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里89岁的五保户赵大爷死了。头天晚上，他还一个人就着刚收割的嫩胡豆喝了点酒，第二天就再没醒来。
　　赵大爷一生怕欠人情。80岁那年，他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衬衣，提着篮子，敲开赤脚医生王桂田的家门，求他带自己去城里的医院割痔疮。那是让他煎熬了多年的病症。赵大爷自己掏了医药费，觉得给王桂田添国麻烦，非要请他在城里餐馆喝顿酒。
　　上次回村，我看见年迈的赵大爷在吆喝着牛犁田。本来，村里没给他分田地，但他闲不住，田地的主人外出打工去了，他就在几块荒芜的地里种上庄稼。
　　他帮村里人照看房屋和孩子，帮村里人去疏通池塘里的淤泥，帮村里人放牛羊，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
　　“你回来啦。”我已经习惯了每次回乡，赵大爷温和的笑脸。有一回，他在山梁下的稻田边，就着炒胡豆喝酒。“来，你吃几颗胡豆，”大爷对我招手。边喝边唠嗑。我突然觉得，赵大爷真是我的爷，在这个越来越清寂的村庄，我影子一样来来去去，但大爷在，我起码还能看到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
　　去年春天，天旱时我回家，田园四处荒芜，赵大爷还在吆喝着牛犁田。牛老了，走得缓慢，大爷更老了，连老牛的脚步都跟不上。我抓着他的手：“大爷，您歇歇啊……”大爷满眼是泪，“李晓，我种了一辈子庄稼，放不下，你看这田地，不种庄稼多可惜。”
　　赵大爷为什么不结婚？这一直是个谜。有一年，村里几个恶作剧的年轻人，喝醉了，把正在睡觉的赵大爷硬拖起来，闹着要脱他的裤子。几个年轻人笑哈哈地离去，留下大爷在黑屋里哭了一夜。村长找到那几个年轻人，严肃地批评他们。张二娃顶嘴说，我们为大爷免费检查身体，有啥错呢？村长狠狠地扇了二娃一个耳光。
　　赵大爷走了，留守在村里的人，心里难受。像我堂叔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还在电话里说，他们要给大爷轮流守灵。堂叔说，村里人差不多走光了，但赵大爷还在，就像那棵盘踞在村口的老黄葛树一样，是个安慰。
　　村长找到我，说要给赵大爷开一个小小的追悼会，叫我写个悼词。村长流着泪说，可以给你开稿费，由村里经费负担，不需要提供发票。村长，你哭啥啊？
　　赵大爷74岁那年，村长把自己一个隔房死了丈夫的婶娘介绍给他。婶娘原则上同意了，还到大爷家吃了两个荷包蛋。那几天，赵大爷兴奋得在山梁上哼起了山歌。可世俗的婶娘最后跟了一个牛贩子——牛贩子许诺，冬天给她买一件厚实的羽绒衣，每天给她喝一袋纯牛奶。
　　村长叹气，这世道。
　　我给几个有级别的大人物写过悼词，全是总结和表扬的话，从来没有批评意见。为这样一个无儿无女、一生默默无闻的五保户写悼词，可真把我难住了。
　　我特地回到村里，收集赵大爷的生平简历和事迹。村会计那儿，除了大爷的姓名和出生地，啥也没有。他7岁那年被人收留，就在村里守着黄土过了一辈子。
　　一个五保户的离世，为什么村里人这么失落和悲伤？我一直想不清。我该怎样写悼词呢？我来到村里山坡上的一棵柏树前，坡上拔草的吴老二告诉我，你靠着的那棵树，就是赵大爷栽下的。吴老二说，村里人都走光了，赵大爷这一走，村里更荒凉了。
　　我恍然听见了村庄里的心跳。大爷啊，您这一走，村里吹了千年的古风，也无声无息飘走了。
　　我把悼词读给村长他们听，村长当场就哭了。张嫂说，她在城里买了房子，就因为大爷没走，一家人也没走。现在，大爷走了，她想把母猪卖了，搬到城里去住。张嫂说，过年过节，她会回来给大爷上上坟。
　　为赵大爷开追悼会的那个晚上，来了黑压压一群人，村里公路上塞满了小车，连出外闯荡成富翁的刘三也回来了。
　　追悼会结束，刘三告诉我，一年到头，他就春节回来祭奠一次祖坟，几乎忘了村庄的模样。
　　大爷走了，村庄就真的失魂落魄了？我不信。我在悼词里呼唤，大爷啊，帮忙好好看守这个村庄吧，它是我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