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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教育赤贫的一代
80年代初期开始从事摄影工作的人,大多数都没有专业学习经历,他们对于摄影的过往知之甚少,国外摄影的来龙去脉无从知晓,中国摄影的发展只知道吴印咸、埃德加·斯诺在延安拍的照片和晋察冀画报等抗战照片这一脉红色摄影,对于20-40年代国统区一大批摄影人的活动全然不知,郎静山何许人也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图像视觉经验基本来自报纸、杂志的新闻图片,六七十年代达到极致影像的标准是“高大全、红光亮”。这是受“红色摄影”熏陶长大的一代。
那是一个书籍匮乏的年代,除了马列毛选之外,能读到的书少得可怜,见过外国摄影画册的更是凤毛麟角,极个别高级干部或高级知识分子家里或许藏有几本,那也是自己偷偷看,不敢也舍不得拿到外面传阅。70年代晚期,以北京电影制片厂宿舍池小宁家为据点的“星期五沙龙”(当年并无此称谓),狄源沧等老文化人讲授了一些外国摄影的情况,也只是极少数人参与,大多数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很少能看到这类东西。
其实50年代中国政府曾邀请一些国外左翼知识分子来访问,其中亨利·卡蒂埃一布列松、马克·吕布都在中国拍摄了大量照片,可都是专业部门接待,后来又在小范围专业领域进行批判肃清流毒,社会公众全然不知。倒是70年代从意大利请来一位左翼电影工作者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拍摄了一部名为《中国》的纪录片,这部在国外放映的片子国内本来不知道,但突然有一天《人民日报》大张旗鼓严厉批判,大号黑体字通栏标题“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人们从字里行间看到的影像是“明明黄浦江边矗立着能制造万吨轮的造船厂,而在安东尼奥尼的镜头下,黄浦江里的大货船都是外国的,小木船都是中国的”。在以红旗渠著名的河南林县,“银幕上不厌其烦地呈现出来的是零落的田地,孤独的老人,疲乏的牲口,破陋的房舍……”当时北京经常有内部电影放映,有条件的通过各种关系搞到“内部批判电影票”,去看“对中国人民的猖狂挑衅”是如何通过影像展现的,这也算是从紧闭的门缝里窥到一丝异样。这一代摄影人就是在影像经验单一,资源近于赤贫的情况下摸索前行。
“四五攝影”和“四月影会”
1976年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年份,一月周恩来去世;三月吉林陨石雨;四月清明节前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当时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史称“四五运动”;六月朱德去世;七月唐山大地震;九月毛泽东去世;十月粉碎“四人帮”。
1978年尾和1979年春,接连两个展览震动京城,这是中国摄影史上重要的节点,可以说是新时期摄影的发端。
丙辰清明在天安门广场拍摄的那些年轻人,在官方主持下,1978年12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总理为人民、人民爱总理”摄影展,这是记录“四五运动”的“四五摄影”,真实再现了那一场波澜壮阔、激动人心的人民群众自发状态。真实记录这一脉摄影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几个月后,1979年春天,还是这伙年轻人组成的“四月影会”,在北京中山公园举办了名为“自然·社会·人”艺术摄影第一回展。此时,以王志平为代表的一批人,有意识地要摆脱“四五摄影”那种拍法,试图离开政治因素左右,走一条“艺术摄影”的路子,他在展览前言中明确提出:摄影艺术的美,存在于自然的韵律之中,存在于社会的真实之中,存在于人的情趣之中,而往往并不一定存在于“重大题材”“长官意志”里。
这两个展览正处于改革开放的起始点,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中国摄影史更是意义重大,它为中国摄影人重新描绘了摄影的方向——新闻纪实和艺术表达两条不同的路,对后来中国摄影发展影响非常大,基本上预示了后来“纪实”与“艺术”的两个走向。
当时照相机虽然是奢侈品,可在城市尤其大城市拥有量已经不少,但人们都用在纪念照性质的留影,也就是在家人朋友相聚的场合拍照,不知道照相机可以作为表达工具,不知道摄影可以作为一门艺术,直到看了“四五摄影”那些东西,忽然明白,噢,原来不仅摄影记者可以拍这些,我也可以拍;再看了“四月影会”的那些影像,哇,又明白了,原来摄影不仅可以记录历史事件,还可以用于个人情感表达。我自己就是这样,这两个展览启蒙了我,也是因此我走上摄影之路。
当年“四五摄影”和“四月影会”的这伙年轻人,后来多数都从事摄影工作,相当一部分进入了首都各大新闻媒体。
渴望交流
回看80年代,艺术摄影可说是繁荣,而新闻摄影则达到了一个高峰。
改革开放、国门打开,你会发现对外面的东西真的是一无所知,那时整个摄影圈非常渴望那种真诚的交流,以“交流、争论、观点碰撞”为荣。在“四月影会”之后,北京兴起了一批群众性摄影组织,比如崇文区的“广角”、西城区的“八十平米”、酒仙桥的“电子影会”等,每个月进行评选交流,个人讲述拍摄想法,专家点评得失,众人议论争论。其中相当一部分骨干进入了新闻媒体。
“突破禁区”是当时一个响亮的口号,理论界展开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文学界闯入“伤痕文学”,音乐界迎来“邓丽君”,美术界诞生“父亲”,而“四月影会”的“自然·社会·人”第一回展也引发不小震动,指责与赞扬你来我往。后来李晓斌的“上访者”和李振盛的“虔诚者”等以前不合时宜的照片也公开展出,如今这些照片不仅成为历史的见证,更是中国摄影史上的传世作品。 1949年之后,新闻摄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是政治宣传工具,尽管老一代新闻人如蒋齐生等在“文革”前就明确反对摆拍并对此进行了争论,但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业界对于新闻本体的探讨和关注还是非常少。改革开放后,各个行业的思想都得到了解放,在这种大的趋向下,新闻应该是那时发展最快的,一下子涌现出一批搞新闻的摄影人,新闻的独立意识、竞争意识强化。
1988年举办的北京国际新闻摄影周应该是标志性事件。马格南图片社、联系图片社、“荷赛”基金会、《生活》杂志、《国家地理》来了,而且带来“摄影术发明150周年”“目击者:世界新闻摄影三十年展”、“美国联系图片社新闻摄影 年展”三个大型展览,这是中国摄影人第一次见到这么集中、这么大规模的国外摄影展览,当时特别轰动,展板都被挤倒了。摄影周也是培训周,从全国各地来了一百多名记者,分几组与外国摄影师和图片编辑们一起拍摄,当天冲出反转片后立即讲评。那是中国的摄影记者群体第一次与国外真正的接触,在此之前,我们完全不知道西方的摄影记者是怎么干活的。70年代后期正值135单反相机和变焦镜头成熟壮大发展期,中国摄影记者都是供职单位配发摄影器材,大小变焦镜头成为标准配置,而彼时来京的外国记者多数是三台徕卡配35mm、50mm、90mm或135mm三只镜头。交流时,外方不否认变焦镜头吸引力,但他们一直在强调有三个定焦头就足够了。老外不了解中国的情况,那时很多单位把徕卡换单反,把定焦换变焦,恐怕定焦镜头已经不在配备之中。那次培训班,一下子就体现出双方在职业习惯上的诸多不同,更暴露出许多观念、理念的巨大差异。
好像是在“北京国际新闻摄影周”之前,在上海也展出一些作品,在一次讨论会上,我们就刘香成的一张照片提出疑问,画面是一间屋子里一张特别大的毛主席像为背景,几个人在看审判江青的电视。当时我们就分析,按照常理来说,那么大的主席像一般都是挂在礼堂等公共空间,那么小的屋子不太可能放啊,是不是摆拍啊。我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出这种疑惑。这就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是真的特别渴望交流和探讨,也反映出当时我们更多的还纠结在“摆拍”“抓拍”的问题,对于大的历史观念、符号,对于“造像”这种概念是完全没有了解的。
观点碰撞出的旗帜
那时新闻摄影圈有一种风气——各家报纸以刊发本报记者照片为荣。每逢大事,一版报道同一事件,各家报纸都会比谁家的头版照片好。领风气之先的大概是《中国日报》和《中国青年报》。《中国日报》是创刊于1981年的纯英文报纸,属于外宣类,办报方针和用稿标准乃至版面设计都更为国际化,80年代的“荷赛”(世界新闻摄影比赛)曾经的两位中国评委——郁隽民和冯锡良,都是《中国日报》的,他们的视野会比一般报纸宽广。作为共青团中央的机关报,《中国青年报》一直比较开放,有关注社会问题、进行深层次思考的传统。这两张报纸的领导也比较开明,支持鼓励年轻摄影记者的探索。当时各地的摄影人、摄影记者们一拍到好照片都爱往这两家报纸送,因为这两家报纸常常能让好照片面世。在报社里经常会有为一幅照片能否刊用与领导发生观点碰撞、据理力争的情况,那时很多老前辈都是有情怀的人,他可能在观念上有些陈旧,但对年轻人的新观念、新思想都是抱着一种包容的态度。后来进入9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铺开,都市报发展起来,新闻图片才占据了报纸更多版面。
说到国内摄影界各种现象,常常要从历史中找到原因。当年新闻摄影的红火,是80年代“新闻改革”的结果,更大的背景是当时的“思想解放”,时代风气的转变,进发出人们变革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