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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总会出现一双脚,这双灰白色的、浮肿的脚在梦中越变越大,它伸进我的心里,堵得我胸闷气短;它踩进我的脑海里,让我整个头部胀痛,思维停滞。总在这个时候醒来,再也无法入眠,也总忍不住落泪,这泪里,有长到天边的思念,有深到骨髓的后悔,有痛彻心扉的自责,这自责,象是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扼住我的咽喉,不置我于死地,只让我气若游丝……
这双脚,是父亲的脚。
2009年,于我们家是多事之年。四月初,母亲胆结石发作,医生说要手术摘掉胆囊,术前拍片,片子出来,医生叫了我们几个子女去谈话,说腹腔发现一个阴影,要我们有个心理准备,几个兄姊,悲伤加慌乱,一时没了主意。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咳嗽,最初几天还能正常说话,他自己去看门诊,医生说有点上火,开了点清热消炎的药给他,几天过去了,没有好转,却突然哑掉了嗓子,说不出话来。那几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母亲那里,没有人在意父亲的病,包括他自己,都认为是嗓子发炎,甚至,我还埋怨他:妈都住院了,你把自己照顾好嘛,还让大家给你操心,父亲只说我没事。后来证实是虚惊一场,那个不存在的“肿瘤”,在吓了我们几日后消失了,母亲摘除胆结石的手术很顺利,不几日便出了院。
出了院的第二日,母亲便觉得父亲的咳嗽不大对劲,让大哥带着父亲去医院,拍片,结果出来了,同样是找家属谈话,只是,这次不同母亲那次,这次是真的肿瘤,肺部恶性肿瘤,而且,是晚期。
以最快的速度住进了西安第四军医大学的肿瘤科,知道父亲的心理素质一般,母亲和我们商量后决定不告诉父亲实情,跟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打了招呼,把每日点滴袋的药名都撕掉,就这样,父亲以为自己得的是我们告诉他的肺气肿,捱过了三个周期的化疗,口腔里面黑焦,人瘦了二十斤,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时年,父亲77周岁。直到一个新来的实习护士给父亲打针,才结束了这一谎言,没有人叮嘱她撕掉药袋上的名字,而大学里学英语专业的父亲,职业习惯使然,在护士走后,研究起药袋上从未出现过的英文名……一切真相大白,当天下午,父亲就拒绝进食,嘶哑的嗓子出不了声,但责怪我们的眼神一次次看向我们,怪我们不应该瞒着他。
父亲也拒绝接下来无能为力的治疗,要求出院回家。
回家后的父亲,在身体、心理的双重打击下迅速衰老,眼睛混沌起来,头渐渐抬不起来,每日里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头低垂着,偶尔抬起头来,他空洞浑浊的双眼就越过家里的物件望向远方,久久不动,我时常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微驼的瘦消的背影,很想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害怕……在死亡慢慢逼近他时,我想尽可能多地陪陪他,可父亲似乎没有想说话的欲望,仿佛置身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谁也不愿搭理。母亲度过了最初的悲痛,已慢慢接受了事实,在和大姐背着父亲悄悄地给父亲准备临终的寿衣了,全家陷入一种无声的悲恸和无奈中。
2009年10月2日晚,家人都出去了,只有我陪着父亲看电视,说是看电视,可父亲依旧看向远方,一动不动。我突然想给父亲洗个脚,打来一盆热水,放在父亲面前,爸爸,我给你洗个脚吧?父亲听到我的话,似乎有些开心,脸上竟浮现了一丝笑容。
挽起父亲裤腿,取下棉拖鞋,脱掉白色棉袜,父亲的双脚有些沉重,有些浮肿,皮肤微微发黑、发亮,脚指甲是灰白色的,毫无血色。说实话,看着父亲的双脚,我有些害怕,记忆中父亲的脚比较漂亮,修长、光滑而红润,小时候父亲经常用它们来夹我的胳膊、夹我的腿逗我玩,却从来没有想过父亲的脚会变成这样。把他的双脚轻轻按进盆里,泡了一会儿,用右手食指搓了一下,一小条灰垢沾在我的手指上,那一刻,我有点嫌弃它们了,放在父亲脚背上的手犹豫了,终是快速地洗完了,要擦脚时才发现忘了拿毛巾,于是拿起父亲的脚,一边一个搭在盆沿上,我想让它们自然晾干,起身去洗手间用香皂洗了手又回到客厅。
盯着电视看了会儿,我转身望向父亲,父亲似乎在等待我的转身,慢慢转动他混沌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跟父亲对上眼神的一刹那,我愣住了,我突然意识到,就是面前的这个没有多少时日的男人,是他给了我生命,带我到这个世界,给我关爱给我温暖,让我的生活安稳而有依靠;就是这个男人,在我年少读书时,因为睡懒觉不吃早餐,就会在他的办公室把馍片烤得焦黄酥脆、把茉莉花茶泡得喷香扑鼻等我下课后去吃;就是这个男人,从我初中开始,要求我背诵每一篇英语课文,告诉我说背不过不许吃饭,可背地里会让妈把最好的饭菜留给我;就是这个男人,年老后象个孩子一样,跟妈吵了架后写信给我告妈的状,让我替他打报不平;就是这个男人,在多少个夕阳里,我与他手挽手散步;多少个春日里,与他挎了小蓝子去野外找野菜、在槐树的枝头捋槐花儿……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
我走过去蹲下,摸到父亲的双脚才发现它们已经变得冰凉了,没有什么温度了,我慌乱、羞愧、无地自容,为自己的行为懊悔不已。我对父亲说我去倒点热水再把脚泡热一下吧?可父亲缓缓地摇摇头,抬起他无力的手臂,指了指我放在盆沿上的他的双脚,示意我给他穿上袜子。北方十月的夜,对于常人而言温度正好,可對父亲,早已是寒冬了。
父亲没有再给机会让我给他洗脚,那是我第一次给父亲洗脚,也是最后一次。
选自《感恩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