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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一”演出是国际上通行的剧场舞蹈表演形式,常常由风格不同却彼此呼应的三段中型作品构成。
舞蹈艺术家林怀民退休前最后一部作品,陶身体剧场与云门舞集兩个顶尖舞团,三位编舞家编出的三支风格迥异的舞蹈,11座城市万众期待的巡演路程,50人的专业演出团队……舞剧《交换作》在山东省会大剧院上演之际,本刊记者采访了三位主创。这部舞剧带给观众的,不仅是舞蹈动作的现代飘逸、视听语言的精彩纷呈、精神气度的通达智慧,还有透过舞者对舞台的虔诚信仰,我们清晰可见的艺术家至真至纯的初心。
《乘法》:烟花定格
鲜明的黄白黑三色激荡,舞者掀起宽大裤腿引发阵阵旋风,队形如魔术方块般变幻无穷,给人明亮强烈的视觉冲击。
在紧张的乐声中,一群舞者僵硬、单调地舞动着,这时,一位舞者跳脱出来,张开双手神随意走,自由起舞,可是后面六位舞者互相搭起手臂,仿佛在扭动围观。
一个创新者倒下了,两个创新者倒下了,可一直有后继者走出人群,且越来越多。静默里,仿佛一直有一股力量在蕴蓄积累。直到演出的最后彻底爆发。音乐有些尖锐,每位舞者都用自己的方式挣扎扭动,像是在网中苦苦挣扎的鱼。最后,舞者又提起裤腿旋转离场,舞蹈在两位舞者相拥旋转中悄然结束。
为陶身体剧场编出舞作《乘法》的,是现任云门舞集艺术总监郑宗龙。他从2020年元旦起接替林怀民,成为云门舞集历史上第二位艺术总监。
在云门成长起来的人很多,被问及为什么选中郑宗龙做接班人,林怀民戏谑地答,因为他“笨”。“郑宗龙先生,每次为了编舞形销骨立,扑在那件事情中。这种人比较容易不忘初心,而不是东张西望。”
确实如此。陶身体剧场掌门人陶冶邀请他编一支舞,用他的话说,“就像有人送一杯可乐或一杯咖啡给你,你就想把身上的所有东西拿出来还给人家。”
陶身体剧场舞者的身体风格偏重简洁纯粹、害羞内敛,而郑宗龙的编舞风格是生猛野性、恣肆灵动。他设法在其坚固的训练体系之下,尽可能找出9位舞者作为个体的样子,注入自己对身体风格的追求。
将舞蹈命名为《乘法》,一方面他希望和9位舞者各自相乘,产生出更大艺术魅力。另一方面,是展现他在云门探索出的人体九大关节相互贯通、繁衍不息的艺术创想。他指导舞者运用手部、身躯、足部三关不同节点的扭转组合,与四肢躯干的移动变化,在空间与时间的延伸中,衍化出如建筑般的舞蹈结构。
面对陶身体的舞者,郑宗龙鼓励他们“不协调的动作才是值得高兴的”。与他们通常的垂帘、内观的眼神不同,郑宗龙要求“神随意转”,当手出去或者是动力在走的时候,舞者的神也跟随运动方式走。
《乘法》极具现代气息,又蕴含中国古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思想,很像郑宗龙坚持使用的用充满野性的身体呈现的“原始舞蹈”。它不像是绽放在舞台上的烟花,燃烧后只能留下空虚,更像定格在观众脑海里的一张烟花速写,余味悠扬。
郑宗龙曾说自己像是生长在环境里的一棵树,他的作品是在他感知环境中产生的。而在他一次次殚思竭虑地编创作品、寻找自己的过程中,外界也发现,那棵树,已不再只时时谨记修剪那些杂芜的枝叶,他的根也开始深稳沉着地扎在自己的土地里。
《12》:白云苍狗
灯光亮起,舞台上只有一方纯白大地,一位身着白色舞服的舞者从舞台一角上场,先是紧贴地面,然后旋转,滚动,身体像一张纸一样叠来叠去,又像一个失去了棱角的球,挣扎向上,像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想要破土而出。当你沉醉在轻快的音乐与轻盈的舞蹈中时,舞者忽然停下动作,从一角离开了舞台。但紧接着就有另外一位舞者上场,又开始了旋转、滚动、盘旋向上……
这是舞剧《交换作》中的第二支舞,陶冶为云门舞集编排的《12》。
陶冶说有幸为业界传奇云门舞集编舞,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瑞典看到过的流云。那天他躺在草地上,整整四个小时一动不动,眼见山头上无数云彩挤在一起,又被海风以极快的速度吹动,从厚重到飞散,从多到少再到无,层峦叠嶂,千变万化。
他想让云门舞者演绎自己记忆中的美丽云朵,更是演绎精彩绝伦又生生不息的云门精神。延续自己的至简哲学,用舞者人数命名不具有故事性的纯舞蹈,这次陶冶跳过了《10》《11》,创作了《12》。12个月、12生肖、12点钟……12,代表了一个圆。
虽然在对身体的探索、对东方思想的运用上,陶身体和云门有相似之处,但郑宗龙如果是放,陶冶就在收。他让舞者们依据惯性去跳舞,让头牵引到身体,身体牵引到脚,再喷出去一个流动的动作,这在观众看来,舞者就变成了失去重量、急速流动的云。
他在舞者的身体里织就了一根线,绵延不断,像一个个不稳定的状态中流动的波浪,可以很慢,可以很快,可以交缠,也可以释放。观众每次看到相似的舞者上场、下场,但动作和音乐又是完全不同,就像世界上从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舞台上的一点点变化,随着时间的推演慢慢变得厚重,最后舞台变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块白色。
这像极了大自然的循环往复、沧海桑田,一个个朝代政权更迭,一个个风流人物远去,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漫长历史长河中的须臾一瞬。 四次荣登纽约时报,独创圆运动体系,让舞者减掉手舞足蹈,只用脊柱律动,减掉音乐,将身体变成移动的音响,甚至只让舞者平躺跳舞,把身体二维视觉化。走在现代舞最前沿,成为国际舞台上最受瞩目的现代舞团之一,陶冶带着自己的陶身体剧场完成这些,用了十年。
2019年,站在新的十年的起点上,陶冶像一个思想家,没有一刻不在思考舞蹈的意义和今后所要走的路。他说国外大部分舞蹈觀众是四五十岁以上的人,中国观众里年轻人居多,以后的市场会在东方。
从最早看到林怀民的《逐梦》看哭了很多次,到羡慕云门舞集的浪漫,“剧场附近有山有海,非常安静,非常原生态,还有粉色的夕阳。”陶冶认同云门的精神,舞蹈不是阳春白雪的艺术,是精神世界的礼物。每个人都有身体,看到舞者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粹舞动,观众就会被其中的文化基因感染。
“TAO”是英文里“道”的意思,“观众以为我信仰道教或佛教,实际上没有,我信的是自己,信的是命运。你把自己的路活清楚,把当下理顺了,你的意志就会坚定下来。”
《秋水》:生命之歌
爱沙尼亚著名作曲家阿沃·帕特在被迫离开自己国家前,创作了一首乐曲《镜中镜》。音乐平缓、空灵,让人想起无数平行的平面镜,相互反射产生的无穷多图像。每个镜中投射的镜像,都在不断做着朝向或远离镜子的运动。
其实,人与自我、人与世界,何尝不是这样往复徘徊。
此次演出的《秋水》,是林怀民的第89部作品。周章佞、黄珮华、黄媺雅、杨仪君、苏依屏五位舞者中,最年轻的34岁,最年长的已达50岁。在林怀民看来,“坚持舞蹈生命远不止年轻时那几年。”
这部作品的灵感来源于日本京都的一条河,林怀民看到秋水安静地流,上面浮着红色的叶子。他选用《镜中镜》作为背景音乐,舞台后方和地面是京都水波的双重投影,舞者也像画面中缓缓飘落的红叶,宁静起舞。她们的身体时而舒缓放松,时而遒劲有力,缓步徘徊,拧身延展间,美得令人屏息悸动。时间就像这条小河,缓慢却不停歇地流淌。舞台上满心满眼的离愁别绪,呼应着主题“秋水”。
上世纪60年代,从美国留学归来的作家林怀民,第一个喊出“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的口号,并从《吕氏春秋》中找到灵感,用黄帝时代中国最古老的舞蹈“云门”命名,创办了台湾第一个职业舞蹈团——云门舞集。
如今72岁的林怀民,编舞灵感几乎全部源自中国古典文化。进入云门舞集46年,林怀民创编舞蹈作品近90部。舞团被评为亚洲第一当代舞团、世界一流现代舞团,林怀民自身也成为享誉世界的编舞大师。余秋雨曾经这样形容云门舞集的国际影响力:“真正的国际接受……是一种长久信任的建立,一种殷切思念的延绵。”
和传统舞团不同,云门舞者日常除了现代舞和芭蕾舞的训练外,还有太极导引、内家拳等身体训练,打坐、扎马步等是家常便饭。在此前一系列关于书法的作品中,舞者还需要学习书法,每日练字。云门的舞者大多顶天立地、脚下扎根、点到即止、收放自如,可以充分传达出充满着禅意、哲思、含蓄之美的东方意象。
此外,林怀民一直认为人们在经济上无法均富,但精神上可以。几十年来,云门舞者的足迹从世界顶级剧场到中国台湾各县市文化中心、乡镇学校礼堂,甚至广袤的田野上,他们在不同城市举行的大型户外公演,平均每场观众高达六万,成为中国台湾几代人共同的艺术和美学记忆。
可以说,林怀民找到了一把打开中国舞者身体、让观众正视自己内心的钥匙。通过跨文化的视野,真正深入到生命的精髓,让身体诉说生命的意义,这于舞者、观众而言,都是一场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