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红(短篇小说)

来源 :广州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ao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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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握手的时候就已不爽,这家伙的手又阴又冷,一碰高志心里就蹦出来一个词:九阴百骨爪。除了又冷又湿的爪子,这人还长着一张过于阴白的脸,再配上薄唇削腮,悬鼻秀目,就很像一只极其危险的吸血鬼。
  之后几天,高志都下意识地回避着这个名叫唐渊的男人。好在这只是一次公事公办的接待,忍一忍等这帮大神把作品看完将奖项评定,然后机票一买,机场一送,万事大吉。问题是高志有时候犯二,就在万事大吉的头天晚上,席间多喝了两杯,居然就绷不住了,拿出自己的作品向几位大神请教。也不怪他,高志在文联上班,文联是什么地方?就是专门管理和伺候大大小小各类艺术家的机构,而这种机构,也相对要求系统内的工作人员具备一定的专业爱好和艺术素养。高志师范毕业,没有跑到学校去教书,而是人托人进了这个勉强还算公务员的参公单位,希望通过专业训练,将来成为一个大画家。可进了文联之后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怎么说呢,事情也真邪门,艺术这个东西,本来就好比一棵自由之树,没进文联吧,你还觉得天大地大,可是进了文联,就好比进了园子,入了大棚,营养供给或许得到了保障,可同时条条框框也多了,有了束远,懂了规矩,缩手缩脚。结果实践证明,多少可造之才进入文联之后,大才气的磨成了小才气,小才气的磨成了没才气。而高志只是小才气,混来混去就混成了个打杂的文艺工作者,今天组织作者采个风,明天筹集资金办个奖,后天接待各路来访的艺术家。总而言之,世俗的习气越来越重,最初的梦想却越来越薄。悲摧的是梦想不死,化着心底一朵奇怪的小火苗,只要气血不顺心情不爽,它就抽风一样,呼啦啦窜起来吓人一跳——
  啧啧啧,高老师,原来你会画啊?还画这么好!
  辛苦了,这几天把你当司机,原来是同行!
  功力不错,只是理念有点问题,应该找机会出去进修进修!
  七嘴八舌,大神们言不由衷,胡乱称赞。也是,能不客气么,几天来游山玩水,供着他们吃,供着他们喝,还拿走可观的评审费,又是在酒桌上,不算正規评审,白送高志几个赞也不为过。
  唯独唐渊,冷冷瞟了一眼,自顾喝酒吃菜,不作任何表态,那神情简直把高志当成了个死乞白赖的保险推销员。推销员就推销员吧,你越是瞧不上,我越是往前凑。
  唐老师,你也给看看?这构图是不是有问题,咋就觉着不稳当呢?高志把一幅小品山水直接塞到了唐渊眼前。唐渊显然不悦,椅子一退,屁股一抬站起来就想走人。可高志还是不放过他,想以主办方的强势和个人的怨怼,击溃这家伙的傲慢清高。高志拉住他的胳膊,堵住他的退路,重新把作品塞到了他鼻子底下:给看看啊唐老师,难得见着你们这些大师,我可是诚心求教,好歹点拨点拨。高志坚持说,表面上讨教,实质已成胁迫。
  唐渊脸就黑了,缓缓站了起来,眼看就要反击。没错,这家伙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几天来不曾冒犯过高志也不曾冒犯过别人,但是高志却明显地检索到了他的不好惹。而高志正在挑战他的不好惹,感觉再戳一下这家伙就会开启扫射模式,动用刻薄的言辞嗖嗖嗖打穿挑战者的肉身。可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就在战火即将点燃之际,唐渊突然神情一愣,鼻子一嗅,眼神就变了,变得震惊,变得诡异,变得荒唐,仿佛高志的画不是画,而是一坨屎或者是一抹鼻涕。说实话这更让人感到羞辱,高志呼的一下将自己的作品翻转过来,在重新打量与确认并没有任何可笑之处之后,一把封住唐渊的衣领,说你他妈什么表情?不就请你提个意见么,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何必挤眉弄眼恶心人?唐渊没还手,盯着高志身后看,仿佛高志身后站着个什么人似的,还古怪地一笑,毛骨悚然。
  2
  按预订安排,第二天一早高志应该赶到酒店,恭候大神们起床,侍候完早餐之后,再送佛一般往龙洞堡机场一送,飞机往天上一飞,任务才算完成。可是领导不让高志送,领导说你个狗日的,你那毛病不是很久没犯了么,昨天到底咋啦,要不是大家拉住,你还真想把人家那眼珠子给抠出来?
  高志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是自己单位请来的客人,看姓唐的再怎么不顺眼,也不该耍门槛猴欺负他。高志赶紧向领导保证,马上到酒店向姓唐的当面道歉,真心认错。可领导不同意,领导说哪敢呢,赔礼道歉的事哪敢让你去做,你牛逼你是大师,你还是歇着吧。结果临时撤换,送行的事就让别人去做。而高志也来了情绪,借口喝多了酒身体欠佳,躲在家里赏花作画,好不自在。
  可是还没到正午,这自在就被葬送了,高志隐匿于小巷深处的门居然被人骤然敲响,开始还以为是送快递或者抄煤气的,可开门一看劈头而立的,却是最最不可能的一个人——唐渊!高志就傻了,头一个蹦出来的念头是飞机失事了,这家伙真的变成了鬼,来报昨夜之仇来了。如此一想,本能地一推,门砰的一合,果断地把姓唐的关在了门外。
  不是应该在飞机上么?是人是鬼?咋就跑来了呢?高志在门里高声喝斥。
  唐渊开始没吱声,后来就笑,声音像鸭子一样放浪:呵呵呵,高老师,酒醒了?原来你怕鬼?昨晚的风采哪儿去了?是啊是啊,我飞机失事,变成了鬼,跑回来找麻烦了!你是不是在这么想?
  这回轮到高志不吱声了,心里想真是活见鬼,原来我想啥这家伙全知道?这还了得?既然这样,怕也没用,不如面对。果然就开了门,食指戳了唐渊一下,又戳了一下,说:你才怕鬼,你就是鬼,我灭了你,信不信!
  唐渊不笑了,挡开了高志的手指头说别闹了,我是来帮你的,你灭我?
  高志不信,可食指上传来的触觉和温度让他相信,眼前这姓唐的是人不是鬼。不是鬼就只好往屋里让,毕竟不管欢迎不欢迎,人已经找上门了,何况他对他不在飞机上而留在瀑城也充满了好奇。
  高志的画室是有些堂皇的,堂皇到足以使他自己引以为傲,所以一般来了客人都会往画室里引。唐渊就更得让他去看看了,他可以嘲笑他的画,但是不可以嘲笑他的画室。他有这个自信。果然唐渊傻眼了,目不暇接看了半天后着实把他夸了一通,说真是没想到,当今画坛,各路名家的画室都未必有你高老师这个档次!说着话风一转,突然夸起高志昨晚那幅小品山水来,说也许一般人就忽略了,但是在他唐渊眼里,那只要稍稍调整一下,就会成为真正的惊世佳作!   高志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和刚才的惊吓相比,他现在更相信眼前这个信口雌黄的家伙才是鬼。毕竟他高志还不算蠢,自己画的好坏心里明白。眼前这个登堂入室的鬼,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看到了什么利益?竟敢处心积虑来撩拨他,忽悠他?如此想着他又开始戳唐渊了,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没事吧你?飞机是没失事,可你脑子失常了,不是进了水就是被门夹了!不错,我昨晚确实有些失礼,但要报仇要伸冤你明着来,不用拐弯抹角拿我的画说事,好歹我高志也画了好些年,高下优劣还分得清,别拿人当傻子!
  唐渊不生气,只是再次挡开了高志的手,回到案前自顾泡起茶来,从容的态度,俊美的面容,再加上优雅娴熟的动作,那架式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喧宾夺主成了主人。这主人不仅掌控了茶,而且似乎也掌控了某些事件的走向,当他把一盏淡如春雨的明前翠芽递到高志手上时,极其诚恳又极其邪乎地说:你还不傻吗?昨天那幅小品山水,那构图的不拘,那设色的洒脱,那意境的豁达,那情感的丰沛,你就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高志饮了一口茶,又饮了一口茶,心智就有些恍惚,说真的吗?它真有那么好?我画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人说好。
  当然是真的!没有人说你好,情形有两种,一种是你确实画得不好,另一种是你画得太好,曲高和寡,没有人肯告诉你。我愿意告诉你,在我看来,你昨天那幅小品山水,真是出手不凡,你要不信,把它拿出来我指给你看!
  高志还是不信,说你误了飞机,改了行程,劳心费神赶回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我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帮我?
  唐渊就笑,说兄弟,要这么讲就没劲了,你是要逼我把底抖出来?说实话我们俩是不沾亲不带故,可机场一见,不知咋的我就觉得你这人可恨,至于为啥恨,却又说不上来。而你不是同样也有这种感觉么,握手的时候我就已感觉到了你的不友好,接下来的几天,你对其他人都很关心,唯独对我不冷不热。你别不承认,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东西,开始我以为是恨,后来直到你拿出那幅作品,我就莫名其妙地不恨了,而是真心实意地欣赏你,佩服你,这不,辗转找来,只想再看看那幅小品,昨天人多眼雜,也没太看仔细。
  高志就有些动摇,唐渊所说的一切,暗合于他心底深处最私密的感觉。那么这个原本可恨的人,或许真的慧眼识珠,从他的作品中看出了他非凡的潜质与才情?可是那幅小品山水眼下还在车上,车还在地下车库,高志就转而请求唐渊点评自己的其他作品。不错,如果他高志真的具备这种潜质与才情的话,又怎能仅仅局限于那幅小品山水?这满墙的涂鸦,满屋的累积,不也应该可圈可点?
  可是唐渊却不感兴趣,唐渊说一个人穷其一生,能画出一两幅传世之作就很不错了,你还指望这些都永垂不朽?去拿吧,那幅都在这些之上,回头一比就明白了,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高志就只好跑到车库里去取,取回来经唐渊一评说一点拨,他确实认识到了这幅小品山水的好。只是这好他之前咋就认识不到发现不了呢?看来在艺术这条道路上,除了技高一筹之外,更要紧的还得要眼高一筹。为此他开始有点感激唐渊,这人咋一见虽然没眼缘,谁知却是知己,不计前嫌打马回枪,为他拨开了重重迷雾,指明了方向。
  时间已近正午,高志开始打电话订餐,选全城最好的餐馆和最有特色的菜品,打定主意好好犒劳一下唐渊。可是唐渊对吃的似乎不太在意,仍然执着于对那幅作品的打量,直到高志拉他走,还不尽兴,说除了画得好,印章也不错,尤其那印红,有讲究!
  3
  酒桌上,唐渊又提起那印红来,问高志哪儿弄的,能不能也给他弄一件。高志七八两白酒已下肚,他心里高兴,悉心作画十余年,终于有人加以肯定,这种幸福,千金难求。所以对于印红,要是自己手里有,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全数赠予也无妨。
  你没有?没有咋戳上去的呢?你就忽悠我,好东西舍不得分享,只管自己留着用!唐渊说,他也喝了些酒,但就算喝得再多,脸还是那么白,唇还是那么艳,眼还是那么冷,油盐不进,拒人千里,更像吸血鬼。
  高志其实很喜欢吸血鬼,自己长得不怎么样,个头不高,却豹眼阔嘴,举止也很俗,实在没有半点艺术气质。唐渊就不同,唐渊一看就是顶级艺术大家的风范,而外貌的修炼,非后天努力所能企及。而这一点,也许就是高志头一眼看见他就不喜的缘由。此刻他又开始妒忌起唐渊的玉面红唇来,说你咋喝多少都不变呢?眼不红,气不粗,这肯定不行,你得喝,喝醉了现出原形,也好让我看清你到底是只什么鬼!说着斟满酒,端起杯,想往唐渊嘴里灌。唐渊也不推辞,主动接过杯子说我喝可以,但是喝完之后,你得告诉我这印红在哪儿买,从哪儿来!
  等唐渊喝完,高志就笑,说其实喝不喝我都会告诉你,不就一抹印红么,值得计较?不过我手里没有,这是我一个朋友的,那幅小品山水我也是在她那里画的,画完了就着她的印红,草草一戳,有什么特别吗?
  唐渊说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色泽饱满醇艳些,要是方便,想带一盒回去。
  高志不以为然,说寒碜我?京城帝都,顶级画院,什么印红没有,跑我们这偏隅小城来淘?
  唐渊就很感慨,说偏隅小城咋啦?往往这种偏隅小城,或许才出好东西!
  总之,唐渊认定那印红是好东西,很想弄一件回去,求着高志给朋友打电话。高志就有点为难,说要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这位朋友吧,最近闹了点小别扭,她兴许不接。
  唐渊就很惊讶,说是女性朋友吧?也是,那么好的印红,应该出自女人之手。
  架不住唐渊一再请求,高志只好给朋友打电话,但朋友那边还真没接。高志就有些没面子,自己找台阶自己下,说不接就不接,离了你我还不活了!说着一仰脖饮了个满杯。
  这让唐渊着急,说我应该虚长你些时日,给你个忠告,女人是用来哄的,不是用来赌气的,否则赌到后来,伤心的可是自己。
  高志不伤心,只管喝酒,喝到后来就晕了,稀里糊涂答应一同去找尹素红。
  尹素红住万绿茶城,是个茶商,年纪三十五六岁,一个异乡女子,孤身一人开了一间茶室。高志和唐渊到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过,正是茶客们喝下午茶的时候。但就算客人再多,这尹素红也不轻易露面,只让茶小二们忙。而茶小二们对高志显然相熟,一进门就高老师长高老师的短地叫着,张罗着赶忙安排坐席。高志不想喝茶,说你们掌柜呢,我要见你们尹掌柜。说着绕过前台往里间闯,但是没闯成,茶小二给拦住了,说得容他通报通报。   就算是以酒盖脸,高志也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嘿嘿地笑,对唐渊说:女人就这样,真麻烦!不过麻烦归麻烦,尹素红还是愿意见高志的,得到通报后让茶小二把两人往后院引。在穿过雅致的小径,往阁楼上爬的时候,高志似乎觉得唐渊的腿在打抖,高志就笑,说现形了吧,爬个楼就爬成这样,原来你也喝不了多少!唐渊没笑,唐渊有些魂不守舍,敷衍说是是是,酒量本来就小,喝不过你。
  唐渊的酒量果真不咋的,曲里拐弯数十级阶梯上来,在最终见到尹素红的时候,酒劲彻底被引爆,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不仅腿在打抖,就连身子也没了骨头似的,直往高志身上倒。高志不仅没有扶他,而是顺势一推,让他摔倒在沙发上,然后指着摔倒的他作了个简单的介绍就往卫生间跑。酒实在多了点,他憋得慌。
  出来的时候,听见唐渊和尹素红在说印红的事。也是,唐渊本来就是为了印红来的,理所当然要说印红。不过印红有什么好聊的呢,不就是一抹朱红么?对于一位画家来说,首先要画得好,其次才能讲究落款和印章,至于印红,那更是其次的其次。所以高志平常都不太讲究印红,觉得等自己画成气候再讲究也不迟。所以他听着听着,没几分钟,身子一歪,脑袋一沉,倒在尹素红身边睡着了。
  4
  醒来的时候天已黑尽,高志揉了揉眼睛,发现屋里没开灯,只有前头茶室里透过来几缕微光,模糊地映衬出沙发、几案、酒柜等轮廓。这些轮廓中,尹素红伫立于窗前的轮廓突然让高志充满内疚。这个女人,只大高志一岁,但这一岁,却似乎比十岁、百岁还要遥不可及,因为在她面前,不管他如何努力,但所表现出来的,永远总是那么肤浅,那么幼稚,那么不成熟。就像今天,明知尹素红是个怕麻烦爱清静的人,但凭什么不经商榷和同意,就带着唐渊贸然来访?来访也就来访吧,印红也不是什么冰毒大麻,不宜相问。可问倒是好好问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理应陪在一旁说清楚不是吗?可他倒好,撇下两个初次见面的人聊,他自己却倒头大睡,这不明摆着又要挨批么?高志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尹素红一动不动,高志又咳了一声,尹素红还是一动不动,高志就急了,赶忙道歉,说我错了还不行么?我欠考虑,不该把不相干的人带来——不过他人呢?这家伙闹的,害我喝了那么多酒,自己倒没了踪影?说着一边开了灯,四处打量。
  不用找,你朋友已经走了。尹素红转过身来,声音有些哑,神情有些疲惫,但脸上却带着笑,眼神也很温柔,过来拍了拍高志说饿了吧,煮面你吃。高志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内疚里,说不用了吧,让前面送些茶点过来就行,喝了那么些酒,我也吃不了多少。可是尹素红却执意要煮,说茶点是给茶客吃的,你不是客,还是吃面吧。果然去煮面一边吃一边说话,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但到底说了什么,又分明很模糊。
  回到家已经十点过,这才想起忘了问关于印红的事了,就想给唐渊打个电话,随即却发现没有这人的号。此次接待,一堆书画家,就看他不顺眼,所以在询问联系方式的时候,高志故意漏掉了唐渊。漏掉就漏掉吧,这人鬼精鬼精的,说不定已经心想事成,赶晚上的飞机回了北京。
  第二天上班,后续工作一大堆,得了奖的,要登记,要拍照,要收藏;没得奖的,要解释,要抚慰,要退稿。数百件作品处理下来,非十天半月不行。如此半个月后,高志才腾出时间来找尹素红。说来郁闷,在他们的关系里,从一开始都是高志主动,尹素红被动。比如这回,高志半个月不来找她,她也不会主动打电话问一问。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换成个黏人的女人,高志又未必喜欢。
  茶室关着门,不仅关着门,而且还张贴着店铺转让的信息。高志心里一惊,难道尹素红出了什么事不成?但就算出了什么事,不是应该告知他一声么?好歹在一起已经半年多,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个啥?如此想着,也顾不得计较,赶紧给尹素红打电话,但却回复说已成空号。真是见了鬼,这女人到底在玩什么?猫和老鼠吗?不过就算是老鼠,也有老鼠的愤怒和尊严,若不把事情整个水落石出,他就不姓高!可是到底咋整?跌坐在茶室门口,翻查手机里的联系人,高志才发现关于尹素红,除了刚刚拨打的那个号码之外,一切都是空白,她的父母,她的朋友,她的学业,她的资产,她的社会关系,白纸一张,了无痕迹。高志傻了,他原以为自己爱这个女人,可这算爱吗?他其实连她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剩下的唯一的线索,就是店铺转让信息中的赵老板,高志心急火燎地拔打过去,那头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一开口就问是不是要租用店面。高志说不是,只想劳烦问一下原来开茶室的尹掌柜咋不做了,去哪儿了?趙老板说那个女人呀,很奇怪哦,今年的合同还没到期呢,十天前却突然说不做了,赔了一大笔租用费,就关张走人了,至于为啥不做,去了哪儿,我也不方便问。
  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喝了半瓶酒,刷了几幅画,高志还是平静不下来。很显然,自己是被尹素红扔垃圾一样给扔掉了,这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女人,她到底哪儿来的底气哪儿来的权利?竟然如此对待他高志?可是事情咋就变成这样了呢?这都是从哪里开始的?一切的变故是原本就在计划当中?还是受了什么外力的影响,才匆匆忙忙收官远去?如此抓耳挠腮,迷惘中的高志突然看到了那幅十几天前与唐渊研究过的小品山水,他赶忙把它捡起来放在架子上重新打量,可打量来打量去,根本不觉得有唐渊所说的那么好。后来他就去打量那枚印章,开始也还平常,可是看着看着,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竟然从那抹淡淡的朱红上升腾起来,迷雾一样萦绕于心,挥之不去。
  第二天,高志把这幅小品山水带到瀑城印章行一位权威的师傅面前,向他展示了这枚印章,问他这枚印章的印红哪里所产?有何不同?这位师傅只嗅了一下,看了一眼,神色骤变,立即回屋净了手,拿了放大镜出来,凝神静气再看。见他这样,高志也被吓了一跳,其实那枚印章,是他自己的名章,用了好几年了,没什么惊艳之处。那么问题就真出在印红上了?也就是说唐渊离奇的举动,来去的神速,完全不是因为他的画,而是因为这抹印红?如此一思量,高志汗就下来了,他已经隐隐地觉得,尹素红的失踪,和姓唐的脱不了干系!
  果然印章师傅在经过了一番研究之后告诉高志,这种印红只有古书里才记载得有,除了朱砂、艾绒、油脂和四十几味中草药以外,还有一种材料,那就是藕丝,极难收集,耗时也长,非六年左右不能完成,其特点是存冬不凝结,遇夏不走油,印文洁净,毫发毕现,气味芬芳而安神醒脑,色泽艳丽而弥久不衰。所以这种印红的价格,如果有的话,应该比黄金还贵。但是印章师傅又说,如果没看错的话,高志手里的这抹印红,与上述所讲的印红,似乎又还有一丝丝的不同,至于不同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   5
  高志要疯了,唐渊和尹素红到底什么关系他也许可以不管,但是他唐渊敢忽悠他、利用他、拿他的画说事让他忍无可忍。他展开了对唐渊的捕捉,先是跑到单位电脑查看这次活动中,中美协发来的相关评委的资料,但是很奇怪,别的评委都有,唯独唐渊的没有。高志立即拨通了中美协联络人,借故说部分后续工作还需向唐渊唐老师请教,希望告知一下唐渊的联系方式。可是联络人说,还真没有唐渊唐老师的联系方式,他喜欢独来独往,每次请他参加活动,都得人托人才能找到。高志说那您就人托人再帮我找一下吧,唐老师可是位德才兼备的大艺术家,这次帮我们基层文联提了不少宝贵建议,我真有事情请教他!联络人推辞不过,只好给了高志几个号码。高志开始挨个拨打,但是前三个都说最近没有见到唐老师,不知这人在忙什么,无法联系。到了第四个,对方还算厚道,问清楚缘由之后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把他号码告诉你吧,不过不要说是我说的,这家伙不喜欢传播自己的个人信息。
  高志没有在单位打这个电话,而是回到家里再打。至于为什么非得回家打,也许是因为单位人多眼杂,担心电话里掐起来不好看;又也许因为里头还有尹素红,如今在这个女人不辞而别之后,高志才日渐感到,他真是爱这个女人的,不同的是以前爱得肤浅,现在失去以后,才发现她成了他血淋淋的一道伤口,而伤口,自然是不宜示人的。
  吃了饭,刷了碗,又打开电视,看了会凤凰卫视的锵锵三人行。为啥看这个,可能是因为这个节目啥都聊,国内的,国际的,寻常的,不寻常的,聊得的,聊不得的,都有涉猎,但归根结底都聊得开心,聊得潇洒,聊得点到为止。高志潜意识里,很想获得锵锵三人行这种隔岸观火的态度,以便在接下来的较量中不失理智与风度。北京时间21点,高志最后抽了支烟,调整好心态,拨通了唐渊电话。开始他以为他可能不会接,因为所有人都在控诉这家伙不爱接电话。但是这个电话唐渊却接了,其迅速与果断让人手足无措。
  高志愣了一下,把手机拿到眼前认证,在确认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后,才重新置于正确的位置喂了一声,说唐渊么?是不是唐渊?
  那边就笑,说我是唐渊,高老师,你这个电话,可比预计的晚了些。
  如果说高志刚才手足无措的话,那么他此刻的状态应该是全面溃败。也就是说无论他如何算计,如何准备,但似乎都在唐渊的算计当中。不过有了锵锵三人行垫底,他压抑住了自己的沮丧和愤怒,平静地说:是唐渊就好,原来在等我电话?那为啥不主动给我打一个呢,难道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和道歉么?
  那边又笑:说什么呢高老师,我咋反而觉得,是你应该给我解释和道歉才对!
  就算再有什么垫底,高志这回也忍不住了:你他妈说什么呢,第一眼我就觉得你不是只好鸟,但没想到会痞成那样!你跑到我的家,敲开我的门,拿我的画说三道四,忽悠我,利用我,可现在却倒打一耙,说我应该给你解释,给你道歉,这到底他妈哪门子歪理邪说?
  唐渊倒也敢承认:不错,我是忽悠了你,利用了你,可是比起这些来,你所得到的不是应该更珍贵更幸运么?
  这下高志连愤怒也没有了,只剩下笑:我得到什么了?我就珍贵?就幸运?有本事你回来,我要不把你打得五体投地,我不姓高!
  唐渊当然不会回来,只有听筒里传来滋滋滋的声音,他似乎在抽烟,抽得很凶,以致光凭那声效仿佛都能看见,那迅速上移的闪着红光的烟头。也就是说唐渊自己似乎也不轻松。而不轻松的结果,是他给高志讲了个故事,他与尹素红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也正如俗世中许多无比狗血的故事一样,极尽夸张和巧合。具体剧情是,唐渊与尹素红,两个人两小无猜生长在甘肃省莫高镇,打小就看见许多来看佛像和壁画的人,里头有不少画家,亦是乎他们也就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长大后成为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可是关于这一点,唐渊却怀有异意,那就是自己会成为大画家无疑,尹素红却显然异想天开,这丫头笨啦,小自己半岁,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跑,他说什么她信什么,就连人生理想也似乎是跟着他拟定。谁曾想十八岁那年高考,这丫头还真考上了,跟着他一同进了中央美院,这件盛事,成为当年他们庄上的无尚荣光。可凡事太飞扬了,就会有跌落尾随其后,而且这跌落没有应验在尹素红身上,而是单单应验在他身上。大二那年,全家经济来源的唯一支柱父亲摔伤了,从此落下残疾,再也不能为唐渊提供学费和生活费,也就是说他面临着辍学回乡的危险。在他打算办理退学手续的头天晚上,尹素红做出了令他悔恨终生的决定——他按照既定目标走,而她退学挣钱,供他念书!也许是太想当个大画家了吧,又也许是他就认为,尹素红本该是上不了美院的,只不过借了他的光,分享了他的运气,才勉强跟着来了北京。可就算继续读下去,以她的才情,将来也成不了大气候,还不如放弃自己成全他。所以鬼迷心窍,他居然感激涕零地答应了,指天对地说一辈子会对她好,他将来的一切,就是她的一切!
  尹素红第二天果然就把学退了,因为瞒着家里,她既不能回乡,也不能跑远,就在院校边上找了家书画装裱店,跟着人家认认真真学起字画装裱来。也许是她心灵手巧,也许是守着学院,装裱字画的人多,生意极好,所以她每月所挣,加上她家里一如既往给她寄来的生活费,除开两人的吃喝用度以外,竟然还有所结余,让他可以寄一些回家给父亲看病。到了第三年,他们开始在外头租房子住,同时尹素红还另立门户,开起了自己的装裱公司,生意做得像模像样。可也就在这时,她不知咋就突然迷上了印红,一有空就埋头鼓捣,后来有一天她对他说,古书上有一种极品印红,她准备把它做出来,等他毕业时作为礼物送给他。可是这印红也太难做了,直到他毕业也没做出来,她便对他说,你考研吧,等你读完研,我肯定就把它做出来了。他便去考研,结果读研期间,他遇到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同门师妹,朝夕相处,渐生情愫。而尹素红这头,仍然整天埋头于印紅研究,有时为了寻找材料,她甚至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不仅没拦他一下,而是傻乎乎将他往外推。如此三年,路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岔了。不过尹素红还真不是一般人,当她发现他的背叛时,既没哭,也没闹,只是不吃不喝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天后她对他说,她不恨,也不悔,他守不住承诺是他的事,但她答应的事她肯定要完成。接下来的日子,她照样给予他经济上的支持,而她自己,则更加紧了对印红的研制,因为离既定时限越来越近了。果然,在他研究生毕业那天,她的印红做出来了,她郑重地赠予了他,并郑重地说,她的印红,不是普通的印红,除了古书记载之外,她还另外加进了一味东西,那就是她的眼泪,所以这印红,好比绝笔书上的一枚落款,在此就把全部过往给封住了。往后,就散了吧,各守春秋,各自天涯。   6
  唐渊是个疯子,在得知尹素红失踪后,先是一愣,继而大笑,之后一张机票,连夜飞回了瀑城。但当他凌晨四点敲开高志的门吋,似乎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取笑于他:哈哈高老师,原来你是个替补,超级替补!尹素红这疯婆子,她居然骗过了我,说她爱你,打算和你共度一生,处心积虑把我赶回了北京。不过现在看来,你也没戏,她那种女人,非一般人降得住。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是咋开始的呢?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你们根本就不可能走到一起!
  高志没说话,心里很不得劲,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尹素红这女人,水太深,心太重。如今回头去看,他还真是个替补,正如那些歌里所唱,她所有的爱,都给了姓唐的这家伙了,轮到他遇到她,就只剩下逢场作戏,所以她说走就走,只字不留。可怜他这一头,还在想着再斯混些时日,干脆把她娶了得了。所以,他真是打心里厌恶极了这个半夜找上门来的家伙,斜了他两眼,指给他一间客房,自顾回房睡觉。
  唐渊却不让他睡,撤了泡尿,洗了把脸,又来敲他的门,让他出来说清楚尹素红咋失的踪?咋跑的路?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高志不理,蒙头而睡。可唐渊不放过他,不知死活继续死敲,敲得高志心里的火直往上拱,拱到头的时候,高志跳起来打开门,一拳打在唐渊鼻子上: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尹素红为什么跑?不就因为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下三烂么?人家供着你吃供着你穿供着你念书,可到头来你却恩将仇报,把人给伤到了家。现在倒好,我还没问你要人呢,你倒跑回来找我要?也太不把我高志当回事了吧!说着又是一拳,打得唐渊一晃。可这家伙确实不好惹,甩了一下头定了一下神,顿时变成了一匹恶狼,怪叫一声冲将上来,拦腰抱住高志,看似文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道,非常专业而毫不客气地给了高志一顿揍。好在高志平时练过,还不乏招架之功,结果两人绞在一起,一时间打得势均力敌,不共戴天。
  后来直到打翻了沙发,打折了茶几,撞飞了花架,击碎了花盆之后,两人才气喘吁吁瘫倒在客厅的地毯上。
  我的人,你也敢碰!唐渊愤愤不平。
  你的人?不脸红么?人家早就不要你了,现在是我的人!高志也愤愤不平。
  但是再怎么不平,架肯定是打不动了。歇了歇高志爬起来,拿出了一瓶酒,又从冰箱里找出了几样小菜,拉唐渊起来喝酒。
  说说吧,跑回来干啥?明知她躲你,还颠颠地跑回来,咋那么贱啦你?高志说,两盅下去,不那么恨了。
  原本仪表整洁的唐渊被打得披头散发,这让他看起来十分的不靠谱,以致于连答案也显得荒唐:贱就贱吧,说实话跑回来找你打一架,再喝上一顿酒,心里舒服多了。来,敬你一杯,为了拿你的画说事向你道歉!说着一饮而尽。
  一杯就还清了么?要道歉的多了,凭什么断定我和尹素红不配?凭什么说我们走不到一起?我有那么差吗?其实要是你不出现,或许我们以后就真的在一起了,结婚生子,白头到头,根本没你什么事!高志其实还是很纠结。
  唐渊就嘿嘿地笑:你自己信吗?要是你们真的能够在一起,早就已经在一起了,又何必等我出现才见端倪?再说了我凭什么不出现?我一直都在找她,找了好些年了,只要有任何蛛丝马迹,我都会一路追寻。
  高志不以为然:真的假的?是良心发现幡然醒悟?还是那印红金贵,冲着那印红来的?
  唐渊一怔,说我还没问你呢,说起那印红,对尹素红意义非凡,你是咋得手的,是她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拿的?
  高志很不好意思,那印红的确是他自己拿的。那天去找尹素红,尹素红不在,好在平时备得一副画具在她这边,他就边等边画,自娱自乐。完了似乎也还满意,便欣然题款,可盖章时才发现没有印红,就想着尹素红平时做账,应该有印泥,便到处翻找,果然在抽屉深处翻到了那盒印红。于是章起印落,成了那幅小品山水上的一抹朱红。现在想来,当尹素红回来看到那盒印红时,确实不高兴,责备他不应该乱翻东西。而当时他还油嘴滑舌,打趣说什么叫乱翻东西?你人我都翻得,东西倒翻不得!尹素红不仅没被逗笑,而是沉着脸收了印红,晚饭都没留他吃,借口身体不舒服将他赶了出来。
  她给我的还是我自己拿的关你屁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倒是你这只吸血鬼,吸完了尹素红,又去吸你那个才貌双全的同门师妹,终于有一天把人给吸烦了,翻了脸,才又回头想起尹素红来?真是個反复无常的小人!高志反击。
  唐渊不屑于这反击,自斟自饮喝得半醉之后说:俗!为什么在你们眼里,幡然醒悟必须得和悲惨遭遇联系在一起呢?我没有,我的情况不一样,我过得很好,我的同门师妹对我忠贞不渝,我的艺术道路也一路畅达。但不知为什么,越是畅达,越是飞扬,就总是觉得错过了什么,缺少了什么。直到后来有一天,偶然在一堆旧作里翻找到尹素红大二那年的一幅习作,惊得我五雷轰顶,因为那其实是一幅天才之作,只是其超越了时代和常规的艺术价值。大二时的我不懂,尹素红自己不懂,就连教授我们的老师可能也忽略了。可是多年之后的我懂了,而懂了之后,不瞒你说连死的心都有。第二天,我烧了自己的画,辞别了同门师妹,开始了对尹素红的寻找。开始那几年,她父母健在,还辗转收到她寄来的信,可后来她父母过世,我就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了。
  活该!高志说,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气,说我听懂了,也就是说,一个天才白白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一个小人,致使她前程尽毁,终生漂泊?
  唐渊说exactly!我后来活得都很低调,很没劲,不宣传,不炒作,就连个人资料也尽量省略,我觉得我所有的成就,都不属于我自己,而属于尹素红。
  聊天聊到这份上,似乎也没什么可聊的了。一瓶酒也喝得精光,高志想回去接着睡,但唐渊不让。高志只好又去拿出一瓶酒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一直喝到了天亮。天亮的时候高志说咋办呢,还找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找找那房东?唐渊想了想说不找了,尹素红这样的女人,如果成心躲起来的话,找几辈子也找不到。不过笑了笑唐渊又说:也许她会来找你呢,高老师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兴许过一阵子,她回来找你也说不定。高志此时倒也经得起说笑了,说也许吧,如果她回来,我就接着,拜她为师,请她指点指点,至少她不能忽悠我。唐渊不仅不惭愧,反而很得意,说难道我指点错了吗,你那幅小品山水,至少那枚印红就很出彩,不信再去拿来研究研究。高志不去,唐渊只好自己去画室里翻,之后拿出来在窗前展开,此时太阳升起来了,冉冉的晨曦映照着大地,也映照着画作上那枚小小的印红,一时间也不知是喝多了眼花,还是黎明中万物复苏的缘故,只见宣纸上那抺原本淡淡的朱红,竟然鲜亮而摇曳起来,仿佛一只着了烈焰的蝴蝶,惊慌地飞扬起来……
  责任编辑:刘妍
  作者简介:
  张麟,女。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红颜》。作品散见于《中篇小说选刊》等,中篇小说《逆风朗读》获贵州省第二届专业文艺创作奖特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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