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乡[组诗]
　　玄武
　　清明时节雨，寒气塞山河。
　　万木低春风，一桃笑南坡。
　　虎骨驱伥兵，木符杀鬼戈。
　　臆域遍僵尸，郁垒奈若何。
　　——舊诗《桃符》
　　它站在山崖前，仿佛随时跌倒
　　孤狐一树花开在路边
　　不作声。车辆呼啸来去。
　　粉色的细碎的杏花
　　发出世界原初的光，
　　昏黄而蛮野的土崖上唯一的光。
　　它旁边似乎站立着孤弱童年，
　　站立着我最初爱上的姑娘，
　　或最后离去的那一个。
　　它轻轻的，那么站着
　　这怯意的美
　　忽然化解了人心的刚强。
　　这路在古老的秦时会称作直道，
　　先秦恋蝶的人，凹顶者，黧黑的巨子
　　都曾为路边的美所打动，
　　他们苦苦思索循环的道，
　　建立以人心柔弱为始的秩序，
　　以原初之美为始的秩序。
　　看啊，那孤狐地
　　旁若无人开着的杏花！
　　它站在山崖前，仿佛随时跌倒
　　它仿佛率领着身后奔腾的群山。
　　汉字就是这地里生出来的
　　汉字就是这地里生出来的。
　　土地也托出一个国家：霸国
　　史书遗漏了它的名字和事迹。
　　在家乡，路边的野草也开满诗句。
　　沉默的石头，如坐下来的旅人
　　隐去满腹心事和沧桑经历。
　　诗意草木葳蕤，摇曳
　　有时忽然悲怆：就像秋末
　　大风猛烈地晃动院里的梧桐树
　　比如此刻：遍野麦苗青青
　　而我知道，它们的根须蘸过毒药。
　　云层里的斜光照射白蜡树梢
　　清晨的院落，上空细微的嗡嗡声
　　不是水管抽水，不是电流
　　母亲说，是微波炉做饭的声音。
　　云层里的斜光照射白蜡树梢
　　是无以数计的蜜蜂！
　　没有花，它们盘旋在嫩黄的
　　叶芽和蓓蕾上，昨天还什么都没有
　　没有蜂，没有芽，没有声音。
　　麻雀们那么干净伶俐，
　　像小巧、话多、机灵的女子
　　出现和消失一样快。
　　麻雀碰落的一颗芽
　　掉落在我眉毛上，
　　白蜡树不会介意。
　　燕子带领整个春天的飞翔
　　燕子们都回来了
　　它们不栖落，有云无雨
　　高高翻飞，如快乐一词本身。
　　我爱燕子带领整个春天的飞翔。
　　五岁时房梁上的燕子
　　排泄弄脏了我的连环画书，
　　我挑了它的窝。
　　这个错误惩罚了我四十年。
　　每次看到燕子我都希望
　　它是那一只燕子的后代。
　　就坐在大树错节的盘根里
　　母亲洗衣服，叨叨着父亲
　　一大早他又偷着抽烟。
　　一辈子的洗刷已使她手骨变形。
　　父亲在菜地哼忙活
　　刚下过雨他又浇地。
　　我正在长成他的样子：
　　脸部肌肉纷纷向下
　　有一天比他现在衰老。
　　有一天他去见他坏脾气的爹，
　　有一天我也去见他，
　　继续和他吵架
　　就坐在大树错节的盘根里。
　　路过一个葡萄园，父亲喊停车
　　说，我要买葡萄苗。
　　我们不理他。
　　母亲说，不管你，你自己去。
　　弟弟说，别种了。
　　我不吭气。我带回的苗他统统种死
　　有的死于浇水，有的死于施肥
　　一会儿他一歪一歪，
　　一手拿一棵葡萄苗出来
　　白胡楂上都挑着笑意。
　　我忽然想起少年
　　我挖回一棵野杏苗的快乐，
　　而父亲，他站在院里，满脸不屑。
　　它包容我和一只在春天钴出土的毛毛虫的悲喜
　　一瞥望见，弟审的鬓角也白了
　　我们都在考去，而故乡
　　那么从容那么安静。
　　它包容我和一只在春天
　　钻出土的毛毛虫的悲喜。
　　好像就在昨夜一般，
　　弟弟耻于嘴上乍出的茸毛
　　悄悄说，哥，咋办？难看死了。
　　现在我站在故乡，
　　它依然辽远，一如逝去的童年。
　　打雷的夜晚蜷在窗下
　　春天升腾的草木气息
　　苦涩，忧伤，像我和姐姐
　　相似却擦肩而过的青春。
　　我偷穿过你的花裙子，
　　嫉恨你有发卡，
　　我穿过你替下来的红毛衣
　　每天几次把领口塞进去，
　　再扣紧外衣最上面的扣子。
　　五岁起睡一个小屋子
　　我不知外间母亲炕上
　　你正做着的梦，
　　你不知打雷的夜晚我蜷在窗下，
　　害怕闪电照见我。奶奶说
　　做了坏事，打雷时龙就来抓。
　　爱生气、好噘嘴的姐姐，家中长女，
　　小气的姐姐，好吃的攒起来不舍得吃
　　我总是找出来偷吃，然后死不认账。
　　总抢新本子的姐姐，你不知你睡下时
　　我总翻你书包，偷读你高我三年级的课本
　　那一度是我唯一的课外书。 　　开心的时候想，哎呀，我有姐姐
　　生气时想为什么不是哥哥
　　打架时能帮我，或者妹妹
　　我可以背着到处跑，摘果子喂她吃。
　　你可能羡慕别人家的姐妹，
　　后來生了两个女儿。她们好美
　　大女儿正值你我当年的青春，
　　我觉得世间，没有男子可以配她。
　　爱生气的姐姐，这一世我只有一个
　　现在也好噘嘴，
　　然后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家乡的夜晚黑得深沉
　　母亲，浑身骨头抽打她一夜
　　清晨阳光照着她缺了牙的笑容
　　我，她的长子，对她何其陌生
　　不清楚她每道皱纹的来源
　　和每道皱纹加深的因由。
　　她提一篮菜。脚沾了泥巴
　　像她小时上学过独木桥时那样，
　　像她十五岁走在中学的荷塘边那样
　　夜间的荷花，芳香地盛开着
　　啊，荷花，母亲至爱的花！
　　但她从来不说出自己的喜好。
　　她不顾车里塞不下，把新鲜的
　　无农药的菜摘了一袋又一袋，
　　再塞进一个廉价的玩具给孙子。
　　母亲养过的，小狗一般大的猫
　　不见了。在家乡
　　我总觉出它无所不在的注视。
　　我看不见它。望向天空
　　那是母亲养过的鸽子飞过的天空。
　　她懂得母鸡的语言。刀豆荚的语言
　　花椒与丝瓜的语言。
　　她早已忘记了姥爷撕她课本
　　不让她读书的悲伤，
　　却仍然记着那些句子，
　　并教绐我三岁的儿子。
　　家乡的夜晚黑得深沉
　　淹没多少人间事，多少人平淡一生
　　但母亲伟大。唯一。
　　我拒绝使用有关母亲的比喻。
　　比如河流，祖国。那些都不配。
　　她没有教过我什么，
　　我却学会了：坚忍，缄默，自尊
　　学会了把自己平等地
　　置放于万物之中，安然且充满感激。
　　学会了在此刻
　　反抗周身疼痛的骨头。
　　人间百年长如一日。
　　我有卑微的责任写出其名：南彰坡
　　作者注：南彰坡，我在这个村生活了十一年。然后家搬走了。
　　悬崖上的树，孤独得像每个人
　　刚开始或将度尽的一生。
　　时间的尘霾弥漫，不知何时散
　　风吹动一次，树就在深处抓住地一次
　　像孩子攥住母亲的衣襟
　　我听得懂每个叶片的细语。
　　虽然它并不指望。而我学习了它。
　　那些新生的枝条多么娇嫩
　　多么强大！它多像人心中
　　微弱而无穷尽的善！
　　“一念向善六界震动”
　　在树下，村里少女
　　一个大姐姐，与叫狼狼的青年
　　风高之夜私奔。我听到过沟里
　　她的哭声纠结，绝望，渐趋安然
　　然后顺着风飞走了。
　　狼狼给村里打井，摔死在井中
　　这井打了足足四十年。我知道
　　还有三人死于井，一人捞不出
　　埋在深沟不可测的井中。井填了
　　他成为有史以来村里埋得最深的人
　　我让他复活在小说中，叫王老大。
　　悬崖上的树，目睹过狼狼最后一次
　　在树下的歇息。它也默送了我的祖宗
　　信材路过，埋入地下，坟拱起来。
　　这村子，这树，我的息壤和园中之树
　　四十五年来，估计四十五以后
　　我都是树见过的唯一执笔为生的人。
　　我有卑微的责任，记下村子
　　写出其名：南彰坡。
　　拥挤的魂灵在上空俯视，跪拜下去
　　我自己的祖宗渺小而亲切
　　宛若伸手就摸到瘦硬的脚踝
　　像抚摸大树裸露的根。
　　崖上树每年冷眼看到我一次
　　而我知道，坚硬的鳞片之下
　　柔软潮湿的树心，年轮又生一圈
　　它也会最后一次望见我。看棺材入地
　　而我的子孙，从枝丫望到我和想念我
　　对饮辞[组诗] 王犟
　　好媳妇
　　经过微信拉票
　　爱玩手机的大胖家
　　高分评上了王门村的“好媳妇”
　　她很意外
　　也很惊喜
　　在社区采访团到来之前
　　她赶紧给脏婆婆换了身新衣服
　　并命令她始终保持微笑
　　让自己弓着身子
　　一遍遍练习给老人家梳头
　　对饮辞
　　你吃虾仁，我吃虾糠
　　你吃鸡腿，我吃鸡架
　　你吃人参，我吃萝卜
　　你喝大红袍、铁观音、西湖龙井
　　我喝芨芨草、苦苦菜、嫩柳芽
　　你说新茶上市否
　　我说流光如苏，又绿了一水春色
　　史记篇
　　你们昨天吃的干爆鱼
　　你们前天吃的炒蘑菇
　　你们大前天吃的鸡蛋西红柿
　　历史系毕业的女儿
　　一边解读着我们的生活史
　　一边用虚无主义手法
　　把饭桌
　　擦洗得干干净净
　　女儿说
　　看
　　你们以前
　　什么也没吃
　　功课图 　　他读《庄子》，像一个道士
　　他读《心经》，像一个和尚
　　他读《旧约全书》，像一个牧师
　　如今
　　他读《射雕英雄传》，像一个英雄
　　天下羽翼皆如神雕在飞
　　沉默
　　母亲走后
　　父亲就沉默了许多
　　茶，越泡越浓
　　烟，越抽越烈
　　有时候，茶倒两杯
　　有时候，烟点两根
　　每逢此景
　　我就相信
　　在他身边的沙发上
　　还会坐着一个人
　　父亲用沉默和她说话
　　怀母亲
　　您怀了我十个月
　　我怀了您后半生
　　您给我的故宫早已覆灭
　　我给您的府邸四季如春
　　母亲！我愿您
　　怀在我的心跳里永不出世
　　我怕您降生后
　　再一次与儿子生死别离
　　水泥工素描
　　刚卸
　　完
　　水泥
　　浑身
　　像
　　猴子
　　挠挠腮
　　找水
　　洗把脸
　　在
　　门卫房右边
　　弯下腰
　　嘴巴
　　含起
　　哗啦啦
　　大笑的
　　水龙
　　头
　　好久好久
　　都是一个
　　n的姿芍
　　像被
　　暂停键
　　定在了那儿
　　当了姐姐的女孩子
　　小女孩
　　四五岁的小样子
　　蹲在门台上
　　折飞机
　　眼睛不时地
　　向前方
　　啾啾
　　啾啾
　　看到没行人
　　她就低下头
　　弄报纸
　　看到有行人
　　她就对着人家
　　把食指放到
　　嘴唇上
　　做一个请勿出声的
　　小手势
　　从屋里传出的
　　呱呱呱呱的
　　哭聲判断
　　小女孩的警戒
　　该解除了
　　她住屋里跑
　　继而又跑出来
　　她小手里拎着尿不湿
　　她随便和一个行人说
　　“俺弟弟，醒了！”
　　喝茶图
　　三个黑黝黝的庄稼人
　　三只雪白的茶杯
　　三杯花茶
　　蜂蜜色
　　泡着日光灯里的
　　闪闪水银
　　女主人殷勤地
　　沏茶
　　倒茶
　　那只雪瓷茶壶
　　和那三只雪瓷杯
　　肚子上都衬着相同的朱砂字：
　　滨北华鑫家具商场
　　——赠——
　　厚望书及其他[组诗]
　　祝立根
　　厚望书
　　我有一条溃堤的河流
　　不能送给你
　　我有三千铁甲，在胸中
　　相互厮杀，无声无息
　　不能送给你，一只怪兽
　　在影子后面窥觑
　　一点也不像个玩具。孩子
　　要学会少哭、忍耐，假如风中
　　藏着爸爸体会不了的温暖
　　假如石头那儿，有爸爸学不会的
　　从容和镇定，假如芽尖上涌动着弥漫着
　　不可遏止的活泼泼的生
　　我希望你能够感受到，并把它们继承下来。
　　剖析书
　　就像这次，主动申请
　　出差怒江州。我的问题
　　总有拔腿就逃的念头，胸膛里
　　响着一条哗啦啦的河流，跑着一条
　　白花花的高速路。两山夹大江
　　想着一定攒足了夺路狂奔的劲头
　　一定有众多的关口，险峻、窘迫
　　狠狠从高处跌落，又都能
　　绝处逢生，一一通过，审查、考试
　　藏在水底的巨石，旋涡中
　　团团乱转的生活，疼彻心脾的事
　　实在太多。好吧！
　　就让自己痛痛快快逃一次，像怒江水
　　从乱石中抽身而出
　　有些苍白，有些悲伤，有些
　　跌跌撞撞。
　　胸片记
　　我真是我自己的囚徒。
　　那年在怒江边上，长发飘飘
　　惹来边防战士，命令我，举手
　　趴在车上，搜索他们想象的毒品
　　和可能的反骨，我不敢回头
　　看不见枪口的距离，真的把一个枪口
　　埋在了胸口，从此后我开始怀疑
　　我的身上，真的藏有不可告人的东西
　　我的体内，真的长着一块多余的骨头：
　　填简历，我写得一笔一画；说明情况
　　我说得絮絮叨叨。哦
　　就是个农民的儿子，尘土中的草根，有什么
　　值得怀疑，有什么值得怀疑
　　不信，你搜，我的肺腑中有没有淌着多于别人的污秽
　　我的心肺，有没有为人世的光阴，熏得发黑。
　　在医院，再一次我举起双手
　　把胸瞠贴在砧板上，把脸，埋在黑暗中。
　　春天的梧桐
　　我曾经在落日弥漫的人民西路
　　目睹过，这些木讷人
　　制造的巨大悲凉，落叶漫天 　　束手无策的人哪，除了我
　　还有那个瘦小的环卫工。人世的悲伤
　　究竟有多么不可测度
　　即使，在这个短暂的、洗心向上的时刻
　　春天的梧桐——我在环城西路看见的那些
　　干的工作，依然是在为那个痛哭日
　　疯狂地制造着倾泻的弹药
　　在石林
　　在石林，客人问我，这些石头
　　会不会掉下来，我回答下了这个
　　悲伤的问题。那得是多少个习、难，多少次
　　车祸，我回答不了这令人沮丧的问题
　　我只能指给她看：名啊！良心石
　　还高悬在那里，那么多年了
　　也未曾因为撑不住的疼，和压不住的愤怒
　　而掉下——还有阿诗玛
　　一直站在蓝得发怵的天空下，默不作声
　　仿佛有一滴石头的眼泪，怎么也无法流出
　　独饮辞
　　荒草摇曳，一堆建筑垃圾
　　你想唤它作远山，在雨中
　　几株未被修剪的行道树
　　你想这就是几株孤松，站在悬崖的边上
　　你的心中涌起一阵涛声，想要
　　大吼上几声，又碍于
　　漏下的灯光，你咧了一下嘴
　　想说这是从前的那枚月亮
　　还想要邀请她，再喝一杯？
　　再喝一杯？你偷偷拧了自己一把
　　不确认，这爰琴弦的断响
　　还是一只玻璃杯，哗地又哭了一声
　　夙愿
　　站在怒江边上，我一定羡慕过一只水鸟
　　贴着波涛的飞翔。
　　离开故乡我穿过了怒江
　　回到故乡，同样需要。
　　有过一次，在怒江的吊桥上我反复地
　　走去又走来，反复地
　　穿过怒江，迷恋着脚下的波涛和胸中
　　慢慢长出迎风羽毛
　　那是一个灵魂出窍的黄昏
　　滔滔江水就像朝圣者，手捧着烛光
　　仪式般的行走一直持续到了我的梦中
　　那天晚上，在江边旅馆
　　我一再梦见一只水乌，在辽阔的江面上
　　飞翔，像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一无所求。
　　桃花脸（外四首）
　　柳必成
　　两朵红云落在脸上，毛毛汗细细密密
　　左边一半是狐，右边一半是妖
　　我想她应该长出九条尾巴，平时不显原形
　　在我跟前，一不小心抖露出来
　　越长越好，完全可以多些妖气仙气人气
　　诱惑一万里江山
　　落花辞
　　别和我谈论因果，我只怀揣一颗初心
　　选择一跳，从高处坠落
　　亦如花季少女，钟情于一次自杀
　　我最好的名字叫有意，收藏在一本线装书中
　　一个姓流水的小相公，和我白守了一千年
　　他不知道怜香，我已懂得惜玉
　　后悔药
　　这是一种常见疾病，一直缠在我身上
　　做事错了，淌眼泪
　　事做对了，也流鼻涕
　　我去买药，走遍大街小巷，问遍世上高人
　　最后有一位神仙告诉我：人世间
　　根本找不到这种药
　　看来，这病已经无药可救
　　它要把我折磨到死，如此這般
　　我却想开了，夜里做了一场梦——
　　我一个人驾车来到霸上，赴了鸿门宴，见了各路英雄
　　还欣赏了一场舞剑表演
　　玉兰魂
　　白撩人，白袭人，白不害人
　　宁愿相信，春攻里跑来一个女鬼，穿白裙，披白发、打白伞
　　前半夜招魂，后半夜会我
　　融合
　　女儿不满三岁，第一次遇到白骨精
　　是在画册里
　　她不知道人、妖、仙，都是什么东西
　　听说白骨精冒一股青烟逃走，她就要戴一条蓝色纱巾
　　白骨精变成了少女、老奶奶、老爷爷，她也要跟着去
　　白骨精在白骨洞吃唐僧肉，她一口咬定是蒸着吃
　　白骨精请干娘金蟾老妖赴宴，她知道干娘就是干妈
　　至于其他几个重要角色，她根本不在乎
　　在她眼里，我就是那只泼猴
　　今天必须打她三次
　　不虚之词[组诗]
　　余金鑫
　　等待
　　站在大树顶上的
　　一枚柿子
　　日夜挂着小小的红灯笼
　　任秋风怎么劝说
　　也不肯离开
　　它在等待
　　青涩时代
　　路过的
　　为它歌唱过的
　　那只鸟
　　独木桥之舞
　　能在滔滔江水中的
　　独木桥上
　　跳一支舞
　　即为胜出
　　否则出局
　　千万个
　　勇敢或怯懦的孩子在喊
　　我
　　能
　　局内的棋子
　　走错一步
　　满盘皆输
　　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
　　总有人
　　把规则当作游戏
　　扳回
　　一局又一局
　　客人
　　早就打算请你喝一杯
　　老表年迈的叔父
　　你说来就来了
　　吃菜随意
　　再干一杯
　　砰砰砰
　　一觉醒来
　　想起你已离世多时
　　种子 　　逃荒路上
　　儿子背着病弱的母亲
　　一头栽倒在
　　饥饿的天空下
　　醒来
　　光山北向店老乡
　　在屋旁为母子搭上草棚
　　一家送来一碗米
　　还有女人们鸡汤样的话语
　　1964年春夏
　　一对新蔡母子
　　在光山民间修行
　　每一个春日惊魂动魄
　　每一个夏夜心潮难平
　　弯下腰
　　告别光山的秋天
　　接过老乡们赠送的黄豆种子
　　一对母子
　　从结痂的伤痕上走回新蔡
　　黝黑的儿子
　　又一次
　　在光山北向店的秋天中露出头来
　　一身汗水
　　扛着一大麻包黄豆
　　一家一瓢
　　还有
　　一家一团滚烫的
　　母亲在新蔡不停的问候
　　朋友
　　27年了
　　父亲去世后
　　我把他的朋友
　　当作我的朋友
　　喝酒
　　抽烟
　　一遍遍翻阅
　　父亲与朋友的往事
　　27年后
　　今天早晨
　　遍地霜花
　　我把父亲的朋友
　　送还给他
　　往事
　　我留下
　　恭请
　　着意地
　　弄斧
　　到班门
　　拿出看家本领
　　亮出百般纰漏
　　恭请您
　　斧正
　　一哂
　　不理
　　无视
　　阴阳界
　　临窗的病室中
　　肥胖的老年患者
　　胸前阳光
　　后背阴影
　　双目紧闭
　　一边坐着打点滴
　　一边安详地打瞌睡
　　蓦地
　　一个激灵醒来
　　双目惊恐
　　望着人间
　　战争游戏
　　咫尺天涯
　　杯水波澜
　　茶壶中滚动着风暴
　　三两个人
　　打一场仨瓜俩枣的战争
　　有声有色
　　天昏地暗
　　你死我活
　　难分高低
　　终其一生
　　诗四首
　　柴薪
　　一只鸟
　　一只鸟
　　在一枝荷茎上张望
　　天空辽阔 空茫一片
　　孤独者总在流浪
　　富贵者总在炫耀
　　秋风阵起
　　秋水绕过这只鸟的背后
　　仿佛流进了一枝残荷里
　　桃花
　　似乎这才像春天
　　那么奢侈
　　能绽放的都绽放了
　　而且一直在绽放
　　满山遍野的红唇
　　仿佛是一群佳人
　　仿佛在齐声喊我
　　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
　　一匹马就是一个江湖
　　还有阳光下
　　渐渐远去的
　　透明的背影
　　残荷
　　深秋的荷池
　　比天空空旷
　　一只鸟千里迢迢
　　飞来看我
　　一声鸣叫
　　秋水仿佛从身后
　　溢了出来
　　一个旅人
　　天空辽阔 江湖遥远
　　暮色四合 独上高楼
　　一个旅人
　　一个旅人和一只鸟
　　在夕阳西沉下赢得岁月
　　在月亮升起后举起酒杯
　　我是小小结余[组诗]
　　阿炉·芦根
　　遗忘
　　我开始寻找火柴
　　拉长的时间软了
　　坐下来
　　抽烟
　　我始终想不出火柴下落
　　一支接一支抽烟
　　女人安慰我
　　顺手给我
　　又点了支烟
　　我笑女人迟钝
　　她却继续安慰我：
　　真的没事了——
　　我已经注定无法遗忘
　　这个被安慰撑大的错
　　我是小小结余
　　朋友：我们已经——
　　活过父亲了
　　知道的人
　　突然很忧伤
　　不知道拿这些多出父亲的岁月做什么
　　不知道的人
　　还在追赶
　　一生除了犯错就是无力再错的父亲
　　我只是受一个奇异清晨的提醒
　　刚刚多活了父亲：几秒，几小时，几天，几年——
　　完成了父债子还
　　开始有点结余
　　我给结余取下一个耐活的名字
　　全世界都呼喊这个名字：
　　“我”——
　　我写诗的原因
　　从高寒里取出温软的城里人，比如名震森林和砍伐界的常二爷
　　从白纸里取出笑容和蛇腰，比如画家
　　从树根里取出高展的翅膀，比如根艺人
　　从石头里取出眉目传情的菩萨，比如石匠
　　从媒婆里取出真爱，比如男女
　　從活水里取出金子和沙石，比如沙石厂老板和淘金者
　　从活牛里取出死肉，比如活烤牛犊者和好吃者
　　从活人里取出死尸，比如强奸者和背叛者
　　从万物生的土里取出阴郁的坟丘，比如地母 　　棘手的，容易的，好的，坏的
　　都已被完成。这是我
　　写诗的原因
　　括号
　　金口大峡谷，是一个括号，深渊是内容
　　彝家岗七号门，是一个括号，我的等，是全部家财
　　墓碑上括号里的横折钩，是死者给盗墓者留下的后路
　　龙椅撑开空空的括号，比一个朝代还宽
　　你在广东站街，我在彝家岗烤嫩苞谷，我俩组成一个括号
　　越住里面添加语言和动作，相隔的距离，越远
　　诗七首
　　陈全洪
　　聆听
　　须子时，登二楼
　　对西南方，与父亲对话
　　悼词更为祷词，哭腔
　　越发长了
　　天已黑透
　　传遍千里
　　黑魆魆的对面，黑漆漆的土瓦
　　父亲着玄衣端坐聆听
　　往常听着听着
　　你会突然丢下
　　愤怒的烟头
　　近前指摘
　　头七夤夜
　　你每次听完
　　把沉默画黑，轻轻地
　　轻轻地围拢左我俩周围
　　梅子黄时雨
　　穿过清明，雨
　　又打起了短工
　　布谷忙着
　　穿针引线
　　村子梢头，青梅转黄
　　横塘路，采果而去的人
　　一点点身影
　　如仆地的鸣啼
　　一个故事浩瀚气息
　　同滂沱的雨相配
　　伞下的呢喃
　　遗落于泥地粗糙脚印里
　　梁祝
　　哭丧的女子性祝
　　没有哭倒城墙
　　城墙太远
　　他人屋舍不传悲音
　　诵经声来自体内，自有沉香之邀
　　逾隙，传出隔世经年的鸿书
　　凤阁楼上荆钗布裙把墨研
　　灯下褶皱信邮不出三里远
　　纵身一跃也有翩然之姿
　　诺言开成四野沟壑空寂的花朵
　　允它以花粉之轻以柳叶之佻
　　抵兑几度对面不识的前世矜持
　　喊
　　“叔叔，叔叔……”
　　手机里听到她在大喊叔叔
　　她大喊——叔叔
　　短。急。促
　　稚气——
　　像小孩拉住大人的衣角要糖果
　　骑三轮电动车的老头
　　不知是否回头
　　回头也只会
　　以火爆脾气来回应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
　　缠着
　　一样脾性的父亲
　　彩纸包着的糖果
　　窸窸窣窣
　　粗大手掌的温热
　　滴到了另一个小小手心
　　上山
　　快到晌午才出发：大年初一
　　十五分钟车程，大停车场。
　　村南山。燃香、烧纸钱、点红烛。
　　生前事，烟火袅袅
　　匆匆下山，洗手
　　景区紧临公墓
　　就隔
　　一道围墙
　　采石场里。父亲炸开岩石，装车
　　推到自家地基建房
　　手推车费力地往返
　　拉车绳紧绷着：房子
　　何时能造好
　　……
　　叠好的房子却空了
　　石头的房子倒空了一家人
　　上山的人，不为采百
　　昼夜侧耳，听听——
　　隔墙传来的一场场清戏
　　今年的春天认识了椿
　　落叶乔木，
　　它缩小了，就叫嫩叶
　　我观察它，像看一只
　　小鸡雏
　　一只小鸡雏在院子菜地里站着
　　嫩叶叫椿芽
　　香味拌豆腐，寒食
　　香味拌肉丝，热炒
　　一盘菜，端来了
　　一盘木本菜，端来了
　　春。椿
　　叶予透明的淡红
　　没有用牙齿
　　地里一种只可嗅闻的菜
　　十二月的天空
　　十二月，无青可踏，不如
　　听听村庄野地的破晓独白
　　天空被万根丝线拉低
　　一个阅读者的谦卑姿势
　　翻开土屋屋顶的片片瓦书
　　寒霜酝酿了一宿的千字文
　　炊烟抖出晨曦中
　　最柔软的几句话
　　读书郎脚上套一双露趾头的黄色解放鞋
　　鞋头的空洞处
　　踢出一个少年的铿锵字眼
　　几只灰嘴雀在白野地上此起彼伏
　　像小沙弥诵读长经时
　　擅自修改了经文
　　诗四首
　　熊游坤
　　穿过白云来看我
　　你说，你要来看我
　　我说我太穷，没什么招待你的
　　只有田野的清风和松枝上的明月
　　你穿过几朵白云来看我
　　我慌乱地叫醒一片梅花
　　擦亮树梢上摇曳的日光
　　你笑了，你说明年穿过雨水还要来看我
　　像蝴蝶，穿过季风
　　你走后，我開始在对面的山坡上
　　种红豆
　　走李庄
　　李庄没有桃花，满街都是幼士
　　这里游人多得像春风
　　结伴而来的都是有学问的人
　　李庄不富也不穷
　　蹲在街边就可吃白肉
　　站在岸边可看鱼影
　　还可敞开肚子狂饮长江的浪花
　　那些长得好看的女人
　　虎咽两碗燃面后就爬上树枝与李花争艳
　　从这里流进长江的水不会走很远
　　它只需走一万里路
　　就可变成流云
　　再回来看李庄
　　栅栏
　　冬天刚走
　　我就开始打围
　　圈不住三千佳丽
　　就围九千蝴蝶一座青山
　　那些横竖的栅栏
　　站成一排春天
　　等我入住
　　那是我喂养的一方江南
　　太阳刚从左边过去
　　月光就从右边进来
　　你的笑容，穿过栅栏
　　开成桃花的脸
　　脸谱
　　一张脸
　　白天戴在头上
　　夜晚挂在墙上
　　潮涨潮退
　　红脸黑脸
　　逃不出江湖
　　花开花落
　　白脸花脸
　　逃不过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