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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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车站,邢台,这一座华北偏中原的小城,灯火就是连片的臃肿繁星了。站在广场一边,点燃了一根香烟,慕建龙想:住下,不值得,白给旅馆一二百块钱,再算上明早的吃,至少得二百五十块钱。回,估计班车只能到乡里边。掐灭烟头,正好有一辆空的出租车过来,还没想到拦,手就抬了一下。七拐八弯地到汽车站,果真还有一辆通往曲婵乡政府所在地曲婵村的班车。
   人不多,烟雾不少,白腾腾地,算上人,满满当当的一车。穿过几个小镇后,灯火就被甩在了后面。班车开始有意识地抬起上半身,向着幽深黑暗的南太行山区进发。两只大灯像是两只牛眼,把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烘烤得一点点缩短。过了渡口镇,班车越来越烦躁不堪,喘着粗气,缩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哄哄。慕建龙知道,从这里开始,才是真正进入山区,班车在峭壁上行驶。在家乡的时候,他总是听说,这一带月月有车祸,不是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就是俩车急转弯时候迎面撞上。
   想到这里,慕建龙浑身冷了一下,像迅速结成的一层冰凌。原来浓烈的睡意瞬间逃跑一空。正了正歪着的屁股,慕建龙摸出一根香烟,啪地一声打火点着,吸了一口。旁边的一个男的好像也没睡意,也点了一根香烟。提着心吊着胆子到曲婵乡政府所在地,人都下车了, 慕建龙,还坐在上面,司机回身看了看他说,咋,想在车上过夜?慕建龙说,能不能送到莲花谷?司机把头扭回正位,说,不去不去,太远了!
   慕建龙只好下车。
   曲婵乡政府所在地是一个奇特的地方,一面靠山,房子堆在一起;一面是足有二百米宽的河滩。河滩对面,以前是荒山,现在似乎也成了村子,夜幕中,有杂乱的灯光,在黑暗中鬼魅一样眨着眼睛。一条被众多房屋使劲夹挤的街道两边,布满兽医店、粮油店、批零部、小商店、衣服店、药店、银行、邮局、理发店、小餐馆。走到一家小饭馆门前,慕建龙才觉得有点饿了,抬脚就走了进去。店不大,就五六张小桌子,上面油光泛彩,黑得能照见比饭桌更黑的屋梁。
   很快,胖得只剩下下巴的女店主就做好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慕建龙抓了筷子,挑起一撮就往嘴里塞。嘴唇烫了一下,又迅速丢回碗里。女店主正提着一条肥腿,靠着门框嗑瓜子,眼睛大概看着几盏灯光照耀的窄长街道。
   有大蒜没有?
   女店主闻声,扭身,甩着一身肥肉,走到黑漆漆的厨房,然后又出来, 又西瓜一样滚到慕建龙所在的桌子旁边,丢下一大颗整蒜,又扭身出去了。慕建龙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耐着性子,把一碗面糊弄到肚子里。结账的时候,女店主问慕建龙说,你是外地来的吧?慕建龙笑了一下,看着她被两腮肥肉堵塞得有点变形的眼睛说,俺就是本地人!女店主俩手正在抽屉里找零钱,一听他这么说,手停下,脸斜起,盯着慕建龙,两个眼珠子不住打转,满面狐疑地说,本地人,哪个村的,俺咋没见过你?
   慕建龙又笑了笑,一边接零钱一边说,俺是莲花谷慕家村的,叫慕建龙。女店主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地呵呵笑了一下,说,知道知道!俺娘就是恁村的。慕建龙不自主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店主,狐疑地问,谁?女店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着嗓门说,按辈分,俺还得叫你哥哥唻,俺娘叫慕秀花。
   慕建龙说,知道知道。你,啊……原来是秀花姑姑的闺女。都这么大了!
   话一出口,慕建龙就有点后悔。南太行一带,这样对女的说话的,一般都是长辈,即使同辈,也要隔十岁以上才有资格。慕建龙几年三十五岁。在他看来,那个女店主至少要比自己大五六岁。
   那女店主却笑了一下说,可不就是,俺也老大不小了,再过三月,就三十三岁了。
  
   南太行乡村一般都是一姓一个村子,几无外姓。同村的人还都是出自一个家族,虽然枝杈分得远了,血脉比水淡了,但同姓的人也还都保持着一种看起来深切的家族热情,不管心里如何,有没有怨仇,场面上还都说是一家人。慕建龙很小的时候,就很熟悉他的堂姑姑慕秀花。论起来,他们家和慕秀花家的血缘还算是村子里最近、最亲的。慕秀花的爷爷和慕建龙的曾爷爷是亲兄弟,流传到他这一带,情分多少还有那么一点点,每年正月初二三,两家还相互走动,即使嫁到外村的闺女们,在路上或者别处见到,也还都显得很亲热。只不过,不再那么贴心用心罢了。
   慕建龙正在发愁怎么回到自己家,毕竟还有十五公里的路程。心想,晚上住在曲婵乡政府招待所,比住在市里还不划算。这么近了,还住店,让老娘知道,一准生气,说他乱花钱倒在其次,主要是在这里住,肯定没在自己家里好。正在犹豫的时候,刘芳芳忽然开口说,建龙哥,这么晚了,回家没车了都?慕建龙看了看门外的夜色说,没办法,只有步行了。刘芳芳咳了一声说,十五公里,三十大几里地,走回去天就亮了!要不,我骑摩托带你一段?慕建龙眼睛亮了一下,想也没想,就张嘴说:那敢情好,就怕你不方便。刘芳芳说没事没事,正好俺也回家。
   刘芳芳的家距离乡政府所在地大约六七公里的小韩坡村。坐在摩托车后座,慕建龙才觉得胖人的实际功能,屁股一落座,摩托车就猛地下陷了一大截,像地震,再一看刘芳芳后背,跟一堵铁板水泥砖墙一样,厚实、伟岸得叫他自觉身体没了分量。曲曲弯弯地出了曲婵村,向西的柏油马路上尽是秋风,风中的沙子和树叶不停飞来,打在慕建龙跟着摩托飞驰的脸上。
   到小韩坡村口,刘芳芳停下车,慕建龙下来,对着刘芳芳模模糊糊的脸说:谢谢你了芳芳妹子,帮我走了六七公里。刘芳芳一只肥脚着地,支住摩托车,俩手按着方向,扭过头,在黑暗中看着慕建龙,肥嘟嘟的嘴支吾了一阵子,又口气慌张地说:向中哥,你注意安全,俺回家了。
   起初,慕建龍想的是,刘芳芳肯定好人做到底,用摩托车把他送到莲花谷后,再自己返回。可到了小韩坡村口,刘芳芳就停下车,跟他告别。这样一来,慕建龙就有点不好说了,只能顺从。他知道,刘芳芳载他是情谊,不载是本分。自己再要求,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想到这里,慕建龙笑着说:好的,芳芳,这就很感谢你了,要不是你,俺至少要多走一个半小时。    看着刘芳芳和她的摩托车突突地隐没在小韩坡村密密麻麻的房屋当中,又传来一阵凶猛的狗叫,慕建龙把小包往右肩上挪了挪,迈开步子。一阵风吹来,冷,还有点说不清的诡异味道。慕建龙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四处看看,黑夜当中,远近山坡岭头只剩下黑的轮廓,风中在沟洼之间盗贼一样搜刮。
   慕建龙摸出一颗香烟,点着,又大声咳嗽了一下,算是为自己壮胆。很小的时候,他就听爷爷奶奶说,抽烟可以辟邪,妖怪邪祟都怕火。想到这里,慕建龙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香烟,还有半包,差不多够了,又打了一下打火机,气还不少,心里顿感踏实。走了一阵子,想起刚才的刘芳芳,十多年不在莲花谷,以前的人都变了。小时候还常一起玩耍的人,也都向着中年逼近。比如刘芳芳,慕建龙十八岁以前,老在马路上、村子里碰到刘芳芳。那时候她绝对不胖,但也不瘦。脸是方的,眼睛不大不小,身材也算秀溜,说起话来,两腮冒着两只小酒窝,每次见到他,老远就喊建龙哥,去哪儿,干啥啊?嘴巴甜得像是用蜜泡着长大的一样。站在跟前,一脸的笑意,就要溢出来一样。可现在,刘芳芳天翻地覆。岁月的刀子锋利无比,笑着杀人,还摧枯拉朽,挫骨扬灰。
   夜深得似乎只有慕建龙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一阵,风也停了,开始喧闹的世界突然沉寂,那种氛围,对于一个夜行者而言,是有点恐惧的。慕建龙接连抽了三四颗香烟,嘴巴都麻了。越是接近午夜,越是冷,空气好像一下子沉了好多,落在脖颈和手背上,有些生铁粉的滋味。走到一座村庄,虽不是自己家, 几乎没有灯光,房屋就像磐石或者坟墓一样静默,但慕建龙还是觉得轻松了一些。有人气的地方,不管陌生还是熟稔,总是能给同类带来勇气。
   那是一座深陷在一道山坳里的村庄,叫小韩坡,人大都姓安。慕建龍记得,这个村子曾经有几个初中同学,一个叫安二奇,一个叫安启明。不过,很多年没见过面,也没有了联系。正在努力想这两位同学相貌的时候,慕建龙的脚步出了小韩坡村,又是一条马路以及周边的一大片空地,因为是深秋,田里除了冬麦和干秸秆,就剩下一地寂静。慕建龙又点了一根香烟,就在他往前看的时候,前面一束灯光,晃晃悠悠地。是谁提着灯笼,或者打着手电。
   小时候,和爷爷睡在一起,慕建龙听够了那些鬼怪故事,看到半夜旷野中有灯光,就想到爷爷故事里的鬼火。慕建龙蓦然头发直竖,头皮发紧,霎时间,全身像是捆上了一道道的铁丝,心跳得比他当兵走时的锣鼓声音还大。慕建龙停下脚步,心想,要是有别的情况,扭头就往小韩坡村里跑,随便找户人家,擂开门躲躲。正犹豫,那个灯光继续不紧不慢地晃动。慕建龙仔细一看,原来和自己一个方向。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又抬脚,继续往莲花谷村走。
   前面有个拐弯,过去就是花木村。非常近。慕建龙加快脚步,皮鞋磕打着路面,像两只破皮球,软塌塌的。等弯道全部伸展了,没有什么,偶尔有点小风,把路边的落叶弄得吱呀作响之外,山体仍旧是墨色的,河沟里的小水叮叮当当,似乎一个个的小孩在半夜接连撒尿。慕建龙长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走进花木村。这个村子也七零八落地摊在马路边上,靠着一座小山包。可能是在村子里的缘故,慕建龙觉得格外放松,迈着步子铿锵地走。正要转弯出村子时候,忽然又看了一束灯光,马路一边停着。慕建龙心咯噔一下,好像有一个马蹄,凌空跺下来一样。
   果真是个人,而且是男人,更凑巧的是,居然是刘光亮,也就是刘芳芳的亲爹。慕建龙陡然一身冷汗,在光亮稀薄的午夜看着那个我熟悉的男人,个子不算高,但敦实,一说话就是满脸笑。慕建龙擦了一把汗,叫他姑夫。刘光亮哈哈笑了一声,说,咱爷俩在这深更半夜遇到了,还是人生头一遭。我也说,可算有个伴了,而且是姑夫,简直是无巧不成书!刘光亮也说,人的事儿,看起来平淡,可细想起来,都是奇事。
   慕建龙也说:就是这么回事。刘光亮继续晃着手电,脸朝莲花谷村方向,和慕建龙并肩走。慕建龙大感快慰,正是危难时候,遇到故知,简直就像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那些巧事奇事,有点说不清楚的恍惚感觉。走了一段,扯了一顿淡话。刘光亮说:大侄子,这回回来探家呆多长时间?慕建龙说:也不算探家,去北京出差,顺道回来看看。刘光亮哈哈笑了一声,说:好侄子,出去十几年了,不忘爹娘,不赖不赖!慕建龙说:一个人,世界上只有一对爹娘,忘了本,还被人唾沫淹死啊!
   刘光亮老家河南滑县,1960年大饥荒时候,误打误撞地到了莲花谷,那时候,他才十三四岁,西岔村的刘连生有俩闺女,没儿子,就把他留了下来,改姓为刘。十九岁那年冬天,又给他娶了一个媳妇,就是慕建龙的堂姑姑慕秀花。两人结婚几个月,刘光亮就去当兵去了。三年后复员回来,按政策被安排到国营煤矿当了工人。八十年代末,全家人把农业户口转成了非农业户口,吃起了商品粮。人都觉得这样的人家是村里贵族,大小场合和事儿上都敬着。
   那时候,慕建龙还是一个高中生,刘芳芳在读初中三年级。慕建龙当兵走的那一年冬天,刘芳芳也没再上学了。莲花谷风俗,给儿子找媳妇要趁早,迟了好闺女都让别人抢完了。难找不说,还没有特别对心事的。刘芳芳才十七岁,不上学后一个月,就有人去家里说媒。第一次,是刘家庄的三代贫农刘三炮,为他儿子刘云升说媒。刘光亮和慕秀花爽快地拒绝了,不久,就私下对人说:谁要想和他们家攀亲戚,至少也得是吃商品粮的,还得国家发工资的那种。这句话弄得很多土生土长土里刨食的莲花谷人当即缩了脑袋,只剩下几家情况和刘光亮家差不多的人商品粮“吃户”轮番派媒人上阵。现在,至于刘芳芳花落谁家,慕建龙也不大清楚。
   说着话,再加上又是知根知底的人,慕建龙脚步特别轻松,也不觉得累了。和刘光亮并肩在柏油马路上,踩着浓重的午夜行走,还说些家长里短的话。走到距离莲花谷村还有三里地庙坪桥,刘光亮擦了一把汗,说:大侄子,歇会吧,马上就到了!慕建龙说:歇会就歇会。刘光亮坐在一块石头上,关闭手电,没说话。慕建龙也找了一个路墩坐下,还没坐稳,就觉得一股冷割开裤子,顺着屁股蛋子向全身蔓延。赶紧站起来。刘光亮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慕建龙掏出香烟给刘光亮,刘光亮说,大侄子,我不抽烟,你忘了?慕建龙哦了一声,想起,刘光亮确实不抽烟,而且,在煤矿当工人,也是不能抽烟的。就自己点了一颗。    这时候,是凌晨一点多,冷,桥头上还有风,站了一会儿,慕建龙就觉得全身的汗就都结了冰,冷得人直打哆嗦。还特别想躺下。掐灭烟头,看了一眼刘光亮,还在那里稳如泰山。慕建龙说,姑夫,咱们走吧。刘光亮说,不着急。慕建龙没好意思再催,继续站在当地。过了一会儿,刘光亮忽然说:大侄子,我五月时候去过你们村,帮丈母娘割了两天麦子,半年多了,再也没去过。慕建龙哦了一声,也知道,每年五月和十月,是莲花谷农事最忙的时候,一般来说,女婿都要去丈人家帮几天忙。这是莲花谷村通行惯例。刘光亮又说:以后再也不去了,也去不成了!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慕建龙知道刘光亮这话中有话,但是堂姑夫,关系不像亲姑夫那么近,说得深了浅了都不好。就模棱两可地支吾了一下。刘光亮也知道慕建龙心思,扭着头,向着庙坪桥南面的山坡根看了一眼,说:大侄子,今儿遇到你还真是个好事,再过几年,就有人跟我说几句公道话了!刘光亮说这话的口气很沮丧,还有些无奈和茫然,其中的意味也很丰富。慕建龙心有所动,说:姑夫,有啥委屈过不去的,都是一家人。再说,俺大奶奶那人也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慕建龙说的,还是客套话,场面话,既想安慰刘光亮,又不想说大奶奶的坏话。他知道,人家是一家人,最亲,相互之间闹矛盾的的时候抱怨甚至私下咒骂,好了的时候就会把他出卖得连裤衩子都不剩。
   刘光亮咳了一声,踩着慕建龙的话尾巴,语气苍凉地说:大侄子,你说人心能坏到啥程度?说完,没等慕建龙回答,就站起身来,打开手电,向莲花谷方向走。慕建龙赶紧跟上。
  
   夜里霜白了一层,太阳一出来,霜就跑了。睡到快中午了,慕建龙才起床。洗了手脸吃饭。父亲坐在门槛上,母亲坐在炕边,他在屋子中央,端着一碗面条吃。吃饱了,和爹娘说话。都是乡间的一些人事,主要是自家的情况。每次总是这样,一回家,母亲就给他讲些家里的烦恼事,他有时候很沮丧。也觉得,乡间也不是世外桃源,比外面的尔虞我诈还直接。说完了那些,他母亲又说,那个西岔村的刘光亮,最惨了。五月时候来给丈母娘割麦子,晚上没走,第二天死在了丈母娘家!慕建龙一听,轰地一声站起来,眼睛瞪得牛大,看着母亲皱纹纵横的脸,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慕建龙一屁股坐下来,差点把小凳子压塌了。汗水从头发里、脖子上泉水一样冒。他母亲放下饭碗,眼神惊恐地看着他问:咋了,建龙?声音尖利而惊骇。他父亲倒是镇静一些,走到他跟前,蹲下来,粗糙的大手放在他肩膀上,看着他的脸说:咋了,建龙,没事吧,这在家里呢!
   惊魂甫定,慕建龙说了昨晚路上所遇。他父母亲也站在原地,脸上一片惊恐。谁都没说话,只有粗大的喘息声,在房间里流窜。
   那个晚上,有人听到有人惨叫,在刘光亮丈母娘院子里,后来又到了刘光亮大舅哥的院子里。大约三个小时,后来没了声音。
   刘光亮死了,第二天就埋了。
   夏天时候,公安局来了。据说是刘光亮老家兄弟报的案。公安局要挖坟尸检。慕秀花和孩子们都不让,趴在坟上不起来,后来,公安局的走了。
   慕建龙瞪着眼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爹把他扶到炕上躺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不烧。娘去了一趟邻村,不一会儿,身后跟着七八个破衣烂衫的乡亲。慕建龙知道,这些人都是基督教徒,肯定是娘请来为他祷告的。果不其然,娘和那些基督教徒一起,跪在地上,祷告了好一阵子,才起身。其中一个中年妇女走到炕前,眼神柔和地看着慕建龙,轻声说:没事了建龙兄弟,有上帝在,邪魔鬼祟都不敢来,早吓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慕建龙点点头,笑了一下说:我没事。说完,就掀开被子,下到地上。
   下午三四点钟,太阳温热。南太行山区的气候和往年有了很多区别,以前是一入冬就下雪,不管大小,总要纷扬一阵子。可这些年来,冬天白昼都还比较热,走會路,或者下地干会儿活儿,还冒汗,棉袄棉裤根本穿不住。慕建龙跟着爹去上塘地背玉茭秸秆,回来用铡刀切了沤粪。父子俩翻过西边的山岭,又下了一道河沟,再向上一百米,就是慕家村了。以前,他们家也住在村里,二十多年前,父母亲在村外盖了房子,就搬走了。
   路过的第一家是刘光亮的大舅哥家,一排石头房子,院子里也铺着青石板,旁边有个小厨房。慕建龙有意识地往院子里看了看,门是黑色的,挂着一枚黄铁锁;门口的青石板上晒着一堆干玉茭棒子,金黄金黄的。慕建龙想,五月的那一晚刘光亮到底趴在哪块青石板上喊叫呢?再向上一家,是另外一户人家的院子。再一家,就是刘光亮丈母娘家,也就是慕建龙堂姑姑慕秀花娘家。房子也是石头的,但显得老旧,院子里青石板颜色依旧,在草木萧索的初冬,还有些爽心悦目的感觉。
   正要路过,一个满头白发,但梳得纹丝不乱,见到人,脸上就堆起一堆笑容的老太太左胳肢窝下夹着一把干了的木柴,从上面走下来。她就是刘光亮的丈母娘,慕秀花的亲娘和慕建龙的堂大奶奶。看到的刹那,慕建龙心一阵慌张,像是一个被扰乱了的钟摆,搅得他头发晕,身子发软。
   快到跟前了,慕建龙才下意识地喊了声奶奶!
   堂大奶奶叫朱随妮,起码有八十五岁了,可还不用拄拐,耳不聋眼不花,整天在村子内外溜达。
   听到慕建龙的话,朱随妮继续保持着一脸的笑容,两只被皱纹拉扯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说:建龙,建龙回来了!走,去家,奶奶给你做好吃的!说着,伸着只剩下一张皱皮的手就拉慕建龙。
  
   刘光亮确实死了。
   村人私下说,是丈母娘朱随妮,还有他老婆慕秀花、大舅哥慕光柱等人,在面条里掺了老鼠药,给刘光亮吃了。不一会儿,刘光亮就觉得胃难受,疼,吐了很多。先是哀求丈母娘,丈母娘没理他,他又爬到大舅哥家门口喊叫,也没人理他。
   刘光亮就埋在庙坪桥南边的山坡下。
   前一年夏天,刘光亮在煤矿下井,先是被一块石头砸了头,后又砸中腰腿。几乎成了废人,养好后,腿瘸了,脑袋也不咋的灵光。    人说,慕秀花嫌弃刘光亮成了废人,活着拖累自己和孩子们,就把他给毒死了。还有人说,慕秀花早就和外村一个男的混在一起了,在村里都成了明事儿。
   毋庸置疑,刘光亮确实不在人世了。那一夜的遭遇,慕建龙想起来就是一身的鸡皮疙瘩,感觉全身都冷飕飕的。听了村人的话,慕建龙也似乎知道了那一晚刘芳芳不送他的原因,但在心里,慕建龙还是觉得这事情不大可能,毕竟是多少年的夫妻了,尤其是刘芳芳和他弟弟,亲爹遭受戕害,作为儿女,怎么忍心呢?
   在家呆了一个星期,慕建龙心情沉闷,到村里去,总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四面八方往他心里灌。去亲戚家路过西岔村,看到刘光亮的住房,还有人影炊烟。慕建龙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堂姑姑慕秀花和她的儿子,怎么还敢在家里住呢?
   还有个传言说,刘光亮死后,慕秀花没有通知刘光亮河南老家人。老家人闻讯,觉得事有蹊跷,多次要求公安部门立案侦破,就在前些天,县公安局刑警队还又去了一次慕秀花家。
   直到慕建龙休完假,再次离开莲花谷村的时候,关于刘光亮的死,也再也没有其他新的消息传来。
   慕建龙再次到曲婵村乘坐班车,山里的班车,一般没有准儿,来不来也不一定。等到中午时候,班车还没到,慕建龙就又去刘芳芳开的小饭馆。刘芳芳见是他,肥肥的脸上都是笑容,问他说,建龙哥,你这是走,还是来办事?慕建龙说,要回部队,等咱们这里到邢台市里的班车。刘芳芳说:回来一趟不容易,咋不多呆几天?慕建龙笑了笑,看着刘芳芳说:当兵身不由己,得按时按点,不自由。刘芳芳说:那倒是!
   慕建龙又要了一碗面。店里也没人,慕建龙就东拉西扯地说,这次回来,在村里见到了大奶奶,老人家身体真好,八十五了吧,身子还那么硬棒!刘芳芳一边炒鸡蛋西红柿一边往锅里下面,听了慕建龙的话,回身看着他说:可不就是,俺姥姥,可是恁慕家村最老的人了,有福气呢!慕建龙嗯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又说:还路过你娘家,西岔村盖了不少楼房,和以前不一样了!刘芳芳说:最前边的那一栋,就是俺弟弟的刘志军的!慕建龙哦了一声,回到桌子旁坐下。
   吃面条时候,慕建龙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那晚的奇遇讲给刘芳芳。讲,肯定是自我暴露,刘芳芳肯定会生气,或者起疑心,同在一个村里过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掺和别人家的私事,他们拿我没办法,可是會把怨气转嫁到我的父母亲人头上。可是不讲,自己的心里又很郁闷,一个好端端的人,虽然刚成残疾,智力上稍有障碍,但身体的其他器官毫无病患,白天还好好地,却在丈母娘家一夜暴死,这种事儿,叫谁都觉得不可思议。作为刘光亮的亲生女儿,刘芳芳怎么能忍心呢?我要是说给她,作为一个正常人,她应当有所反思的。
   这实在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对那些传言,作为刘光亮的亲生女儿,刘芳芳不可能一无所闻。既然他也知道,讲出来也肯定不会有啥问题的。
   想到这里,慕建龙决定试试。放下面碗,看着依旧肩膀靠在门框上嗑瓜子的刘芳芳的肥后背,正要开口说话,谁知道,门口忽然闯进一个人来。慕建龙定睛一看,是自己的母亲。看样子,他母亲可能走路走得急,以至于进到刘芳芳的小饭馆,还明显地带着一身尘土和细汗。慕建龙赶紧起来,扶娘坐下。娘的屁股还在半空,就对慕建龙说:就知道你在这儿呢,村里的慕建忠开自家小车去邢台,说可以把你捎上。说着话儿,娘就拉了慕建龙的手,没给刘芳芳打招呼,就急匆匆地出了小饭馆。到班车停靠点,娘低声说,你给人家刘芳芳说啥话没有?慕建龙看着一脸惶恐的母亲,说,没有说,娘,你放心。娘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
   责任编辑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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