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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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屋子里很静。她擦玻璃,穿唐装的邬老师猫在老虎椅里看书。这静让人犯困,她捂住嘴巴完成第二个哈欠时,丽姐电话来了。分明有嫌恶的光从客厅跑过来,她压低了嗓门,从窗台轻轻跳下,蹑了脚,缩进阳台角落里。客厅与阳台之间,隔两扇雕花玻璃门,门上鼓起明亮的红影。她撇了撇嘴,这嫩的桃红,捂在黑咕隆咚的老房子里,真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俏皮的带点恶毒的比喻,将她吊下去的嘴角又愉快地卷起。
  照她以往习惯,每走一家,进门头件事,是悄没声儿地迅速四顾,这家人是穷是富,勤谨还是邋遢,便摸个八九分了。这回是例外。门打开的瞬间,她眼睛黏在面前女人身上,几秒钟没剥下来。这种缀一长溜盘扣,长及脚面的裙子,她笼统地叫唐装。这衣服挑人,有人穿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像从戏台上被轰下来的;有的人,又显老气,她就属这类。邬老师不同,她裹在裙子里的身段是美的,裸露的瓜子脸是美的,插一根亮银簪子的松松垮垮的丸子头也是美的。她从没见过把唐装穿得这么有韵味的女人。对,韵味!冷不丁冒出来的词儿令她满意和兴奋。邬老师身上有种特别的韵味,说不出是什么,但,让她忍不住看了又看。看过,心又空落落的难受。
  这天是腊月二十四。活儿原是王艳的,可二十三晚上,灶王爷还没送走,刚过百天的孙子突然烧到三十八度五,王艳便急慌慌微信她。王艳和她一样,平常挂家政公司做,每到年根,就夫妻双双炒了老板打游击。这年头,年味儿是越来越淡了,可一年到头,尘总归要扫的。城里人忙,说白了,还是懒,图享受,他们的机会就来了。每年这时候,她像凭空长出十个人的力气,使也使不完,到手的活儿来者不拒。今天和往常又不同,二十四了嘛,拎着力气走了两家,瞅一眼时间,人就有点着急上火。她和老张杵马路边,就着寒风一人啃只煎饼馃子,便跳上电驴子往城西赶。两点半,不能迟到,王艳反复叮咛她,那女人是艺术家,难伺候着呢。难伺候吗?她倒不觉得。自打进门,邬老师一直在埋头看书,好像她和老张压根儿不存在,说不出来的冷,说不出来的傲。其实她是顶喜欢这冷和这傲的,和普通人一样,还能是艺术家吗?
  挂断电话,耳朵被解救了似的舒畅。自打干上婚介,丽姐更成话痨了。她瞄一眼玻璃门,红影似乎缩了缩,又恢复原状。她把手机放回羽绒服口袋,将拉链锁到底,哈欠连天,又攀上窗臺。乌云还闷腾腾憋屋檐上,雪的潮寒味儿早铺天盖地,她手上动作不由加快。这城里,多少人眼巴巴盼雪呢,她不,她可不想披一身雪片子满城跑。
  邬老师啥时候站她身后的?她丝毫没察觉。扭头时,撞上一对笑盈盈的眼,她心和手都忽地抖了下。一些线条,就在她愣神时,缠住了她。先是邬老师眼角的纹路,然后,是脖子里的,一道叠一道,像瓷器的裂纹,密,而且深。她眼神登时就直了。先前摁下的疑问,又冒出来:邬老师到底有多大?刚进门时,她称呼她大姐,是习惯性的,叫顺口了。逢到年长的女雇主,她都这么叫。可邬老师脸上慢慢攒起了笑,说叫我邬老师好了。她身子瞬间矮了下去,眼光撤回到自己脚尖。她打小怕学习,见老师就发怵,可还是低眉顺眼地咧了下嘴,很有分寸感地称呼了声邬老师。邬老师敛了笑,知道邬君梅吗?《末代皇帝》里演文绣的。喏,是邬君梅的邬,不是口天吴。她当时只是摇了摇头,心说管它哪个吴呢。现在回想,差别大着哩。
  渴了吧,下来喝杯水,歇会儿。一个软耷耷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带几分小女孩的娇嗲。这声音也让她诧异。她咽口唾沫。保温杯上午就空了,搁往常,午饭时,她和老张会找家小馆子,一人一大碗面,一大碗面汤,再把空了的杯子喂饱。今天,唉!今天。奇怪,越没水喝,越觉渴得要命。问题是,有行规管着呢。于是她晃晃脑袋,不渴,我不渴,真的不渴。说着,抿了抿嘴唇。
  你就甭客气了,瞧,嘴唇都起皮了。邬老师笑里闪着玻璃碴一样璀璨的光,扎进她忘记转动的眼眸。她又咽口唾沫,再抿一遍嘴唇。去他的行规吧,老娘现在是自由的,没人管得着。她扑通翻身下地,从帆布包里摸出保温杯,说我喝白开水,来半杯就好。邬老师像没听见她说话,说我喝咖啡,你呢,茶,还是咖啡?
  她愣怔了下,答得有点气短,那我,也要咖啡吧。
  她只喝过一次咖啡。那年夏天,陪上初二的丫头做人流,从医院贼一样溜出来,拐进肯德基。丫头点了鸡腿堡、美式咖啡,说她冷得要死,想喝点热乎的。冷意沿着乳白色方桌弥漫,她身子一颤,也学丫头样,叫了一杯。丫头去年嫁了人,可那黑乎乎苦巴巴的东西至今回味,她心还拧得疼。其实她爱喝茶,尤其普洱,可她,能由着性子吗?邬老师冲好了咖啡,再给她泡茶——嗬,你以为你是谁。
  她跟在邬老师身后,轻手轻脚穿过雕花玻璃门。客厅没开灯,像阴着一张脸。她心底起了疑惑。这暗的光线,咋看清书里的字?茶几上,不锈钢咖啡机幽蓝幽蓝地放光。她看邬老师熟练地往水箱里注水,装入咖啡粉,摁下电源开关,接着听到哧啦啦一串锐利的声响,浓郁的焦香味儿和着青白的蒸汽缭绕,禁不住耸了耸鼻子。
  邬老师莞尔一笑,待会儿学生来上课,喝咖啡提神。
  她脱口而出,听说您是艺术家。
  我演奏古筝,打我爷爷起,我们家就弹古筝。邬老师捏起巴掌大的骨瓷杯,递到她手里。这是我一套旧房子,也是我工作室之一,每周来上一次课,六点到十点,五个学生。说着竖起左手掌,在她眼前摇了摇。
  她盯着邬老师细如竹筷的手指看。当艺术家的邬老师原来也和她一样,掐着点儿挣钱。这比较令她莫名的窃喜。她咕咚咽口咖啡,居然不苦,不仅不苦,还甜丝丝的,甜里裹着香。
  你的嘛,多加了糖和奶,当然不苦。邬老师脆声笑起来。这笑像火苗,烧红她的脸,一直烧到了耳根。她端杯仰脸,一饮而尽,感觉更加口渴难耐。她谢过邬老师,起身要回阳台。邬老师也袅袅站起,抓牢她右手,来,参观下我工作室。
  她缩了缩脚,想拒绝。可,怎么好意思,刚喝了人家咖啡。于是她慢腾腾跟着邬老师的红裙子走,胡桃木地板匍匐在脚底,发出沉闷的呻吟。这房子在三层,窗外立一棵粗壮的泡桐树,树背后是新起的高层,照进的天光因而像过了筛子般稀薄可怜。这采光,和她新家比,简直差太多。这也是她习惯,自打两年前买了房,她每走一家,爱拿来和自家比。这习惯不好,她知道。刚做家政那阵,她给自己立规矩,要有自知之明,要晓得自己吃哪碗饭,千万别和城里人比,没法比的。可是,此时,此刻,她中邪了似的,比较着,揣摩着。这房子,少说二十年了吧?她腿像灌了铅,迈不动了。那时候,儿子也就三四岁,他们挤城西一间租来的平房里。后来城中村改造,流浪狗一样被撵着跑。买套像这样,带三间卧室的单元房,她做梦都想,快想疯了。   进入浅紫色隔音板包围的房间,她像被丢进樟木衣箱,有点透不过气来。房间其实不小,也没太多陈设,还亮堂,可就觉挤得慌。地板中央,一前一后,卧着两台琴,暗哑的红木,泛起静雅的光。邬老师拍拍其中一台,说这是新买的敦煌古筝。那很贵吧?疑问划过脑际,但她及时封住了好奇的嘴巴。邬老师接着说,她喜旧厌新,常弹的筝还是六十岁生日时父亲送的,十年了,音色依然明亮华丽。
  惊讶将她嘴巴撑圆了,您,有七十了?她双手交叠,搁到突突跳动的心房位置。怎么可能?没错,邬老师脸上皱纹不少,可顶多,五十出头吧,像她一样。不,乍看上去,邬老师比她还要年轻几岁。
  邬老师眯眼笑道,我外表很具有欺骗性,对吧。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她喃喃自语着,眼光飘飘忽忽,飞上了照片墙。二十多枚照片,大小不等,铺满两面墙。她明白房间为啥挤得慌了。坐在舞台中央的邬老师,被人群和鲜花簇拥着的邬老师,化浓艳的妆,古装飘逸。她由衷赞叹道,您年轻时真美,仙女儿一样。看邬老师眼里若有所思,她又立刻补充说,现在,也一样美。邬老师摇头,老了,老了。口气是惆怅和恼恨的,使她怀疑自己口无遮拦说错了话。
  邬老师顿了顿,问她,想听曲子吗?她实话实说,我听不懂。透过卧室玻璃窗,她瞅见了老张蜷曲的壮实的身体,滚圆的腰腹箍在阳台窗框里,随时像要爆裂。这种老式塑钢窗,远不如高层落地窗擦着爽利,是老张最烦的活计。
  然而邬老师已稳当当坐进凳子里,慢条斯理道,要在剧场,听我一场演出,票价好几百的。右侧琴盖掀开了,邬老师摸出一只粉白色盒子,往手指上缠绕紫色的胶布。
  可您这是,对牛弹琴。她成功憋出了一个成语,嘴角僵硬地跳了跳,老大不痛快。这女人,为啥想当然以为她爱听曲子?她为啥要到剧场里听演奏?大几百一张票,不吃饱了撑的嘛。她环顾四周,特想溜,她还想给老张讨杯水,他嗓子准也冒烟哩。
  见她呆若木鸡,邬老师指向墙角一把红木圆凳,坐下,没这样听琴的。声音很轻,很柔,却牢牢黏住了她。
  邬老师手指轻盈地抚过琴弦,音乐随即响起。仿佛清风自远方而来,拥抱她,撩拨她,抚慰她,她沉重的躯体瞬间变小了,变轻了,像一滴水醉在海洋里。她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真好听啊!她在心里说,她庆幸刚才没走开,庆幸她遇到了邬老师。但很快,她陷入不安之中。眼皮子怎么突然变重了?像生铁烙在脸上,硬邦邦的难受。她气恼不已,拼命睁大眼睛,拼命追逐邬老师的手指,似有无数紫色蝴蝶绕着她翩翩飞舞。渐渐地,蝴蝶消失不见,她像回到了自己家,又好像不是。恍惚间,老张的咳嗽声像惊雷劈头炸响,她猛一激灵,坐直了身体。穿唐装的邬老师,还在弹琴,那么专注,那么,旁若无人。睡意倏然遁去,紧接着,眼泪簌簌飞洒。天!眼前,多像一幅画啊,一幅绝妙的仕女图。她恍然大悟,为什么,她一直追着邬老师看;为什么,她看邬老师的眼神既期待又惶惑。邬老师,还有她的唐装,都太像一幅画了,像她少女时画过的仕女图。她打小不爱学习,唯独爱画画,有那么几年,她着了魔似的每天不停地画,她的画还在市里得过奖。如果她一直画下去,心无旁骛地画下去……
  筝声渐行渐远,她还在眼泪汪汪,两只肩膀不住地起伏。在她的泪光中,邬老师笑出了眼泪。还说听不懂呢,其实,你比我好多学生更懂琴。邬老师静静注视着她,目光柔软而忧伤,真的,从没有学生为听我演奏而流泪。既如此,我再送你一首,《高山流水》。她差点皮球般弹起,大喊,别弹了,别弹了。我听不懂,真的,一点都不懂。可她只是木然坐着,两眼直勾勾追着紫色手指飞舞。
  一阵流水声淙淙淌过,乐曲从高潮进入尾声,她终于止住了眼泪。邬老师款款走过来,握住她右手。她们默不作声,走出古筝教室,奇妙的亲密气息在脚底萦绕。对面,房门虚掩。邬老师介绍,这是我卧室。她小心翼翼地探眼进去,整洁、静谧,像从没人住过。转到另一扇紧闭的门,邬老师说,这是我儿的房间。他拉小提琴,英国留学回来后,在大学里教音乐。如果她仔细听,或许,听得出那语调里隐约的焦灼,那种属于母爱的,情感的自然流露,可她没有,有什么东西,正网一样将她笼罩。那网像被无形的大手操控,一点点收紧、收紧,使她几乎要窒息。她侧转脸,目不转睛盯着邬老师看,摄入她眼底的,是线条优美的侧影,连皱纹都美得深邃美得高雅,但这美又是冰冷的,虽近在咫尺,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眼睛又湿了。美貌、才华、富有,还有出色的儿子,为什么,女人所有的好,都集于邬老师一身?在邬老师面前,她简直像一堆垃圾,一无是处。
  在客厅中央,她们不约而同收住了脚。光线更加晦暗幽深。邬老师问,再来杯咖啡?她果断地摇头,不,我得干活了。她没等邬老师挽留,捷足奔向阳台,把身体吊上敞开的窗格。一股凛冽的风迎面打来,她周身串起轻微的哆嗦。她不敢朝屋里看,她有些怕邬老师了,或者,是恨邬老师了。这女人,轻而易举,便揭开了她生命里的痂,那些,她渴望摆脱的伤痛。她必须快点完工,快点离开这房子,再也不要见到这女人,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女人。
  邬老师踩着粉红色绣花拖鞋,踢踏踢踏,步入阳台。她和她,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这情景,将她的记忆之门又豁然打开。那也是在一个岁尾,天寒地冻,她帮母亲扫尘,她擦窗,母亲整理橱柜。她们心事重重,闷头干活,懒得说一个字,好像只有这样,生活才可以无惊无险地安然度过。似乎过了很久,母亲的长吁短叹悠悠忽忽飘了过来。早知如此,当初再苦,也该让你学画的,兴许能画出点名堂。你有天賦,教你的老师,都说你有天赋。之前半年,她和老张双双下岗,找过几份工作,总也干不长。这绵软纤细的声音针尖一样,刺痛了她。她从不和母亲顶嘴,那天,却张牙舞爪一通大吼,吼完了,从窗台无力地滑下,瘫在角落里,号啕大哭。初一暑假,当司机的父亲撞死了人,抢救三天,还是没保住性命。后来母亲没再婚,边还债,边抚养她姐弟俩长大。学画费钱,岂是她敢奢望的?年后,她和老张一人背个铺盖卷儿,灰头土脸扎进了太原城。
  丽姐的女儿,听你电话里说,也在高校做老师?邬老师抬脸问她,眼窝里水亮水亮的。   记忆之门咣当又合上了。她抓抹布的手停了停,一脸茫然地俯视邬老师。呈现眼前的是一截脖子,密实的纹路不见了,修长白净,平展展的像透明玻璃杯。邬老师被看得不自在了,耸耸肩,你刚才说的,要介绍朋友那姑娘,不是丽姐女儿?
  她缓慢地点点头,随即,又摇头否定。她明白了,她没猜错,刚才,邬老师压根儿没看书,而是,一直支棱着耳朵,听她和丽姐打电话。她深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去,瞧着它们雾气般走远。委屈、气愤,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藤蔓般缠紧了她。她咬了咬嘴唇,一板一眼说道,你别看我混得不好,我姐姐可不一样,和姐夫都在大学里当教授哩。她声音尖利,带着明显的颤音,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她警惕地扫一眼四周,还好,老张不在跟前。几乎不假思索地,她说谎了。她在骗邬老师。
  她是你亲姐姐吗?
  嗯,算是吧,表姐。她舒展了下腰肢,顺便把胸脯挺了挺。我这外甥女,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人漂亮又能干,就是三十三了,还不急着嫁人。她夸张地蹙紧了眉,她不急,我姐急呀,成天给我打电话,托我给张罗。这不出难题吗,我一个家政工,又不是市长秘书。她说着,嘿嘿乐几声。她又说谎了,不过,不再心虚和戒备。姑娘是大学老师不假,父母是教授也不假,可和她,半点关系没有。至于丽姐,过去她家政公司的老板,新近增了婚介业务,她推辞不过,兼职做了红娘。上月,姑娘来公司录信息,丽姐交代给她。她当下就有点犯愁,老实说,这么丑的姑娘,这年头,还真少见。
  她学什么的?邬老师眼里更加波光潋滟。
  弹钢琴,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她口气轻快而笃定,您是大艺术家,见多识广,有合适的男孩,幫忙牵个线呗,也算积德行善。
  唉,现在这些孩子们哪!我儿也一样。邬老师松散的丸子头疲惫地垂了下去,呈现给她一个苦恼的后脑勺。不用问,也猜得到,邬老师想说什么了。她母鹅般抻了抻脖子,对着头顶还在挣扎的乌云做个鬼脸。她才不挑明呢,她要等,耐心地等,满心欢喜地等,等邬老师自己把话一股脑儿倒出来。
  有女孩照片吗?过了约莫半分钟,邬老师抬起头,用母羊般温驯的眼神凝视着她说。也许,这女孩和我儿有缘呢。
  她心头蹿起一阵狂喜。这话,从她接到那个微信电话开始,便哽在邬老师喉咙里了吧?她太了解这些父母了,他们散布这城市的四面八方,衣着体面,谈吐文雅,可一说起儿女婚姻,立马晴转多云,像谁欠了他们两百万似的。
  她打开手机,搜索姑娘的照片,手指滑动得有些犹疑。怎么办?姑娘那么丑,邬老师肯定一票否决的。她大脑快速转动着,在丫头一张照片上,她鬼使神差停了下来。那是搬新家的第一天,丫头窝阳台藤椅里看书,抬头时,被她摄入手机里。其实丫头打小厌学,那天看的,是本漫画书,翻两页,便猫一样蜷起身子,很惬意地打起了小呼噜。不过,没关系,她镜头对准的,是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丫头随她,功课不好,可人出落得高挑漂亮,也像年轻时候的她。
  邬老师接过手机,眼神亮了,又极快地瞟她一眼,说这女孩像你。她使劲咬着嘴唇,生怕绷不住,笑得不可收拾。
  邬老师再端详几秒,把手机还给她,要不,让他们尽快见个面?你瞧,都学音乐,都在大学工作,又都留过学,这就是缘分,绝对不只是巧合。
  做梦吧你。她心花怒放。照片里那漂亮女人,下月就当妈了哟。她压抑着快乐的情绪,瘪了瘪嘴,扯出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不行,现在不行,姑娘一放寒假,就到巴黎旅游去了。为防邬老师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反守为攻。还没问您儿子呢,今年多大?
  邬老师脸色和声音同时暗了下去,四十二,过了年,四十三周岁。
  她面露为难之色,姑娘有条件,不要二婚。
  他呀,一直独身。
  四十二了,还没成家?她吃惊地叫出了声。一个男人,又不差钱,四十多了不结婚?别是,有啥毛病吧?她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不该拿丫头照片来充数。
  邬老师望了眼窗外,谈过几个,都不长。我和先生早年闹离婚,兴师动众,可能影响到他心理,使他对婚姻充满恐惧。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一直没遇到喜欢的女孩。
  您,离婚了?她再次惊讶得张大了嘴。
  邬老师嘴角一歪,他喜欢上了别的女人。然后,就抛下我们母子,不带一片云彩地远走高飞。语气是淡淡的,像在重复别人的故事,她周身却通电般涌起一阵寒凉。邬老师的坦率,大大出乎她意料,让她心虚,让她惭愧,她不敢再看她了,也不想继续把谎编下去。
  邬老师却穷追不舍,要不,我们加个微信,等女孩回来了,再安排。
  待会儿,我下去了加您。她聚精会神地对付面前一块污渍,手中抹布被舞成了团扇。邬老师显然不开伙,没有油烟附着,玻璃擦得不算太费劲。只一会儿工夫,大功告成。她跳到阳台上,清理干净地面,再把工具归整好。时间尚早,她和老张还能再跑一家。
  邬老师怅然若失,要不,我再加三百,把卫生间也拾掇下。行不?
  那还用说?当然行了。太行了。她心里快速盘算着,只是擦擦顶灯,还有瓷砖墙壁,这钱挣得容易。可她不想做,平生第一次,她想拒绝。老张硕大的秃脑壳这时却从玻璃门里亮出来,行啊。反正,我们去哪干活都一样。说罢,冲她狠狠剜了两眼。
  老张摁亮卫生间的灯,客厅却还黑着。老张纳闷,没停电啊。邬老师愁着脸说,吊灯刚刚坏了,维修工回老家过年,估计要拖年后了。
  老张没吱声,拉开帆布包,取出电笔问,电源在哪?老张下岗前,在厂里做了十多年电工。他跟着邬老师的手指,在沙发靠背下面寻到了电源盒,拿电笔戳了戳,说,小问题,有点接触不良。他找出螺丝刀,对着电源盒拧巴拧巴,房间刷地亮起来。老张瞄一眼花朵般绽放的枝形吊灯,坏了俩,有灯泡没?邬老师摇头,没。老张搓搓手,这样吧,我去买,很快回来。他没等邬老师应声,换了鞋,噔噔噔下了楼。她心里一拧,哼!死老张,找借口过烟瘾去哩。
  只她和邬老师两个人了,房间里寂静如旷野,她听得见自己铿锵有力的心跳。邬老师冲她嫣然一笑,要不,我们现在加微信?或者,让他们自己加也行。她拍拍额头,装作才想起的样子,瞧我,忘这茬了。她掏出手机,扫码加了微信。邬老师将手机攥在手心里,羞涩地抿了抿嘴唇,说儿子从小到大,没让她操过心,就是终身大事,让她急得快疯掉了。邬老师唇边的笑悄悄蔫了,愁眉苦脸的,这使她看起来老了二十岁,是货真价实的古稀老太了。   她该安慰邬老师几句的,哪怕,无关痛痒。可嘴巴打开,跑出来的全是她自己。她和邬老师正相反,一儿一女,从小到大,最让她头疼的是学习。女儿初中毕业,念了技校,还好,最后嫁的人不错。儿子呢,勉强读完了大专,毕业两年,四处打临工。倒是女朋友换了几个,眼下这个谈一年了,人家不嫌他穷。帮儿子攒够首付,她和老张也该歇口气了。她爱跳广场舞,老张呢,喜欢游山玩水。她絮絮地不停地说着,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畅快淋漓地笑。
  老张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她的笑和嘴巴同时戛然而止。老张进了屋,撑开人字梯,嘎吱嘎吱踩上去,换好灯泡。邬老师要加工钱,老张坚辞不要。推让间,有学生敲开了门,邬老师像一片潮湿的落叶,被秋风卷进了工作室。筝声冲破门板,断断续续,横冲直撞,她脸上身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捂紧耳朵,关牢卫生间的门。她有点心疼邬老师了。
  离开邬老师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雪花正漫天飞舞,地面裹了一层银装。整整一冬无雪,一来,就铺天盖地的。她抬眼寻到邬老师的窗子,单薄透亮,像发光的卡片,沉浸在雪幕里,一抖一抖的。
  老张车子骑得比平常慢了些,始终绷着脸,不理她。她伸出手臂,想从后面搂住老张,却只捞着半个身子,便悻悻把胳膊缩回。老张原来的想法,是找家小馆子,把晚饭解决掉,顺便,来一小瓶二锅头解馋。愈来愈密集的雪花,逼他改了主意,他恨不能插一对翅膀,眨眼工夫,飞回城东自己的窝。
  你哪来的姐姐姐夫,还大学教授?甩掉三个红绿灯后,老张到底憋不住,凶巴巴大嚷起来。
  你猜,那女人多大?她不接他话茬,眼前摇曳着一团朦胧的红影。
  骗那老女人,有意思吗?
  她七十岁了,像吗?
  看不出来啊,你还是老狐狸一只。
  谁是老狐狸?没劲。她狠了脸,擂老张一拳。车轮打个滑,停住了。
  老张回过脸来,眼里满是嘲讽,骗人有劲,是吧?
  她嘟了嘟嘴,我就想骗骗她,怎么着了?疲倦与咖啡较劲,还在体内缠斗不休,她像醉酒之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趁着清醒,她發出如下喟叹:别看这些城里人,穿得人模狗样,瞧我们那眼神,像看一堆垃圾,其实,不比我们幸福多少。
  给你说多少遍了,日子要自己过,别和城里人比。老也改不了这臭毛病。
  她扑哧乐出了声。算起来,她和老张在这城市也二十多年了,可他们,骨子里还当自己是外地人,是当年临汾纺织印染厂的下岗工人,哪怕买了房,全款,比有些城里人更城里人。她轻轻叹一声,从她嘴里飞出一团白雾。
  雪突然就下大了。街灯与车灯交错,尖叫着,冲撞着,躲闪着,灯光之上,天空呈现可爱的粉紫色。老张肩头,蒙上一层白。她掸去那层薄雪,然后,用冰疙瘩一样僵硬的手指掏出手机,将邬老师拉黑。她如释重负,她身轻如雪花飞扬。她把脸贴向老张宽阔坚实的脊背。谈恋爱那阵,她常趁没人时,偷偷把脸贴上老张的背。那时候老张骑自行车,身材还没走形,肚皮也瘪瘪的。透过散发着机油味的工装,她触得到他皮肤上跳动的喜悦。而现在,她像触到了冰疙瘩,牙齿禁不住哆嗦打颤。渐渐地,坚冰融化,暖流汩汩涌来,弥散她整张脸。
  【作者简介】 苏艳玲,70后,现居太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都市》 《读者》《脊梁》《作家天地》《江河文学》等刊。获《都市》杂志2017年度“优秀作家”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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