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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被郭子川撞见。
郭子川骑着他快掉光漆的小破车在我面前单脚撑地停下，伸出三根香肠似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林加遥，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三次在这里碰见你了诶，我说你仰着头到底在看什么啊？整天神秘兮兮的。”
我揉揉已经酸胀的脖颈，狠狠地踢了一脚他的小破车，质问他，“郭子川，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干吗跟踪我？”
郭子川一脸无辜，“我哪有跟踪你，是你挡着我的道了好不好？”末了，他不忘补充道：“要跟踪也得挑个有品位点的跟啊，我可不想对不起我自己。”
是的，在郭子川眼里，我没有品位、不够温柔、小鸡肚肠。用郭子川的话总结就是没有一点女生的样子。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骨子里的小脾气总是随时起义，想管也管不住。这一点，就像郭子川的激将法对我而言永远无效一样。
郭子川见我生气掉头走人，故意用力拍拍单车后座，拉长了声调，“好汉不吃眼前亏哦。”我想想离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要走，咬牙跳上了他的单车。
我暗自庆幸郭子川没有洞察我的秘密。我坐在单车后面，看着渐行渐远的那座影楼，心里涌上了淡淡的忧伤。
那是我们小镇唯一的一座影楼。店面装潢得很前卫，明亮的落地窗，天蓝色的玻璃门，海报上女生甜美的笑。它就这样跳出了烟熏的街道，成了我们小镇一道安静华丽的风景。
这座影楼是在一年前开张的，影楼的老板兼摄影师是一个叫塔理的少年。我是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骑着单车经过河边的时候遇见塔理的。当时他抱着相机坐在桥栏上望着昏暗的天空出神，他的背影镶嵌在逆光的夕阳里渲染成一幅落寞的画面。
而后我每天故意经过河边，偶尔会在同一个地方碰见他，虽然几率很小却足以让我欢呼雀跃了。从河堤的始端走到末端共三百六十七步，我把这当成是仅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光。只是塔理从不去留意经过的路人，否则他一定会发现一直在他背后行走的我。
我跟郭子川说塔理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郭子川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这是痞子郭子川跟我说过的为数不多比较文艺的话之一。
同样文艺的，还有他的下一句。他说，我觉得唐雨更像是个有故事的人。
唐雨是影楼的平面模特。我们一直很好奇，和我们在同一个小镇长大的女生为什么会跟塔理关系这么密切，就连影楼宣传册上用的都是她的照片。
是的，我嫉妒唐雨。
那天因为郭子川对唐雨毫不保留的赞美，我们差点在路上打起架来。最后是郭子川的那一句“塔理和唐雨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和你是他们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恰似绕口令的话，我难得第一次停熄了战火。
我忍不住有些难过地想：我和塔理是不是真的像郭子川说的那样，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再怎么走也始终隔着海和天的距离呢？
2
我想唐雨一定是我们小镇每个女孩的梦想。
当我们还在偷偷摸摸地背着父母涂口红，在浓密的头发下戴细小的耳钉，又或者是对着时尚杂志上的小洋装流口水时，唐雨已经踩着镶着假水晶的细高跟，穿着梦幻的雪纺装穿街过巷了。
郭子川不止一次拿我跟唐雨作比较，然后取笑我，“林加遥，看到没？赶紧学着点。”
我看着镜子里一脸青涩的自己，一头乱糟糟的长碎发，一成不变的背带牛仔裤，顿时失去了反驳他的底气。
这个夏天终于在最后一场春雨中姗姗来迟。我酝酿了许久的勇气才捏着汗津津的钱走进小镇的裙子店。
就在我取下那条鹅黄色的裙子对着镜子反复比量时，店里的老板走过来告诉我，这条裙子前天已经被别人预订了。我依依不舍地把裙子放回货架。老板连忙说：“我店里还有很多款式，你可以再看看。”我小声地回绝她，“不了，谢谢。”
正说着，撑着粉红色太阳伞的唐雨走了进来，白皙的手指指着那条鹅黄色的裙子甜美地说：“老板，我来取裙子，你帮我把它包起来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委屈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走出店门口，我刚要去推我的单车，就看见唐雨吃力地抱着一箱的衣服走了出来。我想了想，还是追上她，“把箱子放到我单车后座上来吧，我帮你送过去！”
唐雨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的笑容是那样清澈好看，一举一动仿佛都带着迷人的气息，连我都忍不住红了脸。
路上，唐雨硬是把她的太阳伞倾斜到我这边，我说：“我晒惯了，没关系的。”她却执意，“你已经很辛苦了，我都不知道怎样谢你呢。”就因为这句话，我对唐雨的印象变得好起来。
我们回到影楼的时候，塔理刚好不在。我帮她把箱子搬到摄影棚，唐雨告诉我这些衣服都是从裙子店租来的，影楼最近打算推出写真集的优惠套餐。
这是我第一次进摄影棚，四周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道具，静静站立的相机，梦幻般的布景。一想到我喜欢的少年每天都在这里工作，心里就有了粘稠的味道。
在我帮唐雨把一切都搁置好准备离开的时候，塔理突然推开门进来了。唐雨向他介绍到，“塔理，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林加遥。”我不自然地冲塔理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的忐忑不安。
后来，他们想不出优惠套餐的主题，我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就叫‘盛夏之遇’吧。”
唐雨一听，欢呼起来，“太好了加遥，这也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她回头询问塔理，“塔理，你觉得呢？”
“主题很切合这个季节呀。”他微笑着说。
听到他的肯定，我默默地垂下头去：这个少年，就像不断变更流淌方向的塔里木河，带着让我着迷的神秘气息。他一定不知道，在这个夏季里，我是多么欢喜遇见了他。
3
少女时期最美丽纯真的幻想，说到底就是一段又一段与某个少年有关的剪影。
就像我无数次幻想在某个街头，或者在某个午后的河堤遇见塔理时，希望他每次回过头来都能看见他身后穿着背带牛仔裤的少女，而不是一条荒凉孤单的路。 影楼的活动正在紧张的筹备当中，我便自告奋勇跑去帮忙。我和唐雨渐渐熟络起来。
有一次，唐雨突然对我说：“加遥，你为什么不穿裙子呢？你穿起裙子一定很好看的。”我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我不喜欢穿裙子的。”
唐雨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变成她的背影。
她拿出一条素蓝色的裙子来，趴在我耳边神秘的说：“今天塔理不在，你赶快去换上。”
我握着裙子，还没回过神来，唐雨不由分说地把我推进了化妆室。
我看着镜子里颤巍巍的自己，就像过了十二点跑丢了水晶鞋的灰姑娘，心里却忍不住冒出了小小的骄傲。
唐雨走进来，笑着捏了一把我的脸，“我就说你穿起裙子一定很好看。”说完，她按我坐下，拿起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在我脸上涂抹起来。
“好了。”她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示意我转过头去。“加遥，生日快乐哦！”
我的十八岁生日，在一场盛大的妆容里徒步而来，混淆着甜蜜，苦涩与慌张。
就在这时传来了玻璃门的“吱呀”声，唐雨迎出去，轻唤了声“塔理”。我还没来得及拿我的背带牛仔裤就赶紧提起群摆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我不想让我喜欢的少年把我看成别人的影子。我就是我，林加遥。
我一出门就撞上了推着单车在影楼门外张望的郭子川。他见到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林加遥，我就猜你来了这里！”
郭子川从他的小破车跳下来，黑着一张脸把我拉到水龙头下，因为他太用力，我的脸被檫得生疼。
我推开他，“郭子川，你干什么？”郭子川涨红了脸，说：“林加遥，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郭子川生气的时候就会脸红脖子粗，他这一次是动了真格的。
因为我们争吵得太大声，唐雨闻声跑下楼来，我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塔理，眼泪竟莫名其妙地落了下来。我甩开郭子川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小丑一样狼狈不堪，似乎全世界都在看我的笑话。
直到我跑到了河堤眼泪才止住，郭子川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我回头看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欲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我转身折回去，狠狠地踢了一脚他的破车，郭子川没扶稳，陪伴了他两年的破车在平缓流动的河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后不见了踪影。
郭子川顿时红了眼眶，他苦笑着说：“林加遥，你能不能别再那么任性！”
我不依不饶，“郭子川，让我在塔理面前丢脸，你才觉得开心是吗？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现都让我陷入尴尬！”
郭子川突然缓和了语气，淡淡地说道：“林加遥，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比不上塔理。”那样的语气里，不知是恼怒还是忧伤。
我终于后知后觉，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的。
他说完径直走开，并不像平时那样来安慰我或者讨好我。我怔怔地站在逆风的方向看着他不再瘦小的背影，突然间觉得是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十八岁的这个生日，像一场乱了阵脚的独幕剧。那天晚上，十二点的钟声敲过，我小心翼翼地叠好那条素蓝色的裙子，给它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把它放进礼品盒里。
这一放，我就再也没有穿过。
4
“盛夏之遇”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平日安静的影楼渐渐热闹起来。
好几次我经过影楼的门口，只是远远地看着唐雨忙碌地为一群女孩子化妆却没有勇气走进去帮她。
就像我没有勇气面对郭子川。尽管我在心里酝酿了许多要跟他道歉的话，却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有一次，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找他，他们班的女生却告诉我，这些天郭子川一放学就不见了踪影。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陪同学去买书，路上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小丑在派发传单。他将宣传单折成飞机送给围观的人，还大声地吆喝着：盛夏之遇，邀你赴一场华丽的派对！
这声音太像郭子川，我上前，却看见小丑往另一条街道走去。围观的人将纸飞机扔了一地，只有一群小孩子还紧紧跟随。
我摇了摇头，暗自笑自己傻得可以：郭子川这么爱面子的人，怎么肯站在烈日下穿着小丑服装派发传单呢？
“盛夏之遇”结束的那个周末，我突然接到塔理打来的电话，塔理说影楼举办庆功会，作为“盛夏之遇”的主题策划者，少了你可不行。他说得那样坚定，我竟想不出方法去拒绝。
我刚到影楼，唐雨就走过来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加遥，你来得正好，塔理为了谢谢你打算给你拍一套写真集呢。”我一听愣着不知怎么接话，倒是郭子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声地朝我嚷嚷，“林加遥，你是乌龟啊，还不快点换好衣服站到布景中去！”
塔理为我拍照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尴尬，郭子川站在旁边俨然一标准指挥官，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林加遥，笑一个嘛。”我用眼神狠狠地谴责了他一下，气氛有点窘迫。
幸好唐雨及时帮我解了围，她朝郭子川一拳挥过去，“摄影师都没出声，你小子瞎掺和什么呀。”郭子川不服气，于是两个人嬉笑着对骂开来。
那天晚上的庆功会在唐雨和郭子川的猜拳拼酒中热闹地拉开了帷幕。塔理一个人坐在偏暗的角落喝着闷酒，我倒了杯可乐走过去，紧张地对他小声地说：“塔理，谢谢你。”
或许是房间太嘈杂，塔理握着酒杯，含糊地回了一声，“什么？”我正打算向他解释一遍，郭子川连忙走过来，神色紧张地拉我去唱歌。唐雨也向塔理招手道，“塔理，快点过来，今晚我们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说完朝他得意地摇摇手中的啤酒瓶。
那晚塔理和唐雨都醉得一塌糊涂，他们表情变得疲惫而忧伤。我扶起塔理，他却抱着酒瓶哭了起来，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眼神迷离，不停地叫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唐亭，唐亭”，之后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往沙发倒下沉沉睡去。
我看着塔理，回想起他充满酒气的冰凉的吻，眼眶突然酸胀起来。幸好大家都玩疯了，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随后郭子川安排了人送早已不醒人事的唐雨回家，就拉着我离开了影楼。 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问郭子川认不认识一个叫唐亭的女生。郭子川叹了口气才犹豫地娓娓道来。
原来唐亭是唐雨的姐姐，跟塔理是大学时的情侣。有一次塔理跟唐亭外出拍摄出了交通事故，唐亭在那场交通事故中去世。塔理内心愧疚自责，于是没有继续学业来了小镇，找到了唐雨，照顾好唐雨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郭子川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只觉得那晚从小镇看到的天空星辰暗淡，日月无光，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5
得知塔理要离开时小镇已是一树繁花了。
我忍不住又一次站在小镇的街道抬头仰望连玻璃都泛着光芒的影楼，此时巨幅的海报缓缓降下，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没有人知道我到底在仰望什么，其实我迷恋的仅是，每次从街角抬头都能透过清澈的玻璃看到里面端着咖啡的少年。
郭子川半路跳出来劫了我的单车，“林加遥，单车先借我，我去影楼帮唐雨搬点东西。”我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他滚落在河里的小破车，心里顿时生出了许多愧疚来。
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郭子川又一阵风似的停在我面前，“这么晒也不会撑把伞，快点上来吧！”是他一贯霸道的语气。那样的语气里铺陈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关怀，即使在很久的以后，我依然能体会到其中淡淡的温暖。
他把我送到小镇的奶茶铺里，帮我点了杯柠檬水才急急忙忙地往影楼赶去。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帮忙，抬头看见唐雨收了太阳伞朝我走来。她笑着坐在我面前点了杯果汁说：“郭子川说怕你闷，硬是要我来陪你呢。”我一听脸顿时热腾腾的一片，于是习惯性地回了一句，“那家伙就是一个麻烦精嘛！”
“可是，加遥，你知道么，我是那么羡慕你。”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身边有那么多人关心你，不像我，几乎没什么朋友。”
我握着她的手，“我就是你的朋友啊，还有郭子川，我们都很喜欢你。”唐雨笑了，“加遥，你或许还不知道，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你，当时你站在影楼对面的街道跟郭子川打闹，那时候我就想你这个女孩真有意思，连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王郭子川都让你三分。我一直想要靠近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小声地说：“我想从你身上汲取我一直缺失的温暖。”
我曾经那么羡慕她像披戴着光环的星辰，那么让我遥不可及，可是她却说羡慕我。年少的我们，是不是早已拥有了自己独特的美，却在仰望别人的时候来不及观望自己了呢？
那天唐雨跟我说了很多话，末了，她告诉我她也要离开小镇去学摄影了，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塔理。她摇摇头，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以前是因为要帮塔理才不得不学，现在是因为我自己真的喜欢。”
还说什么呢，除了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竟想不出什么语言来安慰她。她离开的时候给我塔理帮我拍的写真集，我翻到最后一页，眼眶不由自主地变得滚烫起来。那张相片上是一个穿着背带牛仔裤，推着单车在河边踢石头的少女。
我知道，除了塔理，没有第三个人会偷拍到这一幕。
原来年少时的那点小秘密全世界都在为我细心地维护着。
郭子川来接我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郭子川，我都知道了。”郭子川骑着单车一个趔趄，害我差点从单车上摔下来，他紧张地问，“你知道什么？”
“那套写真集的钱，”我顿了顿，“是你用帮影楼派发宣传单赚的钱付的，对吧？唐雨都告诉我了，你们是串通好了的吧。”我质问他。
郭子川停下车，伸手抓了抓头发，用他一贯揶揄的语调说：“林加遥，你不会因此对我存在非分之想吧？要知道现在喜欢我的人可以从地球排出银河系啊。”说着他已经推着单车走出好几米远，见我没有追上，他站在逆光里突然回过头看着我，红着脸半晌才小声地说：“不过我可以考虑考虑让你插队的。”
这，算是告白吗？我笑着没有答话。
不过，我已经开始相信，不管是塔理和唐雨，还是我和郭子川，我们都会在以后的岁月里走得坚定，一如神秘流淌的塔里木河，无论它是向南还是向北，始终是坚定地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流淌着，不是吗？
我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被郭子川撞见。
郭子川骑着他快掉光漆的小破车在我面前单脚撑地停下，伸出三根香肠似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林加遥，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三次在这里碰见你了诶，我说你仰着头到底在看什么啊？整天神秘兮兮的。”
我揉揉已经酸胀的脖颈，狠狠地踢了一脚他的小破车，质问他，“郭子川，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干吗跟踪我？”
郭子川一脸无辜，“我哪有跟踪你，是你挡着我的道了好不好？”末了，他不忘补充道：“要跟踪也得挑个有品位点的跟啊，我可不想对不起我自己。”
是的，在郭子川眼里，我没有品位、不够温柔、小鸡肚肠。用郭子川的话总结就是没有一点女生的样子。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骨子里的小脾气总是随时起义，想管也管不住。这一点，就像郭子川的激将法对我而言永远无效一样。
郭子川见我生气掉头走人，故意用力拍拍单车后座，拉长了声调，“好汉不吃眼前亏哦。”我想想离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要走，咬牙跳上了他的单车。
我暗自庆幸郭子川没有洞察我的秘密。我坐在单车后面，看着渐行渐远的那座影楼，心里涌上了淡淡的忧伤。
那是我们小镇唯一的一座影楼。店面装潢得很前卫，明亮的落地窗，天蓝色的玻璃门，海报上女生甜美的笑。它就这样跳出了烟熏的街道，成了我们小镇一道安静华丽的风景。
这座影楼是在一年前开张的，影楼的老板兼摄影师是一个叫塔理的少年。我是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骑着单车经过河边的时候遇见塔理的。当时他抱着相机坐在桥栏上望着昏暗的天空出神，他的背影镶嵌在逆光的夕阳里渲染成一幅落寞的画面。
而后我每天故意经过河边，偶尔会在同一个地方碰见他，虽然几率很小却足以让我欢呼雀跃了。从河堤的始端走到末端共三百六十七步，我把这当成是仅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光。只是塔理从不去留意经过的路人，否则他一定会发现一直在他背后行走的我。
我跟郭子川说塔理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郭子川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这是痞子郭子川跟我说过的为数不多比较文艺的话之一。
同样文艺的，还有他的下一句。他说，我觉得唐雨更像是个有故事的人。
唐雨是影楼的平面模特。我们一直很好奇，和我们在同一个小镇长大的女生为什么会跟塔理关系这么密切，就连影楼宣传册上用的都是她的照片。
是的，我嫉妒唐雨。
那天因为郭子川对唐雨毫不保留的赞美，我们差点在路上打起架来。最后是郭子川的那一句“塔理和唐雨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和你是他们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恰似绕口令的话，我难得第一次停熄了战火。
我忍不住有些难过地想：我和塔理是不是真的像郭子川说的那样，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再怎么走也始终隔着海和天的距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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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唐雨一定是我们小镇每个女孩的梦想。
当我们还在偷偷摸摸地背着父母涂口红，在浓密的头发下戴细小的耳钉，又或者是对着时尚杂志上的小洋装流口水时，唐雨已经踩着镶着假水晶的细高跟，穿着梦幻的雪纺装穿街过巷了。
郭子川不止一次拿我跟唐雨作比较，然后取笑我，“林加遥，看到没？赶紧学着点。”
我看着镜子里一脸青涩的自己，一头乱糟糟的长碎发，一成不变的背带牛仔裤，顿时失去了反驳他的底气。
这个夏天终于在最后一场春雨中姗姗来迟。我酝酿了许久的勇气才捏着汗津津的钱走进小镇的裙子店。
就在我取下那条鹅黄色的裙子对着镜子反复比量时，店里的老板走过来告诉我，这条裙子前天已经被别人预订了。我依依不舍地把裙子放回货架。老板连忙说：“我店里还有很多款式，你可以再看看。”我小声地回绝她，“不了，谢谢。”
正说着，撑着粉红色太阳伞的唐雨走了进来，白皙的手指指着那条鹅黄色的裙子甜美地说：“老板，我来取裙子，你帮我把它包起来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委屈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走出店门口，我刚要去推我的单车，就看见唐雨吃力地抱着一箱的衣服走了出来。我想了想，还是追上她，“把箱子放到我单车后座上来吧，我帮你送过去！”
唐雨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的笑容是那样清澈好看，一举一动仿佛都带着迷人的气息，连我都忍不住红了脸。
路上，唐雨硬是把她的太阳伞倾斜到我这边，我说：“我晒惯了，没关系的。”她却执意，“你已经很辛苦了，我都不知道怎样谢你呢。”就因为这句话，我对唐雨的印象变得好起来。
我们回到影楼的时候，塔理刚好不在。我帮她把箱子搬到摄影棚，唐雨告诉我这些衣服都是从裙子店租来的，影楼最近打算推出写真集的优惠套餐。
这是我第一次进摄影棚，四周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道具，静静站立的相机，梦幻般的布景。一想到我喜欢的少年每天都在这里工作，心里就有了粘稠的味道。
在我帮唐雨把一切都搁置好准备离开的时候，塔理突然推开门进来了。唐雨向他介绍到，“塔理，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林加遥。”我不自然地冲塔理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的忐忑不安。
后来，他们想不出优惠套餐的主题，我想了想，提议道，“不如就叫‘盛夏之遇’吧。”
唐雨一听，欢呼起来，“太好了加遥，这也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她回头询问塔理，“塔理，你觉得呢？”
“主题很切合这个季节呀。”他微笑着说。
听到他的肯定，我默默地垂下头去：这个少年，就像不断变更流淌方向的塔里木河，带着让我着迷的神秘气息。他一定不知道，在这个夏季里，我是多么欢喜遇见了他。
3
少女时期最美丽纯真的幻想，说到底就是一段又一段与某个少年有关的剪影。
就像我无数次幻想在某个街头，或者在某个午后的河堤遇见塔理时，希望他每次回过头来都能看见他身后穿着背带牛仔裤的少女，而不是一条荒凉孤单的路。 影楼的活动正在紧张的筹备当中，我便自告奋勇跑去帮忙。我和唐雨渐渐熟络起来。
有一次，唐雨突然对我说：“加遥，你为什么不穿裙子呢？你穿起裙子一定很好看的。”我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我不喜欢穿裙子的。”
唐雨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变成她的背影。
她拿出一条素蓝色的裙子来，趴在我耳边神秘的说：“今天塔理不在，你赶快去换上。”
我握着裙子，还没回过神来，唐雨不由分说地把我推进了化妆室。
我看着镜子里颤巍巍的自己，就像过了十二点跑丢了水晶鞋的灰姑娘，心里却忍不住冒出了小小的骄傲。
唐雨走进来，笑着捏了一把我的脸，“我就说你穿起裙子一定很好看。”说完，她按我坐下，拿起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在我脸上涂抹起来。
“好了。”她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示意我转过头去。“加遥，生日快乐哦！”
我的十八岁生日，在一场盛大的妆容里徒步而来，混淆着甜蜜，苦涩与慌张。
就在这时传来了玻璃门的“吱呀”声，唐雨迎出去，轻唤了声“塔理”。我还没来得及拿我的背带牛仔裤就赶紧提起群摆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我不想让我喜欢的少年把我看成别人的影子。我就是我，林加遥。
我一出门就撞上了推着单车在影楼门外张望的郭子川。他见到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林加遥，我就猜你来了这里！”
郭子川从他的小破车跳下来，黑着一张脸把我拉到水龙头下，因为他太用力，我的脸被檫得生疼。
我推开他，“郭子川，你干什么？”郭子川涨红了脸，说：“林加遥，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郭子川生气的时候就会脸红脖子粗，他这一次是动了真格的。
因为我们争吵得太大声，唐雨闻声跑下楼来，我看见跟在她身后的塔理，眼泪竟莫名其妙地落了下来。我甩开郭子川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小丑一样狼狈不堪，似乎全世界都在看我的笑话。
直到我跑到了河堤眼泪才止住，郭子川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我回头看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欲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我转身折回去，狠狠地踢了一脚他的破车，郭子川没扶稳，陪伴了他两年的破车在平缓流动的河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后不见了踪影。
郭子川顿时红了眼眶，他苦笑着说：“林加遥，你能不能别再那么任性！”
我不依不饶，“郭子川，让我在塔理面前丢脸，你才觉得开心是吗？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现都让我陷入尴尬！”
郭子川突然缓和了语气，淡淡地说道：“林加遥，原来在你心里，我竟比不上塔理。”那样的语气里，不知是恼怒还是忧伤。
我终于后知后觉，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的。
他说完径直走开，并不像平时那样来安慰我或者讨好我。我怔怔地站在逆风的方向看着他不再瘦小的背影，突然间觉得是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十八岁的这个生日，像一场乱了阵脚的独幕剧。那天晚上，十二点的钟声敲过，我小心翼翼地叠好那条素蓝色的裙子，给它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把它放进礼品盒里。
这一放，我就再也没有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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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之遇”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平日安静的影楼渐渐热闹起来。
好几次我经过影楼的门口，只是远远地看着唐雨忙碌地为一群女孩子化妆却没有勇气走进去帮她。
就像我没有勇气面对郭子川。尽管我在心里酝酿了许多要跟他道歉的话，却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有一次，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找他，他们班的女生却告诉我，这些天郭子川一放学就不见了踪影。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陪同学去买书，路上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小丑在派发传单。他将宣传单折成飞机送给围观的人，还大声地吆喝着：盛夏之遇，邀你赴一场华丽的派对！
这声音太像郭子川，我上前，却看见小丑往另一条街道走去。围观的人将纸飞机扔了一地，只有一群小孩子还紧紧跟随。
我摇了摇头，暗自笑自己傻得可以：郭子川这么爱面子的人，怎么肯站在烈日下穿着小丑服装派发传单呢？
“盛夏之遇”结束的那个周末，我突然接到塔理打来的电话，塔理说影楼举办庆功会，作为“盛夏之遇”的主题策划者，少了你可不行。他说得那样坚定，我竟想不出方法去拒绝。
我刚到影楼，唐雨就走过来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加遥，你来得正好，塔理为了谢谢你打算给你拍一套写真集呢。”我一听愣着不知怎么接话，倒是郭子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声地朝我嚷嚷，“林加遥，你是乌龟啊，还不快点换好衣服站到布景中去！”
塔理为我拍照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尴尬，郭子川站在旁边俨然一标准指挥官，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林加遥，笑一个嘛。”我用眼神狠狠地谴责了他一下，气氛有点窘迫。
幸好唐雨及时帮我解了围，她朝郭子川一拳挥过去，“摄影师都没出声，你小子瞎掺和什么呀。”郭子川不服气，于是两个人嬉笑着对骂开来。
那天晚上的庆功会在唐雨和郭子川的猜拳拼酒中热闹地拉开了帷幕。塔理一个人坐在偏暗的角落喝着闷酒，我倒了杯可乐走过去，紧张地对他小声地说：“塔理，谢谢你。”
或许是房间太嘈杂，塔理握着酒杯，含糊地回了一声，“什么？”我正打算向他解释一遍，郭子川连忙走过来，神色紧张地拉我去唱歌。唐雨也向塔理招手道，“塔理，快点过来，今晚我们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说完朝他得意地摇摇手中的啤酒瓶。
那晚塔理和唐雨都醉得一塌糊涂，他们表情变得疲惫而忧伤。我扶起塔理，他却抱着酒瓶哭了起来，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眼神迷离，不停地叫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唐亭，唐亭”，之后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往沙发倒下沉沉睡去。
我看着塔理，回想起他充满酒气的冰凉的吻，眼眶突然酸胀起来。幸好大家都玩疯了，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随后郭子川安排了人送早已不醒人事的唐雨回家，就拉着我离开了影楼。 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问郭子川认不认识一个叫唐亭的女生。郭子川叹了口气才犹豫地娓娓道来。
原来唐亭是唐雨的姐姐，跟塔理是大学时的情侣。有一次塔理跟唐亭外出拍摄出了交通事故，唐亭在那场交通事故中去世。塔理内心愧疚自责，于是没有继续学业来了小镇，找到了唐雨，照顾好唐雨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郭子川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只觉得那晚从小镇看到的天空星辰暗淡，日月无光，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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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塔理要离开时小镇已是一树繁花了。
我忍不住又一次站在小镇的街道抬头仰望连玻璃都泛着光芒的影楼，此时巨幅的海报缓缓降下，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没有人知道我到底在仰望什么，其实我迷恋的仅是，每次从街角抬头都能透过清澈的玻璃看到里面端着咖啡的少年。
郭子川半路跳出来劫了我的单车，“林加遥，单车先借我，我去影楼帮唐雨搬点东西。”我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他滚落在河里的小破车，心里顿时生出了许多愧疚来。
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郭子川又一阵风似的停在我面前，“这么晒也不会撑把伞，快点上来吧！”是他一贯霸道的语气。那样的语气里铺陈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关怀，即使在很久的以后，我依然能体会到其中淡淡的温暖。
他把我送到小镇的奶茶铺里，帮我点了杯柠檬水才急急忙忙地往影楼赶去。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帮忙，抬头看见唐雨收了太阳伞朝我走来。她笑着坐在我面前点了杯果汁说：“郭子川说怕你闷，硬是要我来陪你呢。”我一听脸顿时热腾腾的一片，于是习惯性地回了一句，“那家伙就是一个麻烦精嘛！”
“可是，加遥，你知道么，我是那么羡慕你。”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身边有那么多人关心你，不像我，几乎没什么朋友。”
我握着她的手，“我就是你的朋友啊，还有郭子川，我们都很喜欢你。”唐雨笑了，“加遥，你或许还不知道，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你，当时你站在影楼对面的街道跟郭子川打闹，那时候我就想你这个女孩真有意思，连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王郭子川都让你三分。我一直想要靠近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小声地说：“我想从你身上汲取我一直缺失的温暖。”
我曾经那么羡慕她像披戴着光环的星辰，那么让我遥不可及，可是她却说羡慕我。年少的我们，是不是早已拥有了自己独特的美，却在仰望别人的时候来不及观望自己了呢？
那天唐雨跟我说了很多话，末了，她告诉我她也要离开小镇去学摄影了，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塔理。她摇摇头，拍了一下我的脑袋，“以前是因为要帮塔理才不得不学，现在是因为我自己真的喜欢。”
还说什么呢，除了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竟想不出什么语言来安慰她。她离开的时候给我塔理帮我拍的写真集，我翻到最后一页，眼眶不由自主地变得滚烫起来。那张相片上是一个穿着背带牛仔裤，推着单车在河边踢石头的少女。
我知道，除了塔理，没有第三个人会偷拍到这一幕。
原来年少时的那点小秘密全世界都在为我细心地维护着。
郭子川来接我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郭子川，我都知道了。”郭子川骑着单车一个趔趄，害我差点从单车上摔下来，他紧张地问，“你知道什么？”
“那套写真集的钱，”我顿了顿，“是你用帮影楼派发宣传单赚的钱付的，对吧？唐雨都告诉我了，你们是串通好了的吧。”我质问他。
郭子川停下车，伸手抓了抓头发，用他一贯揶揄的语调说：“林加遥，你不会因此对我存在非分之想吧？要知道现在喜欢我的人可以从地球排出银河系啊。”说着他已经推着单车走出好几米远，见我没有追上，他站在逆光里突然回过头看着我，红着脸半晌才小声地说：“不过我可以考虑考虑让你插队的。”
这，算是告白吗？我笑着没有答话。
不过，我已经开始相信，不管是塔理和唐雨，还是我和郭子川，我们都会在以后的岁月里走得坚定，一如神秘流淌的塔里木河，无论它是向南还是向北，始终是坚定地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流淌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