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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九六年我读小学四年级。
我的好朋友有：卓亚、非非和小林。非非和我同住在团结小学大院子里，他爸爸是教导主任，我爸爸是语文教师。小林妈妈死得很早，爸爸是打鱼的，常常开着一条机动船在不远的小河里打鱼。而卓亚则住在他叔叔家里，因为他爸爸妈妈都在很远的辽宁打工。
我们顶着满头枯黄的头发，一块儿偷偷砸破人家的窗户玻璃；死皮赖脸地在有彩电的人家赖着不走看《西游记》和《战神金刚》；把教我们思想品德课的女老师气哭；不做家庭作业，第二天当别的学生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却搬着凳子去老师办公室门口台阶上排排坐，补作业。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痴迷着当时很流行的街机，也就是街头游戏机。离学校二里外的一所高中旁，有一家街机店，一块钱可以买五个游戏币。其实我们打街机的技术都很烂，一个币往往撑不了几分钟。每次我们手里攥着一大把游戏币不停往锁眼里塞时，都能听到那帮高中生的嘲笑。这在我们看来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可是又不得不佩服那帮家伙打街机的技术，他们可以只花两毛钱，用优雅的动作轻松自如地打败一个个难缠的大怪，混上一个下午；而我们即使是唾沫横飞地喊叫，疯狂地拉操纵杆、拍按钮，屏幕里的赵云依旧被对手揍得鼻青脸肿。
每天放学，我们就背着书包往街机店里赶，直到手中的游戏币一个不剩地全进了机器的肚子，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别人玩。如果玩的人旁边有空位置，则坐在那里幻想着屏幕里那个人是自己操纵的，向前向后，跳跃，使法宝，施魔幻术。直到夕阳西沉，大街上妇人喊自家孩子回去吃饭的声音响起时，我们才恋恋不舍地踏上回家的路。
卓亚对我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自己的街机店，然后坐在里面昏天黑地地玩，把街机里面的大怪全部打败。而卓亚所说的那些大怪从来只在高中生的屏幕里才出现过，我们是没有能力打到那么高的级别的。
一次卓亚在上课的时候，偷偷从桌肚里掏出一个街机上的按钮来，一脸陶醉地在课桌上按给我看，仿佛他此时面对的不是黑板，而是街机屏幕。我问他：“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卓亚说：“上次玩的时候看见它松动了，就顺手掰了下来，我家里还有一个。”然后又盯着黑板玩了起来，沉迷在自己幻想的刀光剑影里。
等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卓亚已经收集了四个按钮了，他说他本来想弄一个操纵杆的，可是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就是拔不下来。
二
我们去玩街机的困难除了要撒谎瞒住家长之外，还有口袋里没钱。非非每个星期只有两块钱零花，而我妈妈像和他妈妈串通好了一样，也只给我两块钱。小林可以在和他爸爸去打鱼的时候用自己的小网捞一份外快，但是那张小网怎么捞也不够我们在街机上龇牙咧嘴地拍上半个小时。他唯一让我们羡慕的是他爸爸从来不管他打街机，而不像我和非非的爸爸总是把玩街机和流氓、混混甚至是不想考大学之类挨不着边的东西扯在一起。所以非非有个愿望就是学电视上的人一样拜小林的爸爸为干爹。
当别的小孩很听话地在家做作业、跳橡皮筋、捉迷藏的时候，我们几个却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够赚钱。可供十几岁小孩赚钱的事情几乎没有。非非提议跟小林一块儿去捞鱼，小林立刻表示反对，说他的小网在河边上是捞不到鱼的，而去河中间捞得开机动船，他又不会开。大家又让卓亚去找他叔叔要，可是卓亚说他每次要钱叔叔都会向远方的父母打电话汇报，而且还要交代钱都用来干了什么。这样的讨论往往没有任何结果，我们仍旧只能在街机店里看着别人玩。
我们也曾经想过很多别的办法，比如用一毛钱的硬币代替游戏币往孔里面塞，或者把游戏币中间钻一个孔，用绳子穿起来往里面投，然后再拉出来。但是这些小伎俩根本没什么作用。一毛钱投进去后，屏幕根本没动静，带绳游戏币塞进去后，往回拉时却卡在孔里，再也拉不出来。
三
终于，事情出现了转机。学校门口某天突然贴了一张收购旧书旧报纸的广告，上面写着：每斤旧书报5毛钱。我一看立刻想到这是赚钱的绝好机会，马上兴奋地告诉了非非。后来我偷偷把爸爸以前的学生用过的练习册、作业本全部卖了，而非非则连他哥哥正在用的试卷都打包变卖了。我们的全部收入是六十元钱。那是两百多个游戏币啊，这让我们感觉自己由一个乞丐突然变成了大富翁。
去玩街机的那天是阴天，刚下过一场大雨。通往高中的那条道路泥泞不堪，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兴致，一路上兴奋地讨论着怎么配合着打“三国”，谁先出招，谁先放地雷，全然不顾已糊得满腿的污泥。
当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街机店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高声说笑，叫骂，对着屏幕大吼。我们把钱全部换成了游戏币，却没有位置玩。每个人口袋里都装得满满的，走起路来哗哗地响，感觉裤子都快被坠下来了。
卓亚占了一个位置，我们都觉得他那台街机上的游戏一点都不好玩，动作太少。可是卓亚说没地方了，这个位置还是等了很久才等到的。于是他每隔上几分钟就塞一个钢镚进去，为的是不让别人把位置抢走。
后来我们终于都等到了自己的位置。我们玩得太过认真和兴奋，以至于外面天完全黑了，甚至店里面只剩下我们四个人都没有察觉。突然，耳边传来非非的一声痛苦的喊叫，我转过脑袋，就看见非非的耳朵被他妈妈拧着，脸扭曲得很厉害，咧着嘴朝着被拧的那一边直吸气。一定很疼，我想。然后我就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我爸爸还有卓亚的叔叔。
我们像一群正在欢快啄食的小鸟，突然被人扔过来一块石头，顿时哄地乱成一片，张皇地四处乱飞。我爸爸一把扯住我，硕大的巴掌啪地就打了过来。卓亚叔叔沉着脸对着他呵斥道：“不想上学了?等你爸回来，让他收拾你!”
回去的路上，非非走几步就要被他妈妈用雨伞打一下屁股，哎哟的叫声让我们听得心里直发毛。我爸爸的吼叫声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就没停止过。卓亚和他叔叔一声不吭地在我们旁边走着。只有小林耷拉着头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最后。
我们当时特别羡慕小林，觉得就他一个人没有遭到来自成人世界的惩罚。但是后来我再回忆起那一幕的时候，才发现在那一刻小林是多么的孤独。
晚上我被妈妈罚跪在搓衣板上写悔过书，快十一点的时候，听见里屋妈妈对爸爸说：“这孩子你就该好好吓他一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爸爸说：“这么晚了，你待会出去骂他一下就让他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记得要骂狠一点。”
一会儿妈妈一脸愤怒地走出来，我还没等她开口就冲着她大声说：“你们刚才的话我全听见了!”妈妈极力忍住笑，板着脸对我说：“你都听见什么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玩游戏机，再去就罚你跪一晚上，听见了没有?”说完挥了挥手就放我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非非捂着屁股说他被他爸爸训斥自了大半夜，还被他妈妈用大衣架打得在床上四处翻滚，然后耨起袖子让我看那几道青紫的淤痕。
后来我们真的再也没有去高中那边玩街机了，只是卓亚偶尔会用遗憾的口气说：“还有几个币没打完呢。”
再后来，非非全家搬到邻镇的一所中学去了，因为他爸爸成了那里的校长。卓亚被他爸爸接到辽宁一个叫凌海的地方，据说那里一年四季都下着雪。小林读完四年级就休学去外地给一个木匠当学徒，一次他回来我遇到他，喊小林小林的时候，他瞪大眼睛已认不出眼前这个戴着眼镜，样子规规矩矩的家伙是谁了。的确，我们已经不是当年顶一头脏兮兮的枯黄头发，整天只知道玩街机的懵懂少年。
时间过得太快，很多熟悉的东西开始变得面目全非。
通往高中的那条泥泞小道成了宽阔的水泥路，周围的房子拆了重建，店铺林立，一到晚上霓虹闪烁，五光十色。高中旁的那家街机店也如同神秘的古堡一样消失在一九九六年以后的岁月里。生命中的一些东西像惊鸿一般掠过，然后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很想在再见到卓亚时问他是否还记得他曾经的梦想是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街机店，然后在里面昏天黑地地玩。
那也是我们曾经共同的梦想。
编辑：邹抒阳
一九九六年我读小学四年级。
我的好朋友有：卓亚、非非和小林。非非和我同住在团结小学大院子里，他爸爸是教导主任，我爸爸是语文教师。小林妈妈死得很早，爸爸是打鱼的，常常开着一条机动船在不远的小河里打鱼。而卓亚则住在他叔叔家里，因为他爸爸妈妈都在很远的辽宁打工。
我们顶着满头枯黄的头发，一块儿偷偷砸破人家的窗户玻璃；死皮赖脸地在有彩电的人家赖着不走看《西游记》和《战神金刚》；把教我们思想品德课的女老师气哭；不做家庭作业，第二天当别的学生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却搬着凳子去老师办公室门口台阶上排排坐，补作业。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痴迷着当时很流行的街机，也就是街头游戏机。离学校二里外的一所高中旁，有一家街机店，一块钱可以买五个游戏币。其实我们打街机的技术都很烂，一个币往往撑不了几分钟。每次我们手里攥着一大把游戏币不停往锁眼里塞时，都能听到那帮高中生的嘲笑。这在我们看来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可是又不得不佩服那帮家伙打街机的技术，他们可以只花两毛钱，用优雅的动作轻松自如地打败一个个难缠的大怪，混上一个下午；而我们即使是唾沫横飞地喊叫，疯狂地拉操纵杆、拍按钮，屏幕里的赵云依旧被对手揍得鼻青脸肿。
每天放学，我们就背着书包往街机店里赶，直到手中的游戏币一个不剩地全进了机器的肚子，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别人玩。如果玩的人旁边有空位置，则坐在那里幻想着屏幕里那个人是自己操纵的，向前向后，跳跃，使法宝，施魔幻术。直到夕阳西沉，大街上妇人喊自家孩子回去吃饭的声音响起时，我们才恋恋不舍地踏上回家的路。
卓亚对我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自己的街机店，然后坐在里面昏天黑地地玩，把街机里面的大怪全部打败。而卓亚所说的那些大怪从来只在高中生的屏幕里才出现过，我们是没有能力打到那么高的级别的。
一次卓亚在上课的时候，偷偷从桌肚里掏出一个街机上的按钮来，一脸陶醉地在课桌上按给我看，仿佛他此时面对的不是黑板，而是街机屏幕。我问他：“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卓亚说：“上次玩的时候看见它松动了，就顺手掰了下来，我家里还有一个。”然后又盯着黑板玩了起来，沉迷在自己幻想的刀光剑影里。
等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卓亚已经收集了四个按钮了，他说他本来想弄一个操纵杆的，可是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就是拔不下来。
二
我们去玩街机的困难除了要撒谎瞒住家长之外，还有口袋里没钱。非非每个星期只有两块钱零花，而我妈妈像和他妈妈串通好了一样，也只给我两块钱。小林可以在和他爸爸去打鱼的时候用自己的小网捞一份外快，但是那张小网怎么捞也不够我们在街机上龇牙咧嘴地拍上半个小时。他唯一让我们羡慕的是他爸爸从来不管他打街机，而不像我和非非的爸爸总是把玩街机和流氓、混混甚至是不想考大学之类挨不着边的东西扯在一起。所以非非有个愿望就是学电视上的人一样拜小林的爸爸为干爹。
当别的小孩很听话地在家做作业、跳橡皮筋、捉迷藏的时候，我们几个却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够赚钱。可供十几岁小孩赚钱的事情几乎没有。非非提议跟小林一块儿去捞鱼，小林立刻表示反对，说他的小网在河边上是捞不到鱼的，而去河中间捞得开机动船，他又不会开。大家又让卓亚去找他叔叔要，可是卓亚说他每次要钱叔叔都会向远方的父母打电话汇报，而且还要交代钱都用来干了什么。这样的讨论往往没有任何结果，我们仍旧只能在街机店里看着别人玩。
我们也曾经想过很多别的办法，比如用一毛钱的硬币代替游戏币往孔里面塞，或者把游戏币中间钻一个孔，用绳子穿起来往里面投，然后再拉出来。但是这些小伎俩根本没什么作用。一毛钱投进去后，屏幕根本没动静，带绳游戏币塞进去后，往回拉时却卡在孔里，再也拉不出来。
三
终于，事情出现了转机。学校门口某天突然贴了一张收购旧书旧报纸的广告，上面写着：每斤旧书报5毛钱。我一看立刻想到这是赚钱的绝好机会，马上兴奋地告诉了非非。后来我偷偷把爸爸以前的学生用过的练习册、作业本全部卖了，而非非则连他哥哥正在用的试卷都打包变卖了。我们的全部收入是六十元钱。那是两百多个游戏币啊，这让我们感觉自己由一个乞丐突然变成了大富翁。
去玩街机的那天是阴天，刚下过一场大雨。通往高中的那条道路泥泞不堪，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兴致，一路上兴奋地讨论着怎么配合着打“三国”，谁先出招，谁先放地雷，全然不顾已糊得满腿的污泥。
当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街机店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染着黄头发的小青年高声说笑，叫骂，对着屏幕大吼。我们把钱全部换成了游戏币，却没有位置玩。每个人口袋里都装得满满的，走起路来哗哗地响，感觉裤子都快被坠下来了。
卓亚占了一个位置，我们都觉得他那台街机上的游戏一点都不好玩，动作太少。可是卓亚说没地方了，这个位置还是等了很久才等到的。于是他每隔上几分钟就塞一个钢镚进去，为的是不让别人把位置抢走。
后来我们终于都等到了自己的位置。我们玩得太过认真和兴奋，以至于外面天完全黑了，甚至店里面只剩下我们四个人都没有察觉。突然，耳边传来非非的一声痛苦的喊叫，我转过脑袋，就看见非非的耳朵被他妈妈拧着，脸扭曲得很厉害，咧着嘴朝着被拧的那一边直吸气。一定很疼，我想。然后我就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我爸爸还有卓亚的叔叔。
我们像一群正在欢快啄食的小鸟，突然被人扔过来一块石头，顿时哄地乱成一片，张皇地四处乱飞。我爸爸一把扯住我，硕大的巴掌啪地就打了过来。卓亚叔叔沉着脸对着他呵斥道：“不想上学了?等你爸回来，让他收拾你!”
回去的路上，非非走几步就要被他妈妈用雨伞打一下屁股，哎哟的叫声让我们听得心里直发毛。我爸爸的吼叫声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就没停止过。卓亚和他叔叔一声不吭地在我们旁边走着。只有小林耷拉着头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最后。
我们当时特别羡慕小林，觉得就他一个人没有遭到来自成人世界的惩罚。但是后来我再回忆起那一幕的时候，才发现在那一刻小林是多么的孤独。
晚上我被妈妈罚跪在搓衣板上写悔过书，快十一点的时候，听见里屋妈妈对爸爸说：“这孩子你就该好好吓他一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爸爸说：“这么晚了，你待会出去骂他一下就让他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记得要骂狠一点。”
一会儿妈妈一脸愤怒地走出来，我还没等她开口就冲着她大声说：“你们刚才的话我全听见了!”妈妈极力忍住笑，板着脸对我说：“你都听见什么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玩游戏机，再去就罚你跪一晚上，听见了没有?”说完挥了挥手就放我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非非捂着屁股说他被他爸爸训斥自了大半夜，还被他妈妈用大衣架打得在床上四处翻滚，然后耨起袖子让我看那几道青紫的淤痕。
后来我们真的再也没有去高中那边玩街机了，只是卓亚偶尔会用遗憾的口气说：“还有几个币没打完呢。”
再后来，非非全家搬到邻镇的一所中学去了，因为他爸爸成了那里的校长。卓亚被他爸爸接到辽宁一个叫凌海的地方，据说那里一年四季都下着雪。小林读完四年级就休学去外地给一个木匠当学徒，一次他回来我遇到他，喊小林小林的时候，他瞪大眼睛已认不出眼前这个戴着眼镜，样子规规矩矩的家伙是谁了。的确，我们已经不是当年顶一头脏兮兮的枯黄头发，整天只知道玩街机的懵懂少年。
时间过得太快，很多熟悉的东西开始变得面目全非。
通往高中的那条泥泞小道成了宽阔的水泥路，周围的房子拆了重建，店铺林立，一到晚上霓虹闪烁，五光十色。高中旁的那家街机店也如同神秘的古堡一样消失在一九九六年以后的岁月里。生命中的一些东西像惊鸿一般掠过，然后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很想在再见到卓亚时问他是否还记得他曾经的梦想是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街机店，然后在里面昏天黑地地玩。
那也是我们曾经共同的梦想。
编辑：邹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