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的筋骨(外一篇)

来源 :黄河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ind112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仰起脸,在稠密的藤叶间搜索。夏的风也微,只有瓜叶能揣摩领会,叶隙间的光影在地上、我身上摇曳,似织物上零星暗花。母亲说不巧呢,早晨刚刚摘过,恐怕不会有多大收获的。我自信目力比她锐利,以往偏巧在纵横交织的藤叶间发现两三条丝瓜的,两三条足够了,一想到看着青翠、闻着清香、入口滑嫩的丝瓜,每每置母亲的提醒于不顾。母亲在屋内隔窗望我,抵着玻璃的鼻子有些变形,话语嗡嗡,听不真切。她似以手势指挥我往高处,往密处,往靠窗一侧最浓密处搜寻。不是所有丝瓜都会乖乖从棚架垂下,引人注目于它的存在,它的成长。偶有卧在棚顶,藏在叶间,未察,一日忽然发现,它已经老不可食。看一眼,暗自惊讶,自此不加理会。它还没老“透”,所谓的老相对于鲜嫩可食,此时摘下来,羊不啃,鸡不啄,地里平添一碍脚碍目的弃物罢了。那再得等过些时日,直到它里边种子黑得饱满,筋络如网。所以,农家不必特意留着几条养老的,这跟其它菜蔬留种不同。
  真也没辜负我的执意,有所获,似乎少了些,再凑一条彻底成全了吧。母亲把窗户拉开了,指着棚角两条小瓜说,一起摘了吧?我说还没长足呢,过两天正好。母亲说,几条丝瓜抵不了一趟汽油钱的,地太旱了,瓜藤半死不活。从我开上汽车,母亲屡次问我,回家一趟需多少钱。她不懂油耗、公升、油价的概念,直接简化成钱数。我从未正面回答,只说买得起就用得起,别操那个心了。她兀自念叨,一趟得多少钱呢,看你啊还专程回家。我随便编几句瞎话,说是顺道。她似乎心安些。走时我在屋场倒车,她跑到车尾把风。她不会指挥,只说走好了——场外就是繁忙的村道,小屋对另一端形成一个盲区,曾几次有惊无险。母亲默默看我倒车,换挡,驶离,从后视镜看她站在场角,大概直到看不见我才转身回屋的吧?哦,她是希望我回去的。此后“顺道”成了我回家的口头禅,免得她唠叨。
  犹豫着伸向两条小丝瓜的手犹豫着放下,母亲冲我笑。余光里有一条躲在叶间,移步过去。母亲连连说那条老了,早几天就发现老了。她对这一棚瓜的熟悉,如我高中时填写暗射地图。那条瓜在我手够不到的地方,藏得很隐蔽。瓜皮稍稍透黄,不规则的隆起使它失云原有的平滑圆润,与母亲的脸有几分相像。她除了腿脚不灵,身子骨依稀留着年轻时的壮硕,脸非典型的干瘪和皱巴巴,还算饱满,只是松弛。母亲惯以熟悉的草木、蔬菜比喻身体状态,却不曾以丝瓜自喻过。也许她的意识间,那些卑微之物与人存在着某种隐合,但唯独老丝瓜不妥,吴语中尼姑与丝瓜不分,我童年时代熟悉的一位老妇,便有着“老丝瓜”的绰号,活着时她的大名几乎无人知晓,死后更无考证,何况她消失几十年了。
  “老丝瓜”的相貌已经淡忘了,我只记得她大致的模样,面目清矍,身体颀长的老妇,一件破旧的藏蓝中式长袍,似乎是她固有的唯一的装束,夏天她穿什么真记不起了,许是夏天我在姑妈家没见过她?姑父是大队长,清早、晚饭后找他说事的村民不断。
  童年时的我是姑妈家的常客。姑妈和我家在一个村巷,隔条小河,扯开嗓子能彼此呼应。姑妈虽有三个儿子,经济条件却比我家宽绰些,我家桌上总一个蔬菜,姑妈家起码有两个蔬菜,就是成菜汤也比我家多几点油星。我家半年不见荤腥,姑妈家不时有一点小荤,螺蛳啦,小鱼啦。她经常烧丝瓜蛋汤,这个我家待客的菜肴是姑妈的家常菜。蛋花细如发丝,筷子根本捞不住,汤很鲜。
  姑妈家的一棚丝瓜在显眼的井台。农家口语中量词丰富,红薯论垄,青菜论畦,棚字最经典。说明丝瓜的收获并不取决于棵数,而取决于发展空间。一般农家都把丝瓜种在家舍附近,场角,河边,屋边闲地,不占良田,现摘现吃。井是公的,井台是公共资源,采光好,肥水足,小民不敢觊觎。树、桩拉绳结的网占据井台上空,藤缠着树干,蔓爬到茅坑顶,使得姑妈家的丝瓜脱轨于一棚的桎梏,自夏到秋,源源不断。跟表弟玩到他家门口,姑妈随口留我吃饭。如果说开始是无意识的,尔后不乏蹭饭的故意。日久,姑妈家成了自己家,自己盛饭,自己夹菜,开饭当口父母不急唤我回家。表哥对我这位蹭饭的常客怀有敌意,口腹之惑往往使一个穷孩子的自尊丧失殆尽,我不在乎他们兄弟的白眼。只有姑妈在我犹豫着放碗时,关照我添饭。
  姑父在家时,我蹭饭的勇气有所削弱,身为一个地方首长的他严肃得令我心怵,好在他时常不在家,即使回家吃饭也不准点。姑父前脚进门,找他的人后脚来找,或早就候在村口等他。都是鸡毛蒜皮事,宅基地争端,邻里纠纷,婆媳关系……村民滔滔不绝说,姑父只管低头吃饭,姑妈从不插嘴,该干嘛还干嘛,连听的兴趣都没有。吃完饭,姑父才开腔,他半闭着眼似乎一直处于思索的状态,村民起始的激忿、忧伤、唠叨慢慢变成忠实的聆听。姑父的神态、语调建立起我对干部最初的概念,和干部工作的神圣感。
  “老丝瓜”是常客。眼尖的表弟总是第一个发现门外走近的她,像个大人不耐烦地嘀咕,其他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没人招呼她坐,她更习惯站着喋喋不休。她的腿脚很少安分,忽而互相搓捻,忽而顿足拍腿,忽而不停蹦跶。是藉此驱赶蚊蝇,是腿脚有恙,还是某些神经系统短路?“老丝瓜”有违常态的肢体语言,孩子读不懂,成人眼里则是标志性的特征,无所谓正常与否。就像人们对“老丝瓜”谜一样的身世,并不怀有浓厚的探究欲望。一者,她行将就木,老得让人忽视了性别。二者,她定居此地后生活庸常如众,前半生道听途说的故事无从考证,一半被早逝的男人带到棺材,另一半即将被她带进棺材。她守口如瓶,对成年女儿的一次次询问保持警惕。听老人说,“老丝瓜”流落到此时,尼姑装束,跟着一个挑货郎担的男人。尼姑挺着个临盆的大肚子,不得不暂作逗留,不久产下女婴。后来,货郎突发急病而亡,一个老光棍收留了这对母女。尼姑与货郎间短命的爱情,与老光棍间短暂的凑合,在乡下人眼里都俗化为晦暗的谈资。乡人没有爱情的概念,尼姑的还俗,源自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或是受骗失足,是屈从于某种胁迫,或是被逐师门无法回头?
  女儿开始懂事后,来历不明的母亲与同样来历不明的自己,让她饱受异样的目光,因受歧视带来婚姻的不如意,她对母亲幽怨、愤懑甚至仇恨。“老丝瓜”每一次来访毫无新意,同样的话语,同一个诉求,后一次都是前几次的翻版。显得很烦人。姑父的耐心并不针对所有来访,对“老丝瓜”例外。他说“老丝瓜”很可怜,不怪她一直上门,是当干部的没解决根本问题。姑父是对“老丝瓜”身世唯一知情的局外人,但他从不宣扬,对姑妈及家人不漏半点口风。因了约定?还是姑父的职业底线?   “老丝瓜”就一个女儿,按俗该招个上门女婿才是,女儿却义无反顾选择出嫁,嫁到同属一个大队的另一个小队。有子女的孤寡是不能列入五保户的,“老丝瓜”要求组织出面,让小队里照顾口粮,让她绝情的女儿回家探望。她记性极好,女儿时隔多少天没去探望了,前一次,前几次在哪一天,都有一本“板油帐”。“老丝瓜”尽说女儿女婿坏话,令人费解的是站在她立场上的,甚至同情她的人甚少。她真像挂在棚架上的老丝瓜,即使它们撞到摘瓜人手或头,也视若虚无。它们凋落在地上,被脚踩到,被横向补一脚滚到边上。草丛,河滩,柴垛夹缝,卫生死角,经常见到老丝瓜的残骸。孰如她离世几日后才被人发现。
  我家很少种丝瓜,说不清何等原因,似乎父亲觉得滑腻腻的,竭力反对。但家里不缺丝瓜络。每年秋季,家里都要腌几大瓮雪里蕻咸菜,青黄不接时聊作菜肴;一两坛咸萝卜,佐以喝粥。腌制咸菜是一项大工程,整畦整畦的雪里蕻,运到河滩洗净,晾干,那几日屋场弥漫绿香,篾条、蚕扁,竹梯、晾衣竿,立体利用所有的空间。入瓮腌菜那晚,油灯比平日亮堂。一层切细的菜干,撒一层盐,用棒槌捣紧压实,八九成满时,盖一张丝瓜络,再以草把塞紧,倒扣盛水的粗陶盆。丝瓜络透气,释放固有的清香,软硬恰好,想来再无更合适的东西替代它了。
  多年以后,表兄弟仨相继成家,陆续翻建楼房。姑父姑妈却没了住处。开始寄居在大儿子家,楼底储物间隔出半间放一张床,厨房角落旁一副单眼灶,一方矮桌子,起居小心翼翼,都与他们寄居的身份相符。尽管楼上空荡荡,尽管老夫妻尾巴夹紧,却时常招来大儿媳的白眼。一日,姑父在井台淘米,大儿媳嘴里不干不净,姑父忍不住回应了一句,她发了疯一般辱骂老人,作势抢夺淘米工具。淘米箩是铁制品,老人怕伤了媳妇心有顾忌。淘米箩歪歪扭扭丢在一边,米粒撒一地,姑父捏着手指血淋淋,内心也在滴血。他说了句什么话,似捅了马蜂窝?他说,这房子我也有份,不说你们拆的老屋是我造的,新屋砖都是我出资的。
  老姑父的惊天秘密,不但令长子长媳难堪,也把自己推入尴尬境地。大儿子不收留,二儿犹豫,小儿不便,即便那一刻,滴血的老父,可怜巴巴的老母,让他恻隐怜恤,但他们不敢擅作决定。他们的家庭地位不足与老婆抗衡,何况老婆有充分拒绝的理由。
  老夫妻在老屋基搭了两间小屋安身。年逾八十时,两人相继患胃癌,间隔三个月,病灶部位也完全一致。姑父住院开刀时,姑妈陪护,病灶早在她身上蛰伏,作祟,咬噬,她是否有所觉察?许是姑父的病让她警觉本不在意的某些不适,爱惜行将就木的身体?她拖着暗疾陪护男人,三个月后,男人拖着虚弱的病体反过来陪护女人。发病部位的巧合,时间的巧合,甭说,生活习惯使然,但我宁可作另一种界定,老夫妻惺惺相惜,同命相怜,连病痛都在冥冥间暗合。
  老两口在病榻上蛰伏了几个月,来年开春竟奇迹般爬起来,本来孱弱的病体更是形销骨立。这几个月无人照料,偶有亲友上门探望,但见稍早恢复的姑父每天撑起身子,煮一锅米粥吃一天,就着自家的腌菜、萝卜干、发芽豆,皮蛋算是难得的奢侈品了。寻常人家病人调养总有些高蛋白的鱼鳅鲫鱼鳝鱼甲鱼,条件稍好的弄些虫草骗骗免疫力。偶有探病亲友带的几条鱼,几斤肉,他们餐桌上的大部分时间闻不到荤腥,甚至像样的时令菜蔬都缺乏。同时住院的病友仍相继恶化,报到“归一苑”,两人挺过五年仍安然无恙。每有新转养生帖,亲友总拿他们举例,说过度治疗,加强营养的危害,说粗茶淡饭反而能改变人的酸性体质,逆转病情。最后无限感慨总结道,得了那病没钱反而是福分。我说需要后续治疗的时候,没钱不是等死么。我母亲说是药三分毒,病没治好把自己毒死了。我说谁说他们心里不想?
  姑父与姑妈首先拒绝化疗。他跟我说,只见化死的没见化活的,到头来人财两空,有那钱买罪受,还不如买吃的。无从知晓这话究竟是否由衷,或者说百分之几发自内心,我觉得他一定掩藏了什么,经济的窘迫,子女的漠然,后路的凄迷。出院时一定有医嘱,劝他们作必要的后续治疗,定时复检,特定时间结识的病友势必互相交流,他们都会听从医嘱。姑父姑妈没有求生的欲望,或是真的对医学有前卫的清醒,还是相信顺其自然淡看生死,以致无视医嘱,无视绝大多数人的建议?病不犯在自己身上都好说,一旦沾边,阵脚都乱了,病急乱投医,花再多钱吃再多苦在所不惜。
  病后的姑父姑妈百无禁忌。民间癌症病人诸多饮食戒律,比如不食鸡,不吃上火类荤素。说不上科学,医书也无从考证,大概鸡脖子上一嘟噜的淋巴会让人无端联想到病变组织,联想到癌细胞,在口腹之惠与伪科学善意提醒的选择中,规避隐患。难得上一回街市,姑父必买鸡,炖鸡汤。初夏,姑父家竹园里的竹笋一茬赶一茬,竹笋成了他的家常菜。如今用得着竹子的地方少了,不外乎搭个豇豆棚丝瓜棚,一不留神竹笋蹿高成竹子,长大,老去,自生自灭。竹笋也上火,没营养不说,还刮油脂,刮得本就皮包骨的老两口如木乃伊。来不及吃的笋晒成笋干储存。一日见到他们把满满一车油菜秸秆运回家,一个在前边拉,一个后边推,货物体积的庞大与动力的孱弱形成绝妙的对比,真担心他俩用力过度绷开尚不够结实的刀疤,在与田埂的搏斗中突然折了麻杆腿。村上人说这老头老太,玩命呢。他们不玩命,相反想好好活着。田地都被流转,没了地,柴灶上终年的柴火全仗田头捡拾些科田大户丢下的秸秆,不等晒干被手快足疾的老人先得了,姑父要在秸秆湿透时抢先机。
  姑父姑妈活在奇迹中,兴许正如有人怀疑的是误诊。新近一次见他们,老两口在门口晒太阳,姑父坐着打盹,姑妈侧躺在一张不知年代的破藤榻上,修修补补,电线皮、布条、铁丝对原材的一次次更换,使得它徒有藤的虚名仅剩榻的骨架。就像两个老人,喘口气表示活着,一闭上眼睛像那么回事。姑父早年的干部风采不再,体魄不再,手背暴突的乱糟糟的青筋似畸形丝瓜蜕出的络。姑父拉过一张凳子,农家过去常见的草绳凳面,年复一年压迫,紧绷框架的草绳松弛塌陷,坐着臀底空空的。信目瞅见窗台上几片黑黑的东西,是腌菜缸里的丝瓜络吧,年复一年使用,隐隐散发酸腐味,看样子准备晒晒再用。残存的旧屋连着断垣残壁,硌人屁股的旧凳子,面目全非的老藤榻,行将就木的老人。就像中了蛊的旅行者被魔力引到颓废的村寨,我嗅到一股死亡气息,不愿过长逗留。   我想把这种感觉说给母亲听,出口时意思变得含糊,母亲只说,他们得空垦荒,种菜,腌菜,说是怕日后体力不支,早几年的腌菜都没吃完呢。还说吃完了腌菜还不死,吃什么?
  他们既不怕死又怕不死的微妙心态,似乎匪夷所思。将有限的钱交与口腹之惠,惧怕饥饿,说到底还是怕死的表现。另一对远房长辈,按排辈我该唤作爷爷奶奶的。老夫妻一辈子无病无恙,年过八旬牙口仍好。老人不出门,活动范围仅限于门口水泥桌边一小块地盘,场角是他们一年中难得抵达的最远边界。老人常埋怨自己过于长寿,说老辈命硬对儿孙不利。八十大寿时,他们宣布此后拒绝子孙逢年过节的孝敬,我以为客气而已,照例提着滋补品前往,老人脸一板把我推搡出去。他们说,活那么长干嘛,再补就不死了。我说如今的补品没那么神奇的。老头说你的意思吃了也白吃,那更不能浪费你钱了。有一阵子,老头茶饭不思被送进医院,查不出病根,挂了几瓶水,出院时精神尚好,招呼病友来世见,子女就当一句玩笑,孰料老头回家后夜里走了。半年不到老太同样无疾而终,都九十叉一,够仙逝的资格了。整理遗物时,子女竞发现,老两口早给自己备下老衣,老衣里裹着足够给自己办事的积蓄,还有十几个写着孙辈姓名的红包,提前给孙辈的结婚贺礼。一日路过,老屋依旧,水泥桌依旧,恍惚间老头安坐桌边,收音机里掺着杂音的评弹声飘飘渺渺。伫立良久,但见门窗紧闭,尘埃、树叶落满水泥桌,场头杂草齐膝。老人将残生禁锢于方寸之间,高僧般对生死大限的预知,对生命的一点点抽离的警醒,对身后所有一切从容的准备,无不蕴含淡看生死的禅意。
  又到初夏,带着初生的孙女去老家探亲,母亲正在墙边老地方种植丝瓜秧,来不及洗手,笑着,嚷着,意欲从我女儿手中接过才见过几次面的玄孙女。四代同处,从她往后的生命接力呈阶梯式排在车边。母亲说,地里蜒蚰太多,祸害瓜秧,这已经是第二次补种了。母亲素来对一棚丝瓜的上心超过其它所有菜蔬,她以实际需求的百倍留种,把种子寄存在丝瓜络里过冬。丝瓜络已然被她剪开,好多黑黑的种子嵌在筋络里,舍不得扔掉。想呼她洗手,又怕她误解,迟疑间,她自己笑了,转身去开院门。她的步态,背影,乱发,比去年更显苍老。早几年她跟我开玩笑,说你们还能吃几年我种的丝瓜呢,拿些种子回去,在自家院子里种一棚。我说不会种,就爱吃你种的。母亲还记得先前的话么?她的身影竟让我悲怆。
  蛙声
  在小区不太寂静更谈不上昏暗的夜幕里,我闻到了蛙声。我的居所处于城市中心地带,离地五十米的十七楼。第一声蛙鸣飘来,若有若无,以为是幻觉。那时,我在阳台抽烟,鼻尖下的烟头在城市变幻的夜光里忽闪着淡蓝的幽光。蛙声咽咽,急促而悠远,是稻田里最常见的小雨蛙吧,它们的模样和个头都很不起眼。在钢筋水泥为基调的城市,何来蛙声呢?
  水塘边围着几个人,两位小区保安,一个打着手电,一个抄着网兜。当初买房时,这里还是一块空地,大幅广告上的效果图,“江南园林式”的承诺,把我的后半生钉在这里。所谓的园林,就是几棵矮树,一个浅浅的常常见底的水塘拖着一条水沟,水沟上一座能一步跨过的小桥。夏天水塘里浮着几片睡莲,或许还有一些肉眼看不见的孑孓打着旋儿。住户们吃完晚饭出来消化,好奇地看着保安捕捉青蛙,一个老太喋喋诉说着被蛙声吵扰的苦恼。这么小的池塘青蛙没法隐身,在手电光下奔突跳跃,不肯就擒。力量的悬殊竟没让人占据上风,围观的指指点点,热心地为保安支招:下水去捉吧?
  小区的蛙声归于寂寥。我不清楚最终如何把它从小区里删除的,就像不知这些雨蛙从何时何处突然冒出来一样。雨蛙小得不起眼,因而在乡间土名“狗屎田鸡”。它非人类觊觎的餐桌美食,却是鸭子们游弋稻田水沟刻意寻找的猎物。鸭子的这些本事源于本能,也在于人类的启蒙。雏鸭尚不会捕食时,田里归来的主人手提一串用狗尾草芯叠穿的小青蛙,或从层层挽卷的裤脚里翻出几个雨蛙,用剪子绞碎置于食盆。忙碌时,侍田人并不都能“顺手”抓到这些活物,喂养雏鸭的责任转嫁给了孩子。捕蛙捉鳅本是乡下孩子的游戏,一旦成为割草以外的另一项家务并与家长的赏罚挂钩,这游戏就有了悲壮的色彩。每天早晚,村上的孩子轻手翘脚蹒跚于田埂。他们大多提着一支短柄小鱼叉,而我,手里只有一块长方形木板,那是夜间闸鸡舍用的。我猫着腰,警惕注视着前方。蛙在白天并不呜唱,静静待在光滑的田埂上乘凉,伺机捕捉低飞的小虫,遇有动静第一反应就是向田里蹦跶,悉悉索索消失在稻禾里。倘若不是我先于它发现我,大概只会收获一条跳跃的弧线。有几回,我收获寥寥甚至空着手,饥肠咕噜回到家,迎接我的不是热腾腾的晚饭,而是劈头盖脸的训斥:恁没用的小子,跟鸭子一起挨饿吧!乡下的孩子不得不早早培养敏捷的身手和细致的观察力。我发现选择田埂很重要,最好是两三米宽的拖拉机路。它弹跳力不强,也不会大青蛙“三级跳远”式的连续起跳,总是在一次蹦跳落地后,暂停片刻,就那么一两秒,成了它逃生的软肋。来不及发出任何惨叫,它瘫倒在我板子下,只有两条腿轻轻抽搐着。每击中一只雨蛙,就减少一点回家的恐惧。
  六月的夜晚是蛙的世界。赶夜路的行人踏着蛙声,倒头睡下的农民枕着蛙声,新栽的稻禾在蛙声里拔节。我和父亲或者兄弟,踩着噗噗破响的胶靴,打着手电寻找出洞觅食的鳝鱼。脚步声和灯光靠近时,蛙们扑通扑通四散奔窜,尔后短暂的静默。远处的蛙声继续着。我们走到哪里静到哪里,后面噤声的青蛙又开始鸣唱。夜幕下的水田,到处晃动着手电光,蛙类原本遍布田野的大合唱,被我们这些寻猎者切割成此起彼伏的轮唱、独唱、领唱。如广场文艺的群众歌咏。细听,在雨蛙蝈蝈咽的主旋律里,夹杂了呱呱呱、吭吭吭的蛙声,高亢激越,那是真正的青蛙。青蛙有着漂亮的斑纹和美女般丰腴的长腿,在我眼里,这个模样才够得上青蛙的称呼,不像灰不溜秋的小不点雨蛙,充其量只能占个贬义的土名。青蛙凭借天生的腿力,在我们低头寻找蟮鱼无意移害它的时候,暴露了行踪,在水下潜泳一段,藏身于薄薄的水面下,以为那样就安全了。在真正的捕猎者面前它又缺乏应有的警觉,只须瞅准一滩浑水按下去。捕蟮的不都一门心思在蟮,青蛙会成为他们夜色掩护下附带或是替代的收获。   蛙声随着晨曦的到来而减弱,日出后基本停歇了。在偏僻的河浜,远离村落的低田,偶有一两个耐不住寂寞的蛙。若非为寻找割萆的好去处,打单的男孩很少涉足这种地方。错落的地貌,葳蕤的草木,让人窒息的宁静,空气中飘荡着诡谲的气氛。蛙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它嘎嘎嘎的叫声也有些特别,孤独、单调而带有灵异的转调。养牛的老牛头说,那是修炼成精的青蛙,一般人见不到,更不能捉的。老牛头聊斋式的妄语,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担惊受怕,因为我循声见过一只特别的青蛙。它蹲趴在一丛睡莲上,个头很大,足有半斤,全身遍布黑色的颗粒状斑纹,有点像癞蛤蟆。小时候我眼尖,隔着半条河还能看真切,可惜不多会它就下到水里不见了。出于好奇和恐惧,我把老牛头的话说给父母听,并反复描述它的形象。父母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
  乡间对青蛙的敬畏处于模棱状态。人人都会唱几句高调,言行却又分离。可能在潜意识里觉得,遍地都是青蛙,反正抓不完的。广播喇叭里宣传,村干部在会上吆喝,露天电影还放过《保护青蛙》的科教片。在我们习惯中,所谓要保护的青蛙就是大青蛙,而非小雨蛙,因为老人说雨蛙只吃蚊子飞虫,不吃庄稼地的害虫。村民在田间劳作时,以鸡鸭家禽为幌子,顺手抓几个大青蛙,只要够不上一碗菜的分量,谁都眼开眼闭。孩子总拿老师的话当圣旨,不折不扣践行,还教育自己的家人。好几回,父母偶尔偷偷烧一会蛙肉,我坚持不吃,目光里布满仇视。但这种透着盲从的单纯并没有坚守到我三年级。
  馋嘴与从众心理的折磨,让童口最终没能抵挡蛙肉的诱惑。一旦捕蛙成为群体性的行为,遮遮掩掩变成了堂堂正正,连队长的儿子和老师的弟弟也悄悄加入这个群体。孩子间不再互相揭短,家长也默许了,并借孩子的名义隔三岔五尝尝鲜。相比大人残忍的叉蛙,孩子更喜欢钓蛙,在功利中仍带着游戏的性质。一截竹竿,一根线,下端拴着蝗虫、蚱蜢。在河滩上站定,轻轻挑动竹竿,绿色的虫子在毛豆地、水花生里跳跃。青蛙擅长捕捉移动的目标,它从远处跳过来,弄出很大的动静。等它靠近,我放缓速度,把诱饵置于它扑食的最佳高度抖动。它飞身而起,张口咬住虫子,此时稍稍放松,任它吞咽,等它拽紧线准备溜走时,提起竹竿将它荡过来,伸手一抓。钓蛙的技术浓缩在这一荡一抓,稍有闪失,前功尽弃。线端没有钓钩,它吃到肚子里来不及吐出来,或是嘴馋舍不得松口。技术不过硬的,用网兜抄。网兜也不稳妥,讲究左右手配合。
  河滩上站了五六个敛心静气的小子,换一个阵地了,伙伴间相互比对着收获,比数量,比单个大小。没啥比了,研究斑纹。细看,每个蛙的斑纹都不一样,我们把电影和《十万个为什么》里学到的分类活学活用:金线蛙、虎纹蛙、黑斑蛙、花背蛙。有一回,一个小伙伴的网兜里有只奇特的青蛙,疑似老牛头说的不祥之蛙。众人恫吓、起哄,那孩子脸色刷白,恨不得把网兜都扔了。
  暮色里,几个妇女在水栈上杀青蛙,脚边都有一堆被切了头的蛙身子。她们把蛙按在石板上,蛙鼓着声囊想留点遗言,尾音和脑袋就被菜刀切去了。一个女的说,啊,好大的劲儿!但见她刀下的蛙把后腿举到头顶,狠命地瞪着菜刀,她一松手,那只没脑袋的青蛙猛地跳起来,在水栈上蹦跶。另一个女的说,看看蛮作孽的,简直是罪过。还有两个嘻嘻哈哈,并不言语,麻利地剥着皮,撕开肚子掏净洗净。正欲登岸的一群鸭子围过来,抢食女人抛出的杂碎,其中一只伸长脖子试图把扁嘴插入篮子,眼疾的女人用手一挡,鸭子一声惊叫扑起一滩水花。篮筐里白净的蛙肉还在抽搐抖动。
  比我稍大些的孩子去集市卖过青蛙,借此弄几个活络钱,据说镇上的居民喜欢吃蛙肉。当然,他们总是藏藏掖掖,不会光明正大叫卖。买菜的居民鬼精,能从陌生面孔中发现目标,密语一番,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交易,似闹市区交换情报的地下工作者。市场管理员凭多年练就的火眼,直冲冲地从一溜菜贩队伍中揪出几个卖青蛙的,偶有漏网的也因蛙适时的鼓噪检举了他。十几岁的毛头小子,罚不到款,训斥几句,连带网兜一并没收。老牛头知道后,鼻子里哼哼几声,摇摇头。他在放牛的间歇经常偷偷捕蟮捉蛙,起初以为他仅仅满足口福,孰料他也去卖青蛙,他挨家送上门去,无须忐忑地守株待兔。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很要好的同学,他私下跟我说常吃青蛙。他的父亲就是管市场的,几乎天天有青蛙拿回家,吃厌了,还送给亲朋。原来凶神恶煞的管理员把东西没收到他家里去了,带着威严的“没收”两字背后的玄机,哪里有人深究呢。
  捕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和朋友闲聊,他们都有相似的经历,如今蛙肉绝不上灶,但对饭店里烧煮的蛙肉并不太拒绝,他们给蛙肉取了很暧昧的雅号:美人腿。既然成为菜肴,谁吃不是吃呢。没人在意饭店里蛙肉的来历。忽一日,朋友得了一种怪病,仅一个多月,疾病吞噬了他牛犊一样的身体。医院诊断为肺纤维化,但至死没弄清病因。医生曾探究过病人嗜好,我那朋友酷爱野味,其中包括青蛙。当时网传某地有一嗜食蛙类的猝死者,他的五脏六腑一夜之间被吃光,很恐怖。怕死的朋友谈蛙色变,都去医院检查身体。后来听说,只要把蛙肉煮透,在90度的高温下煮10分钟以上,保管没事。忌口几个月的朋友又开戒朵颐,事前不忘去厨房关照:煮熟煮透啊!
  一堂活动课上,我给孩子们讲授“蛙语”。我说,谁能模仿青蛙的叫声?孩子都很踊跃。我问他们是哪里听来的,他们说是电视里。我说田里没青蛙么,他们怔怔地看着我,似乎觉得电视里的农田与他们生活无关。我挺纳闷,班上的孩子大多来自乡下,居然离开自然生态从媒体中获知蛙语。我在城市小区听到的蛙声,该不会是蛙们最后一声绝唱吧?
其他文献
几架直升机藏身于树林后,突然爬升,对准前方毫无防备的装甲集群闪电一击,又迅速遁形于树林,消失得无踪无影。昔日摧枯拉朽的装甲部队,也只能望天长叹。陆航部队的出现,改变着
2013年4月23日早晨,法国普罗旺斯蔚蓝海岸边的重要港口城市土伦风朗日晴,全法中国学联巴黎分学联、马赛分学联、尼斯分学联的近200名同学在中国驻法国使馆教育处陈丹妮老师、
在世界各国、各地区的法律文本中,基于立法者的不同选择,是否为具体条文设立标题,以及法条标题所起的作用与设置情况,有较大差别。在日本、我国台湾地区,法条标题是法条不可
空中楼阁从前有一位工匠,一心一意想造一座空中楼阁。根据字面的要求,他先建了一座楼阁,然后,用四根木柱把楼阁支撑到空中。轮廓初定,他便考虑如何使这四根柱子从公众的视线
期刊
2012年10月11日,成都军区某炮兵旅全体官兵都沸腾了,谁也没想到,在军区组织的爱军精武某新型烽火卫星操作手比武中,该旅一名曾患有运动神经系统疾病、动作反应超慢、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战士,竟然最快完成比武课目,夺得冠军。  这名战士就是指挥二连某新型烽火卫星站班长李庭燕,一个充满了不幸和奇迹的人。  “当不了军官,当个精兵总行吧!”  2005年入伍时,李庭燕跟其他战友一样,也有着一个军官梦,凭着稀
关于绵阳市羌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生产性保护与产业化问题研究,从目前的学术研究现状来看,其研究还存在缺乏、不系统的情况,难以对政府政策制定有咨询作用。省外研究则是更少,
对现代青年青春成长历程的书写是中国新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自鲁迅《狂人日记》《伤逝》《孤独者》、郁达夫《沉沦》、庐隐《海滨故人》始,至茅盾《蚀》三部曲、路翎《财主
喜欢义海的诗,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喜欢遍布其中大量的、奇特甚至堪称超拔的意象。没有出色的想象力和形象感,是达不到这个高度的。其实,多数时候,让我们眼前一亮的并非诗歌的
新兵的时候,小刘因在队列里说话,班长叫他出去罚站。为了给我们警示,班长又问了句:“有没有要跟他出去罚站的?”然而我却听成了“有没有人想要让他出去罚站的?”于是我把手举
期刊
在刑事法院,是司法公开这一未曾改变的基本原则将司法与媒体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任何一个法治社会,刑事司法系统都应当在阳光下运行,并接受公众监督。从这点来看,媒体反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