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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相册里翻到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好年纪,母亲坐在树下,膝盖上摆着一本合上的《红岩》,朝着镜头不露齿地笑着,像《边城》里的翠翠,浑身散发着白姜花一样纯粹、明丽的气息。
发表文章是母亲一直以来的心愿,她年轻时是一个文艺青年,爱读顾城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校刊上刊登过不少古体诗。可惜,早年的困苦生活让她毕业后不得不从甜蜜的文学梦中醒来,一头钻进金融行业。在时间的淬炼下,她变成走路都带风的女强人,也成了我的“母后大人”。
人生路上,我常常庆幸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这份好运气并不在于这一路走得多么顺坦,而是无论我行到何处,都会有人在身后默默提灯。无论是我跋山涉水,去千里之外的大学读书,还是本科选择中文系,研究生转学哲学,父亲和母亲都全力支持我。他们宽和如天空,容得下我的日出日落、阴雨天的坏脾气和无数星星般灿烂又遥远的幻想。
我常常写稿到深夜,这期间,母亲绝对不会来打扰我,但她又不会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她总是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端上一盘刚切好的水果或者泡一杯菊花茶,她的时间总是拿捏得刚刚好,水一凉便会进来添茶。茶色越来越淡,我的文章也在这缭绕的清香中瓜熟蒂落。
母亲定做了两个大书橱,用来存放我的样刊。她是个无师自通的图书管理员,闲暇时,就流连于书海,来回翻看,并在本子上详细记录下每篇文章刊登的时间、标题、杂志名称。时间一久,母亲体内尘封多年的旧梦也被这满屋书香渐渐唤醒。她熬了半个多月,整日拿着纸笔,像个兢兢业业的铁匠,小心翼翼地烧料、锻打、定型、淬火,终于完成了《女儿是种奇怪的生物》的初稿。
当晚,母亲兴致勃勃地要把文章读给我们听——这,通常是我的保留节目。她双手捧着本子,神采飞扬地站在电视机前,像戏剧里的花旦,唱念做打,声行并茂,好不热闹!我把头枕在父亲肉肉的肚子上,故意不配合,把她“气”得不行,我们吵吵闹闹,不时拌嘴,笑声溢满了整间屋子。
母亲用各种糖衣炮弹引诱我帮她修改、投稿。我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响,母亲急了,“你这还没仔细看,怎么就下了病危通知书?”“手术难度系数太大,可能得做全身皮肤移植手术。”“呼伦贝尔全家游套餐外加发表后稿费归你。”“呃……好像可以再抢救一下。”
稿件投出去后,母亲的心就像絮乱的钟摆,每分每秒都在倒计稿件终审的时间。早晨,我刚睡醒,她便催着我看邮箱通知,散步时也经常有意无意地提起,就连吃饭时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素日强大的母亲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2
我是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收到稿件录用通知的。我想和母亲说这个消息,可总是寻不到她的身影,她忙得像夏日晌午的一滴水,刚落在柏油路上,就迅速蒸发不见了。
一个星期前,父亲突然感觉身体不适。母亲变成上了弦的闹钟,每天都争分夺秒地排队缴费、取检查报告、来回喊护士、搓洗衣物……短短几天,她脸上的皱纹深了许多。
为了父亲能够得到更好的救治,母亲连夜买票带我们到上海。父亲需要立刻做手术,可是每家医院看病的人都很多,医生给我们的答复永远是等待,可是我们哪里等得起呢?多等一秒都是奢侈。我们在一周内连续换了三家医院,却依然没有着落。
医院走廊顶部的白炽灯散发着惨淡的光芒,无数急速擦肩而过的人影消逝在走廊尽头的黑暗里,像一场眩晕昏沉的梦。独自在外求学四年的经历,让我一直自诩变成了想象中的“大人”,可现在想起来,不过是父母对我保护得太周到。这些天,我第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的痛楚与不甘,第一次懂得泪水在眼眶打转却要拼命忍住是什么感觉。
除去看病的时间,我们都挤在医院门口又脏又乱的小宾馆内。和父亲在一起时,母亲坚强得厉害,她的黑眼圈像两把大铁锁重重地坠在双眼下方,把眼底的心事锁得死死的,让人读不出一丝情绪。可一旦父亲远离她的视线,她立刻就蹲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哭到崩溃。母亲的心仿佛扎进了千万根针,但是旁人察觉不到针眼。
深夜,我透过厕所那扇小小的排气扇,瞥见远处连绵不绝的暗黄色的街灯像一把大火,把城市的夜晚烧成了灰烬。上海很大很大,而我们只是这浩瀚海洋中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
3
第十天,依然没有等来一点消息。晚饭后,我们绕着医院周边的街道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
我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尤其是面对陌生的大城市。可是父母的存在,给了我昂首阔步的勇气。因为我知道,此刻的我必须扮演一个大人的角色,自信地带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拥挤的地铁口、疾驰的马路和没有街灯的深巷子。
经过一座庭院时,一株攀出墙壁的红花拦住了去路,只见它纤弱的枝子轻轻在风中颤动,像宋朝文人画,叶片间满满当当地缀着几朵红色的“大喇叭”。父亲突然停下来,孩童般天真地问我:“这是什么花?”
“这是凌霄,舒婷的《致橡树》里写过,‘我如果愛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而应该‘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多么美的爱情观,像树一样,不卑不亢,蓬勃生长。”
父亲点点头:“说到树,三毛写得也很好,‘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背出最后一句,母亲在一旁,呡着嘴笑看我们“掉书袋”。
记不清上一次如今夜般和父母促膝长谈是什么时候了。多年来,我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外地读大学、读研究生、计划留学……我是远航的船只,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海水和怎么也靠不了岸的码头,却从未回头留意身后那焦急的目光。可今晚,我突然意识到,爱他们,是我做过最有意义的事。
眼前这个曾经重达85千克的男人,如今孱弱得像一棵枯萎的梅树,可过马路时,他依旧习惯性地握紧我和母亲的手。我们就这样,穿过一个又一个车水马龙的路口,无比踏实的幸福充满心间。
父亲,无花果只有在坠落地面的瞬间,甘甜才会涌满身体,如同我们持续病痛与苦难,可回味起依然值得的这一生。秋季将逝,我必须赶在冬天来临前,让一切悲伤都尘埃落定,决不能让它们被冰雪冻住,融化在第二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