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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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的烟囱,两个灰白头发的老烟鬼,定居在乡下。可以说,我们是本地的老住户,我的老烟囱尤其如此,它在这儿栖身的时间与日俱增。
  虽然我总是说,我和我的烟囱,正如红衣主教沃尔西[1]说“我和我的国王”,但这一自负的表达方式——我借此优先于我的烟囱——恰恰是由事实所支撑的。在任何方面,除了前述措辞,我的烟囱均胜我一筹[2]。
  沿草皮路走上不到三十英尺,我的烟囱——亨利八世[3]般巨硕、肥大的烟囱——便整个儿呈现在我和我的房舍前方。它巍然矗立于半山腰,犹如罗斯勋爵[4]的庞大望远镜,直指苍穹,不停摆荡以追击天顶的月亮。它最早跃入来访旅行者的视野,却并非最晚才领受太阳的致意。此外,我的烟囱还抢在我之前收获季节的第一份果实。雪花会先落到它头上,再落到我帽子上。春天,首批燕子把它当成一株空心的山毛榉,在其间筑巢。
  然而,进到房子里,我的烟囱越发占据上风。后屋是留给这家伙的。我在那儿接待宾客时(我怀疑,他们顺道造访,更多是为了看望我的烟囱,而不是为了看望我),往往离烟囱不远,站在它前面,严格来说,是站在它后面。实际上,我的烟囱才是东道主。对此本人并无异议。与这位优越者同处一室,我只想知道什么地方可供落脚。
  鉴于我的烟囱长年凌驾在我之上,有人甚至认为,我完全陷入了某种倒退的可悲境况。简言之,既然我如此落后于本人那老式的烟囱,必定也大大落后于自己的年龄,同样也落后于其余一切事物。但说实话,我从来不是一个因循守旧的老家伙,也不是我那些种庄稼的邻居们所说的未雨绸缪之辈。其实,关于我落伍的流言是如此正确,以致有时我外出闲逛,双手会背到身后,步姿很是古怪[1]。显而易见,我总体上属于后卫型人格,向来为我的烟囱扫尾压阵,顺便提一句,此刻它就在我身前,这是想象又是现实。总之,我的烟囱是我顶头上司。我谦卑地俯背弯腰,用煤铲和煤钳殷勤服侍这位顶头上司。而它从不向我俯背弯腰,从不为我奔走劳碌。可是,倘若它真要在自己的煤渣上屈身倾斜,那也肯定是冲着另一个方向。
  我的烟囱是本地的王公权贵。这个盛气凌人的大家伙,不仅压迫整座屋舍,也支配附近区域。房子的其余部分——我很快会提到它们——当初之所以如此设计,是为了以最显著的方式,迎合我的烟囱而不是我本人的要求,它处于众星拱月的核心位置,只把怪异的犄角旮旯留给了我。
  不过,我和我的烟囱有必要做些解释,而由于我们两个都身肥体大,或许不得不详加说明。
  所谓严格意义的双联宅邸,是指客厅位于中央,两个壁炉通常遥遥相对。如此一来,当一名住户燃起北墙的炉子取暖时,那么另一名住户,没准儿正是前者的兄弟,没准儿他正把脚搁在南墙的炉子边上烤火——两人于是乎彼此背对而坐。挺不错吧?这等屋宅恰恰是为了那些具备真正兄弟之情的男子所准备的。看上去有点儿阴沉压抑?这类风格的烟囱房舍,出自一位饱受家庭不睦折磨的建筑师之手。
  其次,几乎每一座新式壁炉都配了独立的烟道,从炉膛一直通到烟囱顶部。这样规划至少是符合期待的。相当自尊自大、自私自利,对吧?不仅如此,所有这些独立的烟道,既无专属的一砖半瓦,又无联合的管路汇聚于房舍中央,取而代之的,我得说,是让烟道在墙内鬼鬼祟祟地七弯八拐。因此屋子四壁的很多地方——实质上差不多是任何地方——皆已危险地掏空,导致不同程度的墙体脆弱。当然,根据该式样修造烟囱主要是为了节约空间。在城市里,地块的出售以英寸计,省下的面积可用来构筑合乎宏伟标准的大烟囱。而且瘦人多数是高个子,与之相仿,此类并不宽敞的房屋也必须够高。这一说法甚至适用于众多非常时尚的、由最时尚的绅士所营建的住宅。不过,当那位时尚的绅士,法国的路易大帝[1]打算为自己的妻子兼挚友曼特侬夫人[2]建造宫殿时,只盖了一层楼高,风格近乎村舍,其罕見的四边形却如此深广、闳阔,沿水平方向而非垂直方向大肆铺展。正是这么一座宫殿,它那朗格多克[3]大理石筑成的所有壮丽屋宇,它那凡尔赛的花园,一直存续到今天。任何人都可以购入一平方英尺的土地,在上面插根自由之竿[4],但是,要给大特里亚农宫[5]划出整整一英亩地皮,非国王莫办。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再者,本为生活必需的事物已沦于浮夸炫耀。市镇之中,建造高楼大厦的竞争方兴未艾。假如一位先生盖了座四层的楼房,而他隔壁的另一位先生盖了座五层的楼房,于是前者为了不被人看扁,会立即联络自己的建筑师,往原先的四层楼房上再加个一两层。并且,直到他达成愿望,直到他徜徉在黄昏之中,观察自己的六层楼房超越邻居的五层楼房——直到此刻,他才心满意足,偃旗息鼓。
  这样的家伙,在我看来,应以大山为邻,好让他们一较高低的好胜心彻底释放。
  如果考虑到本人的房子十分宽敞,可并不怎么雄伟挺拔,那么上述言论会很像利害攸关方的辩解,似乎我不过是缩在泛泛而谈的斗篷底下,狡猾地给自己的虚荣挠痒痒,这份误读理应在我坦荡地承认如下事实后消失:上个月,毗邻我那片桤林沼泽的土地,按每英亩十美元的价格出售,这笔交易被认为相当仓促草率。所以附近一带不仅足够开阔,地价也便宜,完全可以修建大房子。实际上,地价是如此便宜,跟白给差不多,以至于榆树在空地之中大肆扎根,枝丫毫无节制、不管不顾地横生乱长。几乎所有作物,甚至连豌豆和芜青也广获栽植。我们当中的一名农夫,是个公认的小肚鸡肠、思想狭隘的庄稼汉。他在自己的二十多英亩的田地间游走,用手指四处戳洞,种下芥菜籽。看到河岸草甸上的蒲公英、山路两侧的勿忘我花,你会立刻发现,它们落脚的地方根本不值钱。在某些季节,黑麦也东一簇西一簇到处生长,零零星星,犹如教堂的尖塔。它们知道空间很充裕,没必要挤作一团。世界广阔,尽收眼底。杂草的散播速度也异常惊人。它们无可阻挡,把好些农场当作法外之地[1]。至于牧草,每到春天,它们的生长势头就好比科苏特[2]所谓的民族崛起一般。山脉同样是定期繁茂。大伙的影子也因为地方够空旷,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展开它们五花八门的操演,发生非凡的变化,仿如战神广场[3]上古老的皇家卫队。而说到小山丘,尤其是有道路穿过的小山丘,各城镇的头头已通知全体相关人士,他们可以来挖个够,再把土石悉数运走,不用付一分钱,唯独采黑莓还需要掏腰包。如果有个陌生人埋葬在此,我们这些胸襟豁达的地主,谁又会因为他占据了六英尺的荒岩草坡而心生怨恨?   不过,尽管土地廉价,任人践踏,我本人仍为它承载了诸多事物而备感骄傲,其中最主要的三头雄狮分别是:大橡树、奥格山,还有我的烟囱。
  当地的大多数宅子,往往只有一层半高,很少超过两层。而我和我的烟囱的住所,宽度差不多两倍于门槛和房檐之间的距离,那正是屋子主体的高度。这不仅表明该房舍在本国大体上也算宽阔空敞的,还表明它对我们两个来说已绰绰有余。
  老房子为木质结构,借此凸显砖砌的烟囱之坚固。而正如以大锻钉接合墙板的手艺在今天这衰落时代已经失传,以厚砖垒搭烟囱四壁的手艺亦然。烟囱的设计者必须胸中有一座基奥普斯[4]金字塔,因为那个著名的建筑诞生后,即成为烟囱的样板,只不过从下往上的倾斜率大大减少了,并且截去了顶部。烟囱自宅子正中央的地窖开始攀升,穿过层层地板,收缩至四平方英尺大小后,它冲破房梁,像一只砧头鲸闯过巨浪。然而,大多数人将它那个部分比拟为一座削平的砖石瞭望台。
  它在房顶上方的外观之所以很特殊,其原因已涉及非常敏感的层面。我是否应该透露,多年以前,由于老房子最初的人字形屋顶严重漏水,某位短期业主雇了一伙木匠,他们用巨大的横锯把旧屋顶整个儿锯开卸下。它给拿掉了,连同全部的鸟窝以及老虎窗。取而代之的新式房顶,更适合铁路旁搭建的木屋,而不适合一位老乡绅的住宅。这场手术——使房舍高度减少了十五英尺——对烟囱所产生的效果,恰如春季大潮的退落,使它周围處于不同寻常的低水位。为了不让烟囱显得太过于裸露,还是同一位业主又将它截去十五英尺,实际上等于砍掉了我那老烟囱陛下的脑袋。——简直大逆不道。该业主是个家禽贩子,对这种拧断脖子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倘非如此,他必然要背负历史的骂名,与克伦威尔同罪。
  因外形酷似金字塔,烟囱截掉一段后,顶部便过分宽大。所谓过分,仅仅是毫无闲情雅致之辈的评判。我又岂会在意,如果路人并未发觉我的烟囱是作为自由土地上的自由公民,屹立于自己当家作主的基石之上?他们称它为砖窑,纳闷它是如何仅仅由椽子和托梁支撑的。我又岂会在意?我可以向旅行者提供一杯酸姜蜜糖茶,假如他想要。然而我就非得给他一点儿甜头?在我的老房子和老烟囱之中,懂礼数有教养的人们将看到一尊年深月久的“大象—城堡”复合体。
  接下来的讲述,能让所有的仁慈之心对我产生怜悯同情。上文提到的外科手术,势必使烟囱原本不见天日的一部分暴露在空气当中,并且今后会一直如此,而这些地方当然不是由所谓“耐寒暑砖块”[1]砌成的。结果呢,烟囱的体魄虽十分强健,却饱尝风吹日炙之苦。它无法适应,不久便开始衰败,遍布斑点,与麻疹的症状相类似。于是经过此地的路行者摇头笑道:“瞧瞧那个蜡鼻子,怎么融化了!”但我又岂会在意?同样一批旅行者将跨越大洋,去欣赏凯尼尔沃思城堡[2]剥落的墙体,这么做的理由很充分:朽坏的建筑掩映以棕榈,照我说是掩映以青藤碧萝,尤其能给人如诗如画的美感。事实上,我时常认为,我的老烟囱挺适合待在覆满常春藤的老英格兰。
  我妻子,或许是怀有不可告人的、前不久才萌生的企图,徒劳而郑重地警告我,除非迅速行动,否则,在烟囱和房顶的连接处,上述千疮百孔的斑点部分会塌下来,把我们烧成灰烬。“太太,”我说,“房子被烧掉,也比我的烟囱被推倒要好得多,即便它才几英尺高。他们称它为蜡鼻子。很好。我可不去拧我老板的鼻子。”但最终,持有这座房子抵押凭证的家伙留下一张条子,提醒我倘若继续听任我的烟囱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那么我的保险单就将失效。这番提醒绝不应无视。纵观全世界,诗情画意总要对现实利益让步。抵押人满不在乎,可是受押人在乎。
  因此实施了另一场手术。摘下蜡鼻子,装上个新的。话说也真够倒霉,干活的泥瓦匠是个斜眼,当时没能把原先的裂缝修补好,所以新鼻子有点儿歪,偏侧的方向跟从前一样。
  尽管如此,有一件事我很骄傲。新建部分的宽度并未缩减。
  烟囱在屋顶上显得尤为巨硕,不过与它肥大的下盘相比,这算不了什么。它位于地窖的根基,边长恰好十二英,所以占地足有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这对一座烟囱来说是多么慷慨的分配,对一块土地来说又是多么沉重的负担!事实上,正因为我和我的烟囱并非远古时代的累赘,所以那个强壮的商贩,老阿特拉斯[1],方能这么勇敢地扛起他的包袱屹立不倒。兴许上述尺寸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正如约书亚为纪念横渡约旦河而摆放在吉甲的那些石头[2],我的烟囱不也一直存留至今吗?
  我经常下到地窖里,仔仔细细地检查那个巨大的方形基座。我伫立良久,陷入沉思,备感惊异。它长得好像一位德鲁伊[3]祭司,置身于阴暗的地下室之中,这里有许多拱形的通道,长长的幽晦之谷,犹如黑沉沉、潮乎乎的原始森林深处。这股向我袭来的幻想是那样猛烈,而我对烟囱奇迹的洞悉又是那样深刻,所以某一天——如今我相信,自己当初有些精神失常——从花园里拿到一柄铁锹,我便开始在地基周围,尤其是在几个墙角附近刨坑掘土,模模糊糊地希望能挖到一块年代悠久、饱经磨蚀、记载往昔岁月的纪念碑。闯入这片昏暗时,天光随之照射进来,我犹如铺放基石的砖瓦匠,或在八月的骄阳下流汗喘息,或在三月的暴风雨里挣扎受苦。我使劲挥舞钝铁锹,因一位邻居不礼貌的打扰而相当恼怒,他为了件什么事登门拜访,得知我在地窖里,便说不必劳烦主人上来,他可以下去见我。于是乎,既没有客套寒暄,也没有打过预防针,此人突然发现,我在自家的地下室挖个不停。
  “先生,您要掏金子?”
  “不,先生,”我回答,“我只不过——呃,只不过——我是说,我只不过在我的烟囱周围刨刨土。”
  “哦,松松土,好让它长快些。您的烟囱,先生,我猜您是嫌它个头太小,需要再发育发育,特别是上面的部分?”
  “先生!”我撂下铁锹说,“取笑他人可不好。我和我的烟囱……”
  “取笑他人?”
  “先生,我把这烟囱看作一个人,而非一堆砖块。它是屋子的君王,我只不过是一名受苦受累的卑微仆役。”   实际上,我一向不许别人挖苦我或者我的烟囱,而访客也休想在我面前再提到它,既然他言谈之中并无恭维赞誉。它非常值得敬重。它孤零零耸立在此——不是十条烟道凑成个议会,而是组合为一位独裁者,好比神圣非凡的俄罗斯沙皇。
  即便是对我来说,有时候,其尺寸仍难以置信。它看上去并不显大——没错,甚至在地下室里也不显大。仅凭肉眼,无法完全领略它的规模,因为每次只能见到一个侧面,而该侧面只能呈现十二英尺的边长,这是一个线性的尺度。但另外三个侧面也长十二英尺,而且很显然,它们构成了一个正方形,十二乘十二等于一百四十四。所以,要充分理解这烟囱的巨大程度,必须借助高等数学的某种技术来实现,它类似于计算恒星间惊人距离的那些手段方法。
  不消说,本人房子的所有墙面均无壁炉。它们全聚集在中部——巨大的烟囱位处屋子中央,四边皆为炉膛——双层炉膛——因此,寒冷冬夜里,当我的家人和客人在不同房间内取暖,准备就寝,这时候,大伙统统面对面,四目相望,尽管他们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的,众人的脚尖无不指向同一个中心。当他们入眠时,都躺在一座温暖的烟囱旁,好像易洛魁族印第安人一样,睡在林子里,围着一堆余烬。而正如印第安人的篝火不仅令他们感觉舒适,还可以驱赶狼群和其他猛兽,我的烟囱则凭借它顶部显眼的烟雾,来驱赶城镇的盗贼——毕竟,又有哪个鼠窃狗偷之徒或者杀人犯,胆敢闯进一座烟囱持续冒烟的屋舍——这表明即便居住者已经歇下,至少炉子仍在燃燒,倘若有任何动静,蜡烛会很快点亮,更不必说让火枪发个响。
  但这烟囱如此雄奇——是的,犹如高大的庄严祭坛,完全可供罗马教皇及其全体红衣主教举行大弥撒仪式——不过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是尽善尽美的?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假使他不那么超凡伟大,世人说,布鲁图斯[1]、卡西乌斯[2]、安东尼和其余人等会显得更伟大些。我的烟囱,假使它不那么庞大恢宏,我的房间会显得更宽敞些。妻子时常悲伤地告诉我,我的烟囱俨然是个英国贵族,在自己周围投下收窄的阴影。她抱怨家里无穷无尽的诸多不便——这尤其要归咎于烟囱顽固占据了中心位置。她大力反对它占据咽喉要道,那儿本该修建一个精致的门廊。事实上,这房子什么前厅走廊一概没有——当你迈进宽大的正门,只有一个类似于平台的方场。这个平台足够开阔,我承认,但还无法达到大厅的庄严程度。眼下,前门恰恰位于房子前部的正中间,故而在屋内它便直面烟囱。其实,与平台相对的墙壁全然由烟囱构成,因为烟囱越往上越细,所以其宽度略小于十二英尺。在烟囱的这一部分,主楼梯攀缘而上,拐过三个突兀的转角,穿过三个较小的平台,来到二楼,此处,在前门上方,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长度不足十二英尺,可通往左右两旁的房间。当然,走廊是装有护栏的,在这里俯瞰楼梯以及所有平台,会发现底层最大的平台很像一个为音乐家准备的楼厅,属于某座伊丽莎白时代的欢乐老宅子。我是否应坦白一个癖好?我珍视那儿的蜘蛛网,而且三番五次阻止比迪用她的笤帚清除它们,更为此跟妻子和两个女儿争吵过许多回。
  接下来谈谈天花板。可以说,你走进屋子时,头上是二楼的天花板,而非一楼的。两层楼在这儿是合二为一的,因此,踏上接连转弯的楼梯,你似乎在攀登一座巍峨的堡楼或灯塔。在第二级平台,即前往烟囱顶部的半路上,有一道神秘的房门,通向一个神秘的暗室,我在此储存神秘的甜果汁,借助于烟囱轻柔热力的不断滋养和隐隐催熟,借助于屋舍温暖块体的蒸馏,来调制它们的各种味道。葡萄酒搁在这儿,胜过去印度走一遭,我的烟囱本身就是个热带。十一月里,坐在我的烟囱旁边,对一个病人来说,相当于在古巴度过漫长一季。我常常在想,我的烟囱没准儿可以让葡萄成熟。我妻子的天竺葵靠它结出了花蕾,在十二月份!她的鸡蛋也不能接近烟囱,否则会孵出小鸡。哦,我的烟囱有一颗暖人的心。
  为了她那个大门廊的计划,我妻子纠缠不休。门廊将穿过烟囱,纵贯整座房子,让所有访客惊诧于它宏大的幅度。“可是,太太,”我说,“烟囱,考虑一下烟囱:如果你把基柱拆除了,靠什么来支撑上层建筑?”“哦,让二楼顶着。”现实正是如此,女人对建筑学几乎一无所知。不管怎样,我妻子依然对她的入口和隔墙津津乐道,她花去许多个漫漫长夜详细阐述自己的计划,在想象中让她引为骄傲的大厅穿过烟囱,似乎它的高大威猛不过是金玉其外。最终,我委婉地提醒她,那烟囱根本不像她臆想的样子,它是一桩事实,清楚无疑,牢不可破,她应当在自己所有的规划里加以充分考虑。然而这么做用处不大。
  在此,恭顺地求得她允许之后,我要略微谈一谈本人这位极具魄力的妻子。尽管她岁数与我相近,精神却青春洋溢似我那匹栗色小母马崔格,让我望尘莫及。有件事情很特别,虽然她来自一个风湿病家族,但身板直如松树,从无腰酸腿疼,反倒是我饱受坐骨神经痛折磨,偶尔像一棵老苹果树那样跛脚残废。不过她会犯轻微的牙疼。至于听力——我穿着满是灰尘的靴子走进屋门,她就从阁楼上跑下来了。若说视力——比迪,我们的女佣,告诉别家的女佣,她的女主人能一眼看到餐柜里白镴盘子上的污渍,即使她有意隐藏遮掩。我妻子手脚灵活,感觉敏锐。她绝不可能死于痴呆麻木。我知道,她在这一年之中最漫长的夜晚躺着不睡,谋划自己次日的活动。她是个天生的设计者。“存在即合理”这句格言不属于我妻子。她的格言是“存在即不合理”,甚至是“存在即应改变”,或者更进一步,“存在即应立刻改变”。对于一名迟钝的老梦想家之妻,这格言很可怕。我本人将星期天视为休息的日子,并无勤奋刻苦的休假恐惧症,为了在周日避免看到一个人劳动,我会不惜走上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
  也许,姻缘乃上天注定,但我妻子本该嫁给大帝彼得,或嫁给吹笛手彼得[1]。她是如何为前者治理混乱无序的辽阔帝国,同时又孜孜不倦、百折不挠地为后者捡拾那堆腌辣椒的?
  然而最奇妙之处在于,我妻子从来不觉得自己终有大限。面对这个朴素的道理,以及更加朴素的死亡事实,她朝气蓬勃的质疑几乎不是基督徒所为。我妻子固然很清楚,自己上了年纪,不过她似乎认定生命力必将保持充盈,永无枯竭之时。她不相信岁月催人老。与老亚伯拉罕的妻子不同,我的老妻子无意暗中嘲笑那个生成于幔利橡树平原的奇怪承诺[1]。   想想看,我,舒舒服服坐在我的烟囱的阴影下,舒舒服服抽起我的烟斗,脚边落着并不惹人讨厌的烟灰,除了嘴里到处落着并不惹人讨厌的烟灰。我这份舒舒服服,并不惹人讨厌,虽然是以覆满烟灰的方式,旨在提醒你即使最热火朝天的生活终究也难免精疲力竭。想想看,我妻子那不可思议的活力定将袭来,它有时候确实富于教益,令人平静,但更多时候是一阵风,造成一团混乱。
  如果信条真实无欺,即婚姻中相反者相吸引,那么,我受到我妻子的吸引简直是命中注定!她对现在和过去极不耐烦,像杯姜汁啤酒一样让她的种种计划流溢而出。此外,她以同等的气力守住立场,贮存蜜饯和腌菜[2],并且在日夜相继的未来与它们共处。或许她对时间和空间极为渴望,必须不停看报纸,读大量信件。而我满足于逝去的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打算从任何一个人身上,或者从任何一个季度里头,发现什么新东西。除了以不对称的力量抵挡她那得寸进尺的侵蚀,我活在世间,既无半点规划,也无丝毫期望。
  我已然老迈,习惯于老旧事物,因此更钟爱老蒙塔古镇[3]、老干酪和陈年老酒,我躲开小伙子、热卷饼、新图书外加早熟的土豆,我迷恋自己爪形足的老椅子、瘸腿的老邻居迪肯·怀特,还有更近一些的老邻居,我那根绕来绕去的老葡萄藤,某个夏季之夜,它弯身斜支在我家窗台上,想找人亲亲热热作个伴,屋里,我也以同样的姿势与它呼应。不过更为重要的,远远更为重要的,是我那座高耸入云的老烟囱。而她呢,从少女时期就一直疯疯癫癫,贪图新奇。主要因为这个缘故,她秋天喜欢尝苹果酒,春天则仿佛成了尼布甲尼撒[1]的亲女儿,痴迷于各式沙拉和菠菜,乃至更受青睐的鲜黄瓜(尽管大自然从来不让她适应这些东西,始终在阻止这类不合时宜的渴求从一个如此老迈之人的身上萌发),而当她看到最近显现的大好前景(画面里没有坟场墓园)之后,并且接受了斯维登堡主义[2]、降灵学思想,连同其余在自然或非自然方面相似的新观点之后,已难以自禁。她永不磨灭的希望,是在房子北面营建新花坛,那儿的刺骨山风几乎不容许名为绣线菊的粗硬野草扎下根来。路旁仅仅排列着年轻榆树的枝干。除了在她那非凡孙女的残破墓碑之上,别指望它们能投下一星半点树荫。她不戴帽子,而是将自己的灰白头发编成辫子,依靠《女士杂志》来追逐风尚。她在元旦前一个月就买好新年历。她每天黎明即起。她面对至为绚烂的黄昏却无动于衷。她时不时读些历史书,学上两三句法语,捣鼓几下音乐。她喜欢找个年轻的伴儿。她邀请客人来骑小公马。她在果园里招待一帮子年轻的大笨蛋。她对我斜倚窗台的老葡萄藤、我跛脚的老邻居,以及我爪形足的老椅子满怀恶意,此外更为重要的,远远更为重要的,是处心积虑要收拾我那座高耸入云的老烟囱,至死方休。究竟是凭借什么诡异的魔法,我思考过上千次,能够使这个桑榆晚景的老太太拥有一颗如此青春烂漫的灵魂?当我偶尔表达抗议时,她便绕着我不停转圈。“哦,别抱怨,老头子(她一直称呼我老头子),这就是我,年轻的我,让你不至于掉队落伍。”好吧,大抵如此。对,毕竟这些东西井井有条。我的妻子,如同她的某个穷亲戚,心地善良,为人可亲,堪称世上之盐[3],当然也是我的大海之盐,不可或缺。她还是这片大海的季风,从一个我的烟囱指引的固定方向,刮来一股轻快的强劲气流。
  意识到自己拥有过人的能量,我妻子频频迫使我提议,由她来完全负责本该我打理的事务。她非常希望,在家里我能退位让贤,进一步放弃统治权,效仿受人尊敬的查理五世[4],进入修道院之类的场所遁世隐居。但实际上,除了那座烟囱,我几乎无权可交。然而我妻子巧妙运用了以下原则:某些事物应归属女人管辖。我发现自己很容易服软,男人的特权不知不觉地逐一遭到剥夺。梦中,我到自家的农田间走动,颇为闲散,信马由韁,无所用心,如老李尔王般四处游荡。唯有突然降临的天启,才会让我想起自己是谁。前年,我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看到新近堆放的神秘板材和木料,事件的怪异难解终于引发了严肃的深思。“太太,”我说,“果园附近的板子和木头是谁家的?太太,你知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情况?谁把它们搁这儿的?你很清楚,我不喜欢邻居这样占用我的土地,他们应事先征得我同意。”
  她向我报以怜悯的微笑。
  “怎么啦,老头子,你不晓得我在盖一座新谷仓?你原本不晓得?”
  正是这位可怜的老妇人,指责我对她横加欺凌。
  现在回到烟囱。这个阻碍不除,她提议营建大厅便始终是纸上谈兵,因而我妻子一度看好一个经过修正的计划。但我永远无法把它吃透。按照我的理解,其总体思路似乎涉及一个不规则的拱廊,或者一个弯曲的隧洞,它从楼梯下方某个适宜的切入点穿越烟囱,并且小心谨慎地避免碰到壁炉,特别是绕开墙内的大烟道,引导勇敢的旅行者从前门一路奔入房舍遥远后部的饭厅。毫无疑问,她这番设计是天才的大胆创意,堪比尼禄[1]规划他那条穿过科林斯地峡的大运河。而我不会指天发誓说,假如她的工程完成,那么借助于隧洞内间隔恰到好处的盏盏壁灯,未来年月里某位贝尔佐尼[2]或者其他人将成功穿过这座建筑,真正出现在饭厅,他一旦抵达此处,要拒绝给这么一名旅行者提供一顿饱餐,实在是有违好客之道。
  然而我忙忙碌碌的妻子既没有压住自己的反对之声,也没有将她改造屋舍的蓝图局限在底层。她的野心与日俱增。她携带自己的计划来到上层,并直抵阁楼。兴许是某些小地方的布置让她不满。现实状况是,楼上楼下皆无规规整整的过道,除非我们再次把前文提到狭窄走廊包括在内。这一切都要归咎于烟囱,我欢快的婚姻伴侣满含敌意地认为它是家里的恶霸。在烟囱四周,几乎所有房间无不偷偷摸摸朝它靠拢,以便自己有个壁炉。烟囱不必去找它们,而它们不得不来找烟囱。其结果是,犹如一个哲学体系,差不多每间屋子均为自身的入口或另一些房间的通道——事实上它们是一整套诸多入口的组合。穿行房舍之中,你似乎一直在走向什么地方,却到不了任何地方。这很像在树林里迷路。你绕着烟囱不断兜圈子,如果非要说你抵达了某处,那也不过是你行程的起点,为此你又一次开拔,并且又一次到不了任何地方。其实——我这么说绝无吹毛求疵之意——哪儿也不比这座宅子更像迷宫。时不时会有客人在我家住上两三周,他们一再由于某个意料之外的房间而大为惊诧。   烟囱让整栋屋舍很是匪夷所思,这在饭厅尤其引人注目,它拥有不少于九扇门,朝不同的方向打开,通往不同的地方。头一次走入饭厅的陌生人,自然不太注意自己是从哪个门进来的,所以他起身离开时,将发生最奇特的失误。例如,因为第一扇门比较凑手,他随即会发现,自己在从背面的通道爬向二楼。关上这扇门,他必然去开另一扇,继而惊骇于脚下的地窖正张开大嘴。尝试第三道门,他会诧异地看到女佣在干活。最终,他不再倚仗自己无助的努力,获得某个路过之人的可靠指引,成功地及时脱困。而以下失误没准儿更加怪诞,我是指一位相当时髦的年轻绅士,穿着极尽华美,我女儿安娜从他审慎睿智的眼睛里看到了非同一般的殷切目光。有天黄昏他去找姑娘,发现她独自待在饭厅做针线活。年轻人很晚才回房睡觉。文绉绉的长时间交谈后,他没完没了地道别,自始至终攥着帽子和手杖,继而一边走一边不停优雅地鞠躬,遵循侍臣告别女王时应有的礼仪,这么折腾了一番,他随便拉开一扇门,把一只手背在身后,十分利索地进入一间昏暗的餐具室,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很纳闷过道为什么没有点灯。几声奇怪的响动接连传来,好似一只猫在锅碗瓢盆间窜过,随后他穿过同一扇门重新现身,看上去异常沮丧懊恼,神色极其尴尬,请我女儿为他指明,九扇门之中应选择走哪一扇。喜欢恶作剧的安娜告诉我这个故事,说那位年轻绅士再度出现时,既不矫情又讲求实际,简直令人惊叹。不可否认,他确实比平常更坦率直爽,却在无意之中把自己的小山羊皮白手套插进了一个装满哈瓦那食糖的抽屉里。大约是受此事影响,他成了人们所说的“甜腻男子”[1]。有可能这正是他孜孜以求的风格做派。
  烟囱造成的另一个不便之处,是客人要找到自己的卧室颇费工夫。他和它之间隔着许多道奇异的房门。用指路牌去引导他似乎很古怪,跟他叩响沿途的每扇门一样古怪,这好比伦敦城的贵宾——国王陛下——来到了圣殿酒吧[1]。
  如今,此类情状之多,数不胜数,我家人一直在抱怨。最后我妻子提出了她釜底抽薪的建议:把烟囱彻底拆除。
  “什么!”我大喊,“拆除烟囱?卸去所有东西的脊梁骨,太太,这很冒险。把背部的椎骨抽掉,把房子的烟囱拆除,可不是从地上卸走霜冻的水管。再说,”我补充道,“烟囱是这座宅子一大永久的组成部分。如果不受到革新者的搅扰,那么在以后的岁月里,当整栋房子倾颓崩塌,这烟囱仍将屹立不倒——好一座邦克山纪念碑[2]。不,不,太太,我不能拆除我的脊梁骨。”
  以上就是本人的发言。然而,谁又敢说他自信满满,尤其是他已年迈老朽,还有妻子和女儿们在他耳边持续吹风?随着时间推移,我对提议的接受程度加深了,总之开始初步考虑此事。终于,有个优秀的泥瓦匠——大致称得上是一名建筑师——斯科莱布先生,受命来参加会议。我把他正式引荐给我的烟囱。而此前我妻子已将他介绍给我。他早就受雇于这位女士,为她准备一些排水系统大范围改造的计划和评估。他大费周章,劝说我老伴答应让他展开一番不受干扰的勘测。我于是领着斯科莱布先生进入地窖,直达问题的根源。往下走时我拎着煤油灯,因为地面虽是大中午,底下却是漆黑如夜。
  我们仿佛身处金字塔内部。我一只手将煤油灯举过头顶,另一只手在昏暗中指着烟囱的大片灰白,犹如一名阿拉伯向导,正给人展示大神阿匹斯[3]结满蛛网的陵墓。
  “这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建筑,先生,”沉思默想良久,优秀的泥瓦匠说道,“无与伦比的建筑,先生。”
  “没错,”我相当得意,“每个人都这么说。”
  “但仅从它屋顶以上部分的大小来看,我推断不出它的基座会有如此规模,先生。”他以苛刻的目光注視它。
  接着,他拿起尺子,动手测量。
  “边长十二英尺,面积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先生,这幢房子似乎只是为了容纳您的烟囱才建造的。”
  “对,为了容纳我的烟囱和我。现在,请实话实说,”我补充道,“你会把一座如此不凡的烟囱拆掉吗?”
  “假如是我自己家的,我不会拆,先生。有一言相送,”他回答,“这是一桩赔本生意,先生。你是否知道,先生,为了把烟囱保存下来,你在不停付出,不仅仅付出了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的好地皮,同时还为可观的本金付出了可观的利息?”
  “怎么会呢?”
  “你看,先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红粉笔,在刷白的墙壁上进行演算,“二十乘以八是这么个数儿,然后四十二乘以三十九又是这么个数儿,没错吧,先生?好,再把它们相加,减去这个数儿,就得到这个数儿。”他用粉笔写个不休。
  反正,算出来的数字不小。斯科莱布先生有零有整地告诉我,本人的烟囱究竟耗费了多少千块好砖。这数目让我羞于启齿。
  “别说了,”我心烦意乱,“请吧,让我们到上头瞧瞧。”
  回到地面,我们在一楼和二楼又绕了两圈。随后,我们一起站在正门旁边的楼梯前,我手放在门把儿上,斯科莱布先生拿着帽子。
  “那么,先生,”他语调谨慎,为了减少紧张而抚弄自己的帽子,“那么,先生,我认为可以搞定。”
  “请说说,斯科莱布先生,什么可以搞定?”
  “您的烟囱,先生。我认为,可以拆掉它,只要好好规划。”
  “我也会考虑考虑的,斯科莱布先生,”我转动门把手,朝着户外的空旷给他鞠躬,“我会考虑的,先生。需要仔细想想。不胜感激。再会,斯科莱布先生。”
  “那么,全都谈妥了!”我妻子从最近的房间冲出来,大声欢叫。
  “他们什么时候动工?”我女儿朱莉娅问道。
  “明天?”安娜说。
  “耐心点儿,耐心,亲爱的,”我说,“烟囱这么大,总不能说拆就拆。”
  第二天一早,同样的戏码再次上演。
  “烟囱的事你没忘吧。”我妻子说。“太太,”我说,“它会永远留在我的房子里,永远留在我心里。”
  “斯科莱布先生什么时候来动手拆掉它?”
  “反正今天不来,安娜。”我说。   “到底哪天来?”朱莉娅忧心忡忡地问道。
  如果我这烟囱是一座体积相当的钟塔,那么,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就是钟,她们一同报时,在我身边咣嘡咣嘡响个没完,或者,以各自的调子填充彼此的每一个停顿,由我妻子负责打节拍。我承认,她们的叮叮咚咚、嘭嘭和哐啷哐啷[1]很悦耳。但是,有时候最动听的银铃既可以齐奏欢愉之音,也可以大发阴郁之声。眼下的情形恰如所言。我察觉到一股反对本人的力量卷土重来,妻子和女儿们柔美、哀伤、愁苦的钟鸣开始震响。
  我妻子深受刺激,终于指着本人的鼻子宣称,只要烟囱还没拆除,她就会把它视作一座纪念碑,上面铭刻着她所说的我食言背约之举。然而她发现这毫无效果。第二天,她明白告诉我,要么烟囱留下来,要么她留下来,只能二选一。
  鉴于事态紧急,我和我的烟斗跟她们结结实实辩论了一番。最后双方达成一致。尽管我们不想去实施该计划,但是为了家庭和睦,本人可以弄出一张烟囱的死刑执行令,而且做这档事时,我还会给斯科莱布先生写个字条。
  由于我、我的烟囱和我的烟斗共同生活了多年,堪称三个难兄难弟。我的烟斗往往很轻易赞同一个提议,这对于我们极为默契的三重奏而言非常致命。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和我的烟斗密谋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将我们毫无戒心的老哥们儿推入了窘困境地——这自然会使人意识到,我俩所承受的可悲责难。但实际上,我们作为泥土之子,即我的烟斗和我,并不比余下那一位更高贵。实际上,我们背弃挚友的行为远非自觉自愿。而且我们天生就向往平静安宁。可是,当我们共同的伙伴需要有人站出来为之辩护时,这份对平静安宁的喜爱却让我们做了叛徒。不过我乐于补充一句,更为大胆的想法不久又重新冒头,下面简要说一说。
  斯科莱布先生亲自来回答我的字条。
  我们展开又一轮勘测,这次主要是估算费用。
  “我得收五百美元。”斯科莱布先生最后说,再度把帽子拿在手上。
  “好吧,斯科莱布先生,我考虑考虑。”我回应道,再度鞠躬送他到门外。
  他惊讶于第二次听到意外的答复,便又一次告辞,然后我的妻子和女儿们又一次爆发了老调重弹的尖声呼号。
  事实上,不论我的决心多么坚定,到头来我和我的烟囱还是无法彼此分离。
  “荷罗孚尼[1]可以任意妄为,不在乎谁会心碎。”我妻子第二天清晨吃早餐时说。她半是感化,半是斥责,这比她力道最强的攻击更令人难以忍受。同样,荷罗孚尼对她来讲是一个惯称,适用于任何一名手段凶残的暴君。所以只要我不支持她雄心勃勃的创举,诸如此类把本人视作眼中钉的雄心勃勃的创举,那么,我就会像眼下这般,处在多少有些岌岌可危的守势,而她必定称我为荷罗孚尼,并且十之八九抓住第一个机会即大声道出,强调的语气中饱含压抑。那天傍晚,她从报纸上读到的首篇短文,便是记述一名打散工的残暴汉子。这个在家里横行多年的卡利古拉[2],最终用一扇断开铰链的阁楼门板,把他长期遭受虐待的配偶打死了,随后,他又将自己无辜的小家伙们抛出窗外,再回到屋里自杀。他冲着一堵画满肉铺和面包铺欠条的破烂墙壁,猛地一脑袋撞向那可怕的账目。
  尽管如此,接下来几天,我没有再听到更多责难,对此本人表示一点儿也不吃惊。我妻子笼罩在一股强烈的平静之中,但在它下方,犹如在海面下方,你无从得知有什么凶险的暗流正涌动袭来。她经常外出,前去的方向在我看来无可置疑,也就是说,是新佩特拉方向。那儿有一座状似格里芬[3]的宅子,木质批灰,最高档的装饰艺术风格,四根使房屋倍增雅致的烟囱,以直立巨龙的形态,从它们的鼻孔往外喷烟。此乃斯科莱布先生漂亮的现代化住所,造它是为了做一个长期广告,其中他作为一位建筑师的品位,绝不多于他作为一名优秀泥瓦匠的扎实牢靠。
  结果,有天早上我抽着烟斗,听到一阵连续的敲门声。我妻子异常沉静地给我送来一张便条。除了所罗门,我并无通信者,而他所抱持的观点,反正与我完全一致,因此,这张便条让本人略感惊奇。我读罢以下文字,这份惊奇也没有消退。
  新佩特拉,四月一日
  先生,我最后一次勘测您的烟囱时,可能您已经注意到,我频频用尺子丈量它,这种方式很显然没有必要。同时,可能您也已经看出,我多多少少有些困惑,然而,对此我难以用言语表达清楚。
  眼下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您一些情况,不过那仅仅是模模糊糊的怀疑,通常就这么讲出来其实并不明智,但现在,既然各种后续的计算均表明其发生概率颇高,你应该对它有所了解,或许这相当重要。
  先生,我负有庄严的责任提醒您,以下猜想不乏建筑学上的理由,即在您烟囱内部的什么地方,暗藏着一个预留的、完全封闭的空洞,简言之,是个隐秘的房间,或者毋宁说是个密室。它已经存在多久,我无从知道。它里面有什么东西也没法看见,与它自身一同处于黑暗之中。但人们设计那样一个密闭小室,很可能是为了某种异乎寻常的目标,或是为了藏匿财宝,或是为了其他意图,不妨留给更熟悉这房子历史的那些人去揣测。
  够了:先生,转告此事之后,本人已问心无愧。不论您打算怎样办,对我自然是无关痛痒的。不过应当承认,关于这间密室的作用,我情不自禁产生了好奇。上天会引导您——我始终抱着极大的敬意相信——做出正确选择,判断居住在一幢明知其中有个密室的宅子里,是否符合基督徒的行为规范。
  您至为谦卑的,
  海勒姆·斯科莱布
  读这张便条时,我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关于它一开始提及的所谓神秘方式——因为这名優秀的泥瓦匠展开勘测期间,我根本什么也没看出来——而是关于我已故的亲属,朱利安·戴克斯船长,多年从事印度贸易的杰出水手和商人,他始终单身,大约三十年前以九旬高龄辞世,而且就死在这幢他自己建造的房子里。他回本地养老应该是携有大笔财富的。但出乎众人意料,这座花费甚巨的宅邸一落成,他便安心过上沉寂、低调而简朴的晚年生活,邻居们认为好处全让继承人给占了。不过请看!遗嘱一公布,大伙发现他的财产仅包含这座房子和地块,以及价值一万美元左右的股票,而土地已大量抵押,结果自然被卖掉了。传闻总有止息之时,荒草悄悄遮没船长的坟墓,他依旧在这儿独自沉睡,无忧无虑,如同印度洋的波涛而非漫过他头顶的内陆草浪。我仍然记得,很久以前,听本县居民们私下谈论过关于他神秘的遗嘱,因此又相应地关于他本人的种种奇怪解释,这些分析既牵涉钱财也牵涉良知。可是,能够炮制并传播流言的那帮人,声称朱利安·戴克斯船长生前曾为一名婆罗洲海盗,他们附送的奇想当然不值得相信。怪诞之处在于,谣言里狂热的荒唐说法好比毒蘑菇,会让随便一个诡异的陌生人出现,住在大群乡民中间,安静自持。对于有些人,与世无争可能是他们蒙受攻讦的主因。然而,我嘲笑这类谣言——尤其当它们谈到隐匿的财宝时——首先是由于细节。这个陌生人(亦即削去屋顶和烟囱那位)从我死去的亲戚手中接过房产,其性格最不适合于众多传闻滋生,因为他会迅速验证它们,凿墙拆屋地搜寻一番。   无论如何,斯科莱布先生的便条十分奇异地唤醒了有关我那位亲属的记忆,他神秘的、或至少是无法解释的做法,自然而然穿插于这份记忆之中。脑海里,朦朦胧胧的光团与朦朦胧胧的闪烁骷髅头融为一体。不过,第一道冷静的思绪很快驱散了这只喀迈拉[1]。我脸上挂着镇定的微笑,转向妻子,她正坐在一旁,极不耐烦,我敢说,她知道谁突然起意给我递了一封信。
  “老头子,”她说,“谁写的?说了些什么?”
  “太太,你自己看吧。”我把信交给她。
  她确实看了,然后——勃然发作!我不会装装样子要描摹她的激动情绪,或者重复她的言语说辞,既然女儿们很快被喊来分享这令人振奋之事,这已足够。她们虽从未想象过斯科莱布先生所透露的信息,然而他信中的第一个建议,仍让她们本能地意识到它终极的可能性。为了加以佐证,她们首先提及我那位亲戚,其次是我的烟囱,断言这个深邃叵测的秘密与前者相关,而这座同样深邃叵测的建筑与后者相关。尽管它们是无从怀疑的事实,但如果排除密室的假设,那么其余任何假设皆会使两者沦于荒谬。
  可是,这一回,我始终不声不响,暗自思忖:按照眼下的情形,我会否因为自己的轻信而遭受蒙蔽,导致行事对她们的某些打算非常之有利?怎样抵达那个秘密小房间,或者怎样搞清楚任何一点儿它的情况,而又避免对我的烟囱施以重手,防止造成不必要的特殊伤害?我妻子希望把烟囱解决掉,这不言而喻;至于斯科莱布先生,他极力装作与己无关,却不反对收下五百美元的施工费用,似乎也一样明显。我妻子是否跟斯科莱布先生秘密商议过,我目前尚难以确定。但她将我的烟囱视为眼中钉,而且习惯于持续推进自己的计划,若条件允许,她会不择手段,尤其是碰到阻碍时。考虑到以上种种,那么我几乎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招数是值得大惊小怪的。
  唯独一件事我下定了决心,即我和我的烟囱不应退缩动摇。
  所有抗议皆属徒劳。第二天早晨,我走到大路上,看到一只长相凶恶的老公鹅。它正以强悍的动作往围场内掏挖,作为回报主人给它戴上了一圈怪异的、分成四股尖叉的木头饰物,状如一个绞刑套索式的领子。我把这只老公鹅逼入死角,找到它最硬的羽管,将其拔下,拿回家,做成一支硬笔,写就如下生硬的便条:
  烟囱旁,四月二日
  斯科莱布先生
  我们对您的猜测致以共同的谢意及称赞,并请允许我们向您保证,我们会维持原样。
  您非常忠实的,
  同声同气的,
  我和我的烟囱。
  当然,我们不得不容忍这封书信中某些尖锐的措辞。但我最终清楚明白地领悟到,斯科莱布先生的便条丝毫没有改变本人的想法。妻子为了说服我,除其他诸多理由之外还提到,假如她没记错,有那么一条规定,擅自保留密室,跟私藏火药一样是非法的。但我岿然不动。
  两三天后,我老伴换掉了她房间的钥匙。
  接近午夜时分,所有人都已经赴梦,可我们还没睡,各自端坐在烟囱的一角上。她拿着针线,正不知疲倦地织袜子。我叼着烟斗,懒洋洋地吐烟圈玩。
  这一晚属于入秋以来最早的几个冰凉夜晚。壁炉在燃烧,火苗安静。屋外的空气既凝稠又沉重。疏于照管的树林颇为潮湿。
  “瞧瞧这烟囱,”她开腔了,“你难道看不出来,里面肯定有些什么东西吗?”
  “没错,太太。烟囱里确实有烟,正如斯科莱布先生的便条里也有。”
  “烟?对,真有烟,我眼睛里也有。你们这两个可恶的老坏蛋搞得那么乌烟瘴气!——可恶的老烟囱和你。”
  “太太,”我说,“我和我的烟囱喜欢一块儿安安静静抽烟,这不假,但我们不喜欢挨骂。”
  “亲爱的老头子,”她说,语气大为软化,而话题也稍有改变,“当你想起自己的老亲戚,你知道烟囱里一定有间密室。”
  “秘密的灰洞[1],太太,岂能没有?是啊,我敢说烟囱里砌了个灰洞。那么所有落入这个奇怪坑洞的烟灰都跑哪儿去了?”
  “我知道它们跑哪儿去了。我到过那儿的次数几乎和猫一般多。”
  “太太,究竟是什么鬼怪让你爬进了灰洞?你难道不晓得圣邓斯坦[2]的恶魔就是从灰洞里现形的?你这样子四处勘寻,迟早有一天会丧命。不过,假设存在一间密室,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为什么一间密室里不该有……”
  “枯骨一堆,太太。”我吐了口烟,打断道,而友善的老烟囱同样喷出一团烟雾,打断谈话。
  “又来了!哦,可怜的老烟囱一个劲儿冒烟,”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它之所以这样冒烟,是因为那间密室阻塞了烟道。你再瞧瞧,侧墙一直在沉降,而且从灶门到炉膛统统在沉降。老头子,我敢肯定,这座可怕的老煙囱会在我们脑袋上塌下来。”
  “没错,太太,我真得靠它[3]。确确实实,我彻头彻尾地依赖我的烟囱。至于安顿下来[4],我挺喜欢。你知道的,我步调平稳。我和我的烟囱定居一处,而且将保持稳定,好比躺在一张特别棒的羽绒床上,直到我们下陷到完全看不见为止。可这个秘密的炉灶,我是说,太太,你所谓的密室,你认为这间密室究竟在哪里?”
  “那正是斯科莱布先生要说的。”
  “倘若他说不准,怎么办?”
  “我相信他可以证明,它一定在这座可怕老烟囱内部的什么地方。”
  “假如他没法证明这一点,怎么办?”
  “要是那样,老头子,”她神情庄重,“我就不再说这件事。”
  “一言为定,太太,”我转过身来,在侧墙上敲了敲烟斗,“那么明天,我会给斯科莱布先生第三次写信。太太,我坐骨神经痛又犯了。请帮忙把烟斗放在壁炉架上。”
  “如果你把梯子搬来,我乐意效劳。这座吓人的老烟囱,这座讨人厌的旧式老烟囱,它的壁炉架太高,我够不到。”
  她从未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无论它多么微不足道——给烟囱挑点儿小毛病。   为了让读者搞清楚状况,有必要提到,烟囱四面不仅嵌入了壁炉,还在各楼层以极为随意的方式,掏挖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壁间和橱阁,形形色色,大小殊异,分布在各处,好比一株老橡树枝丫上的诸多鸟巢。位于二楼的橱阁形状最不规则,数量也最多。可是这烟囱既然像金字塔一样,越往上个头越小,那么此等景况本不应出现。它在屋顶的缩减程度很明显,而且有理由认为,该变化肯定是从下往上循序渐进发生的。
  “斯科莱布先生,”第二天,我对这个再度光临的男人相当热切地说,“我今天上午写信告知的目标,不是筹划拆除我的烟囱,也不是为此展开任何商议,而仅仅是向您提供一切便利,好让您验证——如有可能——您在便条中提及的猜想。”
  我冷淡的接待没准儿让他暗地里非常失落,毕竟,这与他原先的期待大相径庭。怀着显而易见的欣喜之情,他开始了勘察作业。先是打开一楼的壁橱,继而窥视二楼的壁橱。测量壁橱的内部尺寸,将所得数据与外部尺寸相较。他卸下壁炉的遮板,仰头端详烟道。但仍找不到隐秘工程的丝毫迹象。
  二楼的房间最为天马行空。可以说,它们彼此嵌合,形态各异,没有一个是四四方方的。优秀的泥瓦匠已观察到这一特性。他一脸凝重而近乎装腔作势的神情,环绕烟囱测量每一个房间的面积,接着下楼并走到室外,测量整个宅子底层的面积,再把结果与二楼所有房间的总面积相较。随后,他回到我身旁,情绪不见一丝激动,宣布一楼二楼相差不少于两百平方英尺——当然已足够建造一间密室。
  “可是,斯科莱布先生,”我摸着下巴说,“你有没有计入墙壁的面积,包括主墙和房间的隔墙?你知道,它们占了些地方。”
  “哦,这我倒忘了。”男人拍了拍前额。“不过,”他仍在稿纸上计算不休,“它们也没法补足差值。”
  “可是,斯科莱布先生,你有没有计入一楼众多壁炉的凹洞,外加防火墙和烟道?总而言之,斯科莱布先生,你有没有计入合情合理的烟囱本身?它大约占了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的面积,斯科莱布先生。”
  “真是莫名其妙。我自然考虑过这个问题。”
  “确实考虑过吗,斯科莱布先生?”
  他微微颤抖了两下,随即爆发。“但现在我们必须为这座合情合理的烟囱留出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本人的立场是,那间密室已经包含在种种异乎寻常的可能之中。”
  我默默注视了他片刻,然后说:
  “您的调查到此结束,斯科莱布先生。行行好,现在请指明您认为这座烟囱内部的密室究竟在哪儿,或者一根巫师的魔杖可以帮您一把,斯科莱布先生?”
  “那个没用,先生,不过一根铁撬棍倒可以。”他气呼呼地回答道。
  我思忖,这下子狐狸尾巴露出来了[1]。我平静地向他投去一瞥,发现他似乎颇为不安。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怀疑,有阴谋存在。我想起妻子说过要对斯科莱布先生言听计从。我打算以温和的方式,把斯科莱布先生的决定买下来。
  “先生,”我说,“您这次勘察,我感激不尽。它让我觉得非常安心。毫无疑问,斯科莱布先生,您也会觉得大大松了口气。先生,”我补充道,“您造访过这烟囱三次。对一个生意人来说,时间即金钱。这儿有五十美元,斯科莱布先生。不,您拿着。这是您应得的。您的意见值这个价。顺便提一句,”此时他正恭谨地收下那笔钱,“您也许不会反对,为我开具一份……一份……小小的证明……比方说,类似一张汽艇证书……证明您,作为一名合格的勘察者,已经对我的烟囱实施了勘察,而且没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总之,没发现其中有任何……任何密室。您可以帮这个忙吧,斯科莱布先生?”
  “可是,先生……”他结结巴巴,实在为难。
  “这儿有笔和纸。”我信心十足地说道。
  够了。
  当天晚上,我把证明书装进画框,挂在饭厅的壁炉上方,相信它作为一道持久的景致,将一劳永逸地平息全家人的梦想渴望和诡计花招。
  然而,我并未遂愿。我妻子至今仍在使尽浑身解数,不屈不挠地致力于铲除那座高贵的老烟囱,她拿着女儿安娜的地质锤,四处敲击墙壁,再把耳朵贴上去,好像保险公司的医师那样,敲击一个人的胸膛,然后俯身倾听回声。时不时在夜间,她幽灵似的东走西走做这份活计,追逐烟囱阴森森的响应,绕了一圈又一圈,几近骇人的程度,仿佛此番动静正将她引向密室的入口。
  “听起来多么空洞,”她空空洞洞地哭道,“是的,我宣布,”她重重敲了一锤,“这儿有间密室。这儿,就在这个地方。啊哈!多么空洞!”
  “唉!太太,当然是空心的。谁见过一座实心的烟囱?”但毫无用处。我的两个女儿并不追随我,反倒追随她们的母亲。
  有时她们仨会放弃密室理论,回头施展实实在在的攻击,说这丑东西是一堆大大的累赘,还说如果拆掉它将省下很多空间,将使规划之中的大厅受益,而附带的好处是非常便于我们在不同房间里直来直去。我妻子和女儿们急于捣毁我的烟囱,简直比三個强国瓜分可怜的波兰还要冷酷无情[1]。
  即便看到以上情况,我和我的烟囱仍不停抽烟。我妻子重新专注于密室,进一步研究那里的种种奇迹,很遗憾,她还是没能找到它,展开一番探索。
  “太太,”有一回,我说,“既然你面前挂着一位优秀泥瓦匠的相反证词,而他又是你亲自选定的,为什么还要再提那间密室?况且,就算真有一间密室,我们也应该让它继续保持隐秘,它理当保持隐秘。是的,太太,这一回我必须实话实说。撬开秘藏的渎神之举,已导致无数可悲的灾祸发生。虽然它立于这座宅子的正中央,虽然迄今为止我们所有人都住在它周围,并不疑心它内部藏了什么东西,但这烟囱有或者没有一间密室均无伤大雅。不过,如果有,也是我那位亲戚的。破墙而入,无异于对他破胸而入。我把这个摩墨斯[2]的破墙之愿视为一名丧心病狂的造谣生事之徒的愿望。是的,太太,窥探隐私的无耻恶棍无异于摩墨斯。”
  “摩西?腮腺炎?[1]什么乱七八糟的摩西和腮腺炎?”
  事实上,我的妻子如同世间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对于充满智慧的言谈毫不在意。我和我的烟囱缺少智者相伴,不得不一起抽烟,彼此推究哲理,聊到三更半夜。我们这两个吞云吐雾的老哲学家把房间搞得乌烟瘴气。   可是,本人的配偶讨厌我的烟草就像她讨厌煤灰,于是同时向这两者发动了战争。我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之中,害怕我的烟斗和烟囱会像金碗一样被打碎[2]。为了拖住我妻子的疯狂计划,我拒不回答提问。但她却不断自问自答,不断用她兴利除弊的强烈欢欣搅缠我,而这无非是捣毁破拆的委婉说法。我几乎天天看见她手执卷尺,为她的大厅东量西量,安娜拿着副码尺站在一边,朱莉娅站在另一边投以赞许的目光。神秘的宣言出现在邻村的报端,署名“克劳德”,指称某座山上立着某栋建筑,是颗大煞风景的老鼠屎。匿名信随即登门,威胁我说,除非拆掉烟囱,否则后果自负。又是我妻子——还能是谁——煽动邻居们在同一桩事情上纠缠不休?她还暗示,我的烟囱就像一株巨大的榆树,吸光了花园的水分。夜里,我妻子则装作从梦中醒来,宣布她听到了源于那间密室的鬼魂喧嚣。我和我的烟囱坦然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攻击,根本不为所动。
  只可惜行李太沉,否则我们会一同收拾东西,离开乡下,
  我们真是大难不死!有一次,我抽屉里发现一系列拆除作业的完整计划和评估。还有一次,我外出一整天,回到家中发现妻子正站在烟囱前跟某人热切交谈,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爱管闲事的建筑改革家,因为他没本事去建造任何东西,始终只会把它们推倒,在乡间各处,这类人说服愚蠢的老汉,拆毁他们的旧宅子,尤其不放过他们的烟囱。
  然而,最糟糕的事态,还是那次我大清早突然打城里回来,走近房子时险些被三块碎砖击中。它们从高处坠落,就砸在我脚边。我抬头望去,惊骇地看见三个野蛮人,穿着蓝色牛仔背带裤,正要启动他们危害深远的破坏工作。是啊,想想那三块碎砖,我和我的烟囱确实大难不死。
  自从我在家中奋起抗争,至今已有七年上下。城里的朋友很诧异我为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去拜访他们,认为我性情变坏了,越来越孤僻。有人说,我已经变成一个浑身长满青苔的厌世老古董,可事实上,我只不过是坚持保卫我那长满青苔的老烟囱。我和我的烟囱一致决定,我们绝不交枪投降。
  作者简介:
  赫尔曼·麦尔维尔(1819-1891),19世纪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之一,美国象征主义文学大师。著有长篇小说《白鲸》等。英国作家毛姆认为他的《白鲸》是世界十大文学名著之一,其文学史地位更在马克·吐温等人之上。麦尔维尔也被誉为“美国的莎士比亚”。
  译者简介:
  陆源,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作家,文学编辑,广西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翻译有小说集《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等。
  此文1856年3月發表于《普特南月刊》(Putnam’s Monthly Magazine),作者生前并未结集,后收录于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编辑出版的麦尔维尔短篇小说集《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短记》(The Apple-Tree Table and Other Sketches)。此文为国内首译。
  [1] 托马斯·沃尔西(Thomas Wolsey,约1475—1530),英国教士、政治家,罗马天主教的红衣主教。——译者注(本文注释均为译者所加,以下不再逐一标明)
  [2] “优先于……”和“胜……一筹”在原文中均为“take precedence of”,译者认为,此处麦尔维尔是一语双关。前一个“take precedence of”是指“我”在词序上先于“我的烟囱”,而后一个“take precedence of”是指“我的烟囱”比“我”更为优越。
  [3] 亨利八世(Henry Ⅷ,1491—1547),英国国王,1509年至1547年在位。
  [4] 罗斯勋爵(Lord Rosse)是指威廉·帕森思(William Parsons,1800—1867),这位爱尔兰的伯爵建造了19世纪最大的天文望远镜。
  [1] 麦尔维尔在上述几个句子里又玩起了文字游戏。“同样也落后于其余一切事物”原句为“as well as running behindhand in everything else”,“关于我落伍的流言”原句为“rumors about my behindhandedness”,而“双手会背到身后”原句为“with my hands behind my back”。三句话分别出现了“behindhand”“behindhandedness”和“hands behind”,饶有趣味。另外,“未雨绸缪之辈”原句为“a forehanded one”,同样也出现了“hand”(手)这一语义单元。
  [1] 路易大帝(Louis le Grand of France),即法王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1643年至1715年在位,1680年接受巴黎市政会献上的“大帝”尊号。
  [2] 曼特侬夫人(Madame de Maintenon,1635—1719),路易十四的第二位妻子。
  [3] 朗格多克(Languedoc),原法国南部一省。
  [4] 自由之竿(liberty-pole),美国革命和法国大革命时期一种象征自由和解放的标志,其形态是一根直立于地面的竿子,顶端悬挂着旗帜或自由帽。
  [5] 大特里亚农宫(The Grand Trianon),位于凡尔赛宫西北区域,我们今天看到的宫殿始建于1687年,曼特侬夫人曾在此处居住。
  [1] “法外之地”为意译,原文“Alsatia”可直译为“阿尔萨提亚”,这是伦敦的一个地区,位于泰晤士河北岸,15世纪到17世纪期间,许多罪犯聚集于此,逃避法律的惩处,因此“阿尔萨提亚”成为“法外之地”的代名词。
  [2] 拉约什·科苏特(Lajos Kossuth,1802—1894),匈牙利民族解放运动领袖,1848—1849年革命的领导人,在匈牙利人民的心中享有盛誉。   [3] 战神广场(Champs de Mars),位于法国巴黎市,现为一座公园。
  [4] 基奥普斯(Cheops),即埃及法老胡夫,曾下令在吉萨修建著名的胡夫金字塔,又称基奥普斯金字塔。
  [1] 原文为“weather-bricks”。
  [2] 凯尼尔沃斯城堡(Kenilworth Castle),位于英国沃里克郡,始建于1120年代,历经数个世纪的修筑扩建。
  [1] 阿特拉斯(Atlas)是希腊神话里擎天的泰坦神。
  [2] 据《圣经》记载,上帝引领以色列人渡过约旦河(Jordan)后,晓谕约书亚(Joshua),要他们按照十二个支派,从约旦河中取来十二块石头,放在他们当晚要住宿的吉甲(Gilgal)地方。
  [3] 德鲁伊(druid)教是古代凯尔特人信奉的宗教。
  [1] 布鲁图斯(Marcus Junius Brutus Caepio,前85年—前42年),晚期罗马共和国政治家,元老院议员。联合部分元老策划了刺杀恺撒的行动。
  [2] 卡西乌斯(Gaius Cassius Longinus,?—前42年),古罗马将军,刺杀恺撒的主谋者之一。
  [1] 原文为“Peter the Piper”。彼得·派博(Peter Piper)是一段著名绕口令中的人物。后文的“捡拾那堆腌辣椒”(picked the peck of pickled peppers)即为这段绕口令的部分内容,麦尔维尔稍作了改动。
  [1] 据《圣经》记载,上帝允诺将土地和后裔赐予亚伯拉罕(Abraham),他于是遵从指引,来到幔利橡树平原(the plain of Mamre)住下,并在那里为上帝筑了一座祭坛。不久上帝显圣,告诉亚伯拉罕,他的妻子撒拉必生下一个儿子。其时撒拉已绝经,亚伯拉罕也已老迈,所以她暗中嘲笑上帝的这个承诺。
  [2] “守住立场,贮存蜜饯和腌菜”原文为“puts down her foot, puts down her preserves and her pickles”,作者连续使用两个“puts down”,有文字游戏的意味。
  [3] “蒙塔古镇”原文为“Montague”。如今在美国密歇根州、新泽西州和弗吉尼亚州均有小镇名为蒙塔古,在得克萨斯州还有蒙塔古县。麦尔维尔或是有意选取这个地名,使读者搞不清小说故事的具体发生地点。
  [1] 应指新巴比伦王国的第二代君主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 II,约前634年—前562年),他下旨在巴比伦城建造了空中花园。
  [2] 斯维登堡主义(Swedenborganism),伊曼纽尔·斯维登堡(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创立的一种学说,又称“新教会”(The New Church)或“新耶路撒冷教会”(The Church of New Jerusalem),是一種泛灵论的神秘主义学说。
  [3] “世上之盐”原文为“salt of the earth”。据《圣经》记载,耶稣曾对他的门徒说:“你们是世上的盐。”喻指精英、中坚力量。
  [4] 查理五世(Charles V,1500—1558),即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Carlos I)。查理五世是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称号。
  [1] 尼禄(Nero Claudius Drusus Germanicus,37—68),古罗马帝国皇帝。他曾于公元67年下令建造科林斯运河(Corinth Canal),三个月后他被杀,工程于是搁浅。
  [2] 贝尔佐尼(Giovanni Battista Belzoni,1778—1823),意大利考古学家,埃及古迹的早期发掘者。
  [1] “甜腻男子”原文为“sweet fellow”,又有“可爱的家伙”之意。
  [1] “圣殿酒吧”(Temple Bar),是一幢伦敦城西部的桥洞式建筑,原本坐落于威斯敏斯特宫和伦敦塔之间的道路上。
  [2] 邦克山纪念碑(Bunker Hill Monument),位于美国波士顿,是为纪念美国独立战争初期著名的邦克山战役(Battle of Bunker Hill)而建立的纪念碑。
  [3] 阿匹斯(Apis),古埃及神祇,形象为头戴太阳盘及圣蛇的公牛,象征丰饶及生产力。在孟斐斯有神牛墓,埋葬了阿匹斯圣牛。
  [1] “叮叮咚咚、嘭嘭和哐啷哐啷”原文为“ringing, and pealing, and chiming”。
  [1] 荷罗孚尼(Holofernes),基督教次经《友弟德传》(Book of Judith)中记载的人物,尼布甲尼撒二世的统兵大将。他围困伯夙利亚(Bethulia)时,犹太寡妇友弟德出城诱以色相,趁他喝醉时割下了他脑袋,于是城市得救。
  [2] 卡利古拉(Caligula),即古罗马帝国皇帝盖乌斯·恺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Gaius Jul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公元12-41年),他做事荒唐,实行恐怖统治,被认为是典型的暴君。
  [3] 格里芬(griffin),希腊神话里狮身鹫首的怪兽。
  [1] 喀迈拉(chimera)为希腊神话中的怪兽,会喷火,狮首,羊身,蛇尾,常用以比喻嵌套组合的幻想之物。
  [1] “灰洞”原文为“ash-hole”,听上去很像脏话“asshole”。
  [2] 圣邓斯坦(St. Dunstan,909—988),英国修士,曾任伦敦主教和坎特伯雷大主教。
  [3] 又一个文字游戏。前面女主人公说“我敢肯定”原文为“depend upon it”,这是一句习用口语,而此处男主人公说“我真得依靠它”,原文为“I do depend on it”。两个“depend on it”形式相同,意义却不同。
  [4] 同样是文字游戏。前面女主人公所说的“沉降”和此处所说的“安顿”,以及后面提到的“平稳”“定居”“稳定”“下陷”,均为同一个单词“settle”的不同义项。
  [1]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原文为“the cat leaps out of the bag”。
  [1] 18世纪末,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三国曾瓜分波兰。
  [2] 摩墨斯(Momus),希腊神话中的嘲讽之神,也是作家和诗人的守护神。
  [1] 摩西、腮腺炎的英文分别为“Moses”“mumps”,发音与摩墨斯的英文“Momus”相近。
  [2] 英语中“金碗”(the golden bowl)常用以比喻容易破灭的幻想等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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