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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鹿奶粉“9·11”,被定义为中国奶粉甚至中国乳业的一次标志性洗牌。其影响广阔深远,波及之处人人自危。然而从奶贩到厂家再到消费者,从质检部门到地方政府再到媒体,几乎社会系统上的每一个关键控制点都被无限放大审视,盘根错节晦暗不明,唯独却缺了经销商。
噩梦
一直经销三鹿奶粉的朱华珍五十出头,短发,微胖,最大的特征就是她那爽朗实在的笑容。二十五年的经商坎坷,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
就在2008年9月10日晚上8:56——那一刻,朱华珍记得自己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她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画面忽然切换到中央电视台,卫生部官员正在宣布:“……高度怀疑三鹿牌婴幼儿配方奶粉受到三聚氰胺‘污染’,提醒公众立即停用该奶粉……”朱华珍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四分钟后,三鹿集团又发表声明:“……公司自检发现,2008年8月6日前出厂的部分批次奶粉受污染,市场上大约有700吨需召回……”
周围喧嚣的声浪仿佛潮水般退去。朱华珍呆呆地坐着,大脑一片空白。
“厂家召回奶粉说来容易,可一件一件的货还得靠我们经销商去收啊!”最现实的问题就是钱。
朱华珍立刻拨打三鹿业务经理的手机。此刻,对方的话语听来遥远而空洞,“啊,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厂里也乱,你们就先对付着……啊,就这样吧。”
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朱华珍宁愿这只是一场噩梦。那一夜,她辗转反侧。在副食品行业打拼这么多年,就算凭直觉,她也明白这次事件对三鹿品牌将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而三鹿的经销商们又将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她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一个经营了将近50年的名牌企业,出事前后竟同样地不负责任?为什么?可她此时也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她没有资格、没有能力,更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她不能倒,她要活。
生存之道
2008年9月12日,天刚蒙蒙亮,朱华珍就翻身起床。来不及细细洗漱,几乎是胡乱穿好衣服,她就出门打车直奔公司。员工都还没上班,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她问自己:怎么办?
今年7月中旬,三鹿的业务经理通知朱华珍收货,说是3月份以前的奶粉都快到期了,厂里要求经销商从市场上全部收回调换新货。当时朱华珍特别高兴,心想今年的售后服务咋就这么到位;谁知收了不到一个星期,厂里又来个通知,要求7月30日以前的奶粉全部收回调换;8月份,厂里说什么因为跟新西兰恒天然公司合作,要换什么航空配方,又通知调换货……朱华珍做三鹿的一帮经销商朋友都疑惑:是不是奶粉出啥问题了?疑惑归疑惑,厂里的通知不就是命令吗?业务经理发话说“你们听命令就行”。可下面的分销商又不乐意了:市场上断货怎么办?厂家是“爷爷”,分销商是“奶奶”,经销商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两头都得罪不起。好不容易收了一部分奶粉返厂调换,这时候业务经理又出主意了,“收的货太多,现在厂里还没点清楚呢,暂时没法给你们调。要不你们经销商先掏钱买新货?首先保证市场需求嘛。”于是仅这一部分调换奶粉,就压了朱华珍100多万元的流动资金。
其次,平时厂里都是快到月底才下任务,可这次刚刚9月初,业务经理就催着朱华珍打10月份的货款,软磨硬泡,甚至放言“否则商场导购之类的费用,厂里一概不负责”。因此“9·11”前一天,朱华珍刚打了25万元到厂里,再加上结余货款16万元,又等于压了朱华珍41万元现金。
河南信阳“十大女杰”评选材料上,赫然写着——“朱华珍,拥有固定资产500万元,年创效益100万元以上。”就这样一个县级经销商,能有多少流动资金?将近200万元资金已经压在三鹿动弹不得,而现在仅固始县这一块市场上,就至少有2000件三鹿奶粉需要召回!至少得要60万元!厂里让经销商自己先对付着,可钱从何来?收了货,自己的公司又该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一个商人。她曾经积极实施“食品安全放心工程”;她的公司曾被评为县“12315”消费维权联络店、市“文明诚信企业”;她还有其他代理品牌,还有上千家分销商、零售商,还有数不清的消费者……她不能让自己几十年的信誉就这么跟着三鹿被毁了。绝不能!就算贴再多钱,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把人家的货给退了!
自我救赎
这是一次精神和现实意义上的双重救赎。然而常人往往无法理解朱华珍们这种抉择的艰难和沉重。因为这些草根经销商们一贯如斯卑微、渺小,在世俗的眼光中,他们早已被钉上十字架,与三鹿同罪。
2008年9月12日当天下午,朱华珍就找到银行抵押贷款,贷了50万元,利息高达两分。9月13日清晨8:30,她召集60多名员工开会,宗旨只有一个:当地所有商场全部三鹿奶粉下架封存,其他分销商、零售商的货品,能付钱的尽管付,付不了的先打白条。
当场十几名导购员听了这话,齐刷刷地掉下眼泪。朱华珍板了板脸,责备她们:“哭什么哭?今天叫你们来,还有两个目的:第一,你们要学会坚强。以前三鹿卖得好,你们不是很神气吗?为啥这才两天就把你们打垮了?人家说你不行你就没事干了?也不怕人家笑话;第二,要忍耐。三鹿奶粉坏了,我人没坏啊,又不是我们制毒,我们也是受害者,我们心里不亏啊。我们应该堂堂正正、坦然地为消费者服务。你卖货是什么样心态,退货也应该是什么样心态。骂不还口,打你不还手。”
作为老板,朱华珍不得不给员工鼓气。天大的委屈,她也只能埋在心底,一丝一毫都不能显露出来。但是转过身,她一个人来到仓库,触目可及地上全是散乱的三鹿奶粉包装袋——那都是消费者给退回来的。哪怕只有半袋你也得照全价给人家退啊。
朱华珍终于无力地蹲下身去,哭了。
不是结束的结束
几天过后,朱华珍来到石家庄三鹿集团总部。在这里,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上百个像她一样的三鹿经销商。他们同样没有选择逃避,但是他们不敢回家,因为他们没钱。
有的经销商刚刚开始代理三鹿,倾家荡产200多万元投进去就打了水漂,不仅一分钱的货没见着,还得负责收回市场上的货;有的经销商压了五六百万元的资金在三鹿,因为没钱收货,库房里的其他货品被分销商们哄抢一空,就连住所也被失去理智的消费者打砸,自家小孩不敢去学校……就是这些经销商,他们在企业和产品终端之间搭起一座桥梁,看似不可或缺非常风光,却又时刻任人宰割。
他们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安静地坐在三鹿集团总部的花坛上、台阶边。三鹿收下他们的退货,交给他们的却只是一纸所谓证明。
“9·11”之后,三鹿集团总部门口已经有专人严格把守。
“消费者还有人关心、有人保护。可咱们呢?太伤心了……再也不做乳业了,再也不做经销商了……”许多经销商泪眼婆娑地说,“三鹿倒了活该!但是有时候,我们甚至希望三鹿别倒。他要倒了,咱们的钱就全完了。咱们怎么活?下面的分销商、消费者又该怎么对付……”
唯有朱华珍,似乎还保有一线求生的欲望,“我绝不认输。我现在已经开始寻找新的奶粉品牌。国产品牌在二三线城市还是有市场的,所以生意还得做下去。我要找一个新品牌给它做起来。”她再次强调:“一定要没有问题的品牌。”
至于怎样判断一个品牌有没有问题,她语塞了,52岁的脸上皱纹挤成一团,似乎在苦苦思索。不到一个月,这个坚强的女人已经老了许多。
(摘自《商界》20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