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戈 为了那些应享有尊严的尘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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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9月,《松山战役笔记》出版。余戈用487页文字还原的不仅是一场战役,还有这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中每一个参与者早应获得的、最基本的尊重。
  从2004年站到昆明腾冲滇缅战役战场的那一刻起,余戈的心再也没有离开。他深知松山战役的胜利对中国抗战胜利的作用,半个多世纪前每个逝去的灵魂,其实都值得长久地关注和记忆。
  但是他们被长久地遗忘了。余戈觉得,这太不应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直面。
  
  “微观”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尊重
  
  其实,“历史中的人”是早已在余戈心中的一道刻痕。上世纪60年代生人本身就有一种英雄主义情节,加之余戈出生于军人家庭,听着军号长大的他,对战争、军人、军史有着天然的亲近,然而,在中国军队这个最讲集体主义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却在无意中看到了集体荣誉光环下个体的影子。
  1979年,余戈随着父亲在云南。中越战争,父亲所在的医院从前线接了400多个伤员。某一天早上,余戈上学时猛然发现医院前面的小广场上挤满了穿着蓝白道病号服的伤员,那一刻的感觉“永远忘不了,你会发现历史其实是怎样构成的”。
  在长久以来的环境中,这样的细节注定不会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中国的历史书传统总是宏大叙事,最后留下的肯定是大人物的名字、大事件的结果,而那些鲜活的细节、卑微的普通人,改变历史的一个瞬间,肯定是最先被删除的内容。历史给人们的印象总是一副阶级斗争的严肃嘴脸。在余戈看来,这种历史的研究方式太粗线条了。事实上,每一个士兵都值得重视,是他们的血肉才创造了每一段不可“复盘”的成功和失败。
  2000年,《军营文化天地》副总编余戈,因为采访了樊建川、沈克尼、方军等几位收藏、研究抗战历史的名人,从而加入了抗战史收藏、研究的业余队伍。他又在外出采访时顺路踏访了台儿庄战役战场、平型关战场等不少著名抗战遗址遗存,从“藏品”进而追求“藏识”,“收藏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每天直接与器物打交道,我写的文章也开始远离宏大叙事,变得具体而清晰。”余戈说。
  慢慢地,余戈注意到了松山战役——抗战中在最不知名的地方发生的最知名的战役。2004年9月刚好是松山战役60周年,余戈下决心要去滇西看看战场遗址。松山战场给他的震撼出乎意料,“没想到阵地居然保存那么好。”核心阵地18平方公里,日军的战壕、交通坑、堡垒、爆炸留下的大坑,处处都在,甚至当年日军的蓄水池、慰安所、指挥所都清晰可见,现场几乎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在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战场上、树林旁,余戈看到了令他震撼的松山的黄昏落日。血一般的残阳揪紧了他的心。
  仅有的亲历史在庞大的宏观史料中显得脆弱又稀有。在猫扑网上,余戈发现这样一段回忆:
  2002年,一位参与过松山战役的老兵杨金继——当年他是荣三团七连的中尉副连长——在回忆松山战役时提到,中国军队采取坑道爆破方式,炸掉日军核心碉堡时,“只见松山主峰上空一朵蘑菇云冲天而起,把主峰整个大碉堡托起数米后歪斜地栽倒在山顶上。”这是老人的孙子觉得有意思,就把老人的回忆整理出来放到了网上。
  这样清晰准确的回忆在今天已经很难得、很珍贵。参加过松山战役的中国军人,到1945年抗战胜利时假设有20岁——1925年出生,如果能活到今天,已经至少85岁了。这个年龄的老人,想要从头脑中把记忆完整地、优质地提取出来,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极其困难的。余戈根据“拿来主义”找到了线索,然后亲身去采访这些老兵,结果发现,他们即便还在世,也都已经表述不清了。历史和现实在他们的脑海中纠结在一起,像一团被搅拌得极其冷酷的钢筋混凝土。
  幸亏余戈,在他们的残年还原了或许是他们生命中最值得礼赞的片段。“可想而知他们当年的历次运动中的劫难。”余戈说,虽然在这个年纪对他们进行采访更多的是一种安慰,但是余戈更宁愿相信这些坚持至今的老人,为的就是等待有人敲开他们心门的一天。
  他们终于等到了。
  
  历史埋在故纸堆里
  
  余戈是一个发烧友,却有着历史专家们都难以企及的态度和热情。
  关于松山战役的资料很少,此前余戈只见过邓贤《大国之魂》中的一章,方知今《中国远征军》中的一章,都不过万余字的篇幅,场面宏大。还原战役中每一个战士每一天的细节,余戈需要调用自己的全部能量,从头开始。
  背着自己的藏品、当年日军军官用来装作战地图和命令书图囊的牛皮包,装上香烟、手机和军官证,余戈踏上了寻访松山战役之路。从蒋介石到每一位活着的、逝去的士兵,雇佣兵,他都投去了认真的、关注的目光,认真地追寻他们的足迹。
  两年时间里,余戈三上松山,踏遍了18平方公里的松山阵地,他熟悉那里甚至超过陕西三原老家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坎坎。
  平日里,除了工作和收藏,生活上余戈不是个讲究的人。有时换了衣服随手就不知道放哪了,经常是8岁的儿子帮他找到。松山战史研究,他却不惜投入自己的全部心血。参考书用了很多版本的,一个版本一个版本地比照,把注释一条一条地加上去。在书稿快截稿前几天,余戈打听到在南京某历史档案馆有一份《陆军第103师围攻松山战斗详报》,他立刻买火车票去了南京,光复印费就花掉了1200元,之后又马不停蹄花一个月时间修订书稿。而如此珍贵的史料,居然是60多年来由他第一次使用。
  关于远征军历史的研究,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是:业余研究者才是主力。这也是现在微观历史研究领域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但是,即便这些自费研究仍热情不减的业余“主力”们,仍旧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他们甚至对国家历史中一场战争的详细知情权也得不到。
  那份在书稿即将付梓时发现的档案材料,得到也是费尽周折。余戈专程飞赴南京,想复印一份做研究,根本没门儿。“按理说,这历史档案都是国家的,你应该对我们公民开放吧?不,他们就是把这些东西当作他们自己的私人财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余戈被逼无奈,只能悻悻地往外走,结果出门的时候发现有个武警中队给他们负责看守。
  “这就行了!我回到北京就开始找,先找武警总部的朋友,托私人关系联系到江苏省武警总队,然后又联系……最后联系到那个武警中队。中队指导员领着我又去了,这下态度马上就好了,行!”但是就这样,余戈也没有全部印完。在余戈的同事眼里,他是一个很有血性的男人,是有脊梁的中国男人。他学识渊博,讲起话来,总是有理有据,他经常出去实地考察,很多结论都是建立在他调查研究的基础之上。按照生活中的余戈的性格,走后门、找关系这样的事他绝不情愿去做,但是为了让战士们的血不白流,让今天和以后的人们知道当年这里曾有人为了国家如此奉献过,他忍下了这些,靠着断断续续的史料,完成了阶段性的研究。
  余戈家里的客厅兼“收藏室”,看着一屋子“鬼子的东西”完成了《松山战役笔记》,一天天、一幕幕,一次次攻守、一场场搏杀……老练的军人身份的余戈也常常受不了其中的血腥。正好单位组织到八大处郊游,他在景区买了一盘《大悲咒》,最后靠着梵音完成了书稿。
  余戈几乎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书完成之前,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在余戈看来,写完这90多天的“日记”,挖掘出这段历史,才能完成自己的责任。毕竟,这是抗战中三场日军全部被歼灭的“玉碎战”之一,拔掉了插在滇缅进入中国要道上的一把刀。   
  创造历史的普通人仍旧被忽视
  
  尽管《松山战役笔记》被乔良将军在序里评价为“放在世界战史文学橱窗里毫无愧色”。余戈还是把自己定位于一个无奈的“巧媳妇”,就是在一个“瓜菜代”的年月里,尽量以一个巧媳妇的手艺,以榆树叶子、洋槐花、苦苦菜这些东西,搞出了一盘“粗粮细作”,一个蒸得比较好吃一点的野菜团子而已。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标杆,那就是美国著名的军事非虚构作品《最长的一日》。作者瑞恩不仅是诺曼底登陆的亲历者,而且与3000个战争幸存者取得了联系,并采访了其中700个。瑞恩的笔游走在诺曼底战场的任何一点时,都会有一个亲历者的视角为其展示一个细节场景。
  
  2009年8月16日,余戈在三联书店举办的《松山战役笔记》读者见面会上激动不已:“如果我能采访到当年参加过战役的老兵,不用多,只要100个,我这本书,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写作过程中,特别让余戈受不了的是,他的很多资料来自于日本人平野实写的《异国的鬼》——一本来自战败国的详实的微观史书。
  
  面对松山战役幸存者一万人,而自己能采访到的仅有5位亲历者,余戈知道,对于松山战役像这样的庞大亲历者回忆,“我们是永远也不可能做到了。”如果有可能,余戈愿意为每一位松山战役牺牲的远征军官兵在书中留下姓名。可惜,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远征军渡过怒江时,有一名班长担心横在江上的钢索剐到其他战士,好心去推扶,不慎溺水牺牲。中、日、美三方的史料中都提到了这名战士,但就是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余戈在翻阅史料时,查到了他连长的回忆录,得知这位战士名叫邓超,便在书中记录了他的故事。“每一个人的牺牲都有其价值,他的名字同样应该留存史册。”余戈在书中说。不过,最终余戈遍翻史料也没能找到中国远征军官兵牺牲的全名单。即便士兵们很多都是抓来的壮丁,不少是非自觉的战斗者,身后跟着端冲锋枪的督战队,但他们毕竟是为民族流血牺牲的。
  
  “巨大的牺牲到最后就变成了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统计数字,成为评说功过的标准之一,这太不公平了。记下他们只需要几页纸而已。打仗是没有办法用物质回报的,对牺牲者,就是铭记,其实记住一个人只需要一点点感情而已。”
  
  然而,这种“无名的牺牲”至今还在继续。余戈看到,在2008年的抗震救灾中,在寻找邱光华机组时一名战士被毒蛇咬伤,无法救治,情急之下掏出匕首把手指割断了。后来不少报道中就称他为“一名战士”,到了高层领导的报告中,仍然是“一名战士”。“打听到这个战士的名字很难吗?”余戈反问。
  
  一本《松山战役笔记》让更多人终于认识到了半个多世纪之前为了国家危亡而浴血奋战的那些普通人,松山也成了焦点。短短几年,旧滇缅公路已经被新的国道替代,去松山方便多了,龙陵县还准备建设松山战役纪念馆向游人开放,为此他们和清华大学联合开展了“抗战历史资源普查”,而余戈是理所当然被邀请的军史专家之一。
  
  似乎余戈和那些英烈都已得到了应有的关照。然而再次踏上这块因他而备受瞩目的土地,余戈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三大“玉碎战”的另一场战役——腾冲战役的资料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余戈的下一步计划就是完成这场战役的“微观历史”,或许依旧孤独地孤军奋战,遇到种种困难。但是余戈说,他会坚持,这无关荣誉,只是为那些曾为赢得中国人尊严的普通官兵们扫净半个多世纪的尘埃,还给他们迟来的尊重与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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