,你比我顽固。然后他自己就笑了,补充说,无论哪方面。她没笑,因为在想他也许说得对。
  “这东西做得像小明星的背景资料一样,根本不让人找到头绪,我找不到订餐信息,我还是自己去看看吧。”他说,并不像真的询问她的意见。她想起不久前在星巴克点单,她拿不定主意,他那时可能已经对她厌烦,没人喜欢连自己要什么都决定不了的女人。
  王泽月曾在公司组织过情绪控制的课程,来讲课的中年女教师虽然胖却笑容和蔼,“如果你们跟我一样胖,就知道情绪这东西根本不存在,都被消化,或者变成脂肪。”胖女人在课堂上说,但下课后,她也说过,“哦,王小姐,你不知道从小就被人视作怪物是什么感受,我就是。”王泽月猜想胖老师其实仍需要控制情绪,所以才立即避开自己独自去洗手间,耽误了很长时间,胖老师又不需要补妆。
  那么现在,崔全松离开房间了,他是否真去找“能吃的东西”了——可能不是,她想,他只是找个借口避开焦虑的妻子,去外面抽支烟。男人们都喜欢这一套,到家后躲在车上不回家,宣称“需要一点自己的时间”。他们干脆一辈子待在车上好了,王泽月想,那样的话,也许我还得感激他。
  她坐了一会儿,轮番拿起芒果和面包,看外包装塑料上的字,营养成分表、热量、净重……她在客厅和卧室之间走了走,不知道该做什么,也许就该这样,一个人,什么也不做,她并非不能虚度时光。不知道崔全松每天的状态是否也这样,像没有心思的小猫小狗。明明知道自己正在毫无目的地浪费生命,但她此刻控制不了自己。她甚至也学着丈夫,去摆弄那个电动窗帘开关,集中精力观察窗帘徐徐拉开。她看见黑夜覆盖的房屋楼宇,连绵无边,天空中却有些明亮的部分,似是而非,形同白日的云。   台风会来吗?
  她没能打开十八楼的窗户,窗户是焊死的。但她还能看清近处的行道树大幅摆动枝干,她知道风已经来了。海浪也许正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聚集,带着吞噬一切的雄心壮志。
  她也换上了睡衣,纯蓝、无装饰的真丝睡衣,她觉得还能控制自己,只要不去想天亮之后的事情。但她很快就想到了“日程安排”,她总是需要一份“日程安排”。他们原计划在早餐后就去距离五公里远的海滩,马某某将在沙滩上迎娶比他小十多岁的新娘。“沙滩婚礼的好处是,新娘穿不了高跟鞋,这样老马就不会显得太矮。”在听闻婚礼在沙滩举办的时候,她这样对崔全松说。崔全松表示同意,他又说:“我们不需要为这些事情烦恼吧!”
  “当然需要,比如我们穿什么衣服才能不显得奇怪,总不能在礼服裙底下搭一双人字拖?”她说。
  她意识到这一切考虑如今都白费,需要重新来过。在原本的安排中,下午的时间属于她,因为一对新人下午需要休息,晚上才有充沛的精力宴请宾客。下午她会换上朴素的旗袍,在套房内迎接丈夫的昔日好友,也是替新人分忧。如果来宾中有女性,她不会忘记假装无意地向她们透露旗袍的五位数的价格,“定制款”。如果没有女性,那情况只会更好。晚餐之前,她可以把手腕放进丈夫的臂弯,这样才好露出卡地亚的手镯,他们将不早不晚出现在宴会上。这些,才是生活的关键,因为是被别人观看的部分。如果需要喝酒,她会选洋酒,尽管喝上去都不好受,但她知道洋酒名字越短越好,她会再替他要一份精酿。他喜欢晚上喝一杯精酿啤酒,他买过专用电子酒柜用以保存世界各地的精酿。哦,也许他现在就在酒店一层隐蔽的酒吧内用左手和右手碰杯,唯独把她留给黑漆漆的窗。


  门铃第一次响的时候,她决定忽略。崔全松带走其中一张房卡——她很确定,因为见到他走之前摸索裤兜。
  门铃再响时,她已经从窗前走到门廊处。门廊的灯没开,她试图寻找开关,但失败了。这过程中她意识到四周的死寂,除了焦灼的门铃声,再也没有任何响动。若有似无的轰鸣,从地面之下传来。她踮起脚去看猫眼,但什么也看不见。
  她当然不会问是谁在门外,她宁愿对方误以为她此刻并不存在,就像她希望的那样,压根儿没有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七月的厦门。肯定不是服务生,她想,因为训练有素的服务生都会用港台腔普通话迅速说明身份及来意。她想拴上门锁上方的保险扣,又担心锁链弄出声响,让自己暴露。
  门铃没有中断,只是不再急促。她光脚往后退了几步,心中祈祷铃声即刻停止。但她并没有天真地期待丈夫此时尽快赶回——崔全松即使在场也不能及时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他只会让事情更糟,就是这样。
  她蹲下身,脸贴上地毯,想透过房门与地板的空隙,窥视来人的鞋子。也许能看出些什么。但什么也没看见,想象中那道缝隙根本不存在。她犹豫要不要穿上外套,此时真丝睡衣不再令她舒适,只犹如赤身裸体时的不自在,但外套还在行李箱里,行李箱在卧室的角落,距离她此时的位置,想想,真是非常远。
  原来祈祷果真有益——门铃突然停止了。
  她松了一口气,但立即意识到并没有听见来人离开的脚步声。她听见的是,门卡贴上电子锁,滴——她刚才已经下意识转身往沙发方向走去。
  啊——她回头,尖叫一声。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他讲过的传说,回头就变身石像的怨女。
  一只黑熊怪。
  一个人,一个男人,穿着黑熊怪的人偶外套,从身后将她一把抱住。她张开的嘴随即被捂住。她闻见黑色尼龙长毛发霉的味道,她被牢牢控制于黝黑的长毛里。
  这算什么?
  放开我!
  她用尽最大力气咆哮并挣脱。试图挣脱。
  哈哈哈——他在巨大的熊脑袋里笑出声,笑声很沉闷,是她不熟悉的声音。两只熊爪仍然紧紧从背后抓着她的胳臂。
  “崔全松!”她发自本能喊道,之后她意外于自己竟然喊了丈夫的名字,她独立强硬的一生,几乎让她忘记这种权利:这时候,他应该来解救她的。
  她发现自己被黑熊怪高高抱起。她大吸口气,两腿腾空,踢来踢去。
  这时,她突然想起来,只能是他,这就是他,她怎么刚想到呢?是崔全松,是她亲爱的丈夫,套上一张熊皮的丈夫。
  崔全松,你放开我!你够了!
  一切都已经那么艰难了,而她还得假装跟一只熊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她觉得自己已经哭出来了。可怕的一天。
  他慢慢把她放下,松开有霉味的毛胳臂。
  她弯腰捂着喉咙拼命喘气,仿佛刚刚被抓住的不是胳臂,而是喉咙。
  她惊恐地看他用“熊爪”抓住“熊脖子”,往上抬,再抬,很吃力,“熊头”逐渐脱离了身体,似乎卡住了,然而终于,褪了下来,真像诡异的恐怖片。
  那张她与之生活了十三年的面孔,就这样,从已经冒出零星胡须的下巴开始,一寸寸于黑色皮毛中褪出,露出真容,真是眼看着他扒掉一层皮。她想,那张曾经年轻的脸,褪掉了一层皮,瞬间老得令她绝望。
  她从未对他感觉如此陌生,从未意识到他们都老了这么多。他出了很多汗,大概这种劣质人偶外套不透气。他的头发也乱糟糟的,薄薄一层贴着脑袋,他真像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怪物。那盏五光十色的吊灯,正好将冷色调的斑驳的寒光从他头顶直直砸下,让这张脸满布立体的阴影。
  “好玩吧?”他喘着男性才有的粗气,说:“这东西穿上还挺累的,逗逗你,嘿,你别生气嘛,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儿。”
  “让我开心?你以为这样就让我开心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慢慢地笑了几声。
  “你在想什么?”他看上去有一阵的困惑。
  “不是这样的,这不公平。”她好不容易平静之后,慢慢小声说。
  她已经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光了。她去卧室,躺在床上,漆黑一片,她没力气起身去寻找灯的开关。
  “我跟总台打过招呼,说借来穿穿,一会儿就还回去。他们還挺不错,很爽快就答应了……”他在穿衣镜前,左右侧身看,他当然会对这身装扮感到满意,就像他对自己十分擅长增加她的压力与焦虑这一点也感到满意一样。   “不该是这样的。”
  “没关系的。”
  “真的不该是这样。”
  这是一个短暂而难堪的夜晚。在他们共同走过的一生中,王泽月会永远记住这一夜的醒悟。她没睡着,脑子里为台风到来时会发生的情况设想了一万种可能,每一种是对她到目前为止勉强掌握的顺畅生活的千锤百炼,令其面目全非。
  她在浴室进行了漫长的洗漱,只为避免看见他。这让她几近被水蒸气闷到晕倒。其间崔全松离开了一阵子,她猜他是去酒店前台还人偶外套了。他回来后,她拒绝他进卧室,“我太累了,让我自己睡好吗?”“好吧。”他的语气听上去太正常,于是反而显得不正常。
  她想,幸好当初选择了这间套房,他还可以睡在沙发上,穿着他那套白痴的法兰绒小狗睡衣。
  关灯一会儿后,她的听力与视力逐渐变得极好。他的鼾声令她无比清醒,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的鼾声如此响亮,严重到足以成为使他们彻底分崩离析的发令枪声。
  她还是那个想法,不该是这样的,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她还想不出来问题在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听见雨滴敲击外墙空调机箱的声音,她不知道那会让雨声被放大数倍,仿佛真有一场暴雨狂风在肆虐一座城市。


  王泽月醒来时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睡着过的,恍惚以为昨晚所想过的事情其实都不过是梦境,醒来便无须揣度。电动窗帘再次开启,露出阴沉的天,是天亮以前最晦暗的时刻。雨一直在下,却并不像有台风的样子。
  客厅五彩水晶吊灯亮着,是他打开的。崔全松已经穿好浅蓝色西服,衣领有深灰色镶边。领带是深蓝色那条,她几年前买给他做生日礼物,她认得。只是后来她再也不做这种事了——挑剔他穿衣服的风格,甚至为他代劳挑选,考虑搭配。她开始把时间越来越多地花在自己身上,或者用在高层办公楼密闭的房间中那些无穷无尽的会议上。总之她没时间,她舍不得她的时间。
  崔全松这天是为马某某的婚礼精心打扮过的。她听他站在卧室门口给她读马某某发来的信息,确认马某某全名原来是马永才——她听过无数次,不过记不住。这是无关紧要的细节。马某某只需要是丈夫的大学旧友,是新郎——这才是她需要记牢的,她也确实记得牢靠。她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但现在她一点也不确定了。
  马永才的信息说,婚礼改为下午,其余一切不变,地点,人员,至于天气么,台风不会来,中雨在一个小时后会变成细雨、微雨、毛毛雨。
  那么,一切如常?
  不,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再也不可能如常。她不再能穿上定制款旗袍,扮演茶会的优雅女主人,她得在微雨天气中穿无袖小礼服裙,同时希望鞋子不要沾满雨后潮湿的沙粒。但她也尽可能平静地对崔全松微笑了,因为昨晚的事,她确实应该感到抱歉。
  短暂的睡眠到底改善了气色,在镶有一圈小灯泡的镜子里,她看见一张还算过得去的脸,除开肿胀的眼睑(那其实也可以被叫作卧蚕的),五官其余部分和身体都还在她能认可接受的范围内——她对自己倒是一直严苛而挑剔。
  她想他可能会谈谈昨晚的事,不然一个上午的时间将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大象,被视而不见、避之不及。不过他后来只是专注地看着手机,手指点击的节奏显示他确实在看着什么,而不是装模作样。她只好让化妆的时间更久一些,又有些担心会错过自助早餐。这样她出现在客厅的时机终究不早也不晚,像她在所有关键时刻的表现一样。
  她落落大方地走到客厅落地窗前,看见外面马路上,几朵彩色的伞不慌不忙地移动。
  他先开口:“不用担心,马永才能处理好,他是那种,你知道,就是什么问题在他看来都不成问题……”他以为她说的是别人的婚礼。不,她根本不关心婚礼。
  “没有谁能处理台风。”她说。
  “台风吗?天气预报说,台风好像绕道了,去了泉州方向,放过了厦门。”
  “绕道了?台风还会绕道?”她突然不理解,那破坏了一切的,原来还可以“绕道”?
  “嘿,这不是好事么?”
  “当然、当然,可是,它为什么不来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按计划,不过没什么大不了。”
  “早知道它不来……”
  “什么?”
  “我说,我还从没见过台风。”
  “真的?我倒是见过,有一年在浙江台州,然后台风来了,我和同去的几个人在屋里打牌,我就是那次一口气学会了八种牌的打法,我记得的好像就是这些事……哦,其实我对打牌也没那么大兴趣。”他说,“你要咖啡吗?”他走过来,和她并肩站在窗前。这让她想起一些电影画面,觉得眼前并不明亮的天极为虚假,根本不真实。
  “为什么不开心一些呢?我们过着好日子。”他慢慢地说,看着窗外,在她挑选的有最佳视野的房间。
  “是啊,为什么不开心一些呢。”她也说,但她看着他,心里想着,你以为我愿意不开心?她知道他如何度过拮据的童年,以为衣食无忧就是好日子。他们当然过着好日子,因为他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因为他爱她;因为她这么努力,因为她值得被爱,因为她也爱他……然而她三十多年的努力并不及他的狗屎运?她可能感到挫败了,可能更多是疲惫。她还希望自己能年轻二十岁,那才是好日子,二十年前她不用担心自己会失去什么。
  “你知道吗?他们是在滑雪的时候认识的。”他说。
  “谁?”
  “马永才和他的未婚妻,他们在欧洲一个滑雪场认识的。而且,马永才前两个老婆,一个在海滩认识,另一个在丽江认识,这家伙……”
  “我不关心他们怎么认识。”她说,停了一下,又问,“他有几个老婆?”
  “这是第四个?可能第五个?记不清了,嘿,我说,我们也应该去滑雪!”
  “为什么?”她开始想如果他们去欧洲滑雪,她应该考虑机票、签证、假期还有酒店,甚至滑雪装备。而他只需要,吹吹口哨。
  “不為什么,我不明白你什么事都要问为什么,我也不懂你成天都在担心什么?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们吗?”他提高了嗓门。   “你是不懂。你就相信美人鱼是真的。”
  “我……我选择相信美人鱼是真的,但是你选择不信。”
  “好吧,我也信!行了吧?”
  “那你是被迫相信的。”他说,“你是选择了现在的生活,还是被迫过着现在的生活,这太不一样了。”
  “那没什么不一样,但是我不关心这些事的话,”她脑子此时迅速闪过机票、签证、假期、酒店、滑雪装备,之后是茶具、礼服裙、领带、证件……她闭上眼睛,等这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变成黑暗的一片,才睁开,接着说,“我不关心这些事的话,那才会不一样。”但是,她不知道说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看见他茫然的神情,就像他空洞地盯着三只龟时的神情一样。他摊摊手,摊手是他什么时候开始的小动作?恰似外国人的小习惯?他问她,“我们在说同一个事儿吗?”
  王泽月和崔全松没有浪漫的相识经历。她猜他也许会认为这是遗憾。他们在同一所大学,不同专业,一次如今想来十分俗套的宿舍联谊后,他表白了,在晚自习后向她递上花束,没有花朵,而是九只小玩具熊,扎成一捆花的样子,经久耐用。后来她想,也许他仅仅是临时起意,做出决定,送女孩儿一束小熊吧,哪怕小熊花束不够象征炽热的爱情,但这行为本身很可爱,对他来说,可爱就足够了。她并不轻率,事实上她在接受他的表白之前,已经做过详细调查。她清楚,在大学你得有个这样的男朋友,才不会被同宿舍的女孩儿鄙视。她得在上大学之后把失去的自信重新建立起来,其中的关键便是不能被鄙视。她被鄙视过好些年,因为她得管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陌生人叫妈妈。不过在大学,就没人知道这些了。
  她说,“你是不是认为这样很好?在滑雪场认识年轻姑娘,眼睛不眨就娶来做老婆,什么都不考虑,等这个老婆老了,就再去滑雪场,再领回一个新的,是不是这样?” 她不会是那种跟滑雪时认识的男人结婚的女人。但是,他不一样,他每天都可能遇上滑雪场的女孩儿、发布会的女孩儿、高级餐厅的女孩儿、奢侈品商店的女孩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孩儿都时刻准备着——她从小就知道。
  他没否认,但也没承认。她没勇气再问一次了。他过了很久竟然反问她,“你呢?你认为这样很好吗?”
  “我?”
  “你肯定认为不好,你认为什么都糟透了。我知道,因为你自己,你父亲的原因,还有你后妈的原因,你压根儿就不想来这儿,参加什么婚礼……”
  “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根本不想来,你认为这都糟透了,你不想办party,还有台风,都是因为……”
  “不是这样……”她说。


  于是到了下午,王泽月就没能和崔全松结伴出现。海滩上,那一刻明明所有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连喜糖的小盒子上都有两只海鸥——白羽黑冠,一只系领带,一只系粉红蝴蝶结,雌雄的象征、天然的正确。她抚摸过的鲜花装饰的临时拱门上,也是每两朵花结成一小束装饰。
  崔全松在远远的地方,正和穿黑礼服的新郎说笑。他们看上去就像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轻微发福,愚蠢又自负。崔全松看上去总是很开心。在顺义别墅区无聊透顶的邻里聚会上,他还能和男人们讨论股市,夸赞那些缺少天赋的孩子们的才艺表演。
  她孤零零地站在潮湿的沙子里,看自己被迫穿上的鞋套,所有来宾都分到一副鞋套。她之前怎么没想到呢?尽管天蓝色的鞋套让所有人都像大脚企鹅般摇摇晃晃。不过,为保护羊皮平底鞋,你就得穿鞋套,你在半夜被自己丈夫惊吓过,你就得白天看他脸色。天蓝色和她的礼服裙颜色很不协调。她觉得自己是在这站满人的沙地里唯一孤单的东西。她等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就抢占了一个角落的座位。白色沙滩椅都用成对蝴蝶结装饰过。但至少坐下来就不那么显眼了,她的落单就不显眼了。无论如何,在这里,落单都不合适。
  她看见丈夫在她前面的座位坐下,表情极为严肃,坐下时他露给她的侧脸,因嘴角下撇,出现很深的一道皱纹。他在生气吗?不知道。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似乎正在开始,她预感。起因是因为他装成黑熊怪来吓她,在她又累又无助的时刻,那么,后果呢,她不敢想。
  她在胸前交叉着胳膊,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人类的俗套仪式上。婚礼,神圣的牵手时刻,沙滩上铺满红玫瑰花瓣,它们会很快腐烂,形同生活本身。可怜的新娘尚未现身,她还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新娘终于露面,于是众人期盼的婚礼的高潮来临。婚礼进行曲由四人弦乐队奏响,乐手的燕尾服后摆在风中甩来甩去。音乐壮大了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王泽月想起自己的婚礼,本着从简原则,室内酒店,空气里全是油烟气息。她在证婚人宣读结婚誓言后迅速吐出“同意”两个字,不是迫不及待,而是巴不得这过场尽快了结。但也有她记忆深刻的部分,是崔全松在仪式结束后给她揉脚,把八厘米的高跟鞋脱下,按摩她肿胀的脚踝。此后再也没有过这亲昵的揉脚——她从未向他表达过对那一刻的怀念。她那时希望所有新娘都不受高跟鞋折磨。眼前的新娘就沒有,因为她竟然踩着一双人字拖,只是鞋面亮闪闪都是人造水晶。婚纱是泡泡短裙,白色泡泡袖高高隆起,完美复制童话中的公主。新娘光洁的额头上有花环,那么年轻的花朵,最好的时刻。
  王泽月逐渐放松了交叉抱紧的胳臂,后来她看见自己两手都在膝盖上发抖。音乐、海洋,还有持续的海风,虽然猛烈,让人不得不时常眯起眼睛,于是看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像蓄满泪水。她浑浊的眼看过去,新娘的小腿以下,都在灰色的洋面之下——天啊,这角度,让这姑娘真像一条刚刚上岸的美人鱼。
  王泽月惊讶于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美人鱼?开什么玩笑。这样她就没能留意去听“誓言”的部分,只听见几声“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通过音响放大,在空气中震荡。
  她身边的女宾客不停用手机拍照,激动地捂住嘴,以按捺住尖叫。到新人亲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中年新郎肥厚得足以把新娘噎住的舌头,狗一般地伸出来。但她身边的那个女宾客,一个显而易见被地上的脏袜子折磨了半生的中年妇人,只剩下一脸憔悴的苦相,猛地抓住王泽月的右手,狠狠握住,就这样捏着她的手在半空中挥舞。   “真感人,不是吗?”音乐停止后,妇人扭头看王泽月,又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是的,可能,是的……”她吞吐应答,其实她明白,这确实感人。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制造感动,这也是崔全松一直在做的。那么,她们必须得为这些琐碎又无用的感动献出一生吗?
  “我这个年纪,就容易为这种事感动。我是新郎的姑妈。”妇人带着歉意,笑着抹眼泪。
  “没关系。”
  “哦,你一个人来参加婚礼?你年轻,我是说,人都是后知后觉的,好遗憾,好时候都过去了。”
  王泽月没说话,只僵硬地笑笑,前排的崔全松肯定能听见她们的对话,但他没有回头。她想,该怎样才能把握生活中的每一个瞬间呢?遗憾的是,人可能都是后知后觉的。她九岁的时候,给自己写过婚礼誓言,写在藕荷色信纸上,又在混合了汉语拼音的字迹上撒满金粉。她还给自己做过婚纱头巾,用包糖果的纱巾攒出小朵小朵的蓓蕾。但后来她的婚礼上,使用的誓言是婚庆公司通用版本。
  仪式结束后,人们继续留在沙滩上,三五成群交谈,喝饮料。侍者送上的鸡尾酒都插着小纸伞。王泽月与邻座的妇人喝冰茶,谈论这场婚礼是如何完美,令人终身难忘。
  妇人说,“哦,在厦门,台风是常事,就是老天要厦门人给自己放假了,台风就来了。所有人都喜欢放假,谁不想呢?但多好啊,台风竟然放过了他们的婚礼……”
  她又听妇人说原来她已经丧偶,所以刚才才会激动失态,“他至少走得很平静,不,不用抱歉,我已经……都过去了,一辈子又不长,不能都用来难受。我觉得人得乐观点儿。”可王泽月认为这妇人依然难受。不过她自己也不好受,毕竟她得一边应付老妇人的啰唆,一边不时在人群间寻找崔全松,她确认他还在那里,她还能偶尔远远听见他的笑声。
  后来新郎招呼所有人都上了一辆大巴车,目的地是王泽月住的酒店。宴会将在酒店三层进行。上车时,王泽月搀扶着那位老妇人,这样自己好歹有个伴儿了。她看见崔全松走在人群后头,慢吞吞地,朝大海频频回头,看不见落日的黄昏,他在留恋什么?美人鱼吗?或者他只是故意走在后面,就不必跟她同行?
  不过,她还是确信他也上了这辆大巴车。然而下车的时候她没有看见他。
  酒店门外挤满了人,也许食博会正在兴头上。她没顾上搀扶老妇人下车,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群推搡着,进到酒店大堂。
  大堂内人头攒动,喜庆音乐让这里显得更加拥挤。她在人群中寻找一张可能熟悉的面孔,但没有找到。
  她想尽快回到房间,然后就能和丈夫在房间碰面,她想他们必须得同时出现在晚宴上了,不是么?她可能还得想办法让他愿意和她牵手出现?不,也许牵手就不用了——太容易被认作是老夫老妻欲盖弥彰的小把戏。
  只是,电梯间挤满的人可能跟她有同样的想法,她数着那个代表楼层的数字慢慢变化,像输液瓶内过很久才落下一滴药水。
  她还是没有找到他。该死,我为什么要找他?她很为自己懊恼。
  她被后面涌过来的人群挤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移动,踉跄着蹭上电梯门之间的垃圾桶。也许又有一辆大巴车刚刚抵达。她还是没能看见崔全松的身影。然后她发现,丝袜被垃圾桶剐蹭,有一处脱了丝,垂下来的黑丝,两指宽,像黑白无常的舌头,甩来甩去。她拉着线头,想扯断线头,但她只扯出了一道更宽的裂痕,那裂痕随即被拉得很长,从大腿直抵脚背。她想最难堪的样子莫过这样,她该去卫生间脱下连裤丝袜,只是还不确定卫生间的方向,她让丝袜破损的地方尽量贴着墙,这样就不会有更多人注意她狼狈的时刻。
  这时,她看见另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那只黑熊怪,它在无论如何拥挤的人群中都足够抢眼,足够被她在第一眼就发现。
  天啊!她看见黑熊怪在冲她招手。
  也许不是,也许是冲着别人招手呢?她不确定,也许她只不过是希望看见黑熊怪冲自己招手。她想那不太可能是崔全松,但又想崔全松总能出乎她的意料,所以也可能是他啊。
  她和黑熊怪之间,隔着七座展台,以及无数汗流浃背的人——台风带来的短暂降温并未能让厦门成为一座清爽的城市,这里依然又黏稠又潮湿。
  她冲着黑熊怪摇头,但不确定人偶外套里面那双眼睛,这时能不能看见她的动作。她举起手机,做出示意他通话的动作——如果真是她的丈夫,她就应当得到回应,对吗?
  但黑熊怪只是原地蹦了两下,做出一些奇怪的可能是来自嘻哈的踢腿动作。
  那么,这算不算回应?
  她想她可以穿过人群,离他或它,更近一点儿。但是丝袜上的破洞让她不愿意离开墙角挤进人群。她想,如果我是美国人就好了,那我就能现在冲过去,还能来个拥抱,美国人把这叫“熊抱”吗?她接触的那些美国客户,总是迷恋拥抱。她曾经反感,后来被迫习惯,只是在被那些热情客户拥抱的时候,总是侧过脸去,屏住呼吸,以免对他们身上的香水味道产生过敏的不适反应。
  她看见黑熊怪也做出假装打电话的手势,随即两只黑胳臂舉过头顶,在头顶上方,便向内弯曲,形成一颗“心”的样子。
  她见过这动作。他们刚刚搬入别墅那天,在市区的老房前照相,崔全松突然做了这个动作,他说是一颗心,他献给扑面而来的新生活的一颗心。她多么后知后觉,从未能把握住生活的瞬间,她昨晚还拒绝了他好意的安慰与拥抱。
  不,为什么不呢?她准备向他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过程会有些艰难,因为她不得不拨开人群。买卖双方在食博会的展台前讨价还价,就像她每天工作中做的事一样,讨价还价。以最小投入换取最大回报,最朴实的商业逻辑,也许她在生活中本不该使用这种逻辑。幸好她只穿着平底鞋,这让她顺利穿越吵闹的空间,直抵黑熊怪的怀抱。
  她总算抱住了它。
  它短暂停顿后,有力地回应了她的双臂。熊爪的长毛轻拍着她的胳臂,像小时候她被妈妈在水里托举着,练习游泳的时候,她那时知道,有这样一双手臂环绕在自己身上,而且永远都不会放弃她。“坚持,再坚持一下,你就快会游泳了,好样的!”妈妈那时总这么说,还有妈妈说过的,“女人不容易,所以我们一分一秒都不能松口气,你一偷懒,就沉下去了,你看,你又偷懒了,你又沉下去了!”   “我没有。”她那时会反驳妈妈。
  “那都是因为我托着你呢,等我不托你的时候,你可不能随便松口气啊!”
  她记住了,在妈妈离开之后,再也没松过气,但后来还是沉下去了。
  她呢喃着什么。他的熊爪紧紧抓住她的两只胳臂,熊脸上的毛轻轻蹭在她的脖颈间,舒适得酥痒。再也没有七月的阴沉天气里抱着毛茸茸的东西更让人舒服的了,她想。
  但突然,他松开了她,后退两步,冲着她继续摆了一次那个心的造型。她愣住了,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她从来也没明白过他对待生活的真正意图,她还错误地以为一切都是因为那条狗,天王星。
  黑熊怪撇下她,冲着旁边的人都做出了那个动作,不时笨拙地跳两下,温暖的爱意也离她而去了,或者,不再仅属于她。
  她呆在原地,身边都是人,人们高声谈话,尽力嬉笑。“您可以留下名片……”“不,我还要再考虑”“谢总好久不见”“哎哟别让我再看见你”“糖价不会上涨,今年不会”“这谁也没法保证”……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个方向移动。她看见洗手间的标志,她想起来,应该立刻到洗手间去。
  “我做了什么?”一个声音在心里喋喋不休,“那不是他,是个陌生人,我抱了一个陌生人!”


  她在洗手間旁边发现了那个酒吧,小巧的招牌上密密麻麻的荧光字全是洋酒品类。我是不是应该来一杯?崔全松是不是正在里面偷偷喝精酿?她不由自主地往里走,酒吧内出奇地安静。
  “不,不是,我知道拿铁是一种做法,但是想要一杯真正的拿铁,是咖啡,不是做法,你怎么不明白?我想要一杯,对,这下对了,是咖啡拿铁,我的老婆有点焦虑,没休息好,可能是,不,我不会让她吃安眠药。咖啡么,多加奶可以吗?不要糖,我得给她拿到房间去,不,不用了,我自己拿上去就行,没关系,她很辛苦,老婆总是比我辛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住这里,视野最好的那间房,谢谢你,你们生意很好……”
  崔全松趴在吧台上的背影,像一棵根深蒂固的树。她迅速转身走出来,不能被他发现。她在洗手间狭长光滑的走道内小跑,竟然没有摔倒。她以最快动作锁上小隔间的门,褪下丝袜,扔进马桶,再狠狠按下冲水键。她绝不让破损的东西继续留在她的世界里。
  王泽月和崔全松当晚在晚宴上坐在一起,逢人招呼便同时起立。她知道他早就原谅了她,尽管他从上午的争吵结束之后,还未开口对她讲过一个字。他回到房间的时候,手里的咖啡纸杯是天蓝色的,他把咖啡放在茶几上,压在粉红色的“温馨提醒”上面。下楼的时候,他跟在她后头,还是不说话,不过她不必回头就能根据脚步声判断他的位置。她想这样就足够了,如果你有了持久的婚姻生活,你就知道那关键的,不过是仰仗于你们如何度过这种沉默的时刻。

十一


  在刚刚下楼的电梯里,他们尚未把手挽在一块儿,昨晚碰见的那个翠翠食品的年轻人又见到了他们。年轻人刚刚被同事替换下场,还没来得及洗澡,于是头发的样子有点糟糕,前额的头发刚好摆成三道。他连续做了几个小时的“比心”动作,不时还得带着这身滑稽的行头让自己蹦起来。他上个月刚大学毕业,在翠翠食品做销售助理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收入貌似还不能养活自己,但他更担心的是女孩们从不正眼看他,似乎他是传染病患者。好在女孩们似乎都喜欢他的外套,喜欢那身黑熊怪的皮肤、面具,她们看见黑熊怪的时候,总是笑着的,他喜欢她们笑着的样子。他不敢奢望太多。
  他认出了电梯里这个不年轻的女人,她刚刚拥抱过他,黑熊怪还会被经常拥抱,有时,那些孩子们甚至狂奔而来,像小炮弹一个个击中他。他拥抱过多少陌生人,自己也不知道了,不过在那些瞬间,他会忘掉不少难以忍受的烦恼。
  只是,“翠翠食品需要更有想法和热情的人才”。热情如他,也会被解雇?他不敢相信,但他确实记得经理总是通红的唇,就在中午的时候,那嘴唇嚼着盒饭里的肉,翻飞着:“不过,我们还是希望你站好最后一班岗。”
  “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您不再考虑考虑吗?”他那时已经换上了黑熊怪的服装,准备上场,这是他的工作,扮演黑熊怪,但他还不会扮演一只被解雇的丧气的黑熊怪。于是他低头看矮个子的女经理的时候,想着,黑熊怪不应该用这样祈求的语气说话。
  “我知道,我也尽力了,但没办法,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女经理看上去真的很为难。
  他没再争辩。在最后一次扮演翠翠食品的吉祥物黑熊怪的这个下午,他用尽了全力。他想好了,晚饭他可以去超市解决,黄昏时候的超市总是有各种可以随便试吃的东西,切成小块的面包或者水果,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小块的火腿。当然,食博会上也有各种试吃品,不过按照经理要求,他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不会记得大部分拥抱过的人,他也将很快忘掉眼前的女人——她抱紧黑熊怪的时候,那么用力,好像用万能胶粘东西那样,久久地摁住,生怕一松手,就松动了,再也粘不住了。
  几乎瞬间,他就扑灭了某个小小的念头,“告诉她,我是黑熊怪。”他为自己会产生这种念头感到害怕,“我已经不是黑熊怪了,哎,我再也不能当黑熊怪了。”
  走出电梯的时候,他发现她有过两次——他确定一定是两次——轻微的回头。她回头的时候脸部的侧影很漂亮,他希望那瞬间能够被定格,他有把握她回头是在看自己。他猜她认出了他,不过他不敢看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的眼睛里,满是他弄不懂的东西,就像红嘴唇的经理,又妩媚又残忍。
  他步行二十分钟,到某家中型超市。虽然没能用试吃品彻底填饱肚子,但他整个晚上也没觉得饿。之后,他一直坐在超市门外,这儿有吸烟处的牌子,男人们围着金属垃圾桶站了一圈,往堆满烟头的垃圾桶盖上弹烟灰。
  他不吸烟,在他面前,是两只“海鸥”,“海鸥”的“翅膀”里,抱着足足一尺厚的超市宣传彩页,两只“海鸥”分别站在超市入口的左右,往进出的顾客手里一个劲儿地塞那些花花绿绿的宣传页。
  他就一直看着他们,空气干爽了不少,台风大概真的不会来了,他想,并且感到心里有种找到伙伴的安稳。
  原载《芒种》2018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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