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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入得冥界
迈步。迈向黑暗的每一步,都会打开一扇本不存在的大门,创造一片未曾出现过的空间。存在即为被感知。黑暗中本无一物,除非你迫使它出现;这点尤其适用于冥界。
易如反掌,你以为。不是么?
“未感知即为不存在。”你紧闭双眼默念着,一阶阶往下走。窃窃私语彷徨耳际,阴冷的魂魄不时掠过;你还感受到了看门三头犬①的炽热气息。冥河边你睁开双眼,拿婚戒当船费抵给了摆渡人②。这段旅程值这个价吗?
少了枚婚戒的你,在另一侧岸边下了船。
你踏上了冥界的土地。
第二步:失而复返
探索冥界的路上,你捡到一支笔。看起来似乎并无用处,但素来未雨绸缪的你,先用它在手背上列了个清单,写下一些已知和未知的事:
1.冥界非常大。
2.冥界处处是亡者之城。
3.你真的身处冥界吗?
4.不幸身故此处会发生什么?
5.家里的花浇水了吗?
6.为什么?
其实还没写完,然而手背就这么点大,字再小也容不下了。
你是来这找妻子的,这件事你确信无疑。
第一座城市的景色如梦似幻:这里云集了伊斯兰清真寺、不列颠城堡和苏格兰古代废墟;这里有石狮镇门的金色浮屠,画栋飞甍、光彩炫目的罗马神庙;大教堂高耸入云,巨大的穹顶让你想起巴克敏斯特·富勒③——确切而言,让你想起巴克敏斯特富勒烯——想起了化学。
从没想过会来冥界。你是位稳重、备受尊敬的高校化学老师,化学总让你倍感轻松:化学计量、烷烃、烯烃、炔烃、元素周期表,滴定管、滴定法、平衡方程式、10摩尔盐酸。旅行向来并非你的强项,不过化学能让你无惧于乘坐长途火车:化学药物可以平缓不适,纾解焦虑。你希冀着一切都能如化学一般清晰明了。
然而,冥界中的东西毫无科学可言。街旁的木桶上坐着个男人,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④;他身后的恢宏大厅像是以黄金铸就,不过陈旧不堪,满是灰尘。他看上去很强壮——肌肉把衣服绷得紧紧的——不过已垂垂老矣。附近栖着两只渡鸦,“哇哇”的叫声嘶哑、微弱到几不可察。
“漂亮的渡鸦。”你说,这是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毕竟你不如政客般油嘴滑舌;况且,这些渡鸦一看就知道是他的。
他只回了一句:“这儿不是瓦尔哈拉①。”
这人似乎不太爱讲话,于是你点点头离开了。不过,接下来的遭遇更加奇怪:有个穿着棕色叶片的男孩,蹲在某座船形屋子的屋顶上闹嚷。
“需要帮你下来吗?”你问。
他低下头,眯逢起双眼看着你,接着蹦下了屋顶。
你差点忘记呼吸。
伴随着一阵叶落的沙沙声,他着了地:“你是谁?”
你张开嘴。话语都到了嘴边,却戛然而止:你是誰?你自己突然全给忘了。他吐着舌头嘲笑你的混乱,然后消失在了长巷之中。
第三步:你的身份
你是谁?更准确一点,你以前是谁?
斟酌间,些许思绪浮现于脑海。
你是:
A)谁的丈夫
B)对猫过敏
C)化学老师
D)以上全对
你回想起任教时,为帮助学生通过摄政考试而出的单选题。你想选A,不过萦绕在脑中的化学让你觉得,C或许才是正确答案;你对猫不感冒,故B可能也没错。
姓谁名谁这事困扰着你。
可能叫唐纳德。或者阿尔伯特?保罗?你拿不太准,这些名字念着都很耳熟。你的妻子肯定记得,她的记忆力非常棒。但这也是你的猜测。
第四步:洗洗涮涮
冥界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你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肯定不是眼前这样:这里不仅是亡者之所,还是遗忘和废弃之地——特别是眼前的城市;无意撞到一位蛇尾人身的女士时,你意识到了这点。她皱起美丽的脸庞,气愤地冲你发出嘶嘶声。你对神话一知半解,不过倒是记得某个蛇女的故事……好像叫美露辛?你又纠结了起来,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现状如下:
脚下满是尘土的道路,将你与前方的城市相连。
一座座高大、宏伟的建筑围绕着你。
这些高大、宏伟的建筑破败又陈旧。
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你步入了某座建筑,又立马退了出来。
妻子不在那。里边只有蜘蛛。
你怕蜘蛛。
若自己不怕蜘蛛,妻子或许就不会去冥界了吧,你这么想着。被蜘蛛咬了,是她故去的原因吗?
非也。你摇了摇头,跟蜘蛛压根没关系。不过你开始仔细思索,她究竟为何过世?
第五步:为何入冥
1.蜘蛛噬咬
2.心脏衰竭
3.遭遇雷劈
4.大限已到
5.寻找亡妻
你看着列表,一边在地上写写画画;似乎都不大对。妻子若要来这里,她一定会告诉你的,很简单。然后你意识到,她确实来了这里。虽然,跟你所在的这里天差地别。
第六步:再度前进
你穿过“富砾堂荒”的金色大门离开了城市。令人略感意外的是,四下里安安静静,空无一人。莫非亡者们只在城市里扎堆?你一直以为他们会在宽广、空旷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游荡。话虽如此,你从没认真想过身后之事,更没想过天堂会是什么个样子。思及天堂,脑子里就会出现各种云朵、各种身背翅膀、手执竖琴的小天使形象,还有合唱团风格的背景乐。跟冥界完全不一样。
远处深邃的夜色中,影影绰绰有城市的轮廓。走到那还得花些力气,不过你已经如此深入,无路可退了。 第七步:彼人彼语
银器摔落地板,酒液晕开地毯;妻子站在面前,眼神愤怒、双唇大张。她冲着你叫喊,而你不知道原因。其实你知道,但无法理解:何以此刻,何以有泪、有恨?她看出了你的茫然,更气得浑身发抖。你甚至想不起来为何争吵,只记得她站在你面前,愤怒、沮丧,像被谁伤透了心。
你希望自己记得她说了什么,你又说了什么;然而一无所获——只记得她颤抖的手,噙泪的眼,无声的唇。记忆总是这么挑挑选选。若能够从记忆里去掉这一刻,你肯定会乐意;不过随后你便意识到这是在说谎。因为,这是仅存的、关于她的回忆;这还是她为何离开、去往冥界的唯一线索。
别的记忆自然也有。她倚在炉边,窗外的阳光映得秀发片片金褐;她青春靓丽、容光焕发,绿茵上夜半轻舞,玉足剗袜、裙裾飘飘;你记得那校舍屋顶上的初吻,忧心被人发现、却又满是欢喜的心情,以及伊人发梢拂面的感觉。你还记得那些争吵、那些在阿拉斯加和威尼斯的浪漫晚餐。然而,这些记忆早已久远。
最后的记忆中,她眼角初现皱纹,些许蜘蛛斑爬上了腿,脸颊亦不复圆润;但依然这么美,仿佛旧日神话的女神般威严又美丽。不知道怎么的,你忘记了她的年纪;如果她还活着,现在该有多少岁了?心中算着她去世到你踏上旅途的日子,你得出三百六十六这个数字,一年又一天。完全不对,你晃了晃脑袋:仿佛是昨日之事,又像极了上辈子。一想到她,你的心中依然作痛;念其下落,脑海仍旧一片空白。
你知道自己旅行了很久很久。但伊人已去,人间无味。
第八步:迈入我的城市吧,亲爱的
你踏入的这个地方如光铸一般。楼宇上霓虹闪烁,街道中路灯成排,屋檐边彩灯朵朵。整个城市里,炽亮和深暗交织变换;或有路灯点点,又渐隐于如墨般的黑暗之中。
这个城市的人只在困倦时睡觉。有的人永远不会困,也就永远不睡。他们双眼血红、四肢颤抖,整夜在街上狂舞;偶尔会轻轻碰到你——略有抵抗之后,一段不属于你的记忆浮现脑海:
—时呼作魂灵,一时唤为自我。吾辈者,这夜,这城,这光,这狂欢也。
身身倚偏倒行前,肘肘连歪扭归宅。高跟头上顶,织衫栏上挂,一腔衷情任君品。笑语欢歌,碎瓶以伴,尖鞋踏响石板路。达旦通宵,相抵而眠,绒羽被,红墙根。谁人什物榻边散,谁人发丝枕上牵,谁人气息屋中残。复醒来……
记忆再度消弭。
复醒来,然后呢?你忍不住去想后面的内容。这种生与死之间的交汇,实在叫人不安。是否亡者也同样觉得怪异?它们是否也触碰了你的思想,你的记忆?没有答案,因为它们压根不和你讲话;它们只是呼啸而过,赶赴聚会、音乐、演出。这些魂灵总是匆匆忙忙,自顾不暇。它们不怎么在意黑暗,不过热爱光亮,每次你靠近街灯或霓虹招牌照射出的光亮时,总会撞上某个魂灵。于是片段记忆出现,又再复散去。
你并不介意,因为你将希望寄托其上:没准哪次碰到的就是她。一次,一次,又一次,总是落空。你在街道上徘徊数日后——若冥界也有日夜之别——终于意识到,这里并非她爱去的地方。她對于大型聚会、对于赶场续摊之类的从来都没什么兴趣,只爱人数不多、关系亲密的小聚。她欣赏城市的喧嚣——不过是以过客、而非居民的身份欣赏。她打小生活在曼哈顿某个以沙滩和众多连锁商店著称的郊区,周末里最有趣的活动,也只是在朋友家的地下室里喝酒到醉、抽烟到嗨。小的时候,她夏天常待在缅因州的乡下,总是走路到石墙厨房附近的鸭塘里玩水。这里不是她喜欢的城市。
明亮,黑暗,又复明亮。你徘徊着,不知不觉中抵达道路尽头的木质大门。大门似乎受过重击,不但满是划痕,还被拆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若能选择留在城市,没人会愿意穿过这道门。而你,别无选择。你穿过大门,步入光线混沌的小巷,一切再不复城市的明暗有别。眼前杳无人烟,但你知道远处肯定还有别的城市,继续前进就好,最终你必将寻到心中所觅。
第九步:所谓事不过三
“事不过三。”你念叨着。身体开始疲倦,脚底糊满了泥,趾甲寸断、皮肤皲裂。冥界实在不是个水汽充足的地方,穿行在第二个城市无尽的黑暗中时,你还弄丢了自己的鞋子。真希望偶尔能下点雨,或者能够洗个澡什么的,尽管你明白这毫无实现的可能。万一见面的时候,妻子认不出你怎么办?也许下一座城市里能有个喷泉什么的,至于浴室?简直想都不敢想。毕竟,魂灵们又没有身体机能。不过,谁知道呢,冥界中你尚未知晓的秘密可多了。
你盯着手背上的列表,期待它能变成张地图什么的。然而,那里只有泥污的痕迹,你甚至也忘记自己在手背上写过些什么。记忆的一部分出现了模糊,你的思维也始终回避着这块区域。你忘记了她眼睛的颜色。
第三个城市就是一团混乱。它既是纽约城,又是普罗维登斯;既是格罗夫湖,又是波士顿。它是威尼斯、是约克、塞尔登和新奥尔良。河面漂浮着贡多拉,湖中游荡着水虎鱼;维多利亚时代和摩天大厦离奇地交织在一块;新奥尔良州的波旁街连接着阿肯色州的霍普镇,纽约的史密斯购物中心毗邻了缅因州长沙海滩。河岸边躺着鳄鱼,草坪里蹿着臭鼬。这第三个城市就是你的往日迷梦,如碎屑般混杂在了一块,一点一滴都映射着往日生活;这第三个城市让你不愿离去,它就是构成你的一切。
一跨进城门,你就知道自己的口头禅没错:事不过三。
你的记忆,包括那些久远的和被遗忘的记忆,都藏在这里。你漫步在街道上,既有些怀念,又悲喜交加。奇怪的在于,熟悉感有,相随相伴的记忆却没有。这里是你以前……以前什么来着?你拼命回想,但……不,不,想不起来了。你木然看着天,泪水夺眶而出。
易如反掌,你以为。不是么?
第十步:种瓜得瓜
每一步,都让你离黑暗更近,因为每一步都让你离自己的知识、身份、希冀更远。黑暗中的每一步,都在创造着新的什么东西;每一步,都在透支着你的记忆。
你试图在记忆的长廊里回想关于妻子的事情,试图在小巷中、公园里,呼唤她的名字。然后你意识到。 她的名字也被你遗忘了。
第十一步:并置/插入/曝光
你站在高中教室的黑板前,手上捏着一支粉笔。黑板上写着字:地狱属于放热还是吸热?
你站在纽约公寓的冰箱旁,手上拿着把锅铲思索: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你站在鱼影攒动的河边,等待,等待,等待。你在等谁?
你看着自己的手,凝视着水中的自己。没人能告诉你,你应该知道些什么。手背现在干干净净,笔痕早没了踪影。水面倒映着一团毫无形状、模糊的黑暗。你失去了容貌,失去了厚度;你变成了一团轮廓。你曝光不足,昏暗的光线下,你几乎就是个幽灵。
第十二步:幽 灵
你在自己的城市中并不孤单。远远地能看到什么人,他们出现在隔壁楼的屋顶上,在街对面的阳台里,在大堂旁的房间中。关门声、灯光开关声不时传来,尘泥中出现行行脚印,次日却又消失无踪。你不知道在自己来这之前,城里是否已经有谁在活动了;但你猜,现在这里应该只有一个人在。你想与这人碰面,但这念头总叫你恐惧,不知道为什么。毕竟,没人在这里等你,此处只有你,从始至终。
有时,你会思考自己来冥界究竟有何贵干,但思绪总是渐渐飘远。这里有什么你在寻找的吗?找到了吗?四下环顾着这座自己的城市,然后你想:是的。
第十三步:崩 塌
看见她的那一刹那,你仿佛经历了一场雪崩。你步履不稳、连连后退,心跳厉害得几近炸裂。记忆翻滚着出现,压得你抬不起头来。看见她的那一刹那,你记起了自己所失去的一切,以及现在所遗忘的一切。
回忆浮现。癌症吞噬着她的脏器,她的脸颊日渐凹陷,眼中满是血丝。你听见彼此的争吵,关于钱,关于化疗,关于她的家庭。你闻到血液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而玉立眼前的她,却是三十七岁的模样,一头栗色的长发被风拂动,绿色的眼睛带着丝丝悲伤,正因为惊讶而微张着嘴。她的脸上看不见喜悦之情。
与她相遇,却相顾无言。
她伸出冰凉的手摸着你的脸,问:你为什么要来?
见到她的那一刹那,记忆如洪水般轰然而至。你意识到你完全弄错了:你根本就不该来的,你所寻的也从来不属于你。你既不是俄耳甫斯,她也并非欧律狄斯①。她一直都知道,但你现在才醒悟。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你只觉口干舌燥,热泪盈眶;你身体颤抖得不能自已,只想跪在她脚下告诉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你的手颤抖着抚摸她的发,你的唇想起了她的名字。
【责任编辑:龙 飞】
①刻耳柏洛斯,希腊神话中看守冥界大门的三头犬。
②卡戎,希腊神话中冥河的摆渡人。
③理查德·巴克敏斯特·富勒,美国建筑师。他在1967年蒙特利尔世博会上把美国馆变成富勒球,使得轻质圆形穹顶今天风靡世界。
④指奧丁。奥丁又名单眼神,肩上栖着两只乌鸦,名为“胡晋”(意为思想)和“穆宁”(意为记忆)。
①奥丁的住所,又名英灵殿。尘世中阵亡的英雄,其英魂会被女武神瓦尔基里带至此处,继续战斗不息。
①俄尔甫斯到冥界寻找亡妻欧律狄斯,但因为俄尔甫斯违背了冥王的叮嘱,在地府门口回了头,结果欧律狄斯再也不得返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