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叫美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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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从来没有想过美伢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子。
   她居然提前迎来了更年期。
   这让我和爸爸都遭遇了人生中的低谷——她心情不好的时候,爸爸得放掉手头最重要的工作来陪她;不想做饭的时候,爸爸得拿“老人头”来“贿赂”我,让我下厨煮一碗泡面;最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开始动不动就在客厅里大叫:“哎呀!妞妞你又动了我的抽屉!”每逢此时,爸爸都得蓬头垢面地从厨房里跳出来为我辨解:“美伢!妞妞没动你的抽屉!”
   “可是我的抽屉明明有人动过了!”
   然后爸爸探过头来,摊开两手冲我耸耸肩,无奈地说:“妞妞,美伢不仅到了更年期,她还患了健忘症!”
   我不得不配合着对客厅里急得团团转的美伢说:“昨天十六点四十二分,你翻开抽屉找到了你二十岁时的照片!”
   “对!照片!”美伢突然想起来,又说:“可是照片呢?我又找不到它了。”
   我和爸爸拿她没辙,齐齐对她摇头,无可奈何。
   考试考砸了,老师要我请家长。我回去告诉美伢。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绣一个针线凌乱的十字绣,头也不抬地说:“别烦我,找你爸去!”
   我颇为伤心。挪到爸爸的书房里,还没开口就听他说:“美伢你去吧。我这么忙,脱不开身!”
   “就你忙!少了你地球还不是一样地转!”美伢语一出口就把我吓傻了。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她一直是一个温柔体贴、大方高贵的主妇,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显然爸爸也没有料到,他自书房内走出来,倚在卧室门口,说:“美伢,你不是这样子的。”
   她立刻接口:“难道你是这样子的吗?工作忙工作忙,就知道在家里嚷嚷。这么多年你为这个家付出多少?整天喊着你忙你累就显出你的功劳了吗?”一连串质问来得让人手足无措。爸爸倚在墙边,不,不是倚,而是僵在了那里。
   他满脸错愕,张大了嘴巴。何止是他呢,就连我,都被美伢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坏了。我掩面高呼。美伢又吼我:“你想干嘛?屋顶都被你震飞了!”
   爸爸丢开他的工作,上前安抚她,小声说:“美伢,有不顺心的事儿就跟我们说。我和妞妞都愿意听你的想法。你最近怎么了?变得和从前判若两人。” 看看,爸爸是多么善解人意啊。美伢应该顺势缓和下来,可她却出人意料地趴在床上哭了起来。爸爸这下真吓坏了,不敢再贸然开口,直拿眼睛瞪我。我指指电话,意思是要不要拨120?他摆手,无奈地说:“美伢……”
   “不要管我。”她终于心平气和,继续说,“让我静一静。”
   “好好……”爸爸连声答应,赶快退出房间,关上门。我和他两个人齐齐松了口气。
   “中邪了?”我问。
   “老了。”他肯定地说,然后摇摇头,走回他的书房。
   美伢其实一点都不老。她结婚早。我十六岁她才三十七,不过看上去最多也才三十。谁会相信,她这么早就进入更年期。
  
  二
  
   其实,我了解美伢甚少。
   不止是我,就连爸爸,都不是太了解她。
   自打我记事起,爸爸就前前后后地围着我转,把我宠得不像话。而美伢最喜欢照着一堆美食书,呆在厨房里研究下一餐的饭菜。记忆里的美伢是温和娴淑的,和现在的她完全搭不上边。
   爸爸把我叫到书房,交给我一个任务,说:“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你怎么就不了解你妈呢?限你一个月内,把她变回原来的样子。”
   我把嘴巴嘟得老高,他却看也不看我,继续去翻他的书。我只好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虽不甚了解美伢,但我又怎会没看出来一家人的变化呢,我又不是傻子。
   自从爸爸从行政部经理提为公司总经理之后,突然多了很多工作——陪客户、解决手下职工的问题、调查市场、分析行情……常常忙到很晚才回家,偶尔还会被客户灌得酩酊大醉,回不了家。
   这时候美伢就坐在我的房间里不肯走,叫我陪她说话。她轻抚我的脸说:“妞妞,你都这么大了,我也想找个工作充实一下自己。”
   “可以啊。”我鼓励她,“你就应该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果真美伢“张牙舞爪”地就扑过来了:“你是说我没见过世面吗?!”
   “也不是啦!”我躲过她的“魔爪”,扑到她背后趴上去,给她出歪点子:“你看爸爸他现在那么忙,都顾不上管咱们俩了。你多出去走走,认识一些朋友,最好是一些成功的男性朋友,看爸爸他有没有危机感。噢,还有我啊,我也要多认识一些男生,像王子琪那一类的,看他怕不怕我早恋了……”
   “胡说八道什么呀,你!”她板起脸来凶我,说:“我警告你哦,你要是敢早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好吧好吧。”我打哈哈,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中闪过的居然是王子琪的脸。我郁闷了。
   半夜里一觉醒来,还以为美伢早就回房去睡了,谁知道窗前还立着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她抱紧双臂,望着窗外,背影很落寞。
   我轻轻叫她:“美伢。”
   她回过头来,掩饰着说:“做了个梦,就睡不着了。”
   我跳下来跑到她背后,将她抱紧,什么也没说。
   此刻,我知道她在想念爸爸,想念那个曾经温馨的家。
  
  三
  
   寒假里我牺牲掉所有时间来陪美伢逛街、购物、晨跑、散心……她倒还不乐意了。每天早上七点钟我都要把她从被窝里拖起来,等她极不情愿地起床、刷牙、洗脸、把整张脸摆弄一番后,太阳早已爬出来高高挂起了。我只好放弃晨跑的计划,建议她出去逛街,说不定会有场艳遇。
   她敲我的头:“小小年纪什么艳遇艳遇的,你懂什么叫艳遇啊?”
   “你懂,你解释给我听。”我嘻嘻哈哈笑着。
   她不再理我,又径自坐在床边去摆弄她的十字绣。我在柜子里翻出她的衣服扔在床上,说:“换上。”
   “换什么换,”她头也不抬,“我要赶在年前把这个绣完呢。”
   “就知道绣,脑子都生锈了!”
   她装作没听到,继续看图看针脚。我突然间泄了气,跑去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她头也不抬地吼我:“干什么去?”
   “去约会!”我没好气。
   “跟谁?”
   “当然是王子祺呀。”我说。
   她不再言语,也没有任何表示。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她好像吃定了我和王子祺之间不会有故事。但事实可能会让她失望,王子祺早在上个月就向我表白了。
   他是小区里任姨的儿子。任姨和美伢是高中同学,关系相当铁。这也造就了我和王子祺大过天地的友谊。她们也许认为,两人天天在一起,早就习以为常,不会有火花。但是她们却忘了日久生情这回事儿。
   王子祺在信息里说,和平街今天有一个画展,想和我一起去。
   我挑了一套自以为最淑女而又不失个性的米白色风衣,穿上我的小皮靴,蹬蹬蹬地跑出去。
   王子祺正等在楼下的小花坛边,踩一辆蓝白相间的自行车,穿一身黑色KAPPA。我从没觉着这小子这么帅,现在乍一看去,还真帅得让人晕头转向。
   我跳上自行车,从背后揽住他的腰。他刚踩起车子,突然就紧急刹车。我随着这股冲击力重重地撞上了他的后背。
   我揉了揉被撞得发痛的额头,这才看到了停在旁边的一辆大奔。爸爸走下来,一脸严肃地瞪着我和王子祺。
   王子祺很没出息地低下头,叫了一声叔叔。
   我的手还没来得及从他腰间放下来。这个暧昧的动作被爸爸尽收眼底。他黑着一张脸,话也不说。
   我只好小声咕哝:“王子祺,我先回家了。”然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回了家。
  
  四
  
   谁知道他会突然回家。
   美伢继续她的十字绣,看也不看他一眼。
   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酒味。估计爸爸喝了不少酒,回家发酒疯来了。我跳到美伢身边,悄悄说:“你看,回来看咱们了,赏点儿脸吧。”
   美伢依旧不作声。爸爸一屁股坐在床边,指着我问:“说,那小子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被他黑着的一张脸给震慑住了,大气也不敢出,低下了头。
   谁知道他并没有继续盘问下去,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美伢开始收拾东西,把陈年的学历、证书什么的都翻出来,说:“妞妞,陪我去找工作。”
   她果真开始动摇了啊。我在心里偷笑。于是一整个上午我都在陪她面试。什么电话销售员、售票员、收银员等等全被她应聘了个遍。她急了:“我不要做什么什么员!我要做经理!”
   我捂紧耳朵,以为她只是发泄一下,最多吼两声就完了,等会儿还得继续去面试什么服务员之类的职业。可是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她直接去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应聘大堂经理。我坐在豪华沙发上等了足足二十分钟,然后看到满面风光的美伢走出来,每一步都踩出一个自信的脚印。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悄悄问她:“你是怎么忽悠的啊?居然忽悠出来一个大堂经理。”
   “你太小看我了吧。”她高高扬起头,骄傲地说,“想当年我可是读酒店管理的,再不用,恐怕真要荒废一辈子了。”
   我笑着附和她,心里想着以后终于可以有自由时间和王子祺约会了。
  
  五
  
   爸爸依旧忙于应酬,美伢开始忙于工作。而我因为有了自己的时间,开始和王子祺一起看电影、逛街。
   一家人的生活看起来平静且相安无事。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就在春节前一天晚上,美伢照常值班,爸爸正要去接她回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美伢晕倒了,正送往医院!
   爸爸愣了有两分钟之久,才缓过神来,拉起我,发动车子直奔医院。
   我亲爱的美伢躺在医院纯白的病床上,正在输液。看着她苍白削瘦的脸,我一阵心疼,眼泪拼命往下掉。
   医生说,美伢严重贫血,又因为心情抑郁导致突然晕厥,现在要注意休息、保持良好心情。
   我和爸爸守在门外直到春节当天。美伢醒来后捏一下我的脸,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抱着她哭得很凶,说:“美伢你吓死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呀。”她还笑。
   爸爸兀自站在一旁,没有人理睬他。医生昨晚找他谈话,说:“脾气暴躁、容易上火都不是她的错。她身体虚弱应该也不是一两天了吧?你就一直没发现?贫血太严重了,以后可要多加注意啊……”
   爸爸低着头任医生数落,心里肯定落满了内疚和歉意。
   美伢回了家,晚上我和她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看到《蜡笔小新》的时候,美伢感慨:“还好我有贴心的‘小棉袄’。如果真有个小新这样的孩子,我怎么受得了哦。”
   我低下头笑,心想:我比小新乖多了。他怎么能跟我比呢?
   我依偎在她身旁,小声问:“妈,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有理想吗?”
   “废话,当然有。”她敲我的脑袋,说,“只是没想到现在的生活和我当年的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我那时候想当警察,或是空姐。那多神气啊!那气质那眼神那风姿……唉……”她重重地叹气。
   我笑她:“那不也一样是要结婚?”
   “是啊,”她说,“遇上你爸之后,为他放弃了所有。后来又有了你,我就专门伺候你们,弄得跟保姆一样。”
   “可是我和爸爸都爱你呀。”我说。
   “可是我没有感觉到呀。”她学我的语气。
  
  六
  
   爸爸辞去了他的工作,开了一家酒楼,雇美伢做大堂经理。
   酒楼开张那天,我笑她:“亲爱的,这下你如愿了吧?”
   她心情大好,脸色早已恢复红润,满脸喜庆地笑,问我:“妞妞,你有什么愿望?老妈现在都答应你!”
   我低下头,脸上升腾起了火烧云,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如果……如果我要和王子祺在一起……”
   “可以!”美伢拍我的头,“但是要十八岁以后。”
   “噢!”我跳起来欢呼,“美伢万岁!”
   王子祺从人群里伸长了脖子看我,我冲他眨眨眼,然后一起笑开了花。
   我亲爱的美伢,她当然相信我,知道我会以学业为重,等长大后,才会谈一场温馨而浪漫的恋爱。
   她会看见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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