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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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瞥到湖水的一瞬间,如川对先生元冀说:我想住那间看得见湖水的房间。做丈夫的本能抬头看房主,明知他们听不懂,也明知卖与不卖他们做不得主。
  房主太太没反应,房主坐在厅里的沙发上,若是若非地跟他俩打个招呼,眼睛又回到荧屏上,湖人队与马刺队今天有比赛。元冀问谁领先,房主扬扬手,手臂如雷电劈折的枯枝,咧咧嘴又合上。不过消遣,如川碰碰元冀的肩,谁赢谁输有什么要紧。房主太太拉开卧室西门:从这里可以走去院子。
  自上午来到这片别墅区,还是第一次进入带湖景的房子,样板房除外。小楼处于下山途中,上去时看不到,午时他们别过样板房绕山而下,见到楼前开放参观的牌子。如川电话经纪人,说两点后方便,他们下山吃午饭然后折回。
  这所房子有个回廊,不大,也不小,容得下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最好选长方形,长宽的比例不宜过分悬殊,金石相间的材质才好,那样最符合前廊的情调。房主显然花了不少钱装修,墙面贴有轻铁灰的石层,各个立面全贴了,不了解南加建筑的人会认作石砌的屋子。
  这里的房子先期卖一百多万,全新设计用材讲究,你当然觉得好。元冀很得意自己找到这片楼群。
  推门进屋,底层结构有点怪,如川强调是特殊,元冀晓得老婆偏爱那片湖水,时时处处偏袒建筑商。
  对门长长一条走道直通到底,廊极宽,除了宽绰的楼梯外,余下的空间和楼梯几乎对等。对面墙上三扇窗呈个品字,最高的一扇根本要算天窗了,底下的两扇也要加长梯子才能够上。如川想擦窗是个难事,又想擦窗怎么都是个难事。
  廊间的斜楼梯直捣二楼,楼梯口开在对墙的方向,这就不会漏财了,如川像在说服自己。走廊底部左转被偌大一片客厅占据,迂回绕去厨房后部,元冀说居中加扇门,殿后部位变化成正规房间,蛮像样的卧房或办公室。这事进来后再想好了,眼下关键要当屋子的主人。
  眼下的男主人坐在沙发上看湖人队,看没看进去都是看着的样子。大客厅紧连厨房,落地玻璃门在一边,厨房在另一边。择沙发面南而坐,到时左可观院中花草及玩耍的孩子,右可顾及灶上的煮食,手握闲书一册,想想就惬意。
  厨房居中修一高台,人造大理石光滑似流水,漫过如川腰际。元冀嫌它挤了早餐桌的位置,如川说配几只高脚椅吧。炉灶共两组,一组设于围在岛桌的柜子下,面向客厅,站在炉前烹饪足以观览厅中、院外及坡下的景色。如川夫妇厨艺不上台面,元冀也就在餐厅打工时学过几招,若守在这个炉灶操练,技艺定能突飞猛进。另一组在厨房东北角,抽油烟机和玻璃门,令油烟气不会窜到房里。如今的建筑商了解亚裔的生活习性,懂得拉住亚洲人的生意。
  走廊右手长长一溜为主卧占用。一般房子主卧在楼上,除非是平房,这个类型的主卧设在楼下,给年长者住正合适。元冀说将来要卖也得卖给年纪大的。得了这房子我会一直住下去,住到老。如川被自己的话吓着了,低头捏紧女儿的小手。
  主卧东向到头建有双开门的淋浴,南北两组不锈钢龙头相向而立,浴室的外框也用石面贴过,往西走几步是大浴缸,款式过气,可換成全新按摩系统。对面是梳妆台,台下一只棕皮化妆凳,如川摸着它的贴花,心说给我用浪费了。
  房子西面连着狭长的外院,卧室有落地门通向它,另有一扇门从客厅通往院子。院子占地足够建游泳池,不要泳池的话,砌个烧烤炉再种些花草,实用又好看。如川夫妇怕鞋子踏上泥再进屋不便,便说就在里面看看吧。站在卧室的落地门前,望见远处的马修湖天水般闪烁。
  房主的三个孩子住楼上,房主太太事先告诫孩子们有人要上楼,让他们走出各自房间。三间卧室东一南二,南面的两间共用一个浴室。
  如川夫妇搀了女儿上楼,女儿非得自己爬,手脚并用上得太慢。三个男孩坐在楼道口玩电子游戏,晓得房主太太也仰头等着,如川夫妇不好意思久留,抱起女儿下楼出门。
  我给经纪人打电话呵,回到车上,如川从包里摸出手机。星期一再打吧,现在打给他,人家知道我们急着要,不好讲价。房价跌得这么凶,如今是买方市场我们怕什么。
  临湖这片地房屋盖了一批又一批,他们本想把坡上坡下看个遍才做决定,但这块银行挂出的待售牌子改变了夫妇俩的计划。如川怕得不到望见湖水的房子,一连两个晚上睡不踏实,时不时见着自己坐在临窗的桌前,波光粼粼的水面晃呀晃……
  二
  如川悄悄从老公和女儿身边下床,既然补觉不及,不如把床让给他们。女儿不知何时转过90度,整个人压在枕头上,裹住全身的无袖睡袋也就枕头那么大,隔着夹层如川弄直女儿的衣裤,轻轻拉袋外的袖口,踮脚去夫妇俩的办公室。
  路过女儿房门如川停下脚步,百叶窗横过窄窄一道窗帘,闪光绒布做的,和床罩合为一体——图案有小象、小鹿、小马,还有小喇叭、小铃铛和小圈圈。婴儿期的女儿醒来,睁大眼睛对着床围盯很久。床围和窗帘一般宽,女儿看不到她,她拽长脖子看女儿。
  女儿睡觉不老实,稍大点醒来便要下床,睡袋也奈何不了她。怕她越过床栏翻落,很久不敢让她独自睡了。
  蒙蒙天光由百叶窗的缝隙爬进屋子,在室内搅匀,这个空间的暗度比别处略淡,家具带着各自的影子,加强了房间的非人性。房东或前任房客留下的廉价塑料片在房顶晃悠。女儿还睡这边时,元冀在墙正中插了节能灯,以至于这些闪光小星星、小月牙总也发挥不了神奇。交押金那天经纪人说可以把这些东西拿走,如川想着肚子里的小生命,生命长在无尽的黑暗中,真能给它的天空挂上星星月亮该多好。
  好不容易挨过九点,如川翻开手机盖拨打经纪人,号码看在眼里许多次,十位数字已印在脑子里。电话接通后,元冀从旁边伸过手抓住机子。经纪人告诉他们,那幢房子原价一百十五万,房主欠银行九十五万,三个月付不出利息,银行决定减价出售。原则上卖房仍需房主签字,其实他们早已失去房屋所有权,短售如果成功,房主的信用尚可保持。房主自己就做贷款生意,只求尽快摆脱债务,任何价钱他都会签。   房主太太提过他们在附近另有房子,还不止一栋,他们当初贷款买这楼盘,经纪人表示很多人都曾看好此项目,不乏买房待涨的人。银行目前要价八十万,你们只要信用过得了关,估计还能讨价。六十万内有可能吗?元冀激动得英文都结巴了。经纪人说你们去我办公室,待会儿帮你们写个价钱,看看怎么说。
  夫妻俩喂好女儿,给她换上新裙子。如川的胃揪着,她紧张时反胃,肚子像上紧的螺母,什么也装不进,又把倒出的牛奶连杯子搁回冰箱。元冀本来就难得吃早饭,于是一家三口去车库。
  经纪人办公室就在月华城,他们牵着女儿走进大门。十点出头,经纪人还没来。他的助手打电话过去,侧头问不是约好十一点的吗,元冀记得是十点三十分,经纪人答应尽快赶来。
  在会客室如川心慌意乱,助手送来两杯水,元冀晓得她早上忘记喝水,喝了得上厕所,生娃后容易尿频。
  女儿待得不耐烦要到外面去,元冀抱起她,让她看墙上的铜板花卉,女儿伸手关电灯开关,如川给拨开,元冀讲你让她去,玩一会就腻了。如川说这是办公室,又不是在家里。
  等拿到出价签名的买卖合同副本,已下午两点。经纪人面对元冀欲言又止,如川晓得人家嫌低了,可出价还价的场合她一向不善应付,又不便当众质问老公。用中文向他示意,元冀装聋作哑。
  经纪人说你这个价好比在拉斯维加斯赌宝,让轮盘转转看,没准大赢一把。他俩没带自己的经纪人,元冀说这样的房市不需要他们。不找自己的经纪人,卖方经纪可拿两边佣金,自会卖力。
  眼前这位卖方经纪在照片上黑黝黝的,元冀当他墨裔,其实是白人,打橄榄球晒的。此君拥有橄榄球教练资格,带着一个中学校队。房产经纪往往另有职业,据说女经纪好多是老板太太,赚多赚少家里不靠她们。土生土长者碰到转行或迁居他州,职业无着时,往往先考个房产牌照。有房产经纪执照者多如牛毛,一辈子不用者大有人在。这位仁兄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小的才两岁,妻子刚出来做事,与他同行,他答应元冀夫妇会尽力为他们争取。
  走出办公室,南加州春日的骄阳晒得如川双膝发软,一步不稳险些绊跤,元冀扶住她,哑着嗓门说:找个地方吃饭吧。
  三
  在那家卧室眺望到的叫马修湖,元冀两年多前开错路到过近前。那时他们来月华城不久,东南西北尚未分清,并不晓得附近有偌大个湖。
  当日有幢屋子挂牌自售,夫妻俩停车张看。是老房子,那片坡上多是老房子,待售的这幢很有些资历了。
  屋主不在,他妹妹开了门。妇人有五十出头了,说她哥三十年前亲手盖出这幢房子。三十年前湖畔人烟稀少,基本没商业网点,买日用品得去老远。
  房子造在坡上,先盖了一层,加盖层很随意,想要客厅便在主卧上搭出一间,再要书房或办公室又在厨房上垒一层。远处望去斜顶错落有致,入里参观则转糊涂了,元冀说东一截楼道西一道弯,小孩子还不成天摔跤。
  屋主夫妇住底层,屋子初建时孩子还小,长大些加盖了二楼。孩子们成家立业后都搬走了,如今夫妻俩住着嫌大。妇人说她嫂嫂腿脚不便,想换小平房住。
  给如川印象最深的是前后院,前院圆弧状拉开抱出庭院,花草有限却有一株大树。树干粗、冠盖阔大,搭成屋前的凉亭。树不属常见的热带棕榈或芭蕉,妇人说她哥买地时相中了这株树,她也不晓得叫个什么名字。后院略显方正,装着秋千和简易篮球场,这家人显然热衷户外运动。
  烤炉台大而整洁,超大冰箱是通用公司的老牌子。炉台前有八英尺长的户外餐桌,围了六把椅子,简单实用。是那种关起门来自娱自乐的家庭,不在乎装门面给人看。
  住这儿我们无亲无眷的不行,如川感慨,最好四世同堂。那你就多生几个,元冀伸手欲摸老婆肚子,如川侧身避过,多生几个得等下辈子,这辈子赤了脚也赶不上了。元冀想问房价,有什么好问的,如川说这里又见不到湖。
  找湖滨房因为老婆爱水,如川老说这辈子的理想是住在水边。元冀记住了,夫妻俩婚前就沿水找房子。
  海边之前就看过了,看马里布时他们去了路边餐厅,餐廳的鱼缸如海底世界的微雕,如川迷上了白色的海葵,白菊般绽放,摇摆吐纳,说不出的灵动眩惑。搬家后决定养鱼,元冀开远路再去那家店,抱了女儿在鱼缸边装模作样,就为拍人家的鱼缸。
  他们还在特热斯城海边找过商住两用公寓,那边的房价不像马里布高得离谱,可空房大多望不见海。有几栋大房子,庭院深深,花草繁茂。多为两层独立屋,形状各异,走近了犬声大吠。另有几幢空关着,元冀说屋主可能在东部做事,夏季过来度假。他给房子估价三百万朝上,如川以为这么好的房子,附近商业区却那么烂,买日用品或吃顿饭大为不便,度个假跟关禁闭似的。
  夫妇俩也去拉古纳或新港海滩,房价贵得让人免开尊口。如川赞扬圣塔莫尼卡有城市气氛,适合如川的生活习惯。可周遭的高速公路成天塞得水泄不通,公司有个什么事元冀赶都赶不及。如川一转念海啸来时吓死人,前几年马里布居民曾经遭难。真的住进海边公寓,还不成天提心吊胆。元冀说海边不行那就湖边吧。
  女儿周岁后,他们又去阿什诺湖畔。阿什诺湖在洛杉矶通向圣地亚哥的路上,15号公路出月华城二十分钟就到。他们在湖边的坡道转了一圈又一圈,有幢白墙红顶的屋子占了一片坡岭,远远望去院墙起伏,气势豪俊。好当宾馆了,几个人住进去人气不够,当心房子闹事。就算有实力,如川也没这份胆气。
  阿什诺湖边的房价涨了,还不算太贵,只是看得见湖水的空屋没有。这里离元冀公司更远,如川心里明白老公带她来安慰她罢了。经纪人要联络方式,她留了手机号码,让人家遇见湖景房打电话,上车随手扔了经纪人的名片。
  元冀驱车下坡,阿什诺湖边能下水的地方要停车费,便另寻一处湖畔下车。一圈鸭子朝他们聚拢,如川把为女儿带的干谷类食物撒给它们,上百只鸭子群拥而至,几乎把一家三口堵在车中。
  元冀停了喂食,抱着女儿驱散鸭群。他们左奔右突,鸭子们才离开,摆回水里。   四
  等待银行回复的日子,如川坐卧不宁,元冀也是。一旦动了买房的心思,租的房子就住不安妥。如川嫌经纪人作风拖拉,怪银行举棋不定,更怨元冀出价过低。元冀不想一次开足价,写了五十五万,等他们还个价,往上加还来得及。
  元冀到网上查过,那一片空房多得很,新盖的卖不掉,旧房主急着换手。早一两年每幢要价一百多万,有的银行非但没要头款,贷款也提供只付利息的那种。当初房市火,买主倒倒手就赚十几二十万,头批购房者中真有达到目的的。头脑发热者跟样学样,哪知房市说垮便垮。有钱人咬咬牙渡关尚可,不那么富裕的,一个月几千块利息,失业或有几起贷款等着还的,不破产也离破产不远了。
  眼下欠贷者大有人在,各家银行大把房子搭在手上,元冀对自己开出的价位很有信心。
  如川一心要看得到湖水的房子,房价涨时望水兴叹,难得碰到房市大跌。海边的房子够不上,偏僻地段湖边的房子该有他们的份。他们后山上濒水的大房子掉进百万以内,马修湖水碧蓝澄清,把她原本离开月华城的心浇了个透。
  一颗心在水里浸了又浸,再浮起来面目全非。地球上的水万源归宗,住在哪里都要住水边,既然哪儿都不是故乡,为什么不是月华城。月华、月晕也可译成皇冠,属金,对我们有利无弊,如川让元冀多找亲水的房子。元冀想住新房子,临湖的新房子就那座山上有,夫妻俩把两家建筑商的门槛都踏破了。
  两家建筑商一家叫石景,另一家叫银门,同属一个老板,元冀很为自己一猜即中而骄傲。他把两家的资料拿来研究,结论是面湖的房子盖得最早,购屋者大多富裕人家。时下只有两家撑不下去,他们看了一家,另一家在山顶,视野应该更好,离湖则远。房子为同一种结构,要价九十七万,决定不看了。
  元冀偏爱后建房屋的结构。新盖房子俯视城市灯火或鸟瞰树林,这一带是市里的保护林区,地底有水,种的俱为常青植物。
  望水的房子本不多,銀门这边有幢新屋可瞄到湖之一隅,此屋门外是宽阔的上坡公路,湖在公路对面山下。如川嘀咕谁成天戆兮兮倚门远眺,有些事想想美妙却做不得。
  银行老不见回音,经纪人每次都说快了快了,银行已调了他们夫妇的信用资料。屋主欠两家银行的钱,有个协调过程。夫妻俩想银行在等别人出高价吧,总不能自己去加价。房市这么弱,人人作壁上观,他们可不能钻入圈套。
  在家待不住,元冀再次把老婆拉到门前见水的新屋前。屋子结构看过多回了,银门的推销员带他们来过。如果仅仅看房子,样板房设计周全,怎么看怎么好看。而待售房得加点想象力,推销员说会按买主的选材做最后加工。
  元冀把车停到空屋前,路对面是悬崖,沿崖造了照壁式围墙。左边露出一角湖水,望去仅澡盆般大,让如川惆怅万分。
  五
  丽蓉夫妇便在这时由销售员领着到了屋前。陈丽蓉先下车,转身拉开后座为儿子解安全带。吴启也下来了,把女儿从椅子里抱出来。儿子撒腿往楼前跑,丽蓉在后面叫,小心摔跤。
  元冀已开了车锁正欲拉门。听到来人说中文,如川让老公稍候,牵起女儿跨前一步:你们好。丽蓉连声说你们好你们好。
  销售员问你们约了朋友?吴启答刚刚结交的朋友。那你们也进来看看吧。银门和石景的销售人员大部分见过,这张脸是熟的。
  元冀说我们看过好多遍了。再进去看看吧。吴启的脸和他身高相比显得长,下巴略尖,面部有种久违的清癯,说我们对这个区不熟悉,不知该不该搬过来。他好像真的在乎他们的意见。女儿早躲到妈妈背后去了,如川拉她出来,小女孩盯着丽蓉的女儿看。自己的女儿长得高,她们应该差不多大吧。元冀夫妇跟在吴启后面进屋。
  如川纳闷觉得到过这房子,就好像外婆随时会从厨房来到餐桌边,手里端着盘子,金边的盘子上搁一尾鱼。外婆没戴假牙的嘴瘪得不行,脸上有不明所以的笑。
  出国时如川带了好几张家庭照片,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俱全。数外婆的最多。照片上的外婆不笑,似乎从来没笑过。如川告诉老公她梦里的外婆笑得好天真。如川摇摇头将幻象赶跑。
  如川问丽蓉兜过样板房吗,尤其是三层楼的那幢。用的地毯与他们找到的那圈沙发好般配,还有那只矮柜。不顾结构可能性或不计成本预算,由自己随心所欲订做个书房都做不出那样的气氛。
  吴启告诉销售员会考虑这所房子,对方问他们要不要再拿点资料,吴启挥挥手中的印刷品,该有的全有了,有疑问再打电话给你。元冀也挥挥手,表示要买的话自会通知他。
  销售员的车在路上调头,丽蓉感叹资料印得讲究。他们给这地方起名湖景区度假胜地,本想大赚一票,要不是遇到经济衰退,这房子能留到今天?如今他们是亏着卖,知道首期都卖什么价?多少人从橙县搬到月华城,把小房子旧房子换成这边的大房子。吴启接口谁都爱住大屋新屋,要不是汽油费贵,开这点路上班不算什么。建筑商头几期工程赚饱了,现在亏点也不怕。倒是那些早进去的人亏大了,一百万的债拿什么还。
  两家人站在车道上聊天,如川建议道,我们家就在山下,要不去坐坐,让孩子们一起玩玩。吴启不想麻烦他们,元冀说自己家临近91号公路入口,是吴启回家的必经之路。丽蓉说我们还要去卡斯寇买菜油和牛奶,孩子们的奶酪也不多了。
  元冀让吴启跟住他的车,两部车一前一后下山。
  六
  接下去的周末如川夫妇还是看房子,看得心烦意乱便约丽蓉一家来月华城。丽蓉他们住橙县,橙县房价贵,他们住两室一厅的公寓,不方便请如川他们过去。
  吴启不怕开车,过去读书读累了,开车转一圈让他放松。工作理不出头绪,也会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乱开一气。如今有意在月华城找房子,房市泡沫月华城首当其冲,网上每天有短售屋或法拍屋的消息。
  吴启通常约在中午看房子,下午到元冀处,黄昏时分去公园,之后各自回家。元冀提议一起吃晚饭,丽蓉有意,吴启做不到。吴启在大学附属研究院做博士后,要拿基金,得出成果,只能靠埋头苦干 。   丽蓉抱怨老公把实验室当家,家不过后勤部。培养一种细菌,比培养个小孩还精心,周末节假日都得过去照看。
  这对夫妇来自四川,彼此间讲四川话,见到如川他们改口普通话。如川说你们说四川话好了,好懂,况且我们习惯南腔北调了。
  丽蓉曾供职中学,教语文,出国后没求学找工作。孩子一个接一个来,打工赚的钱交给托儿所都不够,不如在家把他们喂饱喂好。
  元冀说儿女双全多好,我们再生一个吧。要生你不会早些来找老婆,别说多一个,三五个也好商量。如川捶老公一下,人家丽蓉才多大。
  吴启小他们五六岁,丽蓉比吴启还小三岁,他们女儿比如川的大半年。丽蓉说一样生,还是早些生,将来还能靠他们。吴启耸肩:我怎么讨了个做白日梦的老婆,还养儿防老呐,现在的小孩哪个指望得上。
  七
  复活节前,得知吴启有意看看15号公路北向的房子,如川约丽蓉他们来家吃个便饭,他们要去的地方距如川家不过十几二十分钟。
  那地方在91号线往西,离奇诺或罗兰冈又近了些。奇诺新开了99大华超市,华人东迁的不少。奇诺的房价跌不到位,钻石巴的房子又旧,听经纪人说越来越多的华人有意来这边安家。
  房子吴启他们已看过一次,盖好才几个月,建材用得好,结构也合理,就是院子小了点。经纪人说院子小打理起来省心。另一位华人经纪也打来电话,告知刚买的那家人信用不过关得出局。
  那家人有意思,买房的钱尚未搞定,便让建筑商装修厨房。房市低迷,许多建筑商不装修,做几个方案,待房主下单再做扫尾。
  这家人年前买的房,当时不用付头款,他们选的大理石不在建筑商预算之内。从走道到厨房到客厅全用大理石,多花了五万块不止。然后工作出了问题,由建筑商转卖此屋。
  建筑商预备把这五万元让惠给下一位买主,只求回笼资金,元冀听了心动。要不是老婆一心向水,他也會考虑。
  元冀提醒吴启不要轻易表态,造好的房子卖不掉,后面的施工无法进行。空地得付税,多让些利也是应该的。
  丽蓉对房子印象不坏。月华城本来就乡下,养牛场还没迁完,空气里有牛粪臭。丽蓉说我儿子不懂什么叫牛粪,他爸告诉他牛粪像蛋蛋,他吵着要看牛下蛋蛋。
  如川想起了复活节,说要不改在星期天看房,之后带孩子们去公园,摸彩蛋玩。元冀不以为然,说我们又不去教会,摸人家的蛋干什么。丽蓉夫妇也不去教会,人家来劝导入会,吴启嫌周日一大早敲门打断他思路。元冀讲他以科学家的态度反对宗教。
  丽蓉说不就几只塑料蛋吗,不值几个钱,大不了摸完了再还给他们。
  八
  转眼到了五月底的战争纪念日,两家约在院子里做烧烤。元冀早一天将煤气灌满,又去韩国店买了盒装牛肉,牛肉浸在烤肉汁里,到时拿出来烤。丽蓉带来卤汁鸡翼鸡腿,比烤鸡翼要健康些。三年前刚搬进这房子,元冀便买了煤气烤炉,放在后院通往车库的小走道里。
  如川夫妇租的房子在坡上,所谓看得到景色的房子。只不过二层楼上西边无窗,南边的窗外,至多看得到邻居的院落。
  主客厅直冲门外,元冀做了大鱼缸挡在入口处。他们自己或外人穿厅而过,通常待在厨房前的电视机那块,如川每每说白租坡上的房子了。
  夕阳西照是最美的景致。元冀让吴启关了电脑,跟他一起用锡纸包玉米红薯。太阳快下去时开炉烧烤,同时欣赏坡上坡下的风景。如川拉丽蓉一把,他们忙他们的,我们到摇椅上坐坐。
  小孩们还玩不起来,如川的女儿还不会跟人玩,男孩不懂带妹妹。可小孩子很怪,有伴在身边乖很多,即便各玩各的。尤其大人们都在,孩子们安心,不用老粘着妈妈。丽蓉出门前让吴启别光看电脑,留个心眼小心儿子闯祸。
  女人坐等夕阳下山,摇椅架在坡上,感觉天空不那么高,大而阔绰。
  如川问丽蓉,你们家乡的云一定又高又远吧,不像我们城市人,与蓝天白云缘分薄。自己第一次来加州被这里的云震撼了,记忆里的天从来没这么高这么蓝,跟假的似的。
  丽蓉说成都哪像南加州能见度这么强,我以前在家时从来没有天高云远的感觉。不过说真的,她想不起家乡的天空是什么样子了。
  丽蓉说他们五六年没回过国,如川问他们办身份的进展,丽蓉摇摇头,说还不如不申请绿卡,要是工作签证,回去再来不会有太大问题。如川说还是办绿卡好,批下来一劳永逸,孩子们大了,你找份半天工什么的也方便。丽蓉说就是这么想呵。
  丽蓉有两个姐姐,还有个弟弟,她不回去问题不大。吴启只有一个弟弟在国内,他急着办身份也是因为要接父母亲过来,住得惯住,住不惯至少让他们来玩一趟。
  孝顺的人做老公可靠,如川表示理解吴启的安排。可不是嘛,当初就觉得他人好。丽蓉知道如川是独女,问你还要把你爸妈接过来吗?
  是呵,所以想自己买房子。我妈也是,中国人以前要自己的地,现在要自己的房子,听说我们租房子特别不放心。
  九
  周五经纪人打电话给元冀,说银行已同意卖,就按你们的出价。下周开始做文案,最晚周三你们过来签字。
  周三一天经纪人没来电话,打电话过去,只有留言的讯号。电话打到公司,他那助手避而不接,隔天代经纪人回电亦是语焉不详。接连两天经纪人不接手机。
  元冀被伤到自尊,对老婆发狠说房子有的是,还在他那棵树上吊死不成。你实在想望湖,就买他们的样板房。银门和石景两处共有不下八幢样板房,幢幢都有湖景 。
  销售员称银门这边还会上第十期工程,等前面几期的卖得差不多就动工。元冀判断他们地都整好了,不盖而付地税不合算,停工再盖也划不来,明知亏本也得硬着头皮上。
  不赚钱而继续开工,如川害怕新盖房子质量没保障,还是买房市高涨时期的成品保险。夫妻俩再去看样板房。银门这边的新工程尚未启动,样板房得留着做样子,石景那边的四幢则标价出售。   最小一幢也要卖八十万,同样结构的房子,山下的六十万。小学附近两幢同款银行屋,一幢已降到四十万以内。少一半价就少一半税,地税年年要付的。元冀问老婆一定要湖水吗,几个月来如川求水之心备受打击,回说凡事强求不来,实在不行就算了。
  元冀看好面积最大的那种房型,六间房配六个半浴室,五千多尺围出一个天井,从他们出价的湖景房往上绕,坡顶上便有一幢,银行正减价销售。
  那幢房子独占弯道,面坡而筑,视野开阔,后院宽且大。屋主搬进去时抱负长居久安的理想,做事少不了景上添花。
  让元冀动心的是,它还有两个分体车库,看房子的那天屋主在车库里忙碌。首次见老美把工具挂墙上时,元冀非常羡慕,要是我就把这里钉上木板,挂满工具。家里两部车,都停一个车库,另一个可以当做他的小车间。
  找到卖方经纪填写出价合同。经纪人每隔几天来电话,让他们知道事件进展。夫妻俩这才了解银行屋减价出售的繁琐手续。即便买方出到他们的开价,银行还得重新估价,估到最后仍有可能不同意。屋主的信用破产,屋子沦为法拍屋,经纪人由银行另行指派。
  银行可能不愿原谅望湖那家屋主呢,夫妻俩感觉可能错怪了原来那个经纪人,不过不回电话总归不对。
  十
  如川鼓动丽蓉搬来月华城做邻居。他们夫妇还在观望,以为房价还会跌。
  如川和老公商量约吴启他们7月4 号去拉古纳海滩,拉古纳在橙县,老让人家开车来,他们也该过去一趟。元冀给女儿买了在沙滩上搭城堡的模型。女儿还不会玩,听到海浪声便往爸爸妈妈怀里躲,让吴启的儿子带头玩沙,会对女儿的胆气有促进。
  需要说服吴启同去,吴启不能忍受浪费时间。国庆节老板总不至于让他加班赶稿。丽蓉时常埋怨吴启写论文拖到最后一分钟才摸键盘,他心里还是有压力吧。
  离节日还有段日子,如川自忖过两周才打电话,丽蓉的倒先来了。电话里丽蓉的声音像吵架,你们帮我劝劝他,他现在回去,万一签不回来,我和孩子们怎么办?如川说丽蓉你别急,出了什么事?原来吴启的父亲病危,吴启预备回国。
  如川挂了电话拨给元冀,让他早些下班回家,他们去橙县看看丽蓉他们。到他们的公寓时吴启不在,丽蓉蓬头垢面为他们开门。和平日精干的样子大不相同,家里乱得不成样子。
  如川问吴启呢,还没下班吗?丽蓉说他都请两天假了,天天在网上找药找机票,又去律师事务所,催人家加快办身份的进度。这事催得出什么,案子递上去律师也想早结案拿钱。要催能顶事,人人去催了。
  他爸爸身体一直还可以,年初觉得不舒服,四月去体检,查出肝硬化,他妈托人找了有名的中医,没想到上星期突然昏迷,送去医院急救。目前人是醒了,可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医生认为这关难过,吴启如果要见最后一面,得尽快了。
  正聊着吴启推门进屋,失神的眼睛在镜片后眨巴,浅灰T恤蹭出几道黑杠。元冀脱口叫道:你怎么搞成这种样子。如川问丽蓉家里有没有面,帮你们下几碗。丽蓉瞟一眼吴启,说你们坐会儿,我去下。如川看她的眼色,晓得要他们开导吴启,便说你去吧。
  如川倒杯水给吴启,你父亲高寿?才六十六岁。以现代标准是还早。吴启摘下眼镜,怎么不是呢,我们老板的父亲九十三岁刚去了趟北京,我爸一次没来过美国。
  他们那代人没享过什么福,如川叹气。
  我爸这辈子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他就想看看我儿子,现在人不行了,我见他一面都不应该呵。当然应该,于情于理你都该回去,丽蓉打电话给我们还说,你回不去,你爸心里不知多难过呢。吴启将手里的眼镜重新架上,垂着头走向卫生间。
  丽蓉站在炉灶前,说吴启跟他爸的感情特别好,他小时候母亲被派到外县蹲点,吴启跟着他爸过。后来有了弟弟,弟弟送外祖母家,他爸带着吴启。他爸不爱说话,手很巧,在家打家具,吴启给他当小工。父亲在,男人还能当当小孩子,失去父亲,就没有依靠了。
  再过来,吴启脸上有水的痕迹,眼镜片上也有水珠子,如川说你先吃碗热面。吴启说我不饿。丽蓉说怎么不饿,这几天根本就没好好吃过东西。如川对丽蓉说,你先吃,你要累垮了,孩子们怎么办。女儿挨到丽蓉身边,丽蓉夹起碗里的面喂她。吴启把面条截短,让儿子抓了吃。他们儿子平时不怎么吃中国食物,这下是饿了,两只手上都是面条。吴启看着儿子的吃相,眼圈又红了。如川递给他们父子餐巾纸,又抽出两张给丽蓉和女儿。
  如川问:律师那边有消息吗?吴启摇头。能不能办回乡证呢?绿卡批准了拿到手才有资格办回乡证,现在绿卡还没批,谁给我办回乡证呵,要回去只有闯关。
  那太没把握了,元冀截住老婆的话头,凭什么闯?你这种情况不签给你完全可能。就算给签,你的专业很可能会遭审查,他们说有人审查了半年,请律师找到华盛顿才把人弄回来。那得是公司等你的项目赚钱,非你不可,否则谁为你花律师费。
  吴启在圈子里,这种事听得多了。别说半年,就是三个月回不来,丽蓉和孩子们怎么搞?孩子们是美国公民,可他不能把孩子们带回国吧。吴启说目前情况下不可能。元冀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一家之主,第一职责是对你这个四口之家负责。老公说得刺耳,却是实情,为丽蓉和孩子们着想,这话元冀得说,如川冲吴启同情地点点头。吴启眼圈又红了,装作擦眼镜,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回家路上,如川说想不到吴启这么重感情。元冀说他就是太优柔寡断,才在老板手下打工。如川说他身份没弄妥,不听人使唤怎么办?心想自己为吴启辩护就是所谓妇人之仁吧。
  十一
  不回国的决定做出后,吴启继续到实验室上班。决定强压在他身上,觉得自己是被决定决定了的人。吴启感觉到遗弃和背叛,日后他不得不相信上天为他们父子做了安排。
  时常地,他俯首在工作桌,不断把眼镜从高而窄的鼻梁上取下,揉揉酸涩的眉头,失去掩护的眼神無助而涣散。研究室老板苟德曼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苟德曼教授将这个中国男人的痛苦看在眼里,他同情他,但不准备过分纵容他伤感的情绪,根本上苟德曼先生不认同孱弱的个性。   在父亲病危这事上吴启表现的非理性让丽蓉吃惊。有那么几次,她甚至都想让他走了。实在回不来,跟着回去好了,也比他的怨恨要强,吴启突然爆发的烦躁让她不安。
  吴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又恨不了自己,恨自己等于承认情愿不见父亲,便把这恨转嫁到丽蓉身上。可责怪丽蓉不放他走并不公平,吴启何尝不懂。所有人都怪他,他爸、他妈、他弟,老板表面上同情他的处境,可他们本国人怎么理解身份问题及接踵而来的负效应。
  他走进实验室,同事们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明知人家未必在谈论他和父亲,血依然往头上涌。吴启用余光审视每个人,像匹被逐出群的幼狼,孤零零又恶狠狠。
  人家不再理睬他了,连平时最巴结他的杰瑟琳也是。杰瑟琳名义上是他学生,他在实验室得帮老板带两个博士生。他跟丽蓉说想不到美国也能混学位,他自己的学位是在新加坡拿的,过来时的身份是访问学者。杰瑟琳却进了伯克莱的研究院。
  杰瑟琳善于讨好人,只要能带给她实际利益的人她都讨好。由于时刻掂量别人的分量,委曲奉迎,杰瑟琳对人的评价往往一针见血。她长得并不出众,塌鼻子扁脸。去年感恩节苟德曼夫妇请实验室雇员及家属去府上,教授夫人白肤黄发高鼻凹眼,一把年纪了仍是个美人。丽蓉敏感到夫人有意找杰瑟琳当自己的陪衬。
  杰瑟琳像似对别人的眼光浑然无觉,恭维老板娘的菜、老板娘的风度和打扮,再用英文把实验室里的笑话转述给老板娘听。到告辞时,已把冷冰冰的老板娘给说热乎了,让她有事尽管去找她。
  十二
  这年 6月的气候比起前几年算不错,月华城为典型的内陆城市,热气循规蹈矩地在城市里兜圈子,流连往返,小城像坐在火山口上。如川家所在的小山坡,秋天的圣地安娜风让人有风起云涌的错觉,到了夏季院子里的桃树李树柿子树一动不动,如川一直想让女儿领会的风摇桃落的情形从未发生。
  桃子坠地就像惦记着泥土的家,掉了得捡,如川真恨不得它们如仙桃般遇土即遁。她简直想自己也遇土而遁,她的出国本来是为了逃遁,不料却卷到更实际的事物中去。
  不开空调无法过活,开吧开销吃不消。房子不算大也不小,日日开空调电费翻五倍不止,等于多租了一层楼。不开空调时,夫妇俩去图书馆或大商场避暑。
  中午时分人根本坐不进车里,即便等到太阳偏西出门,车从车库里开出的一刹那,仍头晕目眩。车库里堆了不少舍不得扔的旧物,比如冰箱,偌大一个,制冷系统差了点,但还能用,扔却要请垃圾公司帮忙。垃圾公司一年捡两次,再扔要加钱。月华城的水费及垃圾费归市政府收,每个月百来块,他们已扔了一把椅子、一个烘干机。车库大半被有用无用之物占据,另一辆车只能停在外面的车道上。
  这个夏季汽油费奇高,他们的国产八缸车原本耗油,车旧了,油耗更高。高速公路畅达还好些,在平地上看房子,走走停停,每月的油费不比开空调少。
  一些能源保护主义者打出旗号抵制高耗车,如川很想换一辆,但元冀喜欢他的车,因为结实,开在路上像辆坦克。多年前他在高速公路上被大车从后面撞了一把,整个后车厢后车位挤没了。货车的车头径直伸到驾驶座后,他在驾驶位上心想这下玩完了。事故处理后,元冀痛下决心买大车。
  那次碰撞的后遗症造成元冀脊椎隐痛,开长途边开边在座位上扭麻花,看得如川心惊。目前的情形,他们的车卖给旧车行三钱不值两钱。元冀说开到不能再开换电动车算了。
  看房子看累了,看怕了,也看烦了。签了五六个购房协议,短售屋或法拍屋都有,元冀说哪幢先下来就哪幢。如川自然希望有湖景的房子头一个通过,感觉上把握不大,可能是缘分不到吧。售房广告上让人别放过机会,其实说到底什么样的人住什么样的房子,只能听天由命。
  十三
  听天由命的还有吴启,人这个东西实在也贱,凛然赴死者寡,多数人都是好死不如赖活,厄运势不可挡之际人会本能地为自己找安慰。吴启这几天情绪高昂,原因和乔治有关。要在过去吴启懒得搭理乔治,吴启眼里的乔治华而不实,凭点小聪明混到他们实验室,老板不在就忙着打电话闲扯。
  乔治得心应手的是感恩节后黑色星期五的减价销售。据称乔治在外州读书时,每逢大减价日,就组织学友去店里排队。不少店那天限量发放好货,让利给头十名消费者,或与厂家联手拿出商品促销。比如一台三百元的佳能相机退款后四十元,不免费也和免费差不多。
  如此优惠除了要清晨排队,还得寄给厂家购物发票及其他证据,少填少寄一样退款泡汤。来实验室后他让丽蓉和另一位同事夫人负责写退款单,寄出前让他过目。吴启在丽蓉面前称乔治为男杰瑟琳。
  乔治说你不用这么忧心如焚,我给你介绍一位金高人。不用见你父亲,甚至不用见你,只需把你父亲的生辰八字给他,人家便可告知生死大限。
  吴启还是想当面请教,乔治说先去问问先生有没有空。隔几日回话来了,运气好对方答应了。高人住阿罕布拉,为其四窟、五窟中之一窟。高人大部分时间在东南亚活动,中国香港、台湾以及新加坡成批的富商请他算命看风水,金子堆在桌子上他瞟都不瞟。他回南加州不过休养,这次接待吴启,算是给乔治天大的面子。
  吴启从ATM中取出三百元现金,拿两百元放入红包里。走去停车场,夕阳给车辆打上柔光,再旧再破的车都漂亮得失真。乔治在车上等他。告诉他往年这时金先生早已出外避暑。今年这边一家公司做不下去,烦请高人指点迷津。公司地处特洛斯的一个角落,地点逼仄,门庭堵塞,朝向和老板八字相冲。金先生断定此公司自开张便不顺,必须另择良地才可起死回生。老板埋头一想可不正是,自租下办公室倒霉事就接二连三,重金挽留金先生找一处风水宝地。乔治边开边讲,吴启听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用手碰碰裤袋里的红包。
  到阿罕布拉很有一点路,下班高峰,几个急性子在车丛里左冲右突,把车开得像失分的电子游戏。
  金先生在超市邊租了个小间。推门进去有几张椅子,进了里门才是正间。金先生向他们抬起眼睛。吴启见到光亮亮一盏脑门,顶上寸草不生,左右两边稀疏的长发油光水滑,他想这人气色真好。金先生请乔治回避。   报上父亲生辰八字时,吴启有点犹豫,母亲告诉他时并无把握。我们以前不信这个,你奶奶曾说你爸生在早上,大概是卯时吧。奶奶生得多,谁生在几时几刻哪里记得清。现在爷爷奶奶都走了,连大姑妈都走了,没人晓得这些事了。
  金先生不看他,在纸上画了一道,又写了几个字,嘴里念念有词。你爸这人早年生活还可以,生性聪明,手巧。吴启不由点头。读书运不错,要在过去该是秀才翰林的,求学时这个运动那个运动,但总算大学毕业。吴启又点头。
  金先生瞟他一眼,双手扶在椅背上。你父亲早年离家求学,学成返乡任职。坐办公室的命。婚姻开始得早,应该是儿孙满堂的命。中年事业受羁,老来平平过,好在小辈有出息。今年六十六岁是个坎,过得了呢,可以到八十二歲。
  那过不过得了呢?金先生在纸上又画几道,过了这个夏天就算过了。金先生让吴启买只铜龟放在父亲床底下,再去庙里烧三炷香。吴启说我让我弟找乌龟,香我在这边为他烧行吗?金先生说烧时向西拜拜,这十天你们夫妇和儿女都穿红衣服,连穿十天,给他冲冲。
  离开前,吴启掏出红包留在桌上,想一想,把皮夹里剩下的一百元也装了进去。
  乔治载他回实验室拿车,问说现在你宽心了吧。
  我欠你这份情,吴启开车门下车,等乔治走远,钻进自己的车启动马达。大楼里几处灯火,尚有几部车静候主人,比猎犬更忠实。
  十四
  后来丽蓉告诉如川,吴启认真按算命先生的话去做,虔诚得不行。他从阿罕布拉回来的第二天就到罗斯连锁店买红色衣物,为丽蓉和自己买有领子的T恤,给儿子找了无领的带朴克曼图案的小T恤。儿子大了,说女孩才穿红衣服,每天早上为穿衣服怄气。为让儿子穿红色,吴启差点动手。女儿倒很喜欢自己的新衣服,一件艳红,一件玫红。
  吴启还买了一只血红葫芦状花瓶,装清水供在全家福前。他去新加坡前带全家去照相馆,当时想和父亲单独拍一张,到底没开口。
  吴启领着红装四口去庙里许愿,一连跑了三家寺庙。最后一家在哈岗,乔治介绍说星云法师每年前往讲法,很灵验的。
  他们周末去,等着敲磬的人接了长队,吴启让丽蓉带孩子站在庙檐下避暑,自己排了三次队。吴启自己击磬一次,又让两个晚辈各做一次。上午到的寺庙,敲完磬时近正午,毒日当头,方圆几百上千英尺的殿前石阶上,唯他们一家四口暴露在大太阳下。
  红色吸热,太阳暴晒,T恤热得烫手,浑身直淌汗。儿子嚷着太热,不愿再爬,丽蓉怕吴启生气,让他抱女儿快走,自己连拖带扯把儿子弄进殿门。
  进了正殿,吴启松开女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正殿供着释迦牟尼、阿弥陀佛及药师如来,三面墙上另有上万尊小佛。吴启磕第一个头时眼镜滑落着地,他也不管,一口气磕了八九个头。
  丽蓉想帮吴启拾眼镜,还是没去拾,看着他磕完戴上眼镜才把目光挪开。
  儿子在椅子上爬个不停,被吴启一把揪住按在药师佛前。儿子不肯跪拜,吴启偏让他拜。丽蓉搂住女儿赶去拉走儿子,说他又不懂,不要让他在这里吵别人,我们到外面等你。
  殿外廊边有卖长明灯的,大中小三种红蜡烛造型如菠萝,还供应免费线香。吴启买了最大的长明蜡烛,放在佛前。
  那些日子吴启总吊在电话线上。弟弟被他打烦了,说我晚上还要赶去医院,你是长子,回来守夜呵,打电话顶个屁用。
  白日里如川和丽蓉通话,吃饭时与老公议论他们的事,元冀认为吴启做戏,他这么娘娘腔,难怪待在实验室里不敢动。如川说要是换了你爸呢?人就是这样,生老病死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总归不一样。
  新房子毫无消息,住在租来的屋子里照旧过日子。坐在摇椅上看夕阳的心境却已不在。不知不觉间,如川那非湖边房子不取的执着淡了下来。
  吴启父亲还是撒手人间,是在接近凌晨时走的,最后关头未曾遭罪。吴启弟弟打来电话丽蓉接的,短短几句就挂了。吴启赶回家,扯下身上的红衣甩在地上,两脚一阵乱踏。
  十五
  吴启的绿卡第二年春天获批,他下力找药厂职位,对周围人说原先犯了方向性错误,以为研究延长寿命的抗氧化剂在为人类做贡献。如今明白了治疗才是第一位的,去药厂比较直接。
  如川跟老公讲起吴启职业态度的转变,吴启以前不愿去药厂,看不起拿实验室当跳板的人,这次真被父亲的病逝伤到了。元冀却认为药厂只管赚钱,要拿实验室的研究成果去投产,没把握的事哪个老板肯干。吴启不会幼稚到想革药厂体制的命吧,他要转行是嫌实验室薪水太低了。
  美国近年年景不好,吴启的求职信电流似的游弋在空中,都不知是否到达彼端。丽蓉每天在网上看,没看见退回邮件的通知,也没有回件。为吴启这次求职,他们特地买了带传真的电话机。传真纸积了一厚叠,连个面试的机会都没捞着。
  苟德曼不愿吴启走,他交底为吴启指明研究方向,也为他指出学术上更上一层楼的明路。吴启不以为然之余,为老板的器重颇有得色。杰瑟琳察觉到了,让吴启有朝一日另立门户时别忘了带带她这个学生。
  吴启决定不管转不转行,先将自己当药厂人员对待。他对实验室的事不像过去那么上心,竭力避免加班,能不做实验就不做,一得空便带丽蓉和孩子们玩乐。
  南加州的秋季不像别处那么伤怀,树上层层叠叠的黄红色系毕竟感染人。叶子聚到车门下,发出窸窣的呻吟。树们绅士般摇摆,让风把旧装吹哪儿去哪儿。
  秋风里吴启和家人去野外,爬山戏水钓鱼和露营。他变得热衷家庭生活,甚至在厨房大显身手,做出的菜比丽蓉道地。
  丽蓉心里自然高兴,又不那么踏实,私下跟如川嘀咕:看惯他拼事业攻项目,居然说撒手就撒手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如川安慰女友,人的变化并无规则可循,像小孩学步,女儿不会走不会走,突然一天站起来就走了。上厕所也一样,女儿不肯坐痰盂,盖上盖当小凳子踩。某天忽然要求妈妈抱她上马桶垫,从此两脚一踮跟大人一样坐马桶。   丽蓉在唠叨老公的变化,如川却讲起女儿撒尿的事,自己几时变得如此琐碎了?如川笑丽蓉做惯了女主人,家务事大大小小自己说了算,一旦被老公分权便无所适从。
  十六
  劳动节两家约定去新港海滩。拉古纳岸边的风景在如川印象里更漂亮,她们怕勾起吴启的伤心事,不准备去了。她们计划找一处海滩让孩子们到处跑跑,跟着呼吸点新鲜空气,带些食物在海边做烧烤。
  给女儿装了些沙琪玛、绿豆糕、山楂饼,还有奶酪和酥心糖,想了想又把整包糖带上,吴启的孩子没准也要。
  如川控制女儿吃糖,女儿似乎也配合。元冀自己对原则没要求也没心得,吴启则反对给孩子定规矩。他告诫女人们要管快管,趁他们小过足管人的瘾,大点就不听你们的了。丽蓉表示下辈子也做男人,当爸爸多容易呵,周末带孩子逛个宠物店,便是好爸爸。
  在车上放了毛巾毯,给女儿涂点防晒霜,找出两顶帽子,如川夫妇搬一箱矿泉水上路了。
  两家约好在海边草地碰头。他们路远先出门,反而到得早。元冀找到一个停车位,每十五分钟二十五美分。如川放进一个二十五分币,后悔事先忘了多换点零钱。
  女儿对条凳条桌感兴趣,挣脱如川爬上凳子,又爬桌子,被如川拦腰截住,溜下凳子换边再爬。元冀眼尖,远远瞟见吴启扛个大包过来,左手拉了只冰柜。
  包中装了只小帐篷,有着彩条穹形的帐身,吴启抖开塑料帐篷,从袋里拿出白色塑料支条,一根根穿进帐篷的支撑点。
  吴启的T恤也是彩条的,帐篷布堆了一地,草地被人工五彩侵略了。孩子们缩进帐身,掀了门帘假装偷窥来犯的外敌,令人联想起威胁临近却偏偏逃向陷阱的小动物。
  女人们怕他人占用了烤炉,停车费又贵,决定先喂饱肚子。
  吴启取出带来的炭搁进炉膛,在烤架上放锡纸,喷了油。摆上腌好的牛肉、猪肉。丽蓉夫妇带了玉米、红薯及土豆,这些东西搁上去,占了烤架的一半。
  丽蓉从冰柜里拿出刀叉,连同一次性盘子递给如川。你们这简直成百宝箱了,要什么有什么。如川惊叹。百宝箱底还有啤酒,吴启递一罐给元冀,抓住另一罐拉开口,翻动烤物的同时,仰起脖子灌酒。如川把烤好的肉端上桌,丽蓉连塑料桌布都铺好了,开始为孩子们切食物。
  吴启一副行家里手的模样,元冀还记得在他们家做烧烤时,吴启在边上碍手碍脚的情形。这才士别几日呵,如川对丽蓉点点头。丽蓉扭头看吴启,这样也好,我不用担心他实验失败,或文章写了不给发,对人对己交不了差。
  我有什么交不了差呵,吴启端了新烤的一盘肉过来,我们先吃肉,土豆红薯得烤上一阵子。
  元冀问他搞了多年研究放弃不可惜吗,吴启说有什么可惜的,一开始就不该搞那个。往嘴里填了块肉又道:我们总想弄明白基因是怎么回事,还要改变和复制它们,这本身就进了误区。
  你的意思人把自己放到神的位置上去了?如川试着跟上吴启的思路。
  你们研究自然科学的不会相信宗教吧?元冀诧异。哪里,历史上很多大科学家比如牛顿都是虔诚的教徒,连达尔文也是,他做进化论的初衷是为了证明上帝的存在。
  那怎么可能,达尔文怕教会容不了他的理论,不是压着几十年不敢发表吗?元冀说。
  什么使你相信上帝造人呢?如川问。吴启咽下食物:基因图。人类基因排列非常完美,动物也同样,不可能由进化完成。
  只能由上帝创造吗?元冀差点笑出声。
  孩子们跑去儿童乐园,乐园在沙滩高处,海滩上人不算多。吴启赤脚脱得只剩短裤,抱过女儿扛在肩头,我们看鱼鱼去喽。涛声骤起,女儿紧闭双眼。吴启问,我们坐到鱼鱼身上好不好?吴启说,让大鲸鱼把你驮走好不好?女儿问,驮到天堂去吗?我们都到天堂去。吴启答道。
  十七
  十月中吴启儿子四岁生日,请客人们去强克奶酪店玩。这是供应比萨及甜品的连锁店,摆满各式各样电动玩具,划出区域为小朋友做生日聚会。
  进门时戴小红帽的年轻侍者在每人手上敲个印章,荧光的,如川的女儿端着手背左瞧右瞧。丽蓉他们占着游戏场边上的长条台子,长条桌有好几排,他们的两条居中。
  丽蓉接过如川递过的礼物袋,递可乐给他们,如川不喝可乐,拿过一只空杯,我去打雪碧喝,生日男孩呢?丽蓉一指游乐场,等不及了,跟他爸爸玩去了。
  丽蓉为如川夫妇介绍其他客人,这位乔治是吴启实验室的同事,乔治很热情地招呼,伸手拍元冀,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他老婆和女儿坐另一头。
  隔着桌子有对越裔夫妇,妻子在吴启学校的人事部工作,養了三个孩子。女人身材保持得不错,腰是腰腿是腿,只是眼眶画得吓人。男的方腮秃顶,眼光打在人脸上闪烁不定。他们的孩子不小了,三个一堆挤在电动赛车前挺打眼。
  元冀也想带女儿下场,丽蓉阻止了,马上要唱生日歌了,吃完蛋糕再去吧。她扬声叫吴启父子。吴启拉着儿子走到桌前,快收声,人家要赶我们出去了。他转头对如川笑道:我老婆声音够洪亮吧?
  客人来了你们还不过来,丽蓉拉过儿子,边上桌子又有人到了,墨裔的壮妇人放下孩子,把包搁桌中央,一看就是熟客。
  吴启摘下眼镜,鼻梁旁些许汗渍,丽蓉塞给他一张餐巾纸,牵儿子去坐桌首主人的位置。儿子心思还在游乐场,胳膊被妈妈扯着,犟了脖子往场子里瞟。
  几个着白T恤的店员站到儿子身后,胸前印有生日快乐的红字。为首的姑娘俯身祝男孩生日快乐,其后带头随音乐摆动肢体。丽蓉为儿子的巧克力蛋糕插上蜡烛,丽蓉的女儿欲跑去吹哥哥的蜡烛,被吴启抓住。吴启接着录像,如川弯腰哄女孩,等你生日了,也买个大蛋糕点上蜡烛。如川女儿在边上叫:宝宝也要。
  孩子们大起来真快呵。他们大了,我们就老啦,丽蓉说。按时下的理论,人活一百二十岁应该没问题,元冀刚在网上买了长寿保健品。我不要活一百二十岁,无病无灾,活七十岁足够了。
  无病无灾倒是个不小的理想呢。如川说。   很大的一个理想,说不定明天就查出什么不治之症。吴启说,其实患绝症也没什么,死就死呗,一了百了。
  如川问,你母亲还好吧?有什么好不好的,活着呗。那她一个人住吗?本来想让她住弟弟那里,她不肯,说自己住惯了,不想打搅儿子媳妇。
  你的案子批了吗?还没消息。听说移民费要涨?是呵,成倍地长。四百八十五块什么的跟着涨,到一千多块了,原来不打算入籍的都抢着递文件,办案进度落下不少。
  元冀加进谈话,按名字排队,你们姓吴的不少,姓陈的尤其多,同音的少不了。
  等他们查完了,我们儿子都该上学了,丽蓉感叹,上了学就只能暑假回去了。
  暑假就暑假,吴启拨拨眼镜,反正我爸也是暑假走的,暑假回去安葬正好。墓地找好了吗?让我弟决定,钱我寄去,待我回去时入土。要不是钱给了那个算命的骗子,墓地还能买好点的。那个骗子说能过的,要不然我怎么也办个探亲。
  你办也来不及,除非当初让你爸来这里治病,吴启你就不要责备自己了。你找药厂的事怎么样了?
  还找着,恐怕要到身份下来才有希望。
  十八
  事情往往在不经意的时候发生,目标实现在人们不再祈望的当口,于是乎有人惊喜有人遗憾。相对于命运,人生何其愚昧。律师楼打电话通知吴启绿卡获批了——丽蓉已经拆了信,两份通知在同一时间寄到——他跟律师助手表示他会尽快去缴钱,晚上回家拿过通知瞥了一眼,转手递给丽蓉。
  永久居住的申请通过后,人可以动了。卡片在纽约,发到持卡者手中往往是批准后年把的事。之前移民当局在持卡人护照上盖个章,方便获准者进出国境。
  吴启按计划在夏季回国安葬父亲的骨灰。弟弟和母亲他们早已筹划了相关事宜,就等他了。
  向实验室老板请假十分顺利,大家都晓得他父亲的事。苟德曼教授允许他把所有假期加一块,需用的话还可预支几天。
  订完机票,丽蓉到罗斯买了好多件名牌T 恤,每个亲戚一件。给母亲买了西洋参、大蒜丸、卵磷脂和深海鱼油,母亲自己不吃,逢年过节当礼物送人也好。给吴启的弟弟夫妇和她弟弟各买一只凯文克莱表,弟媳的一款是手链型的,正方形的表面极新潮。
  吴启由着妻子做回国准备,下班回家看见摊了一床一地的东西,不知该做何感想。
  回国后,一家人在父母亲的旧屋里待了半个月。原本想带儿女游北海上长城,或见识兵马俑。终究是黄皮肤,了解中国文化对孩子们有益无害。最终哪儿都没去,这次回家情况特殊,吴启觉得应该陪母亲多住些日子。
  吴启决心办母亲出国,他相信母亲出来受洋罪,比他带孩子们回国要好。母亲却不愿离开和父亲共同居住了三十年的城市。他想母亲更多怕给他们增添负担,留在国内也得适应独自的新生活。待他换个住所,让母亲到他们那边适应好了。
  吴启睹物思人情绪消沉情有可原,丽蓉回国的观感比丈夫正面,她对如川夫妇描述回乡见闻。吴启的初中同学听到他回国,组织了老同学聚会,照理不作兴带另一半,丽蓉是美国过去的,破例当家属代表出席。
  聚会有二十多人,男女参半,其中有位男同学混得最好。这位老兄当年读书时不怎么开窍,语文英语不去说它,平面几何到毕业都没摸到门。中学毕业后千方百计谋到份小厂职位。多年前辞职做服装生意,做到极大规模。全国各地大商场都有他的西装牌子,更靠宾馆订单发财。
  此兄颇具眼力,将赚来的钱投资房地产。在家乡买几幢楼是小事,又在北京上海买了房子。光北京的房产就让他的资本几十倍地翻。丽蓉对如川说,你知道他上海的房子买在哪里?就在浦东汤臣边上,房价比这边还贵。
  吴启偶尔颔首,表明正听着。眼光落在公寓的角落,间或取下眼镜揉揉眼睛。
  十九
  自那次向元冀夫妇谈回国观感,两家人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吴启夫妇已正式受洗,每周五及周日都去教堂,和当地教会有了感情,决定不来月华城了。
  元冀说信教是投机,加入教会多好,可以有许多朋友,教会里讲究互惠互利,说不定有人帮吴启找份新工作。两个女人时不时通话,如川掌握着吴启的职业动向。丽蓉说他在受训,好像受完训可以做牧师。吴啟向教友们坦白,自己试图揭示基因的奥秘,招致天怨人怒,他父亲为他的不敬付出代价,幸而基督宽宥罪人。所以他迷途知返,痛下决心将功补过。他相信父亲已经原谅了他,像基督原谅谋杀他的人。只有信仰能使他们得救,父子终将相聚在天堂里。
  对此元冀有些难以置信,以为吴启走火入魔。如川警告老公不要瞎用词,以吴启的个性,有个信仰比较好。
  银行回音终于来了,还不止一家,都接受元冀的出价,其中有背靠树林的那间。此屋面积最大,元冀连车库的布置都想好了。元冀问,我们要不要?如川说不拘哪一幢总之该搬家了。
  搬家的时候丽蓉问要不要帮忙,如川表示已请好了搬家公司。等安顿好请吴启一家来玩。楼下多一间,可以住个周末。如川心想丽蓉他们不会有时间来了,月华城不是旅游区,如川一家又不入教会。
  搬家后的一个周末,如川要去湖边。马修湖是禁区,铁丝网上挂块牌子,牌子上写:水源保护区,游人止步。
  那位业余橄榄球教练打来电话,银行答应把房子卖给他们,让他们赶紧去签字。如川告诉教练经纪人,不用麻烦了,他们已搬进新屋。经纪人好奇他们买了哪里的房子,如川懒得跟他啰嗦,信口说他们的房子看不见湖景,离湖也不算远,就算伴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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