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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例街不是官司街，而是传奇街，闪电解释为：仙人发信息，颜色和音乐能够结婚。无家可归者呢？案例街的想象力，小，小到鸡毛蒜皮；大，大到日月星辰。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条街呢？
我家这条街叫“案例街”。天上有星星，地下有生民。若天上打一个闪电，案例街就有人能解释成“仙人在发信息”。头一抬，眼一低，案例街上，什么事儿都要有个解释。要是我说，案例街上，某个小白长红的女儿和某个自视有成的男人，能同时从地上的日子联想到天外天的故事，我就得给出一个解释。这个女儿和这个男人的故事是好的，若解释得不好，是我跟不上案例街的想象力。案例街的想象力，小，小到鸡毛蒜皮；大，大到日月星辰。就像街口菲利浦医生家种的三色堇，和平蓝、小麦黄、雪花白，开得像鼓点，催我快把故事讲出来。
蓝黄白三色并存：天、地、人。
能把“闪电”解释成“仙人在发信息”的，是考瑞。考瑞是个无家可归者，瘦，高，尖鼻子，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若把他放到中国的鲁镇，我相信，会有现代的小孩子叫他“孔自己”。对，“孔自己”，不是“孔乙己”。考瑞当不了“孔乙己”，就算因为菲利浦医生女儿凯丽的关系，再使劲扯，他也最多能当个“孔乙己”的远房干堂孙。
考瑞什么都懂，自视有成。
晚上，考瑞回“无家可归收容所”睡觉。天一亮，收容所的人就催着无家可归者出去找工作做。收容所帮助你，你最终还得自立。于是，一到白天，考瑞就悠哉游哉来到我们案例街，长胳膊长腿一伸，坐在菲利浦医生家门前的石板凳上，听着鸟叫，欣赏三色堇，眼睛里全是棕色的柔和，像是这些花鸟的爸爸。等到天黑，他就回收容所吃饭睡觉。菲利浦医生不但允许考瑞坐在他家石板凳上，还允许他到阳台的吊床上睡觉。但是，住在菲利浦医生家里是不行的，住在家里就不叫“无家可归者”了。考瑞要保持身份。
夏天的时候，菲利浦医生家的三色堇开成一片嘻嘻哈哈的小姑娘，蓝裙子打转，雪花颤颤，小麦黄的脸儿带着黑芯，在考瑞跟前跳蝴蝶舞，颜色和音乐香气习习，化成清风。
考瑞爱说话、爱谈女人，他坐在石板凳上和三色堇逗乐。他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到底是蝴蝶变的还是猫咪变的？”三色堇就显出蝴蝶和猫咪乐而不分的花姿。若三种颜色可以开成一朵花，那蝴蝶和猫咪当然也可以成功结合。
案例街的故事都是神秘组合。头一抬，正对着案例街的是个大太阳，那太阳的至深至远处，说不定还真有“颜色”和“音乐”在闹结婚，然后生出有“好风味”的孩子来。
菲利浦医生家二十年前从中国南方领养了一个女儿，叫凯丽。凯丽就相信“颜色”和“音乐”能结婚，还能生出有“好风味”的孩子来。凯丽夏天从大学回家来过暑假，考瑞坐在石板凳上喝可口可乐。凯丽说：“哇，我爸的三色堇开得这么漂亮啦！我就说色彩和音乐结合，生成好味道。让我嗅嗅香不香。”
考瑞挪了挪屁股，让凯丽弯下腰来看花。他问凯丽：“你这一学期过得可好？都在学校干了些什么呀？” 凯丽说：“我跟着教授在追一种比原子还小的东西，叫中微子（neutrino）。你这几个月都干什么来着？就天天坐在我家门口？”
考瑞说：“除了天天坐在你家门口，我还读《圣经》，前些时候谈了一个女朋友，又成立了一个公司。”
凯丽吃一惊。她读了物理专业又读了中文副业，在物理课上她学到了中微子有三种形态，且带三种“风味”；在中文课上她学到了一个词语，叫“刮目相看”。这个词语比中微子还难懂，折腾了半天她也不懂。人怎么能把眼睛像剃胡子一样刮一遍再去看东西？但是，就在考瑞说出干了这三件大事的时刻，凯丽突然就有点懂了。原来自己眼睛里长了胡子，从胡子缝里没看出来考瑞还有这么多本事。
紧接着，考瑞就告诉凯丽他失恋了，女朋友成“前女朋友”了。最近心情不好。他的前女朋友以前玩毒品获刑，才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就又想再玩。考瑞决定要拯救一颗沉沦的心。给他的前女朋友送去了很多朵玫瑰花。菲利浦医生给考瑞找了一個工作，让他挣点钱。那工作是给医院油漆后院的白围栏。考瑞一个人油漆，一个人得钱。可那不叫爱情，爱情要时时心里想着她。《圣经》说要“爱人如己”。考瑞立刻成立了一个公司，他的前女朋友，加上前女朋友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弟弟。公司有一大群工人。考瑞是老板。当了老板就有权力，考瑞规定每天早上八点到九点，谁也不能打扰他。那是他和他前女朋友共同学习《圣经》的时间，戒毒要净化心灵。然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来油漆白围栏了。再慢慢漆，那白围栏也没多少天可漆的。考瑞就打电话，把活儿让给工人们干。到分钱的时候，公司就破产了。
考瑞“拯救沉沦”失败。除了他脚下的三色堇，他公司里的人没一个是忠心的。凯丽就安慰考瑞：“你才47岁，可以重新开始。”这样说的时候，凯丽心里觉得：她眼睛里还是长一点胡子好。不然，这也失望得太快了。考瑞倒转过来教导凯丽：“你过22岁了吧。我看着你长大的。你刚来的时候穿着一个白兜儿。兜上面画着一个黑白对半的阴阳球，球上面绣了你的中国名字。你13岁的时候还下决心要找回中国，去问清楚你亲生父母为什么不要你。现在，你长出落了，有男朋友了吧？你找这个追那个，忙得不归家。我要有空，就把案例街绣你衣服上去。你婚礼得在街南头的约瑟琳城堡办，这是我替你选的地点，所有的街坊都能参加，你中国家人找到了也住得下。”
凯丽就笑，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现在最想捉到的是中微子。”说着，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伸给考瑞看：“它们到处都是，宇宙里除了光子就数它多，太阳风这时候正给你送来了数不清的中微子。”
到这时，考瑞对凯丽提了几遍的这个新词听明白了。他问凯丽：“你去捉那抓不到的东西干什么？有能耐你就把这三色堇为啥能同时开出三种颜色讲给我听听就好了。”凯丽兴奋起来：“抓到中微子，可以解释宇宙中的能量呀。解释，最重要的就是解释！宇宙大爆炸的时候，放出了多少能量？有能量，就能成就这满天的星系吗？物质哪儿来的？人是物质还是灵魂？我都想弄懂！” 世界上只有考瑞感兴趣和不感兴趣的事情，没有考瑞不懂的事情。凯丽说的这些话，考瑞有点不懂了。凡他不懂的，他一般都要先嘲笑一下。他說：“你们大学生，尽学这些没用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像你爸，学当医生？我当年还学过护士呢。要不是因为我见血就晕，我早就当护士长了……”
凯丽打断考瑞刚想开始的吹牛演讲。她说：“考瑞，考瑞，你听我说。我有新发现，中微子就跟爱情一样，能变能生。它们是‘零物质’，一百万个放在一起还没有一个电子重。它们漫天彻地跑，能从原子缝缝里一溜就过去，没有东西能挡住它们。就像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爱情一样……”
这下，考瑞懂了。他脸上挂着过来人给小家伙讲经验时的笑容：“凯丽，你太幼稚。我告诉你吧，一个骗子就能挡住爱情。世界上有骗子。”
凯丽不理解考瑞的悲观世界论。她说：“一百个骗子也挡不住一个中微子。一个骗子能挡住一个笨蛋。爱情，他是挡不住的。爱情有中微子的特性，骗子刚挡住它，它就跑了。”
考瑞充满怀疑地笑着：“你那爱情使者一般的中微子长什么样？住在哪里？我倒正有个骗子在案，要请它去帮我推倒打穿一回。”
凯丽说：“中微子呀，无处不在，它们现在就在你眼睛里。它们带着三种风味，叫电、苗、韬（ electron，muon， tau），一边跑一边变风味，叫人捉不到；跑着跑着，中微子能变成自己的情人‘反中微子’；能从‘零物质’变成‘非零物质’。它们和‘情人’一体，你变成我，我变成你。能量变成了质量！”
听凯丽这么说，考瑞立刻觉得眼睛痒了，宇宙中的能量跑他眼睛里去了？他就想到了天然气和石油，等天冷下来，他还是要常去看看他的前女朋友。要是他眼睛里有天然气和石油，他多看她几眼，她就会温暖起来。考瑞知道能量守恒，恋爱没了，“爱能”变成心怀悲悯。
凯丽还在说她的物理：“……若三种中微子能互变，颜色和音乐结婚就能生出孩子，‘孩子’就是交响乐，是太阳系。‘有’从‘无’中生出来。人想找物质，却找到了零物质。人找零物质，却找到了物质。我们老师说，你发现的东西通常都不是你想去寻找的东西。所以我们物理学家换了一境界，换了一种思维，只敢修改人定的规则。”
考瑞已经不想听凯丽说物理了。他只知道，物质是实物；零物质是灵魂。灵魂来自上帝，有了灵魂才有人。大太阳尖起嘴，把自己红彤彤的灵魂向苍穹一吹，太阳风就把无数金光闪闪的灵魂碎片洒满人间，生命就呼呼地发芽，开出考瑞，开出凯丽，开出菲利浦医生，开出三色堇……
考瑞不懂，为什么世界上还开出了骗子。太阳不是把所有人都照耀着吗？
这时候，菲利浦医生回来了。菲利浦医生买了一个大火炉。考瑞就过去帮助菲利浦医生把火炉抬下车。菲利浦医生很专业。抬火炉像抬病人，说了五遍“小心轻放”才让考瑞动手抬。
火炉回到家，凯丽又跟在爸爸后面说中微子的事，看见爸爸在读火炉说明书，就夺下说明书说：“您别看了，就这点小机械，我一分钟就给您装成了。您就说放哪儿吧。”
菲利浦医生很高兴，对考瑞说：“我女儿成才了。你帮我把火炉抬阳台上，就出去坐着吧。”
凯丽蹲在阳台上装火炉，问她爸：“夏天里急急买个火炉干什么？”菲利浦医生说：“火炉夏天减价。买一个，天冷的时候考瑞白天睡在阳台上就不冷了。”凯丽说：“考瑞跟您是两类人，您从早到晚工作，他不工作。您根本不知道他在‘无家可归收容所’里是怎么过的，他也想象不出你们医生会诊怎么会法，你们俩的活法就没有共同性。您难不成就准备这么一年一年让他坐在咱家门口？等我哪天真领男朋友回来了，没见到您就先见到了考瑞，没进门，先介绍一位无家可归者给我男朋友？等您有孙儿了，考瑞天天坐在门口，这可是您给您孙儿树立的正确榜样？”
菲利浦医生申辩说：“我给考瑞找工作做，今天还找了一个。考瑞高不成，低不就。不愿上班，他也没违法。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考瑞有考瑞的活法。我们都住在一条街上，就不只是活法的问题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混在一起了。我找了大半辈子的那种‘正确的活法’，‘唯一应该的活法’，它不存在。案例街就是我们能过到的最好现实。我不要求别人和我一样。三色堇不是在我们‘案例街’开成了一景吗？”
凯丽说：“我的医生爸爸，您真绝了。看起来您和病人远远隔着，心却和病人混在一起。” 菲利浦医生就笑了：“要是你说的三类中微子——电、苗、韬，跑着跑着能互相充值，我的三色堇三色共一朵儿，开成景致就是世界本身。”
世界本身就应该五花八门。
那天夜里三点钟，半条案例街给轰轰地电锯声吵醒。好几个邻居走到街上看究竟。原来，考瑞在锯街上的枯树。那是菲利浦医生刚给他找的工作。考瑞工作了。
邻居们议论着，都觉得这样不行。我仗着平时常和考瑞聊天，就主动当代表去给考瑞提意见。我隔着一堆枯树枝问考瑞：“考瑞，你白天不能锯树，要夜里三点钟锯？”考瑞说：“创业就要这么辛苦。”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神情。
我只好苦笑。和平谈判前景不佳。我回头一看，身后一群邻居个个怒目圆睁，还有一个举起电话，手指着。意思是：考瑞若不停，他就要打电话叫警察了。
我正在想如何说服考瑞，不要半夜三点创业。这时，凯丽从屋里跑出来了，连拖带拉把考瑞拉进她家阳台。她说：“考瑞，我爸有急诊手术，不在家。你来帮我把新火炉点上，我让你看宇宙。”
凯丽在阳台上架了一台望远镜。满天的星星在半夜三点钟的时候，全都活了，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小白牙一闪一闪招人喜欢。星光下，不同活法的矛盾原来可以这样解决！
街上的邻居回家睡觉去了。我也回家睡觉。进家前回头看了一眼，菲利浦医生家的阳台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对着宇宙指指点点。
案例街重新沉入黑陶般的宁静致远。五花八门的好梦把生命的神秘，用象形文字般的简洁和浪漫透露出来。当一个无家可归者和一个医生的女儿，对着星空指指点点的时候，我不得不说：有一种人类的风味，无声无息地点缀在黑陶色的夜空上。如数字一二三；如大字加一横。天之大，地之久，梦之美，落进宇宙中都成一滴水。还有比天更大，比地更久，比梦更虚渺的事儿等着人去追索。 在那天夜里，案例街一家阳台上就立了这样两个上下求索的小人物。他们在望远镜中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考瑞说：“原来那山像失恋后的高尔夫球。”与此同時，他似乎也看到骗子在敲他前女朋友的窗户。他们在望远镜中还看到了一颗明亮的恒星。凯丽说：“这颗恒星叫‘大熊守望者’，它的光传到地球要三十六光年。” 与此同时，她似乎也看到她爸菲利浦医生正在无影灯下给急症病人动手术。
想到她爸半夜还在工作，凯丽就又对考瑞不怎么满意了。她说：“考瑞，你买的那辆旧车，为什么还不上牌照？” 考瑞说：“光跑到地球还要三十六光年呢。我有一个月的上照期限。” 凯丽说：“你就等着警察来罚款吧，我回家都一个多月了，天天看见你那车停在路口。”考瑞说：“警察要来找麻烦，我就说，那不是车，那是我家。我经常住在里面。人都可以有不止一个家嘛。为什么无家可归者只能有‘收容所’一个家？” 凯丽说：“我真不懂，你整天要帮助你那分了手的女朋友，你怎么不想着帮助你自己？你好好找个工作，上牌照的费用就不成问题了。”考瑞说：“一个人只能帮助他认识的人。事太多，我做不过来。我不认识警察，只能最后管他们。”
可惜警察不按光年计算上牌照限期，凯丽刚离家回学校去，考瑞就得到了一张罚款单。
凯丽走了，菲利浦医生照常天天上班，考瑞“创业”挣的钱付了罚款单。日子像小雨点，不紧不慢地从天上掉下天。案例街一切正常。
……
有一天，考瑞一脸认真地坐在我家门口等我。看见我下班回来，他问我：“你会写很多很多中国字对不对？”我说：“对。你要多少中国字？”考瑞说，他新成立了一家公司，要我帮他把公司名字翻译成中国字，他要给凯丽一个惊喜，他开公司网站了！
考瑞的自信心永远让我吃惊，虽说是无家可归者，却也不低人一等，藏富于民，“富”藏在考瑞心里。大老板能开公司网站，他也能开。他问我：“现在世界上最热门的粒子进诺贝尔奖系列了，你知道它叫什么？”我说：“考瑞又搞科学啦？”考瑞就很得意地宣布：他的公司叫“三色中微子联线”。
考瑞告诉我：他和凯丽看星空的那天，凯丽说她非常爱她爸爸菲利浦医生，可每次在看望远镜的时候，她却总会有非常奇怪的梦想，能突然从望远镜里看到她在遥远中国的亲生父母。以前，她还抱怨过，他们为什么不要她。不过，现在她只想谢谢他们给了她生命。
考瑞说，是他教育了凯丽：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女儿。送女儿到养父母家，是在没条件的情况下，送给女儿的最大的爱。就像他，没有条件爱女朋友，但他时时想送给前女朋友最大的爱。凯丽就请他关心天下所有父母心，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他管。还给他一个大拥抱，说考瑞可以当市长。
考瑞向我解释道：按照凯丽说给他听的物理新发现，中微子能在人的眼睛里游泳。那它们自然也会漫游到人的心里去。中微子无处不在，无物可挡，那凯丽的亲生父母心里说不定也游着一些甩不掉的中微子，从二十多年前游到今日。他的“三色中微子联线公司”是要把凯丽、她的亲生父母，还有菲利浦医生连接起来。如今既然什么都能联成网、联成片，为什么生命不能联呢？考瑞说：像凯丽那样从外国领养来的孩子，在美国不是一两个，公司一开，他就要很忙了。
考瑞自然是公司老板。他前女朋友一大家子又全被他雇来当雇员。对那一帮雇员，我们案例街的邻居都不怎么看好。考瑞为自己的决定辩护说：骗子要拉他前女朋友重新下水。他认为：吸毒会上瘾，帮助人也会上瘾，他要用“帮助人瘾”把他前女朋友拉回正道来。
考瑞的联线公司就这么成立了。后来，凯丽还帮他做了一个漂亮的网页，一点开，立刻跳出一片蓝黄白三色并艳的三色堇——和平蓝、小麦黄、雪花白。接着，我替考瑞写的一行行书“三色中微子联线公司”就从网页的右侧飘进主页，像凡人入仙。
考瑞的办公室就临时设在菲利浦医生家门前三色堇旁边的石板凳上。考瑞又成了物理学家。跷着二郎腿坐在菲利浦医生的石板凳上读科学论文。看着看着，他就自己也发布论文了。案例街上的行人，一不小心，被考瑞抓住，就得听他读论文。
这天，我被考瑞抓住了。他要我坐在台阶上，听他宣布他的四大中微子理论。他说：因为其中一大理论是关于阴阳的，所以，你必须听。
考瑞说，他的第一大理论，叫“变形鱼”理论。已经基本被凯丽肯定。中微子就是一群小变形鱼。它们在我们的眼睛里游来游去，鱼肚子里不是鱼子，全是能量。这样一来，世界就充满了希望。如果考瑞决定到中国去给凯丽找亲生父母，他只要一眨眼睛，伸手一抓，捉两个中微子，塞进飞机，机票也不用买，就飞走了。还全是清洁能源。免费！
但是，考瑞说，他的第二个理论发现可能会令中国的资本家不高兴。所以，他得先征求我的意见，看是去中国之前发表，还是去过中国之后再发表。考瑞刚读到科学杂志上的文章：中微子不但能变形、有味道，还有两只手！一只左手，一只右手。他已经和凯丽核对过了。绝对没错。就是有手。这就是说，那些可爱的小变形鱼不但在天上和地下、眼睛和人心里游来游去，逍遥无为，等着人类来抓它们；而且还有手，能干活！考瑞这个理论一公布，资本家就要高兴坏啦。他们只需要在空气里抓几把，把小变形鱼扔进他们的工厂里，那全是他们的免费劳动力呀。考瑞说：“你就等着吧，不要多久，沃尔玛大超市里那些‘中国制造’的东西，就会被更便宜的‘变形鱼制造’代替了。”所以，考瑞的第二个理论的结论是：必须立刻成立“中微子——工人国际联合工会”。有了工会，中微子和工人才能团结起来。不能有了新技术、新工人，反叫老工人失业。穷人问题不解决，将来，还会出新的小凯丽，那他考瑞的公司就不能歇业，考瑞就永不得退休啦。
我太佩服考瑞的社会责任感！能开罚款单的警察也没他管得多呀。从关心没工作的前女朋友，到关心不知自己亲生父母的凯丽一类小孩子，再发展到关心各国的失业工人。当考瑞这样的无家可归者，不是当市长的问题，真跟当总统差不多。
考瑞的第三个理论就比较复杂了。叫“婴儿”理论。就是在这个理论里，考瑞用到了阴阳。他说：我得告诉你一个重要线索——二十年前，凯丽来的时候，她穿的白兜上画着一个阴阳球。所以，帮凯丽这样的女孩找父母，阴阳理论一定要用到。凯丽说中微子带着三种风味，一边跑一边变，从物，变成非物。这是两个风味，一个阴，一个阳。阴阳肚子里还怀着一肚子能量鱼子。一边跑，一边就把能量鱼子生出来了。一生完，大鱼就变了性别，成了第三种风味。世界上有一种鹦鹉鱼，它们就能一会儿变男一会儿变女。为什么变形鱼不能呢？生出来的新能量，就是婴儿凯丽。凯丽出生以后，也一边跑，一边变，从中国人变成了美国人。现在长大了，过些时候也要生小宝宝。所以，我得帮助她和与她有相似经历的女孩子找到她们变化的历史脚印。再变也得有“根”，有“根”才有自我，后代才知道自己是谁。科学已经证明，一百个骗子也挡不住爱。凯丽小白兜上的阴阳球图案，就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回家地图——按着阴阳球地图片找家，世界是圆的，没有东南西北，骗子想指个错方向都办不到。 我对考瑞的“婴儿”理论，不能接受，觉得那是胡扯。凯丽变来变去，世界没有东南西北，是难倒了骗子，可他考瑞不也同样找不到北啦？考瑞说，他不怕。他还有第四个理论，“灵魂”理论。
考瑞说，中微子是最小最小的粒子，它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要是有一样东西能在物质和非物质之间变来变去。那这是什么呢？这是灵魂！为什么不是呢？我跟凯丽说了，要是你们物理学家能证明灵魂存在，上帝呀，那宇宙中的星星都能成为我们的眼睛。找父母，是灵魂的事；抓骗子，让星星做。抓到了，不打，也不骂，给他打一针。把中微子打到骗子肚子里去，让他也有灵魂。什么原子弹呀、核武器呀，全都不用担心了，全交给宇宙灵魂管。派几个中微子去，把里面的坏机关拆了，世界就和平了。
我说：“考瑞呀，你成诗人啦。”
考瑞很得意，说：“我真是太忙，本来只管管认识的人，现在，不认识的人也要我管了。有些事情不挣钱，也得有人做。要不然，人要灵魂干什么呢？”
这时候，菲利浦医生下班回家了，碰见考瑞还在办公。菲利浦医生就问：“我们案例街的三色堇发到世界上去了吧？” 考瑞回答：“正在扩建，有三个有和凯丽相似经历的女孩找到我了，非洲、亚洲、拉丁美洲各一个。”
又过了些时候，大学快放寒假了。菲利浦医生来找我，问我到中国去旅行的事情。他说，他给考瑞的团队买了飞机票，让考瑞和凯丽一起去中国，找凯丽的父母。菲利浦医生说，本应该他自己带着凯丽去的，但是考瑞的公司就做这个工作的，考瑞比他更想去。考瑞看着凯丽长大，知道凯丽小时候的模样，考瑞去，就像凯丽跟着她堂叔叔去一样。
我一听“考瑞的团队”，就紧张起来，问：“考瑞的前女朋友也去呀？”
菲利浦医生说：“是。还有他前女朋友的两个女儿。考瑞说，他帮助人上瘾，不被人需要，他不幸福。我们当医生的能理解，幸福里一定要有被人需要的感觉。考瑞在我家门口已经坐了二十年了。我知道他虽然脚不着地，心却在天上。”
非常遗憾，菲利浦医生和考瑞的帮助人瘾，失败了。考瑞在给他前女朋友填中国签证申请时，填了他前女朋友因涉及毒品入过狱，中国签证申请被拒。考瑞眼泪汪汪跟他前女朋友告别。保证，再忙也会带她的两个女儿去看熊猫。
凯丽则抱着菲利浦医生撒娇，说：“考瑞要我证明中微子是灵魂，我说，灵魂还用证明吗？往我爸跟前靠靠，就知道了。”
考瑞到了中国，发回来一条信息，说，他在飞机上，往下看案例街，就是一个小小的绿点儿，好看。
案例街成了天上人的风景点。
要是我们案例街，也就是地球上的一个点儿。那谁又能说地球不是宇宙中的一条案例街？要是带着宇宙能量的中微子能漫过我们每个人的心，托住地球的，除了万有引力，恐怕还有万众之心吧。
作者简介
袁劲梅，女，美国克瑞顿大学（Creighton University）哲学教授，美国哲学协会“亚洲哲学和亚洲哲学家委员会”现任委员。近年來，在海内外发表大量散文、诗歌、小说及哲学论文。小说﹑散文收入《2005年最佳中篇小说》《北大年选——2005散文卷》《2005中国年度随笔》《读库0603》《散文精选2007》等多个选本。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奖、 新人奖”首奖，《北京文学》奖等奖项。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父亲到死，一步三回头》、小说集《月过女墙》。2009年中篇小说《罗坎村》在中国引起强烈反响。
责任编辑 师力斌
我家这条街叫“案例街”。天上有星星，地下有生民。若天上打一个闪电，案例街就有人能解释成“仙人在发信息”。头一抬，眼一低，案例街上，什么事儿都要有个解释。要是我说，案例街上，某个小白长红的女儿和某个自视有成的男人，能同时从地上的日子联想到天外天的故事，我就得给出一个解释。这个女儿和这个男人的故事是好的，若解释得不好，是我跟不上案例街的想象力。案例街的想象力，小，小到鸡毛蒜皮；大，大到日月星辰。就像街口菲利浦医生家种的三色堇，和平蓝、小麦黄、雪花白，开得像鼓点，催我快把故事讲出来。
蓝黄白三色并存：天、地、人。
能把“闪电”解释成“仙人在发信息”的，是考瑞。考瑞是个无家可归者，瘦，高，尖鼻子，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若把他放到中国的鲁镇，我相信，会有现代的小孩子叫他“孔自己”。对，“孔自己”，不是“孔乙己”。考瑞当不了“孔乙己”，就算因为菲利浦医生女儿凯丽的关系，再使劲扯，他也最多能当个“孔乙己”的远房干堂孙。
考瑞什么都懂，自视有成。
晚上，考瑞回“无家可归收容所”睡觉。天一亮，收容所的人就催着无家可归者出去找工作做。收容所帮助你，你最终还得自立。于是，一到白天，考瑞就悠哉游哉来到我们案例街，长胳膊长腿一伸，坐在菲利浦医生家门前的石板凳上，听着鸟叫，欣赏三色堇，眼睛里全是棕色的柔和，像是这些花鸟的爸爸。等到天黑，他就回收容所吃饭睡觉。菲利浦医生不但允许考瑞坐在他家石板凳上，还允许他到阳台的吊床上睡觉。但是，住在菲利浦医生家里是不行的，住在家里就不叫“无家可归者”了。考瑞要保持身份。
夏天的时候，菲利浦医生家的三色堇开成一片嘻嘻哈哈的小姑娘，蓝裙子打转，雪花颤颤，小麦黄的脸儿带着黑芯，在考瑞跟前跳蝴蝶舞，颜色和音乐香气习习，化成清风。
考瑞爱说话、爱谈女人，他坐在石板凳上和三色堇逗乐。他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到底是蝴蝶变的还是猫咪变的？”三色堇就显出蝴蝶和猫咪乐而不分的花姿。若三种颜色可以开成一朵花，那蝴蝶和猫咪当然也可以成功结合。
案例街的故事都是神秘组合。头一抬，正对着案例街的是个大太阳，那太阳的至深至远处，说不定还真有“颜色”和“音乐”在闹结婚，然后生出有“好风味”的孩子来。
菲利浦医生家二十年前从中国南方领养了一个女儿，叫凯丽。凯丽就相信“颜色”和“音乐”能结婚，还能生出有“好风味”的孩子来。凯丽夏天从大学回家来过暑假，考瑞坐在石板凳上喝可口可乐。凯丽说：“哇，我爸的三色堇开得这么漂亮啦！我就说色彩和音乐结合，生成好味道。让我嗅嗅香不香。”
考瑞挪了挪屁股，让凯丽弯下腰来看花。他问凯丽：“你这一学期过得可好？都在学校干了些什么呀？” 凯丽说：“我跟着教授在追一种比原子还小的东西，叫中微子（neutrino）。你这几个月都干什么来着？就天天坐在我家门口？”
考瑞说：“除了天天坐在你家门口，我还读《圣经》，前些时候谈了一个女朋友，又成立了一个公司。”
凯丽吃一惊。她读了物理专业又读了中文副业，在物理课上她学到了中微子有三种形态，且带三种“风味”；在中文课上她学到了一个词语，叫“刮目相看”。这个词语比中微子还难懂，折腾了半天她也不懂。人怎么能把眼睛像剃胡子一样刮一遍再去看东西？但是，就在考瑞说出干了这三件大事的时刻，凯丽突然就有点懂了。原来自己眼睛里长了胡子，从胡子缝里没看出来考瑞还有这么多本事。
紧接着，考瑞就告诉凯丽他失恋了，女朋友成“前女朋友”了。最近心情不好。他的前女朋友以前玩毒品获刑，才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就又想再玩。考瑞决定要拯救一颗沉沦的心。给他的前女朋友送去了很多朵玫瑰花。菲利浦医生给考瑞找了一個工作，让他挣点钱。那工作是给医院油漆后院的白围栏。考瑞一个人油漆，一个人得钱。可那不叫爱情，爱情要时时心里想着她。《圣经》说要“爱人如己”。考瑞立刻成立了一个公司，他的前女朋友，加上前女朋友的两个女儿和两个弟弟。公司有一大群工人。考瑞是老板。当了老板就有权力，考瑞规定每天早上八点到九点，谁也不能打扰他。那是他和他前女朋友共同学习《圣经》的时间，戒毒要净化心灵。然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来油漆白围栏了。再慢慢漆，那白围栏也没多少天可漆的。考瑞就打电话，把活儿让给工人们干。到分钱的时候，公司就破产了。
考瑞“拯救沉沦”失败。除了他脚下的三色堇，他公司里的人没一个是忠心的。凯丽就安慰考瑞：“你才47岁，可以重新开始。”这样说的时候，凯丽心里觉得：她眼睛里还是长一点胡子好。不然，这也失望得太快了。考瑞倒转过来教导凯丽：“你过22岁了吧。我看着你长大的。你刚来的时候穿着一个白兜儿。兜上面画着一个黑白对半的阴阳球，球上面绣了你的中国名字。你13岁的时候还下决心要找回中国，去问清楚你亲生父母为什么不要你。现在，你长出落了，有男朋友了吧？你找这个追那个，忙得不归家。我要有空，就把案例街绣你衣服上去。你婚礼得在街南头的约瑟琳城堡办，这是我替你选的地点，所有的街坊都能参加，你中国家人找到了也住得下。”
凯丽就笑，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现在最想捉到的是中微子。”说着，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伸给考瑞看：“它们到处都是，宇宙里除了光子就数它多，太阳风这时候正给你送来了数不清的中微子。”
到这时，考瑞对凯丽提了几遍的这个新词听明白了。他问凯丽：“你去捉那抓不到的东西干什么？有能耐你就把这三色堇为啥能同时开出三种颜色讲给我听听就好了。”凯丽兴奋起来：“抓到中微子，可以解释宇宙中的能量呀。解释，最重要的就是解释！宇宙大爆炸的时候，放出了多少能量？有能量，就能成就这满天的星系吗？物质哪儿来的？人是物质还是灵魂？我都想弄懂！” 世界上只有考瑞感兴趣和不感兴趣的事情，没有考瑞不懂的事情。凯丽说的这些话，考瑞有点不懂了。凡他不懂的，他一般都要先嘲笑一下。他說：“你们大学生，尽学这些没用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像你爸，学当医生？我当年还学过护士呢。要不是因为我见血就晕，我早就当护士长了……”
凯丽打断考瑞刚想开始的吹牛演讲。她说：“考瑞，考瑞，你听我说。我有新发现，中微子就跟爱情一样，能变能生。它们是‘零物质’，一百万个放在一起还没有一个电子重。它们漫天彻地跑，能从原子缝缝里一溜就过去，没有东西能挡住它们。就像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爱情一样……”
这下，考瑞懂了。他脸上挂着过来人给小家伙讲经验时的笑容：“凯丽，你太幼稚。我告诉你吧，一个骗子就能挡住爱情。世界上有骗子。”
凯丽不理解考瑞的悲观世界论。她说：“一百个骗子也挡不住一个中微子。一个骗子能挡住一个笨蛋。爱情，他是挡不住的。爱情有中微子的特性，骗子刚挡住它，它就跑了。”
考瑞充满怀疑地笑着：“你那爱情使者一般的中微子长什么样？住在哪里？我倒正有个骗子在案，要请它去帮我推倒打穿一回。”
凯丽说：“中微子呀，无处不在，它们现在就在你眼睛里。它们带着三种风味，叫电、苗、韬（ electron，muon， tau），一边跑一边变风味，叫人捉不到；跑着跑着，中微子能变成自己的情人‘反中微子’；能从‘零物质’变成‘非零物质’。它们和‘情人’一体，你变成我，我变成你。能量变成了质量！”
听凯丽这么说，考瑞立刻觉得眼睛痒了，宇宙中的能量跑他眼睛里去了？他就想到了天然气和石油，等天冷下来，他还是要常去看看他的前女朋友。要是他眼睛里有天然气和石油，他多看她几眼，她就会温暖起来。考瑞知道能量守恒，恋爱没了，“爱能”变成心怀悲悯。
凯丽还在说她的物理：“……若三种中微子能互变，颜色和音乐结婚就能生出孩子，‘孩子’就是交响乐，是太阳系。‘有’从‘无’中生出来。人想找物质，却找到了零物质。人找零物质，却找到了物质。我们老师说，你发现的东西通常都不是你想去寻找的东西。所以我们物理学家换了一境界，换了一种思维，只敢修改人定的规则。”
考瑞已经不想听凯丽说物理了。他只知道，物质是实物；零物质是灵魂。灵魂来自上帝，有了灵魂才有人。大太阳尖起嘴，把自己红彤彤的灵魂向苍穹一吹，太阳风就把无数金光闪闪的灵魂碎片洒满人间，生命就呼呼地发芽，开出考瑞，开出凯丽，开出菲利浦医生，开出三色堇……
考瑞不懂，为什么世界上还开出了骗子。太阳不是把所有人都照耀着吗？
这时候，菲利浦医生回来了。菲利浦医生买了一个大火炉。考瑞就过去帮助菲利浦医生把火炉抬下车。菲利浦医生很专业。抬火炉像抬病人，说了五遍“小心轻放”才让考瑞动手抬。
火炉回到家，凯丽又跟在爸爸后面说中微子的事，看见爸爸在读火炉说明书，就夺下说明书说：“您别看了，就这点小机械，我一分钟就给您装成了。您就说放哪儿吧。”
菲利浦医生很高兴，对考瑞说：“我女儿成才了。你帮我把火炉抬阳台上，就出去坐着吧。”
凯丽蹲在阳台上装火炉，问她爸：“夏天里急急买个火炉干什么？”菲利浦医生说：“火炉夏天减价。买一个，天冷的时候考瑞白天睡在阳台上就不冷了。”凯丽说：“考瑞跟您是两类人，您从早到晚工作，他不工作。您根本不知道他在‘无家可归收容所’里是怎么过的，他也想象不出你们医生会诊怎么会法，你们俩的活法就没有共同性。您难不成就准备这么一年一年让他坐在咱家门口？等我哪天真领男朋友回来了，没见到您就先见到了考瑞，没进门，先介绍一位无家可归者给我男朋友？等您有孙儿了，考瑞天天坐在门口，这可是您给您孙儿树立的正确榜样？”
菲利浦医生申辩说：“我给考瑞找工作做，今天还找了一个。考瑞高不成，低不就。不愿上班，他也没违法。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考瑞有考瑞的活法。我们都住在一条街上，就不只是活法的问题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混在一起了。我找了大半辈子的那种‘正确的活法’，‘唯一应该的活法’，它不存在。案例街就是我们能过到的最好现实。我不要求别人和我一样。三色堇不是在我们‘案例街’开成了一景吗？”
凯丽说：“我的医生爸爸，您真绝了。看起来您和病人远远隔着，心却和病人混在一起。” 菲利浦医生就笑了：“要是你说的三类中微子——电、苗、韬，跑着跑着能互相充值，我的三色堇三色共一朵儿，开成景致就是世界本身。”
世界本身就应该五花八门。
那天夜里三点钟，半条案例街给轰轰地电锯声吵醒。好几个邻居走到街上看究竟。原来，考瑞在锯街上的枯树。那是菲利浦医生刚给他找的工作。考瑞工作了。
邻居们议论着，都觉得这样不行。我仗着平时常和考瑞聊天，就主动当代表去给考瑞提意见。我隔着一堆枯树枝问考瑞：“考瑞，你白天不能锯树，要夜里三点钟锯？”考瑞说：“创业就要这么辛苦。”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神情。
我只好苦笑。和平谈判前景不佳。我回头一看，身后一群邻居个个怒目圆睁，还有一个举起电话，手指着。意思是：考瑞若不停，他就要打电话叫警察了。
我正在想如何说服考瑞，不要半夜三点创业。这时，凯丽从屋里跑出来了，连拖带拉把考瑞拉进她家阳台。她说：“考瑞，我爸有急诊手术，不在家。你来帮我把新火炉点上，我让你看宇宙。”
凯丽在阳台上架了一台望远镜。满天的星星在半夜三点钟的时候，全都活了，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小白牙一闪一闪招人喜欢。星光下，不同活法的矛盾原来可以这样解决！
街上的邻居回家睡觉去了。我也回家睡觉。进家前回头看了一眼，菲利浦医生家的阳台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对着宇宙指指点点。
案例街重新沉入黑陶般的宁静致远。五花八门的好梦把生命的神秘，用象形文字般的简洁和浪漫透露出来。当一个无家可归者和一个医生的女儿，对着星空指指点点的时候，我不得不说：有一种人类的风味，无声无息地点缀在黑陶色的夜空上。如数字一二三；如大字加一横。天之大，地之久，梦之美，落进宇宙中都成一滴水。还有比天更大，比地更久，比梦更虚渺的事儿等着人去追索。 在那天夜里，案例街一家阳台上就立了这样两个上下求索的小人物。他们在望远镜中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考瑞说：“原来那山像失恋后的高尔夫球。”与此同時，他似乎也看到骗子在敲他前女朋友的窗户。他们在望远镜中还看到了一颗明亮的恒星。凯丽说：“这颗恒星叫‘大熊守望者’，它的光传到地球要三十六光年。” 与此同时，她似乎也看到她爸菲利浦医生正在无影灯下给急症病人动手术。
想到她爸半夜还在工作，凯丽就又对考瑞不怎么满意了。她说：“考瑞，你买的那辆旧车，为什么还不上牌照？” 考瑞说：“光跑到地球还要三十六光年呢。我有一个月的上照期限。” 凯丽说：“你就等着警察来罚款吧，我回家都一个多月了，天天看见你那车停在路口。”考瑞说：“警察要来找麻烦，我就说，那不是车，那是我家。我经常住在里面。人都可以有不止一个家嘛。为什么无家可归者只能有‘收容所’一个家？” 凯丽说：“我真不懂，你整天要帮助你那分了手的女朋友，你怎么不想着帮助你自己？你好好找个工作，上牌照的费用就不成问题了。”考瑞说：“一个人只能帮助他认识的人。事太多，我做不过来。我不认识警察，只能最后管他们。”
可惜警察不按光年计算上牌照限期，凯丽刚离家回学校去，考瑞就得到了一张罚款单。
凯丽走了，菲利浦医生照常天天上班，考瑞“创业”挣的钱付了罚款单。日子像小雨点，不紧不慢地从天上掉下天。案例街一切正常。
……
有一天，考瑞一脸认真地坐在我家门口等我。看见我下班回来，他问我：“你会写很多很多中国字对不对？”我说：“对。你要多少中国字？”考瑞说，他新成立了一家公司，要我帮他把公司名字翻译成中国字，他要给凯丽一个惊喜，他开公司网站了！
考瑞的自信心永远让我吃惊，虽说是无家可归者，却也不低人一等，藏富于民，“富”藏在考瑞心里。大老板能开公司网站，他也能开。他问我：“现在世界上最热门的粒子进诺贝尔奖系列了，你知道它叫什么？”我说：“考瑞又搞科学啦？”考瑞就很得意地宣布：他的公司叫“三色中微子联线”。
考瑞告诉我：他和凯丽看星空的那天，凯丽说她非常爱她爸爸菲利浦医生，可每次在看望远镜的时候，她却总会有非常奇怪的梦想，能突然从望远镜里看到她在遥远中国的亲生父母。以前，她还抱怨过，他们为什么不要她。不过，现在她只想谢谢他们给了她生命。
考瑞说，是他教育了凯丽：没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女儿。送女儿到养父母家，是在没条件的情况下，送给女儿的最大的爱。就像他，没有条件爱女朋友，但他时时想送给前女朋友最大的爱。凯丽就请他关心天下所有父母心，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他管。还给他一个大拥抱，说考瑞可以当市长。
考瑞向我解释道：按照凯丽说给他听的物理新发现，中微子能在人的眼睛里游泳。那它们自然也会漫游到人的心里去。中微子无处不在，无物可挡，那凯丽的亲生父母心里说不定也游着一些甩不掉的中微子，从二十多年前游到今日。他的“三色中微子联线公司”是要把凯丽、她的亲生父母，还有菲利浦医生连接起来。如今既然什么都能联成网、联成片，为什么生命不能联呢？考瑞说：像凯丽那样从外国领养来的孩子，在美国不是一两个，公司一开，他就要很忙了。
考瑞自然是公司老板。他前女朋友一大家子又全被他雇来当雇员。对那一帮雇员，我们案例街的邻居都不怎么看好。考瑞为自己的决定辩护说：骗子要拉他前女朋友重新下水。他认为：吸毒会上瘾，帮助人也会上瘾，他要用“帮助人瘾”把他前女朋友拉回正道来。
考瑞的联线公司就这么成立了。后来，凯丽还帮他做了一个漂亮的网页，一点开，立刻跳出一片蓝黄白三色并艳的三色堇——和平蓝、小麦黄、雪花白。接着，我替考瑞写的一行行书“三色中微子联线公司”就从网页的右侧飘进主页，像凡人入仙。
考瑞的办公室就临时设在菲利浦医生家门前三色堇旁边的石板凳上。考瑞又成了物理学家。跷着二郎腿坐在菲利浦医生的石板凳上读科学论文。看着看着，他就自己也发布论文了。案例街上的行人，一不小心，被考瑞抓住，就得听他读论文。
这天，我被考瑞抓住了。他要我坐在台阶上，听他宣布他的四大中微子理论。他说：因为其中一大理论是关于阴阳的，所以，你必须听。
考瑞说，他的第一大理论，叫“变形鱼”理论。已经基本被凯丽肯定。中微子就是一群小变形鱼。它们在我们的眼睛里游来游去，鱼肚子里不是鱼子，全是能量。这样一来，世界就充满了希望。如果考瑞决定到中国去给凯丽找亲生父母，他只要一眨眼睛，伸手一抓，捉两个中微子，塞进飞机，机票也不用买，就飞走了。还全是清洁能源。免费！
但是，考瑞说，他的第二个理论发现可能会令中国的资本家不高兴。所以，他得先征求我的意见，看是去中国之前发表，还是去过中国之后再发表。考瑞刚读到科学杂志上的文章：中微子不但能变形、有味道，还有两只手！一只左手，一只右手。他已经和凯丽核对过了。绝对没错。就是有手。这就是说，那些可爱的小变形鱼不但在天上和地下、眼睛和人心里游来游去，逍遥无为，等着人类来抓它们；而且还有手，能干活！考瑞这个理论一公布，资本家就要高兴坏啦。他们只需要在空气里抓几把，把小变形鱼扔进他们的工厂里，那全是他们的免费劳动力呀。考瑞说：“你就等着吧，不要多久，沃尔玛大超市里那些‘中国制造’的东西，就会被更便宜的‘变形鱼制造’代替了。”所以，考瑞的第二个理论的结论是：必须立刻成立“中微子——工人国际联合工会”。有了工会，中微子和工人才能团结起来。不能有了新技术、新工人，反叫老工人失业。穷人问题不解决，将来，还会出新的小凯丽，那他考瑞的公司就不能歇业，考瑞就永不得退休啦。
我太佩服考瑞的社会责任感！能开罚款单的警察也没他管得多呀。从关心没工作的前女朋友，到关心不知自己亲生父母的凯丽一类小孩子，再发展到关心各国的失业工人。当考瑞这样的无家可归者，不是当市长的问题，真跟当总统差不多。
考瑞的第三个理论就比较复杂了。叫“婴儿”理论。就是在这个理论里，考瑞用到了阴阳。他说：我得告诉你一个重要线索——二十年前，凯丽来的时候，她穿的白兜上画着一个阴阳球。所以，帮凯丽这样的女孩找父母，阴阳理论一定要用到。凯丽说中微子带着三种风味，一边跑一边变，从物，变成非物。这是两个风味，一个阴，一个阳。阴阳肚子里还怀着一肚子能量鱼子。一边跑，一边就把能量鱼子生出来了。一生完，大鱼就变了性别，成了第三种风味。世界上有一种鹦鹉鱼，它们就能一会儿变男一会儿变女。为什么变形鱼不能呢？生出来的新能量，就是婴儿凯丽。凯丽出生以后，也一边跑，一边变，从中国人变成了美国人。现在长大了，过些时候也要生小宝宝。所以，我得帮助她和与她有相似经历的女孩子找到她们变化的历史脚印。再变也得有“根”，有“根”才有自我，后代才知道自己是谁。科学已经证明，一百个骗子也挡不住爱。凯丽小白兜上的阴阳球图案，就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回家地图——按着阴阳球地图片找家，世界是圆的，没有东南西北，骗子想指个错方向都办不到。 我对考瑞的“婴儿”理论，不能接受，觉得那是胡扯。凯丽变来变去，世界没有东南西北，是难倒了骗子，可他考瑞不也同样找不到北啦？考瑞说，他不怕。他还有第四个理论，“灵魂”理论。
考瑞说，中微子是最小最小的粒子，它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要是有一样东西能在物质和非物质之间变来变去。那这是什么呢？这是灵魂！为什么不是呢？我跟凯丽说了，要是你们物理学家能证明灵魂存在，上帝呀，那宇宙中的星星都能成为我们的眼睛。找父母，是灵魂的事；抓骗子，让星星做。抓到了，不打，也不骂，给他打一针。把中微子打到骗子肚子里去，让他也有灵魂。什么原子弹呀、核武器呀，全都不用担心了，全交给宇宙灵魂管。派几个中微子去，把里面的坏机关拆了，世界就和平了。
我说：“考瑞呀，你成诗人啦。”
考瑞很得意，说：“我真是太忙，本来只管管认识的人，现在，不认识的人也要我管了。有些事情不挣钱，也得有人做。要不然，人要灵魂干什么呢？”
这时候，菲利浦医生下班回家了，碰见考瑞还在办公。菲利浦医生就问：“我们案例街的三色堇发到世界上去了吧？” 考瑞回答：“正在扩建，有三个有和凯丽相似经历的女孩找到我了，非洲、亚洲、拉丁美洲各一个。”
又过了些时候，大学快放寒假了。菲利浦医生来找我，问我到中国去旅行的事情。他说，他给考瑞的团队买了飞机票，让考瑞和凯丽一起去中国，找凯丽的父母。菲利浦医生说，本应该他自己带着凯丽去的，但是考瑞的公司就做这个工作的，考瑞比他更想去。考瑞看着凯丽长大，知道凯丽小时候的模样，考瑞去，就像凯丽跟着她堂叔叔去一样。
我一听“考瑞的团队”，就紧张起来，问：“考瑞的前女朋友也去呀？”
菲利浦医生说：“是。还有他前女朋友的两个女儿。考瑞说，他帮助人上瘾，不被人需要，他不幸福。我们当医生的能理解，幸福里一定要有被人需要的感觉。考瑞在我家门口已经坐了二十年了。我知道他虽然脚不着地，心却在天上。”
非常遗憾，菲利浦医生和考瑞的帮助人瘾，失败了。考瑞在给他前女朋友填中国签证申请时，填了他前女朋友因涉及毒品入过狱，中国签证申请被拒。考瑞眼泪汪汪跟他前女朋友告别。保证，再忙也会带她的两个女儿去看熊猫。
凯丽则抱着菲利浦医生撒娇，说：“考瑞要我证明中微子是灵魂，我说，灵魂还用证明吗？往我爸跟前靠靠，就知道了。”
考瑞到了中国，发回来一条信息，说，他在飞机上，往下看案例街，就是一个小小的绿点儿，好看。
案例街成了天上人的风景点。
要是我们案例街，也就是地球上的一个点儿。那谁又能说地球不是宇宙中的一条案例街？要是带着宇宙能量的中微子能漫过我们每个人的心，托住地球的，除了万有引力，恐怕还有万众之心吧。
作者简介
袁劲梅，女，美国克瑞顿大学（Creighton University）哲学教授，美国哲学协会“亚洲哲学和亚洲哲学家委员会”现任委员。近年來，在海内外发表大量散文、诗歌、小说及哲学论文。小说﹑散文收入《2005年最佳中篇小说》《北大年选——2005散文卷》《2005中国年度随笔》《读库0603》《散文精选2007》等多个选本。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奖、 新人奖”首奖，《北京文学》奖等奖项。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父亲到死，一步三回头》、小说集《月过女墙》。2009年中篇小说《罗坎村》在中国引起强烈反响。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