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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一点点转为寡淡，夏日的夜总是极短。孟星游只希望，天亮之前，可以第一个挤进她的视线。圣经说，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醒来。
抄袭门闹得最凶的那阵子，陈小贝断了网络，抠出手机卡，一丝不苟地过起原始生活。
以往用来招揽粉丝的社交平台如今骂声一片，众星捧月时的种种赞誉之词顷刻间被淹没。因抄袭而被她声讨过的仇家也趁机反咬一口，"当婊子还立牌坊！"等各种不堪入目的字眼刷爆了她的评论区。就连平日里唯她马首是瞻的粉丝"贝壳"们也坐不住了，纷纷私信表示相信这是个误会，希望她能尽快出面给个交代。
陈小贝讥讽地对镜子中蓬头垢面的自己笑笑：呵，她能给什么交代，那本书比她早出版了一个多月，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透过沾有大片水渍的浴镜，她仿佛看到昔日那个没日没夜蜷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打开文档噼里啪啦敲字的自己，向来只敢听纯音乐，因为歌词妨碍思考。
作为一个寄居在一线城市的三流作家，今时今日她唯一出路就是打道回府。
听老一辈人说，每个小城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女孩，自命不凡，非要跑到外面大千世界走一遭，最后还不是不堪重负，灰溜溜缩回去舔伤。
隔天陈小贝就搭了回城的火车，中途转了两次巴士，大巴喘着黑烟绝尘而去，呛得她咳出了眼泪。
陈小贝轻车熟路地拐了几个弯，就晃进了小区的花园，说是花园实在有些牵强：儿时与芮一航嬉闹的花坛里，月季啊、茉莉啊、凤仙啊早就被连根拔了个干净。勤劳的大爷大妈就地取材，种出很多家常蔬菜，红的是辣椒、紫的是茄子、绿的是香芹……
这才断断续续记起母亲曾和她提过，因为物业费涨得厉害，居民拒缴，物业索性不再派人打理的事。
可惜那时她正忙着一次期末考试，敷衍了几句后并没放在心上。
匆匆赶进家门时，爸爸妈妈还没下班，家里只有步履蹒跚的奶奶守着。
奶奶的衣角总有淡淡的皂气，头发已接近全白。见她回来明明惊喜得不得了，嘴上却嗔怪着怎么不通知一声。
在陈小贝还不认得很多字，看一本书需要花大部分时间查字典时，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奶奶窝在布艺沙发里看八点档的言情剧。
虽说俊男靓女的痴情怨念永远看不够，陈小贝印象最深的却还是每次男主女主情不自已顺势跌在床上，下一个镜头定是女主有喜了。
幼儿园午睡时，她开始一本正经地拒绝和芮一航同床，毕竟她并不想过早拥有爱的结晶。
芮一航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一得空就缠住陈小贝不放。煞有介事地把她堵在墙角，眉头拧巴成毛毛虫，扁着嘴巴倒像受了多大委屈。
“陈小贝，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起初她还讳莫如深地招架着，最后还是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一五一十地全招了。
芮一航听了她语无伦次的叙述，眉毛先是夸张一挑，旋即噗呲一声笑出来。饶是等他笑够了才艰难地直起身拍了她脑门一下：“谁告诉你和男生睡一张床上会怀小宝宝？”
陈小贝自知理亏，惨兮兮揉揉额头反问："那是什么？"
芮一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附在她耳边说悄悄话：“我妈说要亲亲才可以啦！”
后来也忘记过了多久，这个谎言不攻自破那天，陈小贝去办公室交作业。
抬头就撞见芮一航穿着高中部的制服立在季花枝对面，趁季花枝不备俯身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陈小贝的第一反应就是快溜之大吉，可季花枝一脸娇羞，跑得比电视剧里的女主快多了，两人免不了衣袖擦衣袖。
陈小贝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拧瓶盖都要芮一航代劳的姑娘力气这么大，她的肩胛骨被狠撞了下，手一抖，本子洒落一地。
芮一航很快赶过来，扫了她一眼后胸有成竹地眯起眼威胁她：“不许告诉我妈，否则……”否则后面的话被他跑下楼追季花枝的脚步声盖过，陈小贝并没有听清。
她一边用袖子抹鼻涕一边弓起身子拾本子，嘴里也不消停：芮一航你个大骗子！
她其实更想骂他大色狼，大流氓，只是話哽在喉里，找不到立场说而已。
芮一航的天赋异禀是邻里众所周知的，可怜迟钝的陈小贝总被捎带着提起，落得个相形见绌的下场。
作为天文学家和科幻专栏作者的儿子，芮一航打小就被芮妈妈寄予厚望，芮妈妈陪陈妈妈结伴而行去庙里还愿时嘴上都嘀咕着盼望芮一航将来能出类拔萃，践身我国科学事业。
所以当陈小贝还在纠结于：“一斤棉花一斤铁孰轻孰重”时，芮一航已经着手计算两颗星辰的距离了。
他开始接二连三的跳级，四年时间读好小学，只用两年便读完初中。
好巧不巧，两人同时迈入s中大门，只不过一个走向高中部，另一个是初中部。
很多次，陈小贝都觉得自己和奥运游泳馆里的救生员一样，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芮一航对人生的规划就清晰得多，他想做一名警察，除暴安良，伸张正义。
多么正能量的少年啊，以至于这么多年，陈小贝一直坚信：芮一航之所以愿意拜倒在季花枝的石榴裙下，仅仅是为数亿女同胞除掉这个让她们自惭形秽的祸害。
说起他们的相遇，还是年幼无知的陈小贝从中作祟，搭了条线。想到这个她就痛心疾首，她真的只想放个风筝而已啊！
那一日，芮一航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前凝神攻读一本厚到能拍死个人的书。陈小贝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上还提着一只爸爸奖励她考进前十的风筝。
芮一航一眼就识破了她的企图，优哉游哉转过身，冷冷抛出一句：“不去。”
陈小贝自然是不罢休的，走上前去扯扯他的衣袖，作可怜状：“难得天气这么好，就出去一次嘛！”时不时还斜着眼偷瞄他，见他膝头摊着的书上有空气字样，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我能看到空气啊！芮一航，你陪我放风筝我就告诉你！”
这话果然吊足了芮一航的胃口，上上下下看了她一轮，无奈耸耸肩：“就这一次，你可不准反悔！” 正是乍暖还寒的天气，风撩动着人们的眼角眉梢，搔得陈小贝鼻尖痒痒。
芮一航充分利用力学知识，手拿线拐调整方位还不忘指挥陈小贝：“让你抓骨架，你抓两边干嘛？举高一点，高一点你听不清吗……都说了七度角，你那个确定不是直角？！”
好不容易风筝才马马虎虎地飞上天，陈小贝就迫不及待地抢过芮一航手中的线拐自娱自乐起来。
芮一航抱着拳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想叮嘱她些什么又怕坏了兴致，嘴角噙出一丝笑来。
陈小贝胡闹起来大胆极了，故意靠近另一只风筝上演高难度并驾飞行。谁知她控制不好力度，两根风筝线缠缠绕绕，不大一会就双双坠地。
陈小贝愁眉苦脸地摆弄着一团一团的死结，胡乱扯几下就泄了气，苦着脸向芮一航求助。
芮一航甚是无辜，一脸茫然，他最讨厌这些细枝末节的麻烦事了。
种种困窘交织在一起，使得那个笑容和煦的女孩子出现时，有种救星的味道。
开口就是文绉绉的："你好，我的风筝刚刚掉在这里，请问我可以拿回去吗？"
芮一航当即傻了眼，唯有一旁的陈小贝还保持着起码的理智。
“你怎么能确定你是它的主人？”陈小贝冷哼一声，“除非，除非你把这些结都打开，我就相信你是！”
芮一航狠拍了她后背一下，低声吓她别乱来，转身端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她不懂事，别和她计较。”
那女生笑起来还真显宽容大度，三下五除二就梳理好一个个死结，让它们服帖如初。
她就是季花枝，那个在年少日子里，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以外，最让陈小贝头痛的人物。
那个傍晚芮一航都是心不在焉的，甚至忘记追问陈小贝如何看到空气的。
陈小贝精心准备的一番诸如“空气就在风筝下嘛，它托着它咯。”的说词也只好扼杀在喉咙里。
陈小贝的初中生活只能用浑浑噩噩形容，若说她真的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那要数力劝芮妈妈放弃让芮一航选择理工类大学。
他想报考警校，芮妈妈迟迟不同意。她希望自己儿子为人类造福，而不是为人民服务。
陈小贝知道芮妈妈待她一向不薄，她的话芮妈妈好歹也能顾忌三分，只是厚着脸利用对方的好感做他人的和平鸽终归是伤情分的。
陈小贝咬咬牙，三天两头地往芮妈妈家跑，献起殷勤来倍儿勤快。
一连数十天，芮妈妈都有些吃不消，嘴上松动了些：“算了，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我也不想管了。”她话锋一转，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反正日后也得你管着他，我还操个什么心呐！”
愚钝如陈小贝，也听得出这话里话，不免心生悲戚，私底下小声恼了一句：有季花枝，他还轮得上我管？
芮一航的升学宴，陈父破例准许陈小贝干了芮大状元敬来的酒，那辛辣苦涩的一杯当真把她醉糊涂了，第二日醒了酒便摸出書本勤学起来。
陈母喜出望外，一再不放心地试探她是不是烧出毛病了，陈父在一旁搭腔：“早知道这酒劲这么大，喝了能认真学习，我早给你买一打了！”
陈小贝不满地撇撇嘴，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仅仅因为那酒是他敬的。
考入本校高中部是那一年她的全部心愿，她想在他奋笔疾书过的书桌上打个盹，在他打过篮球的操场上晒太阳，顺道去图书馆闻他借过的书上残留的味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祖宗的话果然没骗人。
陈小贝以高出分数线十几分的成绩顺其自然地成为芮一航的小学妹。
芮一航好像很忙，忙着和季花枝谈恋爱，忙着处理人际关系，忙着训练基本功……
他打来电话的频率锐减，少到陈小贝开始疑惑她追随着他的脚印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就是在那阵子接触了青春文学，知道了原来世界上还有一批人耕耘着这样的文字。
她把所有无处安放的感情都倾注在一篇篇小说里，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投稿。
投出的稿子大多石沉大海，无人问津，真正领她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还是孟星游。
他是个初来乍到的新编辑，到处约稿子却没什么成效，很显然，在邮箱里淘到陈小贝的稿子时他还是有些欣喜的。
这个妹子虽然结构感差，节奏随心所欲，格式又漏洞百出。但是胜在细节刻画出神入化，文字里透着股灵气，日后必成大器。
这是最初孟星游对她的简短评价。
孟星游也不过二十出头，为着宏图伟愿辍学，只身前往长沙这个文学圣地，一边做编辑一边写些小刊赚钱。
他不常吃晚饭，因为吃过饭后总是困倦不已，没办法完成第二天要的稿子，那意味着得不到微薄稿费的他就没钱吃饭。
在他的一手调教下，陈小贝终于弄清楚TXT格式的含义，不再令人哭笑不得地在段首手打两个空格；改掉了“省略号就是连续敲出六个点”的坏习惯；分清“的地得”也不再是什么难题。
有时闲暇下来，孟星游会陪她闲聊一阵，他有张不像男孩子的过分利害的嘴巴，常常耍得她晕乎乎的。
“知不知道为什么咱们的青春稿大多没有好结局？”
“嗯？”
“因为早恋没有好下场啊！”
这话一语中的，陈小贝总是写到结局就手忙脚乱查很多生灵涂炭的自然灾害，因为她不知道除了生离死别如何能拆散两个相爱的人。
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终于明白，这太平盛世哪来的那么多苦难用于鉴证情比金坚？
大多时候，只是拔河的一方偷偷松开绳子，另一方才得了个狗啃屎的糟糕下场。
也正是虐心小说界那句流传已久的论调：不是渣男都得死。
意思就是：为了塑造悲剧效果，还得照顾读者心中男主女主至死不渝的热恋形象，结局不是背叛就是天灾人祸。
陈小贝的名字渐渐出现在杂志上，越来越多的人眼熟了她。
她懒得取笔名，孟星游也就由着她，还帮她挑了几名老忠粉做后援会长。 想来那时她过得滋润无比，稿费不多不少，对于一个在校的学生来说倒是笔不菲的巨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直线下滑的成绩，惨不忍睹到她每次都偷偷随手夹在孟星游寄给她的样刊里。
陈父陈母百般劝阻也无用，最后也只得随她胡闹。毕竟他们深知女儿的脾性，再加上他们看过陈小贝的文章，她的确是适合这一行的。
芮一航得知此事持强烈反对态度，隔着电话都听得出他隐隐压抑的怒意，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劝诫她。
“陈小贝，你不能为了眼前利益荒废了学业啊，明年就是高考了，稿子什么时候不能写？这个年纪要好好读书听到没？”
不得不承认的是，起初他的话蛮有道理，可惜说着说着偏离轨道。
“你看看你季花枝学姐，人家的画还得过市里一等奖呢！怎么就不见她像你那个疯癫样子，不好好做功课呢……”
没等他说完，满腹委屈的陈小贝就干脆抢先挂掉电话，把自己狠狠丢在床上赌气。
季花枝，季花枝，全世界她最好了，动不动就提，有意思吗？
好在她也积攒了不少粉丝，便打开粉丝群聊天，为自己宽宽心顺带着证明她并不是一无所有。
就这样东扯西扯一阵，最后抵不住倦意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第二日照例摁了闹钟背起书包去上学。
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好友关切问她怎么了，她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走出校门就受人一计如来掌，她猛地一回头，想看清来者是谁外加狠狠拿他出气。
那人左脸颊缀着枚轻轻浅浅的酒窝，尤其那双可以和芮一航媲美的双眼，足够当得起双瞳剪水四字。
“我来这找个朋友，顺便催催你稿子。”
孟星游一向自诩靠脸吃饭，最常做的事就是发自拍圈粉，陈小贝只是没想到原来他那些360度无死角的照片真的不是修出来的。
他明显比她惊喜得多，用一种观察猴子的眼神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嘿，你果然和照片里一样，左眼比右眼小，鼻头左边略微宽一些，你的眉毛一高一低有没有……别动，你看，白眼都是不对称的，怪不得你学不好数学几何里的对称部分。”
一路上孟星游的嘴巴就没放过假，陈小贝瞪他一眼，加快脚步拐进一家甜品铺子。
陈小贝没好气地叫了一份又一份的提拉米苏和芒果西米捞，直到肚子撑得圆滚滚这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切入正题。
“你刚刚不是说新写了开头吗，我看看。”
孟星游大概被她刚刚胡吃海塞的减压方式吓得不轻，暗自揣测着她是不是把所有稿费都花在吃上了，隔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把笔记本推到她面前。
他一边小心翼翼捕捉她脸上的微妙表情一边洋洋自夸：“这年头堕胎戏是多，不过你编辑我这个算是一股清流，她们都是结局堕胎，我这个是开头就堕。”
一番話惹得陈小贝差点被口水呛住，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孟星游挠了挠头，忽然开口：“以前听你说选这个职业是因为对脸宽容，谁知道后来冒出一批生物叫美女作家。”
他在这里顿了顿，正正脸色像是酝酿着什么。
“所以，我想说的是，做不成美女作家又能怎样，学霸作家更难得啊！”
陈小贝一夜之间开了窍，刻苦起来毫不含糊，听人说笨鸟要先飞，或许她还得做到晚睡。
开夜车时困了就在额头上擦点风油精，赶上冬天就打一盆冷水，一旦有了瞌睡立马把脚伸进去。
她有一年多的时间没在杂志上露面，诗和远方通通被几何代数取而代之。
她用功的日子的的确确晚了些，即使超常发挥也只是刚好压线被一所国本录取。
因为嫌室友过分吵闹，戴上耳机也写不出稿子，便在大学城附近寸土寸金的地带租了个小窝，白天上课，晚上码字。
她的文笔相对一年前老练不少，配上s大的金字招牌，一时间好评如潮，复出没多久的她就恢复了往日声势。
粉丝们奉她为“暗恋界小公举”，说她笔下那些纯粹得让人心慌的感情以及春春期里无处安放的小情绪特别有带入感。
有读者私信她是如何做到这般感同身受的，她笑而不语。
或许就像她还不知名时，一位叫执名的同行感慨的那样：对于写手来说，任何的情伤到最后只不过是一篇稿子，幸运点的能成稿费，不幸的就压在电脑深处等着落灰。
她很想知道，她到底要写完多少个青梅竹马天才梗的故事，才能彻彻底底将芮一航从自己的世界里除名。
这行水深，不是没被抄袭过，她起初认为得过且过，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一个人扛着。
难不成去法院吗？又耗时间又耗钱财，那么多抄她东西的人，一个个官司打下去她还不得睡马路？
贝壳们心疼她，组队到对方贴吧寻个说法，没料到对方粉丝拒不承认，口口声声说没必要为了上位诋毁别人清誉。
贝壳们气不过，连夜赶出对比图甩过去，对方不知悔改，更加猖獗。个个都振振有词道：“看到你写得很好很合适，就拿来用咯。”
孟星游的毒舌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来就是：“你男朋友很好很合适别人也能随便拿来用咯？！”
噎得对方说不出话来，粉丝连连称好，更有甚者拿两人组起cp来。
陈小贝想出去澄清，却被孟星游告知要按兵不动，他的理由很充分：与其等你的新书快上市才想起来炒热度，还不如顺水推舟送粉丝个人情。
她确实在筹备写作生涯中的第一本长篇，第一次被长篇编辑拒了，第二次她通过孟星游的关系直接找了出版社谈。
繁冗的修改校订，封面设计，层层审核忙得她团团转。因为凡事都想亲力亲为，书比预期迟了将近一个月上市。
另一方面，孟星游一直在帮她筹备签售会的事，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切都布置好了，她只要带着脑子来书店就好了。
正式签售的那天，陈小贝施了些淡妆，十几度的天气里勉强穿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 被孟星游拉来充场面的摄影系朋友都到场了，孟星游却因为严重误机，迟迟不来。
陈小贝并没多想，硬着头皮按定好的流程走，好在她之前做足了功夫，并没出什么差错。
很快就进入自由问答阶段，角落里素未谋面的几位媒体朋友开始活跃起来。起先她还以为这又是孟星游那些三教九流的哥们，可他们一开口，陈小贝彻底懵了。
“陈小贝女士，你知不知道你的书有抄袭嫌疑……”
他们字字珠玑，有理有据，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台下一片哗然，陈小贝半信半疑地接过他们递过来的书，草草翻了几页，与她的长篇大同小异，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像是有人往她的耳朵里塞了只苍蝇，陈小贝只觉耳畔嗡嗡作响，眼前昏天黑地。
贝壳们乱作一团，平日里孟星游教她那些安慰粉丝的法子她一个也记不起来。只是在角落里干立着，时不时有人挤上来推搡她。
孟星游赶来时，战况愈加激烈。贝壳们挠花了生事人的脸，作为代价，她们的头发也都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陈小贝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状态，也怪不得她，就连一向懂得明哲保身的孟星游也加入混战，等到警察赶来时脸上早已挂了彩。
好巧不巧，那日是芮一航来警局实习的最后一天。他眉头轻皱，用镊子夹起一大块碘伏小心翼翼为她的抓伤消毒。
盯着那双明晃晃的眼睛陈小贝就有些出神。她想起初中时代猫在楼梯拐角偷看芮一航和季花枝私会，结果在“咚”的一声中跌了个鼻青脸肿。
她还得忍着剧痛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在芮一航心虚的“谁啊？”中逃离现场。
那天他拦住落荒而逃的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没等他开口，陈小贝就抢着说：“不用你提醒，我不会告诉你妈的！”
谁知他瞪她一眼，丢给她一句：“算你识相。待在这别动，我马上就回来。”就匆匆跑开了。
他回来时带着擦伤的药，下手没轻没重的，痛得她在下面龇牙咧嘴。
芮一航扔给陈小贝一袋冰块，“消肿。”陈小贝这才回过神来，拾起冰块敷脸。
笔录做到一半，季花枝来给芮一航送爱心午餐，陈小贝见不得他俩腻歪，再无心做笔录，起身道：“就是这么个情况，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芮一航追上来，执意送她回去。路上堵车，又连遇红灯，在最后一个拐角处，她听见芮一航郑重地说：“陈小贝，别等了，累了就回家吧，保重。”
陈小贝是后来才知道的，孟星游连同几位负伤累累的粉丝因殴打他人被拘留两天。
在这期间，她回了一趟老家，芮妈妈应该是知道了这件事，特地端了她爱吃的锅巴来看她。
嚼着锅巴，拉些家常，芮妈妈自有分寸，处处避开她被扒抄袭的事。
她也千方百计说服自己做个缩头乌龟，不愿再去深究，她终归是累怕了。
醒来又是新的一天，陈小贝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用力甩开窗帘，妄图用紫外线杀掉一身的消极与疲惫。
孟星游在楼下立着，活脱脱站成一棵小白杨。
他时不时跺跺脚，搓搓手，一双清亮的眼氤氲在大朵光线里。
回想起那一日的孟星游，用“不请自来”四字最恰当不过。
两三日不见，他又重归伶牙俐齿状态，张口便是：“还记不记得出版前看过你长篇的人有谁？”陈小贝骨子里的软糯作祟，只想息事宁人，眼里仅剩一潭死水。
“算了，反正到了这个地步，哪还会有人相信我？”
“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那些一心护你信你不肯放过任何有利于你的蛛丝马迹的粉丝。”
陈小贝倒像犯了错误的孩童，垂下眼眸，紧抿嘴巴不吭声。
“你仔细回忆，到底给谁发过底稿，诸如圈内交好的同行，或者相识的编辑……”
最后二字落在陈小贝耳朵上，她猛然抬头，大彻大悟。
可不就是如他所说，编辑退她稿子时简洁明了，连修改意见都只字不提，她早该察觉出异样才对。
拿了别人的稿子偷梁换柱，作者标题统统撤掉，打着原创的旗号欺骗粉丝，打入市场。
这种事对于在圈内摸爬滚打惯了的孟星游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
再棘手的公关在他那都能迎刃而解，陈小贝所要做的，仅仅是窝在家里安心写稿，保持住热度罢了。
孟星游充分利用舆论，甩出的证据大有让人临阵倒戈的架势，一时间网上又掀起轩然大波，抄袭那人落入众矢之的。
终究是耐不住人身攻击的厉害，抄袭者单方面宣布就此绝笔。粉丝哪里舍得，把怨气撒在陈小贝身上，接连寄些老鼠尸体和血肉模糊的解剖青蛙给陈小贝，以表恐吓。
闹了一阵子也不见她有什么反应，几个大粉索性先散了。零星会蹦出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寄来的也都是些乏善可陈的玩意儿。
陆续搬过几次家，也算过了一阵安生日子。陈小贝就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了第二本书，书里她破天荒地没让男主回心转意更没让女主孤独终老。
男二的设定不再是个摆设，先是一字一顿地控诉女主“把上一次感情里受到的伤害牵牵扯扯到下一段感情中，对任何一方都不公平”，而后用一腔孤勇把女主感动得稀里哗啦，最终抱得美人归。
敲下最后一个字，陈小贝起身披了条爬满动物图案的毛毯。
天空蒙蒙亮，是化不开的颜色，像极了油画纸上板结的色块。
关上文档，她抵不住眼底的酸胀，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只见闺蜜插着腰上上下下看了她一轮。
她这才记起昨天约了人家一同上街买衣服。
那一身的行头刷掉她一个半月的稿费。没关系，芮一航的婚礼，她总不至于太寒碜。
言情小说里，痴情主人公们总要拖到对方大喜之日，一边听别人的山盟海誓一边含着热泪与错失的青春挥别，仿佛那是个约定俗成的界限。
然后背地里唾弃一句狗男女，这才甘心从此相忘于江湖。
多矫情啊，可她陈小贝也没逃了俗套。
她带着把份子钱吃回来的悲壮胡吃海塞，胃里的翻江倒海让她不得不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干呕。
吐到七荤八素之时，陈小贝突然想通了。或许这么多年她所苦苦追求的，从来都不是芮一航这个人，而是爱情圆满本身。
销量破十万的庆功宴上，人頭攒动，好不热闹。
有八卦的粉丝抓着两人暧昧的关系不放，非要问出些什么不可。
她们先是为难陈小贝，要她公布择偶标准。问来问去才发现她是个闷葫芦，嘴巴严得很。
粉丝们索性转移阵地，台下传来诸如“孟星游，你要娶什么样的姑娘 ”的喊声。
陈小贝耳根子发红，低下头绞着手指，看似漫不经心，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其实比台下粉丝们还心急。
注意到陈小贝的异样，孟星游倒是没有她那份拘谨，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表情：“要找就找陈小贝。”他顿了顿，旋即笑得一脸坦荡“那样会写稿的才女。”
呵，多精明的回答啊，吊足了粉丝胃口的同时巧妙地划清两人的界限。
就在大家一遍遍咀嚼孟星游这模棱两可的答案时，几个人不管不顾地冲上台，嘴里嚷嚷着：“你害她就此绝笔，以为我们会轻易放过你？！”
陈小贝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把明晃晃的刀就直逼向她……
后来孟星游总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用小腹替陈小贝挡了那一刀。
天知道他当时脑子一热就冲了过去，武侠小说中套来的招式一个没用上，只能干巴巴地做个人肉盾牌。
听医生说，给孟星游做手术的时候，整整4个小时，陈小贝在手术室门外一动都没有动。
最后医生做完手术走出去的时候，伸出一根手指碰了陈小贝一下，她僵硬得直接一头栽在了地上。
把她架到病床上的医生都能听到她的骨骼因为紧张得太久而咯咯作响。
而此时此刻，孟星游趁夜黑风高裹着纱布冒着被护士责怪的风险，从病房里溜出来偷看陈小贝。
“该死的，明明是自己挨了刀子，反倒还要守在这等她醒来。”
月光一点点转为寡淡，夏日的夜总是极短。
孟星游只希望，天亮之前，可以第一个挤进她的视线。
抄袭门闹得最凶的那阵子，陈小贝断了网络，抠出手机卡，一丝不苟地过起原始生活。
以往用来招揽粉丝的社交平台如今骂声一片，众星捧月时的种种赞誉之词顷刻间被淹没。因抄袭而被她声讨过的仇家也趁机反咬一口，"当婊子还立牌坊！"等各种不堪入目的字眼刷爆了她的评论区。就连平日里唯她马首是瞻的粉丝"贝壳"们也坐不住了，纷纷私信表示相信这是个误会，希望她能尽快出面给个交代。
陈小贝讥讽地对镜子中蓬头垢面的自己笑笑：呵，她能给什么交代，那本书比她早出版了一个多月，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透过沾有大片水渍的浴镜，她仿佛看到昔日那个没日没夜蜷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打开文档噼里啪啦敲字的自己，向来只敢听纯音乐，因为歌词妨碍思考。
作为一个寄居在一线城市的三流作家，今时今日她唯一出路就是打道回府。
听老一辈人说，每个小城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女孩，自命不凡，非要跑到外面大千世界走一遭，最后还不是不堪重负，灰溜溜缩回去舔伤。
隔天陈小贝就搭了回城的火车，中途转了两次巴士，大巴喘着黑烟绝尘而去，呛得她咳出了眼泪。
陈小贝轻车熟路地拐了几个弯，就晃进了小区的花园，说是花园实在有些牵强：儿时与芮一航嬉闹的花坛里，月季啊、茉莉啊、凤仙啊早就被连根拔了个干净。勤劳的大爷大妈就地取材，种出很多家常蔬菜，红的是辣椒、紫的是茄子、绿的是香芹……
这才断断续续记起母亲曾和她提过，因为物业费涨得厉害，居民拒缴，物业索性不再派人打理的事。
可惜那时她正忙着一次期末考试，敷衍了几句后并没放在心上。
匆匆赶进家门时，爸爸妈妈还没下班，家里只有步履蹒跚的奶奶守着。
奶奶的衣角总有淡淡的皂气，头发已接近全白。见她回来明明惊喜得不得了，嘴上却嗔怪着怎么不通知一声。
在陈小贝还不认得很多字，看一本书需要花大部分时间查字典时，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奶奶窝在布艺沙发里看八点档的言情剧。
虽说俊男靓女的痴情怨念永远看不够，陈小贝印象最深的却还是每次男主女主情不自已顺势跌在床上，下一个镜头定是女主有喜了。
幼儿园午睡时，她开始一本正经地拒绝和芮一航同床，毕竟她并不想过早拥有爱的结晶。
芮一航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一得空就缠住陈小贝不放。煞有介事地把她堵在墙角，眉头拧巴成毛毛虫，扁着嘴巴倒像受了多大委屈。
“陈小贝，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起初她还讳莫如深地招架着，最后还是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一五一十地全招了。
芮一航听了她语无伦次的叙述，眉毛先是夸张一挑，旋即噗呲一声笑出来。饶是等他笑够了才艰难地直起身拍了她脑门一下：“谁告诉你和男生睡一张床上会怀小宝宝？”
陈小贝自知理亏，惨兮兮揉揉额头反问："那是什么？"
芮一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附在她耳边说悄悄话：“我妈说要亲亲才可以啦！”
后来也忘记过了多久，这个谎言不攻自破那天，陈小贝去办公室交作业。
抬头就撞见芮一航穿着高中部的制服立在季花枝对面，趁季花枝不备俯身印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陈小贝的第一反应就是快溜之大吉，可季花枝一脸娇羞，跑得比电视剧里的女主快多了，两人免不了衣袖擦衣袖。
陈小贝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拧瓶盖都要芮一航代劳的姑娘力气这么大，她的肩胛骨被狠撞了下，手一抖，本子洒落一地。
芮一航很快赶过来，扫了她一眼后胸有成竹地眯起眼威胁她：“不许告诉我妈，否则……”否则后面的话被他跑下楼追季花枝的脚步声盖过，陈小贝并没有听清。
她一边用袖子抹鼻涕一边弓起身子拾本子，嘴里也不消停：芮一航你个大骗子！
她其实更想骂他大色狼，大流氓，只是話哽在喉里，找不到立场说而已。
芮一航的天赋异禀是邻里众所周知的，可怜迟钝的陈小贝总被捎带着提起，落得个相形见绌的下场。
作为天文学家和科幻专栏作者的儿子，芮一航打小就被芮妈妈寄予厚望，芮妈妈陪陈妈妈结伴而行去庙里还愿时嘴上都嘀咕着盼望芮一航将来能出类拔萃，践身我国科学事业。
所以当陈小贝还在纠结于：“一斤棉花一斤铁孰轻孰重”时，芮一航已经着手计算两颗星辰的距离了。
他开始接二连三的跳级，四年时间读好小学，只用两年便读完初中。
好巧不巧，两人同时迈入s中大门，只不过一个走向高中部，另一个是初中部。
很多次，陈小贝都觉得自己和奥运游泳馆里的救生员一样，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芮一航对人生的规划就清晰得多，他想做一名警察，除暴安良，伸张正义。
多么正能量的少年啊，以至于这么多年，陈小贝一直坚信：芮一航之所以愿意拜倒在季花枝的石榴裙下，仅仅是为数亿女同胞除掉这个让她们自惭形秽的祸害。
说起他们的相遇，还是年幼无知的陈小贝从中作祟，搭了条线。想到这个她就痛心疾首，她真的只想放个风筝而已啊！
那一日，芮一航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板凳前凝神攻读一本厚到能拍死个人的书。陈小贝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上还提着一只爸爸奖励她考进前十的风筝。
芮一航一眼就识破了她的企图，优哉游哉转过身，冷冷抛出一句：“不去。”
陈小贝自然是不罢休的，走上前去扯扯他的衣袖，作可怜状：“难得天气这么好，就出去一次嘛！”时不时还斜着眼偷瞄他，见他膝头摊着的书上有空气字样，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我能看到空气啊！芮一航，你陪我放风筝我就告诉你！”
这话果然吊足了芮一航的胃口，上上下下看了她一轮，无奈耸耸肩：“就这一次，你可不准反悔！” 正是乍暖还寒的天气，风撩动着人们的眼角眉梢，搔得陈小贝鼻尖痒痒。
芮一航充分利用力学知识，手拿线拐调整方位还不忘指挥陈小贝：“让你抓骨架，你抓两边干嘛？举高一点，高一点你听不清吗……都说了七度角，你那个确定不是直角？！”
好不容易风筝才马马虎虎地飞上天，陈小贝就迫不及待地抢过芮一航手中的线拐自娱自乐起来。
芮一航抱着拳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想叮嘱她些什么又怕坏了兴致，嘴角噙出一丝笑来。
陈小贝胡闹起来大胆极了，故意靠近另一只风筝上演高难度并驾飞行。谁知她控制不好力度，两根风筝线缠缠绕绕，不大一会就双双坠地。
陈小贝愁眉苦脸地摆弄着一团一团的死结，胡乱扯几下就泄了气，苦着脸向芮一航求助。
芮一航甚是无辜，一脸茫然，他最讨厌这些细枝末节的麻烦事了。
种种困窘交织在一起，使得那个笑容和煦的女孩子出现时，有种救星的味道。
开口就是文绉绉的："你好，我的风筝刚刚掉在这里，请问我可以拿回去吗？"
芮一航当即傻了眼，唯有一旁的陈小贝还保持着起码的理智。
“你怎么能确定你是它的主人？”陈小贝冷哼一声，“除非，除非你把这些结都打开，我就相信你是！”
芮一航狠拍了她后背一下，低声吓她别乱来，转身端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她不懂事，别和她计较。”
那女生笑起来还真显宽容大度，三下五除二就梳理好一个个死结，让它们服帖如初。
她就是季花枝，那个在年少日子里，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以外，最让陈小贝头痛的人物。
那个傍晚芮一航都是心不在焉的，甚至忘记追问陈小贝如何看到空气的。
陈小贝精心准备的一番诸如“空气就在风筝下嘛，它托着它咯。”的说词也只好扼杀在喉咙里。
陈小贝的初中生活只能用浑浑噩噩形容，若说她真的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那要数力劝芮妈妈放弃让芮一航选择理工类大学。
他想报考警校，芮妈妈迟迟不同意。她希望自己儿子为人类造福，而不是为人民服务。
陈小贝知道芮妈妈待她一向不薄，她的话芮妈妈好歹也能顾忌三分，只是厚着脸利用对方的好感做他人的和平鸽终归是伤情分的。
陈小贝咬咬牙，三天两头地往芮妈妈家跑，献起殷勤来倍儿勤快。
一连数十天，芮妈妈都有些吃不消，嘴上松动了些：“算了，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我也不想管了。”她话锋一转，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反正日后也得你管着他，我还操个什么心呐！”
愚钝如陈小贝，也听得出这话里话，不免心生悲戚，私底下小声恼了一句：有季花枝，他还轮得上我管？
芮一航的升学宴，陈父破例准许陈小贝干了芮大状元敬来的酒，那辛辣苦涩的一杯当真把她醉糊涂了，第二日醒了酒便摸出書本勤学起来。
陈母喜出望外，一再不放心地试探她是不是烧出毛病了，陈父在一旁搭腔：“早知道这酒劲这么大，喝了能认真学习，我早给你买一打了！”
陈小贝不满地撇撇嘴，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仅仅因为那酒是他敬的。
考入本校高中部是那一年她的全部心愿，她想在他奋笔疾书过的书桌上打个盹，在他打过篮球的操场上晒太阳，顺道去图书馆闻他借过的书上残留的味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祖宗的话果然没骗人。
陈小贝以高出分数线十几分的成绩顺其自然地成为芮一航的小学妹。
芮一航好像很忙，忙着和季花枝谈恋爱，忙着处理人际关系，忙着训练基本功……
他打来电话的频率锐减，少到陈小贝开始疑惑她追随着他的脚印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就是在那阵子接触了青春文学，知道了原来世界上还有一批人耕耘着这样的文字。
她把所有无处安放的感情都倾注在一篇篇小说里，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投稿。
投出的稿子大多石沉大海，无人问津，真正领她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还是孟星游。
他是个初来乍到的新编辑，到处约稿子却没什么成效，很显然，在邮箱里淘到陈小贝的稿子时他还是有些欣喜的。
这个妹子虽然结构感差，节奏随心所欲，格式又漏洞百出。但是胜在细节刻画出神入化，文字里透着股灵气，日后必成大器。
这是最初孟星游对她的简短评价。
孟星游也不过二十出头，为着宏图伟愿辍学，只身前往长沙这个文学圣地，一边做编辑一边写些小刊赚钱。
他不常吃晚饭，因为吃过饭后总是困倦不已，没办法完成第二天要的稿子，那意味着得不到微薄稿费的他就没钱吃饭。
在他的一手调教下，陈小贝终于弄清楚TXT格式的含义，不再令人哭笑不得地在段首手打两个空格；改掉了“省略号就是连续敲出六个点”的坏习惯；分清“的地得”也不再是什么难题。
有时闲暇下来，孟星游会陪她闲聊一阵，他有张不像男孩子的过分利害的嘴巴，常常耍得她晕乎乎的。
“知不知道为什么咱们的青春稿大多没有好结局？”
“嗯？”
“因为早恋没有好下场啊！”
这话一语中的，陈小贝总是写到结局就手忙脚乱查很多生灵涂炭的自然灾害，因为她不知道除了生离死别如何能拆散两个相爱的人。
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终于明白，这太平盛世哪来的那么多苦难用于鉴证情比金坚？
大多时候，只是拔河的一方偷偷松开绳子，另一方才得了个狗啃屎的糟糕下场。
也正是虐心小说界那句流传已久的论调：不是渣男都得死。
意思就是：为了塑造悲剧效果，还得照顾读者心中男主女主至死不渝的热恋形象，结局不是背叛就是天灾人祸。
陈小贝的名字渐渐出现在杂志上，越来越多的人眼熟了她。
她懒得取笔名，孟星游也就由着她，还帮她挑了几名老忠粉做后援会长。 想来那时她过得滋润无比，稿费不多不少，对于一个在校的学生来说倒是笔不菲的巨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直线下滑的成绩，惨不忍睹到她每次都偷偷随手夹在孟星游寄给她的样刊里。
陈父陈母百般劝阻也无用，最后也只得随她胡闹。毕竟他们深知女儿的脾性，再加上他们看过陈小贝的文章，她的确是适合这一行的。
芮一航得知此事持强烈反对态度，隔着电话都听得出他隐隐压抑的怒意，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劝诫她。
“陈小贝，你不能为了眼前利益荒废了学业啊，明年就是高考了，稿子什么时候不能写？这个年纪要好好读书听到没？”
不得不承认的是，起初他的话蛮有道理，可惜说着说着偏离轨道。
“你看看你季花枝学姐，人家的画还得过市里一等奖呢！怎么就不见她像你那个疯癫样子，不好好做功课呢……”
没等他说完，满腹委屈的陈小贝就干脆抢先挂掉电话，把自己狠狠丢在床上赌气。
季花枝，季花枝，全世界她最好了，动不动就提，有意思吗？
好在她也积攒了不少粉丝，便打开粉丝群聊天，为自己宽宽心顺带着证明她并不是一无所有。
就这样东扯西扯一阵，最后抵不住倦意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第二日照例摁了闹钟背起书包去上学。
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好友关切问她怎么了，她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走出校门就受人一计如来掌，她猛地一回头，想看清来者是谁外加狠狠拿他出气。
那人左脸颊缀着枚轻轻浅浅的酒窝，尤其那双可以和芮一航媲美的双眼，足够当得起双瞳剪水四字。
“我来这找个朋友，顺便催催你稿子。”
孟星游一向自诩靠脸吃饭，最常做的事就是发自拍圈粉，陈小贝只是没想到原来他那些360度无死角的照片真的不是修出来的。
他明显比她惊喜得多，用一种观察猴子的眼神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嘿，你果然和照片里一样，左眼比右眼小，鼻头左边略微宽一些，你的眉毛一高一低有没有……别动，你看，白眼都是不对称的，怪不得你学不好数学几何里的对称部分。”
一路上孟星游的嘴巴就没放过假，陈小贝瞪他一眼，加快脚步拐进一家甜品铺子。
陈小贝没好气地叫了一份又一份的提拉米苏和芒果西米捞，直到肚子撑得圆滚滚这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切入正题。
“你刚刚不是说新写了开头吗，我看看。”
孟星游大概被她刚刚胡吃海塞的减压方式吓得不轻，暗自揣测着她是不是把所有稿费都花在吃上了，隔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把笔记本推到她面前。
他一边小心翼翼捕捉她脸上的微妙表情一边洋洋自夸：“这年头堕胎戏是多，不过你编辑我这个算是一股清流，她们都是结局堕胎，我这个是开头就堕。”
一番話惹得陈小贝差点被口水呛住，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孟星游挠了挠头，忽然开口：“以前听你说选这个职业是因为对脸宽容，谁知道后来冒出一批生物叫美女作家。”
他在这里顿了顿，正正脸色像是酝酿着什么。
“所以，我想说的是，做不成美女作家又能怎样，学霸作家更难得啊！”
陈小贝一夜之间开了窍，刻苦起来毫不含糊，听人说笨鸟要先飞，或许她还得做到晚睡。
开夜车时困了就在额头上擦点风油精，赶上冬天就打一盆冷水，一旦有了瞌睡立马把脚伸进去。
她有一年多的时间没在杂志上露面，诗和远方通通被几何代数取而代之。
她用功的日子的的确确晚了些，即使超常发挥也只是刚好压线被一所国本录取。
因为嫌室友过分吵闹，戴上耳机也写不出稿子，便在大学城附近寸土寸金的地带租了个小窝，白天上课，晚上码字。
她的文笔相对一年前老练不少，配上s大的金字招牌，一时间好评如潮，复出没多久的她就恢复了往日声势。
粉丝们奉她为“暗恋界小公举”，说她笔下那些纯粹得让人心慌的感情以及春春期里无处安放的小情绪特别有带入感。
有读者私信她是如何做到这般感同身受的，她笑而不语。
或许就像她还不知名时，一位叫执名的同行感慨的那样：对于写手来说，任何的情伤到最后只不过是一篇稿子，幸运点的能成稿费，不幸的就压在电脑深处等着落灰。
她很想知道，她到底要写完多少个青梅竹马天才梗的故事，才能彻彻底底将芮一航从自己的世界里除名。
这行水深，不是没被抄袭过，她起初认为得过且过，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一个人扛着。
难不成去法院吗？又耗时间又耗钱财，那么多抄她东西的人，一个个官司打下去她还不得睡马路？
贝壳们心疼她，组队到对方贴吧寻个说法，没料到对方粉丝拒不承认，口口声声说没必要为了上位诋毁别人清誉。
贝壳们气不过，连夜赶出对比图甩过去，对方不知悔改，更加猖獗。个个都振振有词道：“看到你写得很好很合适，就拿来用咯。”
孟星游的毒舌不是一天两天了，上来就是：“你男朋友很好很合适别人也能随便拿来用咯？！”
噎得对方说不出话来，粉丝连连称好，更有甚者拿两人组起cp来。
陈小贝想出去澄清，却被孟星游告知要按兵不动，他的理由很充分：与其等你的新书快上市才想起来炒热度，还不如顺水推舟送粉丝个人情。
她确实在筹备写作生涯中的第一本长篇，第一次被长篇编辑拒了，第二次她通过孟星游的关系直接找了出版社谈。
繁冗的修改校订，封面设计，层层审核忙得她团团转。因为凡事都想亲力亲为，书比预期迟了将近一个月上市。
另一方面，孟星游一直在帮她筹备签售会的事，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切都布置好了，她只要带着脑子来书店就好了。
正式签售的那天，陈小贝施了些淡妆，十几度的天气里勉强穿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 被孟星游拉来充场面的摄影系朋友都到场了，孟星游却因为严重误机，迟迟不来。
陈小贝并没多想，硬着头皮按定好的流程走，好在她之前做足了功夫，并没出什么差错。
很快就进入自由问答阶段，角落里素未谋面的几位媒体朋友开始活跃起来。起先她还以为这又是孟星游那些三教九流的哥们，可他们一开口，陈小贝彻底懵了。
“陈小贝女士，你知不知道你的书有抄袭嫌疑……”
他们字字珠玑，有理有据，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台下一片哗然，陈小贝半信半疑地接过他们递过来的书，草草翻了几页，与她的长篇大同小异，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像是有人往她的耳朵里塞了只苍蝇，陈小贝只觉耳畔嗡嗡作响，眼前昏天黑地。
贝壳们乱作一团，平日里孟星游教她那些安慰粉丝的法子她一个也记不起来。只是在角落里干立着，时不时有人挤上来推搡她。
孟星游赶来时，战况愈加激烈。贝壳们挠花了生事人的脸，作为代价，她们的头发也都七零八落，狼狈不堪。
陈小贝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状态，也怪不得她，就连一向懂得明哲保身的孟星游也加入混战，等到警察赶来时脸上早已挂了彩。
好巧不巧，那日是芮一航来警局实习的最后一天。他眉头轻皱，用镊子夹起一大块碘伏小心翼翼为她的抓伤消毒。
盯着那双明晃晃的眼睛陈小贝就有些出神。她想起初中时代猫在楼梯拐角偷看芮一航和季花枝私会，结果在“咚”的一声中跌了个鼻青脸肿。
她还得忍着剧痛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在芮一航心虚的“谁啊？”中逃离现场。
那天他拦住落荒而逃的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没等他开口，陈小贝就抢着说：“不用你提醒，我不会告诉你妈的！”
谁知他瞪她一眼，丢给她一句：“算你识相。待在这别动，我马上就回来。”就匆匆跑开了。
他回来时带着擦伤的药，下手没轻没重的，痛得她在下面龇牙咧嘴。
芮一航扔给陈小贝一袋冰块，“消肿。”陈小贝这才回过神来，拾起冰块敷脸。
笔录做到一半，季花枝来给芮一航送爱心午餐，陈小贝见不得他俩腻歪，再无心做笔录，起身道：“就是这么个情况，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芮一航追上来，执意送她回去。路上堵车，又连遇红灯，在最后一个拐角处，她听见芮一航郑重地说：“陈小贝，别等了，累了就回家吧，保重。”
陈小贝是后来才知道的，孟星游连同几位负伤累累的粉丝因殴打他人被拘留两天。
在这期间，她回了一趟老家，芮妈妈应该是知道了这件事，特地端了她爱吃的锅巴来看她。
嚼着锅巴，拉些家常，芮妈妈自有分寸，处处避开她被扒抄袭的事。
她也千方百计说服自己做个缩头乌龟，不愿再去深究，她终归是累怕了。
醒来又是新的一天，陈小贝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用力甩开窗帘，妄图用紫外线杀掉一身的消极与疲惫。
孟星游在楼下立着，活脱脱站成一棵小白杨。
他时不时跺跺脚，搓搓手，一双清亮的眼氤氲在大朵光线里。
回想起那一日的孟星游，用“不请自来”四字最恰当不过。
两三日不见，他又重归伶牙俐齿状态，张口便是：“还记不记得出版前看过你长篇的人有谁？”陈小贝骨子里的软糯作祟，只想息事宁人，眼里仅剩一潭死水。
“算了，反正到了这个地步，哪还会有人相信我？”
“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那些一心护你信你不肯放过任何有利于你的蛛丝马迹的粉丝。”
陈小贝倒像犯了错误的孩童，垂下眼眸，紧抿嘴巴不吭声。
“你仔细回忆，到底给谁发过底稿，诸如圈内交好的同行，或者相识的编辑……”
最后二字落在陈小贝耳朵上，她猛然抬头，大彻大悟。
可不就是如他所说，编辑退她稿子时简洁明了，连修改意见都只字不提，她早该察觉出异样才对。
拿了别人的稿子偷梁换柱，作者标题统统撤掉，打着原创的旗号欺骗粉丝，打入市场。
这种事对于在圈内摸爬滚打惯了的孟星游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
再棘手的公关在他那都能迎刃而解，陈小贝所要做的，仅仅是窝在家里安心写稿，保持住热度罢了。
孟星游充分利用舆论，甩出的证据大有让人临阵倒戈的架势，一时间网上又掀起轩然大波，抄袭那人落入众矢之的。
终究是耐不住人身攻击的厉害，抄袭者单方面宣布就此绝笔。粉丝哪里舍得，把怨气撒在陈小贝身上，接连寄些老鼠尸体和血肉模糊的解剖青蛙给陈小贝，以表恐吓。
闹了一阵子也不见她有什么反应，几个大粉索性先散了。零星会蹦出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寄来的也都是些乏善可陈的玩意儿。
陆续搬过几次家，也算过了一阵安生日子。陈小贝就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了第二本书，书里她破天荒地没让男主回心转意更没让女主孤独终老。
男二的设定不再是个摆设，先是一字一顿地控诉女主“把上一次感情里受到的伤害牵牵扯扯到下一段感情中，对任何一方都不公平”，而后用一腔孤勇把女主感动得稀里哗啦，最终抱得美人归。
敲下最后一个字，陈小贝起身披了条爬满动物图案的毛毯。
天空蒙蒙亮，是化不开的颜色，像极了油画纸上板结的色块。
关上文档，她抵不住眼底的酸胀，倒头就睡。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只见闺蜜插着腰上上下下看了她一轮。
她这才记起昨天约了人家一同上街买衣服。
那一身的行头刷掉她一个半月的稿费。没关系，芮一航的婚礼，她总不至于太寒碜。
言情小说里，痴情主人公们总要拖到对方大喜之日，一边听别人的山盟海誓一边含着热泪与错失的青春挥别，仿佛那是个约定俗成的界限。
然后背地里唾弃一句狗男女，这才甘心从此相忘于江湖。
多矫情啊，可她陈小贝也没逃了俗套。
她带着把份子钱吃回来的悲壮胡吃海塞，胃里的翻江倒海让她不得不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干呕。
吐到七荤八素之时，陈小贝突然想通了。或许这么多年她所苦苦追求的，从来都不是芮一航这个人，而是爱情圆满本身。
销量破十万的庆功宴上，人頭攒动，好不热闹。
有八卦的粉丝抓着两人暧昧的关系不放，非要问出些什么不可。
她们先是为难陈小贝，要她公布择偶标准。问来问去才发现她是个闷葫芦，嘴巴严得很。
粉丝们索性转移阵地，台下传来诸如“孟星游，你要娶什么样的姑娘 ”的喊声。
陈小贝耳根子发红，低下头绞着手指，看似漫不经心，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其实比台下粉丝们还心急。
注意到陈小贝的异样，孟星游倒是没有她那份拘谨，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表情：“要找就找陈小贝。”他顿了顿，旋即笑得一脸坦荡“那样会写稿的才女。”
呵，多精明的回答啊，吊足了粉丝胃口的同时巧妙地划清两人的界限。
就在大家一遍遍咀嚼孟星游这模棱两可的答案时，几个人不管不顾地冲上台，嘴里嚷嚷着：“你害她就此绝笔，以为我们会轻易放过你？！”
陈小贝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把明晃晃的刀就直逼向她……
后来孟星游总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用小腹替陈小贝挡了那一刀。
天知道他当时脑子一热就冲了过去，武侠小说中套来的招式一个没用上，只能干巴巴地做个人肉盾牌。
听医生说，给孟星游做手术的时候，整整4个小时，陈小贝在手术室门外一动都没有动。
最后医生做完手术走出去的时候，伸出一根手指碰了陈小贝一下，她僵硬得直接一头栽在了地上。
把她架到病床上的医生都能听到她的骨骼因为紧张得太久而咯咯作响。
而此时此刻，孟星游趁夜黑风高裹着纱布冒着被护士责怪的风险，从病房里溜出来偷看陈小贝。
“该死的，明明是自己挨了刀子，反倒还要守在这等她醒来。”
月光一点点转为寡淡，夏日的夜总是极短。
孟星游只希望，天亮之前，可以第一个挤进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