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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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潇,女,1975年出生,四川广安人,现居兰州。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飞天》、《青年作家》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20多万字。
  一
  我五岁时才见到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他们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中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问母亲和那个穷书生饿死没有。没有的话就爬回去磕个头,他们也许会原谅她的少不更事,给她几亩薄田、几头耕牛、几个长工。他们没几年活头了,家里绵延数里的宅田需要人继承的。但母亲看了这封信还是哭了。因为信上还说,七八年了,她那套带小暖阁的西厢房还原封不动地替她保留着。母亲那时齐崭崭的剪发又留长了,盘成一朵乌黑的莲花。黑裙白衫已经藏起来了,她穿着开衩到膝盖上十公分的旗袍。父亲在银行做事,我已经学会了阳鹊叫。母亲说,她的家乡有一种鸟叫阳鹊,常在盛夏的青山绿水间鸣叫。老家宅院后面人工修凿了一口小池塘,有游鱼睡莲,有石板小路与依依垂柳。母亲说,其实她家的大院是靠山建造的,一年四季都有泉水无声细流,一条碎石小渠引入池塘。有水的地方生灵就格外多,花草葱绿覆盖山坡,蝴蝶小鸟蜜蜂终日扑腾其间。更好玩的是有从岩石缝里爬出来的小螃蟹,黑着两只眼睛雄赳赳地横行着,见人就不可一世地挥舞着它的螯。
  这些,都是我听母亲说的,她把小时候的家说得像世外桃源一样,但她一次都没带我回去过。就像现在,她哭一哭想一想,便继续为她自己的事情奔忙。我的小舅在一旁说,姐,要不我带立之回去吧?这么多年了,你不能老跟他们赌气,爹娘生了就咱们两个,嘴上恨咱不听话,心里还是很疼的,说什么做什么也是为咱们好。要不怎么舍得送我到这座城里读书?一则我们可以互相照应,二则方便向他们报告你的情况。你们都不好意思说句软话,硬撑着有啥意思呢?别生气了啊姐,求你了!
  母亲听了,点点头说,也好,你正好放假,就把立之带回去,权当我回去了呢。还有,信上说北屋的娶媳妇了,我备点东西你带回去,算是心意吧。
  那个北屋的我知道是谁。母亲给我说起过。说外祖父外祖母因祖上根基殷实,再加上自己聪明会经营,因此田地房产生意处处开花。可惜年近三十也无一儿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在众人的幸灾乐祸中抱养了同族的一个男孩,聊解膝下荒凉之叹,去除万贯家产后继无人之忧。那孩子小时候还算聪明伶俐,结果越长越倒退。后来个子也不长了,又笨又蠢的,倒添了一身的臭毛病:常聚一帮子不长进的子弟,游手好闲,斗鸡耍牌,逛窑子进烟馆,完全不务正业。气得外祖父外祖母没有办法。这时,外祖母却意外怀孕了,生下了我的母亲。虽说是个妹仔,但终是自己亲生的。于是对那抱养的孩子就嫌弃三分。几年之后,又生了我小舅。那真是天上掉下的活宝贝啊!四邻八乡被请来喝了三天喜酒,杀掉几百只肥鸭子,鸭子毛铺满半条嘉陵江。喝得家里的长工短工见了外祖父直磕头。母亲和小舅一天天长大,根正苗红,养尊处优,很有大家子气派。而那孩子已经成人了,愈发不着调,表面奉承着这姐弟俩,心里嫉妒得冒火。外祖父外祖母趁机给他一份家当,让他另立门户过日子。北屋就是当时把院子北边几间房隔开送给他的,进出留了一道小角门,没事不让他过来的。
  那北屋,再不济也是青砖大瓦,修造得亮堂威风方正阔大。几年下来便成了几间盖稻草的小偏房。外祖父外祖母对他死了心,由着他折腾。不料今年初春,他却领回来了一个年轻妹仔,闹着外祖父替他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喜酒,从此安心过起日子来了。
  我想母亲是高兴的。她实际上是一个小孩子脾气,和人过不去往往跟利益没有关系。合着她的想法了,她便无可无不可。于是小舅带上我,回到南溪镇外祖父外祖母的那个家。
  外祖母一见面就抱着我大哭。我在她肥胖的怀里一动不动,因为我快要没法呼吸了。她怀里樟脑丸与老人味夹杂,我忍不住哇哇了两声,外祖母还以为我也伤感,就忙止住她歌唱般的哭声。我立马拨开她,追逐院子里的小猫小狗,一路追到母亲住过的暖阁小间,然后是后院池塘。鸡鸭鹅四散奔逃,下水的下水、上墙的上墙,我最后抓住一只看热闹的不知世道凶险的小花狗,逼它装小白马驮我。
  外祖母目瞪口呆。一个闷丫头生了一个野丫头,莫不是我方家的风水不合适?我毫无陌生感地在后山上玩了半天才回。来到外祖父的上房,见里面热热闹闹地来了一屋子的人。外祖母教我:这个是你母亲的奶娘,那个是你母亲的干妈,你三外祖母,你远房舅妈……她们都用好奇新鲜的目光打量我,满脸巴结的笑容。实际上她们大多是外祖母家的佃农,用尽想得到的土话夸奖我,可惜我根本听不懂。
  掌灯时分,我小舅和外祖父才从书房里出来。我暗自同情我小舅。我小舅和我那瘦高的并不气派的外祖父方二爷一谈就是一下午。要是我外祖母拉着我母亲也这样啰嗦个没玩,她早就跳起来了。这时厨房管挑水的宋三过来对外祖父说,大少爷带着新媳妇过来看二少爷和外侄女呀!外祖父眉头一皱,冷淡地说,累了,明天再来吧。宋三说,他们今天到街道上卖嘉陵江的水货去了,听说少爷和外侄小姐回来了,特买了礼兴呢。外祖父说,不需他费心。
  我今天下午去过北屋。和外祖父居住的这座大院比起来,它像是寄居的叫花子,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大院的角落。屋子很黑,被杂物挤满了,里面老鼠在窸窸窣窣,趁没人可劲儿狂欢。唯一让我愉快的,是有一股子女子的甜香幽幽传出。原来这就是母亲口中的北屋,似乎和外祖父家有关系,又似乎没有关系。
  我一点也不拘谨,在外祖母的卧房里翻她的雕花梨木抽屉。她的头从来不洗,只用篦子蓖头,然后挽一个髻。篦子乌黑发亮,我知道那是头油长期滋润的结果。每天晚上睡前她都要泡脚。我见她解开长长的裹脚布,露出一双奇怪的可怕的脚来,像挤压坏了的团鱼。蚊帐是自家产的苎麻用纺车织的,被子和褥子才拆洗过,有嘉陵江水的味道,暖和厚重。外祖母把我压在靠里的角落说,晚上怪冷的不要伤风了,然后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一开口却是萝卜成精的故事。我二话不说,爬起来就跑,一溜烟扎进母亲从前睡过的屋子。不过半夜他们又把我抱回外祖母的被窝里。
  在城里我会尿床,会梦哭,甚至半夜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烧或者肚子疼。但在乡下,夜又黑又静又漫长,连远处那三两声狗叫都隐约寂寥,似乎从黑暗的深处过来,坚定不移地要催眠。我埋进松软厚实的被子里,呼吸着潮湿冰凉的空气,朝黑暗的深处坠去。我从没睡得如此安稳过。   外祖父吵醒了我。他站在院子的高处咳嗽,说今天又是一个好天色啊!天上的云鱼鳞斑,懒婆娘晒谷子不用翻。露水干了,狗撒尿都回来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提醒家里各屋的长工短工,起床下地了。外祖父对一年四季起床的时间把握得特别精准,不会太早,太早了费灯油;不会太晚,太晚了活儿干不完。他还根据季节变换,推测月亮出在下半夜或者上半夜,然后监督大家起早还是贪黑。
  城里要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会被认为很土。他们拉住前半夜不放。外祖父家里喜欢追逐黎明,天黑不睡天亮不起是不务正业。我睡得饱,居然没感到一丝的不习惯,一起床就找外祖母的尿罐尿尿。但我不知道那小东西怎么用,边沿平滑的陶土罐子像个小泡菜坛子一样。我家的马桶不两脚悬空就够不着,外祖母家的尿罐又太低,我还没坐稳它就倒了。满屋子充斥着莫名其妙的味道。我赶紧撒欢子跑。就听见外祖母在问,谁踢倒的?有人笑道,外孙小姐怕是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会用呢。外祖母说,妹仔就是事多!这不将就那不将就的!要是个男娃多好,十步之外尿都不撒!我的好心情马上打了折扣。此后的日子,只要见到外祖母的尿罐,我会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拐着弯将它踢翻。外祖母只好将它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小舅蹲在一棵芭蕉树下刷牙。满屋子的人都像被无形的鞭子赶着一样匆匆忙忙,各行其事。小舅是唯一专心致志刷牙的人。露珠儿和晨晖同时洒落在他的头发上,他那一股子不沾尘土的书生气弥漫在外祖父的大院角落。小舅洗漱完毕,就在已清扫过的月白石板铺成的厢院里嘿嘿嘿地做俯卧撑,听见外祖父叫他,拉上我就奔堂屋正厅去。
  早见檐下规规矩矩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竹竿儿一样,细眯眼清白脸,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心不在焉稀里糊涂;女的还很年轻,或说年龄很小,细细的脖子,尖巧的下巴,脑后用黑绳子绑了一个发鬏,虽然很用心,却别扭生硬。因为低着头,看不清脸。清瘦清瘦的,身量倒和那男的差不多。小舅拉着我,悄悄地走到他们身后,猛地高喊一声:嘿,大哥!嫂嫂!北屋大舅正操起鸭青一样的嗓子,向着屋里的外祖父絮絮叨叨,昨天赶场如何如何、碰到谁谁谁、几条死鱼卖不出去等。
  北屋舅妈被我们结实地吓了一跳。她像一只被惊吓落地尚不会飞的小鸟,惊愕地站直了身子。我才看清她不仅仅是年龄小、身子单,整个儿是稚气未脱。但稚气里面又有股子沧桑或者忧伤。她身边那个年龄大她一倍的像个黑鸦雀的北屋大舅不停地呱呱地吵个没玩,拼命地在表达他的委屈,不知是紧张或者是缺心眼,半天都没说清楚。我瞬间就闻到了那茅屋里的腐败味道。我们对视着。北屋舅舅对外祖父嚷完他的蓑衣价格,这才转过头来,对着我和小舅露出一口残缺的大烟牙,讨好地问候着。北屋舅妈不知为什么蓦地红了脸,深深地埋下了头。我才五岁,矮得像个移动的大冬瓜,她头再低,我也能看见她斜睨我小舅的目光。
  我小舅倒是自来熟,几句话的工夫便大大咧咧上前去拍了拍北屋舅舅说,大哥你出息了哈!祝贺你娶了小嫂嫂。然后又伸出手去跟北屋舅妈握手,说:“初次见面,嫂嫂多关照!”北屋舅妈左躲右闪,伸手不是不伸手也不是,窘得死死咬住嘴唇。小舅倒是大大方方缩回手,“嫂嫂害羞哈。也难怪,论年龄怕是比我小,小妹儿一个。”
  听得外祖父在里头正厅一声断喝:“都进来!”北屋舅舅又像一只见了几粒稻谷的鸭子,兴奋地呱呱呱起来。北屋舅妈依旧埋头三步并作两步进屋,为外祖父泡了酽茶、点了烟袋,然后整理墨黑乌亮的茶几。外祖母这时缓缓从侧门进来了,她说:“青鹃啊,这段时间你自己的事情先搁下。立之第一次回家,今后就由你带着玩。这妹儿像匹小马驹,想到哪儿就由她吧。想吃什么你尽管告诉我!”北屋舅妈连连点头,嘴里应道:“要得要得!”一边回过头来看我。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叫青鹃的舅妈的笑容,细致白皙的面庞、晶亮细密的牙齿,嘴角居然还有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想起父亲书架上那本旧旧的小说,我识不得几个字,但对里面“盈盈浅笑,梨涡生春”一句话记忆犹新,用来形容眼前这个舅妈再合适不过了。我的心情一下子愉快起来,一切都那么美好。抬头望了望小舅,发现小舅也在对我笑,但他的目光明显在走神。
  青鹃舅妈从小舅手里接过我的手,拉着我就往院外走:“带你到嘉陵江边玩去!”
  “那儿有什么好玩的?”
  “河岸有连成片的芦苇,有小山一样的大石头,有沙滩,有野鸭子,有泉水和乌梢蛇,你怕不怕?”
  “我不怕,要是有白蛇更好,可以变白娘子的!”
  青鹃舅妈拍拍我的手掌:“这小书虫儿还知道白娘子呢。”
  “我妈还给我讲过这儿有一种鸟,叫阳鹊的,说叫起来跟女人哭似的。”
  青鹃舅妈说,现在正是阳鹊出现的季节,你很快就可以听见它的叫声,怪惨的。我又问,嘉陵江深不深?她说,这是一片浅滩,看得清里面光溜溜的鹅卵石呢。你可以随便玩。鲶鱼把卵产在大块的石头下面,现在变成鱼儿啦,等着游回江心。搬开石头,你说不定能抓几只。那边有块大石头,水就深了,是我平时洗衣服的地方,我常常把家里的衣服背到这儿洗。
  “你不怕掉下去?水里有大鱼,还有水怪,长两只灯笼一样的大眼睛,要吃你的。”
  青鹃舅妈唉地叹口气:“要是真有那天,说不定我就没什么烦恼了。”
  青鹃舅妈又问我的父亲母亲,最后吞吞吐吐地问起了我的小舅,上的什么学校、好玩不好玩?我愣住了,我还真不知道小舅的学校好玩不好玩,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我妈很少给谁单独做什么饭,她做的都是她自己爱吃的,比如说糯米经过蒸煮捣烂、捏团,蘸芝麻核桃花生末与白砂糖的糍粑。其他人爱吃什么就到馆子里去。我记得我小舅每次都点油炸黄辣丁,一种类似泥鳅的小鱼,肉质细嫩,酥黄浓香。我们俩抢着吃。
  于是我随口说:“我小舅喜欢吃油炸黄辣丁呢。”
  青鹃舅妈点点头说:“哦,他的口味高呃。这黄辣丁鱼可不容易得。特别是这嘉陵江产的,可是稀缺货。”
  我可不管上等货下等货。河滩上那一片绿浪一样的芦苇深深地吸引了我。芦苇丛里潮湿的地方有形形色色种类丰富的生物:蜗牛、兔子窝、蟋蟀洞、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偷偷鸟和它成群的孩子们,野鸭子蛋随处可见。我捕捉红色的蜻蜓,八只脚的算命先生,把它们扯烂了喂蚂蚁。   我原本很高兴很感激青鹃舅妈带我到这么个好玩的地方,但此刻我有点嫌她了。她紧紧跟在我后面,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三绕两绕就回到我小舅身上。比如小舅抽烟不?我说不抽。打牌不?不打。骂人不?不骂。是不是认很多字?我说,嗯。她最后说,那他的学习成绩是不是很好?我就说小舅学习很好,左手和右手同时可以拨拉算盘,算两本账。
  青鹃舅妈露出惊讶与崇拜的神情。她说,他这么有本事,将来一定在城里当大官。
  我说,我不晓得。
  她又说,和他一起读书的女孩子都漂亮吧?
  我说,没见过多少女孩子,漂亮还不如你呢。但她们都是空棺材。
  青鹃舅妈一愣,说,什么叫空棺材?
  我说,目中无人呗。一个一个不可一世的样子!
  青鹃舅妈笑了,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呢。你将来也是读书的料子,随口都是学问。
  我说,我妈说的,我可说不出来。我不喜欢上学,你看这儿多好,我住这儿不走了。
  青鹃失落的样子,那是因为你无忧无虑啊。可惜我没上过学,要不我的成绩也会很好。和你小舅做同学也有可能的。想着一起坐在有木窗木课桌的教室里看老师背对着大家在黑板上写字,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啊!
  我说,那舅妈你的爹娘为什么不送你上学呢?
  这时听得山头一声鸟叫:“李贵郎——呜呜。”声音凄楚、婉转,但格外有穿透力,似乎把那蓝天都撕开一道口子,把那青青山坡都喊了一个激灵。我随着这一声叫声立马索然无味。青鹃舅妈说,这就是你母亲说的阳鹊了。我说,我想抓一只玩,它叫得我难受,我要看看它是不是长了一张女人的脸。说完就往回走。
  青鹃说,我们这儿的人都没见过它的真面目。它总是站在山头最茂密的大树上鸣叫,从不下地。传说它也不糟蹋庄稼,饿了只吃小石头,因此瘦得皮包骨头。到了草木凋零枯萎不再葱绿的秋天,它就离开了,到更南的有青山绿水的地方去了。
  我边走边说,我小舅会有办法的,他都会两手拨拉算盘,难道还捉不住一只雀儿?
  小舅正在书房看书,留给我们一个专注安静的背影。我妈都说我小舅长得讨人喜欢,一本正经的时候清秀斯文,开口说话又变了一个人。这点我承认,他的背影都能镇住人。青鹃舅妈一把拉住我,不让我进屋。小舅已经看见我们了,合上书,笑吟吟地说,稀客呀!还不快进?
  我说:“小舅,给我捉一只阳鹊玩儿!”
  小舅看了青鹃舅妈一眼:“你要这雀儿干什么?”
  我说:“其他雀儿都高高兴兴的,至多像豆子雀儿唠唠叨叨,只有它在哭!”
  小舅说:“因为它可怜,所以它哭!”
  青鹃舅妈接过话说:“是啊,它是只命苦的鸟儿。”
  我说我知道。母亲说,有个叫杨鹊的婢女,在河边洗衣服,一只下山找水喝的老虎要吃她。穷苦樵哥李贵打死老虎救了她,两人就好上了。
  小舅说,财主想霸占杨鹊为妾,就偷偷害死李贵。
  青鹃:杨鹊知道这事后,就一头碰死,魂魄紧追李贵。生不同穴,变鬼相随。
  小舅:杨鹊死后并没有找到李贵的魂魄,急得四处打听。路人说,李贵在青滩等她。杨鹊在匆忙与慌乱中听成了“青山”。可又没有青山这个地名,杨鹊想,李贵本是樵哥,一定在青山林里,所以每当漫山遍野一片绿的时候,它就变成一只鸟儿,蹲在山头最高的那棵树上,日夜呼唤:李贵郎——唤几声,哭一阵。你要抓了来,它会一头碰死的!
  我听得凄凉无比。青鹃舅妈眼睛红红的,定定瞅着我小舅。我小舅一改往日笑嘻嘻的模样,目露忧郁。他们无视我的存在,像演一出悲情话剧。
  第二天中午,正摆好饭,就见青鹃舅妈端了青花碗从北屋过来了。她今天新梳了发型,工整的玉米小辫盘在头上,十分的灵秀。两粒相思豆耳坠在白脖子下小心翼翼地荡着秋千,从我跟前一阵风过去,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水腥味。“爹,娘,二弟和立之回来,送我那么多东西,我们也没什么好还的,就让他在嘉陵江里捞了些黄辣丁鱼,就当尝尝鲜吧。”一面说一面瞅小舅,但那眼珠子一落,就赶紧移开了,最后不慌不忙地瞧着我的眼睛问:“好吃吗?”
  小舅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只,津津有味地吃完,连声夸赞:“好吃好吃!不愧是江里的!多谢多谢!”然后递过一个含笑的眼神。我也忍不住放一只在嘴里,香倒香,却没有我们往日里吃的酥脆,大约是油不足、蛋清也少的缘故。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小舅就目的明确地诱导我:“立之,快说好吃,多谢舅妈!”
  我后来回到城里最怕的事情就是吃油炸黄辣丁了。因为在外祖父外祖母家那段时间里,饭桌上三天两头会有一碗缺油少盐的黄辣丁。我吃伤了。
  二
  我那时就像一个情报站。外祖母不遗余力地向我打听我母亲的情况、我父亲的情况。我原本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一个母亲问她自己女儿的情况,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但我如实说了,外祖母不是掉眼泪就是指责咒骂,说我母亲又犟又没良心,若是听话嫁给谁谁的儿子,保管她荣华富贵,哪还像现在这样子自力更生。我父亲这穷小子也没甚出息,连生个女儿也没章法,混到那些佃农娃儿堆里绝对找不见了。我说,你再说我爸妈,我今晚就在你雕花的木床上撒尿!外祖母笑了,又叫来青鹃舅妈,让我爱哪儿野哪儿野去!
  外祖母家要洗要翻晒的东西突然多了起来。青鹃舅妈几乎每天都背一大筐衣物出门。她在河边洗,我钻进河滩里的芦苇丛里折腾癞蛤蟆,像个孤独症儿童那样,一呆就是半天。不知什么时候,小舅来到我身后,我嘘了一声,让他别惊动我唱歌的蟋蟀,他就悄悄地退了出去,去同正在河边洗衣服的青鹃舅妈说话。
  然后我们一同回家。青鹃舅妈的手里多了一把野花。
  “这种花只开在最危险的悬崖上,我摘来给你玩的。”小舅说。
  我半信半疑,真的?
  小舅笑了,青鹃舅妈也笑了。
  我认认真真地说,可惜我不喜欢花。   青鹃说,哪有女孩子不喜欢花的?多美啊!
  我说,你喜欢你自己留着看呗。
  小舅说,是你自己不要的哈,我可要送给你青鹃舅妈了哦。
  青鹃舅妈说,还是立之聪明,知道花是美一阵子就枯败的苦命东西,所以不要。
  小舅说,你看你又来了!
  恰好一个佃农牵了一头水牛过来了。水牛温顺老实,骑它是常事,关键它是一头母牛,你还可以揪住它的尾巴甩打它的屁股,声响犹如放炮。小舅刚开始还呵斥我,说男娃儿也没那么淘气的。尔后和青鹃舅妈嗤嗤地笑个没完。我突然觉得他们就是我爹娘的烂漫时代。远处阳鹊声声,听起来不再像是女人在哭,像一首绿色的歌谣。我愈发把牛尾巴甩得欢。那头小母牛终于受不了了,撒开蹄子飞奔而去。
  那阵子很少见外祖父,他似乎在为秋天收租做准备。外祖母偶尔也把我带在身边,青鹃舅妈就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但很快她就会到大院这边来向外祖母请示,她是否可以带我出去玩。外祖母淡着脸儿说:“我外孙女不是你躲清闲的幌子!你男人最近又犯病了,病怏怏的,你得把他养起来。我河滩上有十几亩甘蔗,长势正好。你去把那些铺天盖地的过江藤草拔了,自然给你好处。”青鹃舅妈朗声答应着,欢欢喜喜地领着我出门了。
  我一听甘蔗地,口水立马溢满嘴角。上次小舅给我折了一根,还没成熟,正在蓄积糖分,但自有一股植物特有的清香。我这个年龄这种性情的妹儿,就像田鼠,好的就是这一口,专挑刚成型的东西糟蹋。所以我现在还念念不忘。我说,青鹃姨姨——突然有一天,青鹃舅妈说,立之,没人的时候叫我姨好吗?我能做你的姨姨多好啊。我说青鹃姨姨,我要吃甘蔗!青鹃舅妈说,可我不敢随便碰家里的东西。我说,我小舅敢吗?青鹃舅妈说,他当然敢。于是我做出颇有心机的样子:我叫小舅去。
  小舅把我们领到甘蔗地的深处,折断一根最粗最直的,那甘蔗黑褐透亮,年华正好。小舅说,立之傻姑娘,偷东西也是有讲究的。这里面甘蔗茂密得跟黑森林一样,抬头暗无天日,低头过江藤草甸子一般,少一根甘蔗谁知道?放大镜拿来也寻不见痕迹。我提了甘蔗中间那段,沉甸甸的像一截哨棒,直奔芦苇滩。
  这片野鸭子野兔子野鸡的领地被我骚扰得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不过低洼处的沼泽地还没去过。我一甘蔗棒挥过去,便能听见水草里各种生物扑簌簌地逃窜躲避的声音,它们亡命天涯的动静十分滑稽。巴掌大的贝陷入泥里,连汤带水地一并合了起来。在这江边的芦苇丛里,它看起来像童话里穿蓬蓬裙的神秘公主。四周静悄悄的,我小心地把它挖出来,看它长满青苔的外壳,那是它的绿色城堡,公主是否在里面战战兢兢呢?我希望它能在这无人打搅的地方,有水的湿气、草的芬芳,头顶流云、脚系佩环、翩翩起舞。我守着它,等着它开口,和它对视。不知过了多久,它还真的破壳而出,变成了通体雪白柔软的小女孩,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我一惊,醒了。
  原来我竟然在这儿睡着了,还和贝壳仙神交了。小舅和青鹃舅妈蹲在我身边,真奇怪他们没有大喊大叫,他们似乎十拿九稳知道我会在这儿睡着一样。他们没有像往日一样说笑,但青鹃舅妈的脸色十分的漂亮,漂亮得带点忧伤。像盛开的花儿刚好得到温柔的阳光,却老在担心乌云随时会飘过来一样。小舅一直用安慰的目光看着她。我不知道这两个大人在干什么,有没有在甘蔗地见到甘蔗仙。
  “你看这妹儿,怎么能在这儿睡呢?衣服压得皱巴巴的,都脏了。回去你外祖母又该骂我没带好你了。”
  我指着青鹃舅妈说:“你也在地里睡觉了吗?衣服也皱巴巴脏兮兮的。”
  他们愕然地对视了一眼。小舅赶紧给她拉扯,并说:“你青鹃姨姨在那么稠密的甘蔗地里拔草,衣服当然要被弄脏弄皱啦。你看她的脸还被锋利的甘蔗叶子划伤了呢。”
  我说:“哦,这样啊。小舅你也帮着拔草了吗?”
  青鹃舅妈转过通红的脸说:“你先带立之回去吧,我还要再劳动一会儿。”
  以后每天,都是我和青鹃舅妈先到,小舅必来给我折断一根甘蔗,我欢天喜地地从潮湿闷热的甘蔗地里出来,或去沙滩,或去石头堆。一顿饭的工夫,小舅从甘蔗地里出来,有时他带我回家,有时我留下来陪青鹃舅妈。
  青鹃舅妈那时候像一朵蓬勃饱满的山茶花。我想,那满是香甜之气的甘蔗地也许有起死回生的养生功效。甘蔗地里的草拔完,青鹃舅妈已经不再是干瘦的女子了,她水灵、丰腴、生动,她是一个被幸福滋养着的小妇人。
  三
  尽管白天疯玩了一天,晚上睡得很沉,但那天半夜我还是被满院的嘈杂声吵醒了。首先打破夜的宁静的是北屋大舅。他现在是一只被惊吓坏了的鸭青,撕扯着沙哑的破嗓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咒骂,发着狠劲。然后是青鹃舅妈在申辩、在躲让、在低泣,偶尔夹杂忍不住的尖叫。那声音让我恐惧。满院子的狗叫了起来,接着各房的灯亮了,有老妈妈的询问和劝说。外祖母早就醒了,但她没有起身,她用肥胖多肉的胳膊搂着我,但她明显的在侧耳倾听。外面闹哄哄了半天,外祖父才出声呵斥什么。外祖母也披衣下床。我于是也悄悄跟了出去。
  院子里早已灯火通明。平日里灯影一样单薄虚弱的北屋大舅倒拖着青鹃舅妈的脚,青鹃舅妈死死拉住过道那扇门不放,倒把北屋大舅费劲得像一根抻直了没有弹性的破皮筋。青鹃舅妈头发凌乱,脸上带泥带泪,面颊青紫,衣衫胡乱系着,经过这一番拉扯早已散开,里面惊鸿一瞥地露出了鸳鸯戏水的裹胸!
  “爹呀,娘呀!你们要给儿做主呀!这个该死的女人不干不净,背着我偷汉子呀!”外祖父把烟斗磕得笃笃笃的跟敲破锣似的:“混账东西!青鹃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周周正正,没多一句言语儿,里里外外的持家打理。真是难得的妹仔!若不是她爹娘都不在了,她能嫁给你?好好的你抽大烟抽着魔了?深更半夜地咒人呢你?”
  北屋大舅擤了一把清鼻涕,用袖子抹了抹,理直气壮地,娓娓道来:这一段时间我都病着,她却说她怀娃儿了。平日里扭扭捏捏,对我待见不见,这些日子里见我更像是见了蛆。况且我病得没了三魂七魄,她哪来的娃儿?我正为这事犯疑,刚巧病好些了,说想到镇上吃些酒、打打牌,晚上不回来。她不但不阻挠,还高高兴兴拿出些钱来。我就知道有鬼,在后山上蹲了半夜回来。敲了半天门不开,拼死撞开门,见一个黑影飞快地跑了!这个贱婆娘死死拉住我,还不承认!她敢给我戴王八帽子,我就当着爹娘的面把她打死!   外祖父气得双手发抖,脸上的深深的八字纹抽搐着,眼睛瞪得琵琶果一样骨碌碌的,目光锥子似地朝青鹃舅妈刺过去。青鹃舅妈赶紧低下头,身子缩成一团,她看起来小了一圈。外祖父见此情景,指着青鹃舅妈大骂:“你存心败坏我门风啊?你当初房无两片瓦仓无两粒粮,死了爹娘几乎没钱发丧,就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背着众人的眼给了你点下锅的米你才不至于饿死!我也知道他不配你,但当初可是你自愿跟来的,我还三杯五盏地待客正式娶你过门的,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我这老脸今后往哪儿搁呢?”一边扭头叫来福、德旺,取我家法来!来福和德旺赶紧去取来苎麻编的牛尾粗的鞭子、枣木的手杖。青鹃舅妈一边护着肚子,一边扑过来跪在外祖父脚边,哀求道:“爹啊,我没有啊!我肚子里的孩子千真万确是方家的骨肉啊!”我看到北屋大舅冷笑了一声。
  麻鞭子蘸了水,啪地一抽。我的心没来由地钻心地疼。
  我猛地意识到,满院子都是人,唯独小舅没露过脸,平日里他和青鹃舅妈极好的。他要是来劝劝外祖父和大舅,也许青鹃舅妈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背过众人,我直奔小舅卧房。小舅在房子里拥着被子,但浑身冰凉,六神无主。我说:“小舅,快去救青鹃舅妈,她在挨打哩!”小舅把头埋得更深了。
  倒是外祖母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了一阵,问北屋大舅:“你可看清那男人是谁了?”大舅一愣,结结巴巴说:“没,没有看清。”外祖母呵斥道:“不要脸的东西!你还嫌丢人不够?深更半夜的闹什么闹?捉奸捉双,你莫不是大烟抽得活见鬼了?都散了吧!”于是一个老妈妈把青鹃舅妈领回屋里,北屋大舅絮絮叨叨地自回睡觉。
  第二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外祖父依然充当公鸡打鸣的角色。收拾农具的、干地里活的、喂牲口的,见了我依然礼节性地问候。他们各忙各的,没见着青鹃舅妈,我开始感到有点寂寞。我闷闷不乐地朝熟悉的地方走去。路边野草没膝,紫红的鱼腥草连着田埂开着成片的花,蚂蚱飞舞其间。这小虫儿长得很漂亮,通体草绿,一张开翅膀,腋下血红,绝对的风情万种。嘉陵江水静静地流着,空中云朵倒映在江面犹如漂浮的莲花,一两叶月牙形的小渔船顺流而下。阳鹊今天叫得遥远,它要一走,青山就不青了。我叹口气,就听见甘蔗林里蔗叶哗啦啦地响,露珠儿沙沙沙地滴落,从中分枝拨叶走出一个人来,原来是外祖母。“外婆你也来拔草么?青鹃舅妈已经拔光了呢。”外祖母不答,问我,你青鹃舅妈和你小舅天天到甘蔗地拔草吗?我说是的。外祖母说你都跟着吗?我说,小舅跟着,我自己到芦苇滩玩。外祖母哦了一声,拉起我就往回走。今后可别给人说。还有,芦苇滩里有毛狗咬娃娃呢,你自己可不能来!
  我简直被囚禁在大院里了。大人突然变了一副面孔,虽然各自在忙,但似乎背后都长了眼睛,在窥探大院里的不同寻常。小舅从那天晚上就病了,起不了床。外祖母叫我不要去打扰他。通往北屋的门又锁上了,我找谁玩呢?小野马受不了缰绳的!我趁人不注意,躲躲闪闪绕墙根来到小舅住的房间。
  里院静悄悄的,大约因为小舅病了,外祖母不让闲人进来吧。我蹑手蹑脚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压着嗓子说话。声音虽小,却是匕首一样,力道毫不含糊。
  “别说依你答应了这事,连嚷都不敢嚷的!你白念了这么多年的书,知道不知道伤风败俗四个字?”
  我吓了一跳。悄悄在窗户纸上戳个眼儿,见外祖父外祖母双双怒气冲冲地坐在小舅的卧室。小舅跪在他们脚边,垂着头。一两天不见,他瘦得差点跟北屋大舅一样了。
  “爹,娘,这事情确实是儿做下的。儿跟她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但是志同道合。”
  外祖母说:“再志同道合也不能把甘蔗地里的草压死。她是你嫂子,四邻八乡的人都知道。你们这样纠缠不清,不光我们的老脸,连先人的脸都丢光了!”
  外祖父说:“你不要鬼迷心窍,我跟这些缺吃少穿的下贱人打了多少年交道,知道他们那点心机。那个青鹃,眼里有谁?走投无路跟了你哥。现在,她又想勾引少爷攀高枝,她做梦!”
  小舅嗫嚅着:“爱情是自由的,再说他们本来就不相配……”
  外祖父咆哮道:“就你配?你少给我放洋屁!不要以为你在外面念了几年书,混了几天日子,就能靠自由饱肚子!你还是要靠老子养活!如果你不是我方二爷的少爷,你看你能配谁!高谈你的恋爱自由,你先把我方家的红苕屎屙干净!”
  外祖母抹了一把泪:“儿哪,你姐姐已经伤了我们的心,你就是我们的靠望了。我们这一份家业还需要你继承,还指望你光耀门楣呢。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是不是?”
  外祖父哼哼道:“管不住你姐姐,还管不住你?这事今后谁也不许提起!北屋的事情我来挽个结!”
  小舅颓废地跪着,再也没有言语。
  中午北屋大舅被叫过来吃饭,他佝偻着身子,受宠若惊。但他再没有公鸭子一样的细细碎碎,他看起来真的是生气了。“她要回来,我一定捶死她!这个不要脸的!”他发誓。
  外祖母脸一拉:“你敢!如今她是怀娃娃的人,添丁加口的,你别乱来!我相信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孙子!你抽大烟抽得不明白天圆地方了?颠三倒四的,倒栽你屋里人一把。哪来的野汉子?哪个在偷人?好生过你的日子去吧!孩子生下来我养着,我每月发丧些钱给你抽大烟赌八百和是正经!”
  外祖父筷子一摔:“你堂客是堂客、娃儿是娃儿、家是家,短少了哪一样?再这样不着调地发神经丢我老脸,小心我让你光屁股来赤条条去!”
  北屋大舅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迭,面露喜色。
  四
  外祖母家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外祖父还是起得早早的分派众人庄稼活。我却再也见不到小舅在芭蕉树下刷牙的样子,还有他牙膏沫子一样清新的笑容。他甚至整天不出门,书房成了他这只蜗牛的壳。但我进去看他时他无精打采,枯坐着,既不读书也不写字。我也索然无味,这儿摸摸那儿翻翻,依旧出来,追逐后院那些鸡鸭鹅狗。
  但我常看见青鹃舅妈。她变了一个人似的,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她再也不笑吟吟地过来要带我出去玩了,她在她那半壁茅屋的家进进出出,却似乎什么都没干。好不容易在过道门那儿一闪,又匆匆走了。看见我,欲言又止,最终进门去了。院里最有趣的两个人忽地离我远了,我委屈又无聊。   外祖母这些天来为我做碎花汗衫,绣有搭扣的小布鞋,还用芦苇编蝈蝈笼子。我很少见她这么耐心过。她和颜悦色地哄佃农的孩子们和我玩。她往我口袋里装满炒花生,热乎乎沉甸甸的。她还不断地给我讲我母亲小时候的故事。这时候强大的地主婆看起来像嘉陵江边那棵虫迹斑斑的老树。不知我母亲看到她这样子会不会哭?
  忽然想起嘉陵江边的甘蔗地里有一窝翠鸟蛋。现在怕早已孵出小鸟来了。翠鸟下蛋,形如老鼠,在地头田埂潮湿松软处掏一深洞,鸟爸爸鸟妈妈进进出出喂食。我坚持认为它们要吃花生米,于是钻进甘蔗林,凭记忆寻找,敛声静气。
  就听见甘蔗林深处传来隐隐的抽泣声。然后有人说话,竟是青鹃舅妈。
  “好,我听你的话,我什么都不会对外人说的。为了保全你的名声,保全老太爷老太太的脸面,这个骂名我来背着。但等这段时间过了,你好歹在老太爷老太太跟前说明,求他们成全我们吧。”
  沉默。
  “你吭一声啊!”
  沉默。
  “你究竟怎样想的?为了我,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啊!去求求他们吧,啊?要不我们两个一起去?肚子里的孩子等不得的!”
  “不,不,不,青鹃,以前是一个错误,真的,我不该……我们家再不能出岔子,他们把振兴家业的希望放在我身上。我要读书,要求取功名,要前途,要娶妻生子……我不能学我姐姐的。请你原谅我吧……”
  沉默。
  半晌,听得青鹃舅妈压抑住哽咽:“是啊,你有多么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你啊,我不能成为你好日子的绊脚石的!我祝福你。我也谢谢你给了我一段幸福时光,我会永远记住的!真的,在此之前,我生不如死。在那猪窝一样的茅房里,我面对一具低贱的行尸走肉,你让我看到了生活的美好。今后更好了,你还给了我一个孩子!你保重吧!我会很疼很疼我们的孩子!那是我后半辈子的念想。”
  然后听见小舅在慌张地劝说:“青鹃!青鹃!求你想个办法把孩子打掉吧!我知道你舍不得,但留着后患无穷啊!你今后可不能让孩子来认我为爹的!”
  就听见清脆的啪的一声,青鹃咬牙切齿愤怒地骂道:“好你个没担当的男人!我会遂了你的愿的!”
  小舅小心地问:“你什么意思?你同意了?”
  青鹃冷冷地说:“我横竖有我的道理!”
  扭头而去的声音。是的,声音,我听见了转背的声音。我还看见青鹃舅妈的红色相思豆耳坠在甘蔗林里哭泣,那一刻,太阳颤抖着。
  那天晚上阳鹊在东头山崖上的桐树上叫了一夜。我想它的嗓子今晚非出血不可。大约季节快过了吧,它都豁出命去呼唤它的李贵郎了。我开始失眠,开始想念城市和城里那对私奔的爹娘。翻腾到后半夜才有些睡意,正模糊着睡去,就听见院里嘈杂声一片。北屋大舅惊慌地奔跑,鸭青嗓子严重变调:“屋里没人呢,屋里没人呢!被子叠得端端的,锅碗摆得齐齐的,像是一天都没动过的!”给牲口添夜草的老于说:“你自己都不晓得,我们哪里晓得?”北屋大舅说:“一大早王麻子叫去镇上喝酒,喝完酒又打了一会儿牌,然后他们又说去吃几口,现在才回来,屋里冷清清的,没人呢。”
  外祖父早走到院子中,骂道:“不中用的东西!成日天不干正经事,所以屋里人寒了心,跟哪个河南侉子跑了。活该你光杆司令一个!”
  外祖母一听,气得浑身乱颤,赶紧穿衣下床,背过众人,绕道到小舅房间,但小舅房间也空无一人。其实小舅早已呆呆地站在灯火通明鸡跳犬吠的人群中了。闻风而来看热闹的乡邻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的冷静看起来那么让人惊骇。外祖父吩咐在场人等各处寻找,到亲戚们家中打听打听。一行人就走的走散的散。小舅最后走上前来,步履千斤:爹,我想到嘉陵江边她洗衣服的那个地方去看看。
  我蜷在高高的门槛上,心里悲伤又恐慌。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我在这个潮气深重的后半夜一直望着月亮下山。东方天空黛青色厚重的云渐渐亮了,但太阳还是没出来。也许新的一天是阴天吧,外祖父今天还没来安排大家的活儿呢。这种安静让我窒息。
  突然,几个汉子日急慌张地进了大院,他们打开了通往北屋的那扇小门。远远的听见了哭声。北屋大舅尖着嗓子哭得像个女人:“老子已经保证过不打你了,你还是不安逸哦……哼哼哼,你爱死死了,我靠哪一个?袜子烂了没人补,肚子饿了没人煮,想喝口酒没人跑个腿哦。天爷爷!要说日子难就死,我早该死八回了!”然后揪一下鼻子,清凉凉的鼻涕麻利一甩,又呼哧呼哧哭了起来。
  我连滚带爬跑到北屋。被看热闹的乡邻簇拥着,青鹃舅妈衣衫湿透,脸与四肢肿胀雪白,合目躺在他们家用条凳支起来的门板上。长长黑黑的头发还在滴水,小舅抚着她的半边臂膀,已经哭得声哽气短,却一声儿也不言语。他们在一旁悄悄议论:这也太离奇了!跳进急水里还没被冲走,定定地躺在水底等人捞呢。
  青鹃舅妈跳进嘉陵江淹死了。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众人吓了一跳。外祖母急得
  直跺脚:“小先人,这儿刚死了人不干净,你来做什么?”将我拉了回去,关在母亲的屋里。
  五
  城里的母亲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写封信给外祖父外祖母,言辞像外祖父外祖母给她的信一样疏淡,但终究有些安慰之意。可惜这封信并没到他们手里。小舅截过了信,然后和我一起从他们家中消失了。
  小舅仍旧在他从前的学校读书,但从此
  沉默寡言。毕业后谋了一份差事,随后去了东洋,音信全无,更不用说回老家了。
  倒是很多年以后,我和母亲回去给外祖父外祖母上坟,见他们并排葬在一处,坟前立了大石碑,也许想刻下子孙的姓名。但偌大一块碑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字。我的名字也在上面,看起来格外孤零零的。昔日的院落被七零八落地分给了翻了身的农民。他们居住在一起,正轰轰烈烈地革着彼此的命,斗得无暇顾及其他。只有那芦苇滩边,嘉陵江在静静地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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