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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到
马天阳从长春坐火车赶到了哈尔滨。
上火车时,雪一直在下。坐在火车上,车窗被霜封死了,外面什么也看不到。车厢里人不多,稀稀落落几个,其他车厢也大抵如此。而且冷得出奇,自己哈出的气,一团一缕的。
几个小时的车程有些难耐,他伸出手掌在车窗上使劲擦,手掌的温度融化了巴掌大的一片霜。他扭着脖子向外面看,目光所及之处,田野白茫茫的一片,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不一会儿,融化开的那一小块又被霜封死了,他索性不看了,跺着脚。他发现,其他人也跟着在跺脚。
他的目光很快被角落里的一个青年女子吸引了,那女子穿灰格子呢大衣,身上背着个小包,样子像个大学生。
女孩儿似乎注意到了他的注视,抬眼向他这里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专心地在窗霜上画着图案。
这姑娘长得悦心悦目。他恋恋不舍地扭过头,不过,因为发现了这个姑娘,几个小时的时间,变得不再那么难熬了。
那姑娘也是在哈尔滨车站下的火车,一下车就被另外一个女人接走了,两人小声地说着什么,走得很快,连头也没回一下。
他站在出站口,看到一个穿警察制服的小伙子手里举了一块硬纸壳,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马天阳。他想,接的就是他了。他向小伙子走过去,路滑差点儿跌倒。他背着行李卷,手里提着包,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小警察咧了下嘴,吸了吸鼻子问:“你就是长春……哦,新京来的马天阳?”
他点点头:“我是,辛苦你了。”
小警察没搭他的茬儿,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才说:“跟我来。”
他跟在他身后,路面都结了冰,他走得分外小心。
不远处停着一辆三轮车,小警察把写着他名字的纸壳扔到三轮车上,冲他说:“上车吧。”
他把行李和提包放到三轮车上,小警察从兜里掏出钥匙,蹲下身。这时他才发现,车轮被一条铁链锁到树上了。打开锁,小警察骑上去。他犹豫一下,还是坐到车上。小警察弓起身子用力蹬车。
他心里有些不忍,不知说什么好,半晌,他冲小警察的背影问:“贵姓?”
“姓张,以后你就叫我小张好了。”小警察头也不回。
骑了有一会儿,从大街上下来,又钻过两条小巷子,最后骑进一个灰色大门,门上有牌子:哈尔滨市经纬警署。
小张把车停好,帮他拿过车上的东西。他去抢,小张没理他,拎着他的行李向一扇门走去。这扇门比院子里其他的门要宽大许多,门楣上有牌子:署长办公室。
“报告。”小张喊了一声。话音未落,就用膀子把门挤开了。
他赶忙跟在后面。一进屋,立刻温暖起来,一只很旺的火炉在屋中央燃着,铁皮烟囱呼呼有声。小张冲坐在桌后的人说:“署长,人我已经接回来了。”
被叫作署长的人“嗯”了一声。小张把马天阳的行李和提包放在墙角的沙发上,走到门边,又回过头说:“署长,有事您就喊我。”
署长挥了下手,小张出去了,顺手把门带上。
马天阳立正站好,打量着眼前的署长。署长四十多岁的样子,身子有些胖,穿着警服,一只皮帽子放在桌角。桌上放着几份文件,还有纸笔,榆木墩子做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山似的矗在署长面前。
署长伸手拿过烟,烟是“哈德门”,点上吸一口,眯眼看他:“中央警校毕业的?”
他忙伸手从怀里掏出证明信,这是中央警校开具的,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毕业的专業等介绍。他把盖有“满洲国”中央警察学校印章的证明端正地摆放在署长面前。
署长没看,把吸了半截的烟戳在小山似的烟灰缸里:“那你应该会说日本话喽?”
他立正站好:“报告署长,学校里学过。”
署长用一双粗手在脸上撸了两把:“妈了个巴子,不会说日本话,老被日本人糊弄,这下好了。你以后给我当副官兼翻译官……哦,你叫什么来着?”
“马天阳,证明信里写着呢。”他忙把放到桌上的警校证明拿起来举到署长面前。
“我不认字,你不用给我看。”署长一手把证明又按在桌子上,“对了,我姓魏,赵钱孙李那个魏。”
马天阳吃惊地看着魏署长。
魏署长冲外面喊:“小张,小张……”
小张应声而入,就是刚才接他来的那个小警察。
魏署长交代:“带他去那间收拾好的宿舍。再跟大伙儿说一下,这是新来的副官,兼我的翻译官。”
“是,署长。”小张走到沙发旁提起马天阳的行李,再看马天阳的时候,目光中多了几分敬畏,为马天阳拉开门,“副官请。”
马天阳跟着小张刚走出门,身后署长冲外喊:“他姓马……”
署长办公室在前院,过一个月亮门就是后院。后院是一排宿舍,马天阳被安排在一个把角的宿舍里,有床,一桌一椅,靠墙还有个木柜子。
小张把东西放下:“马副官,就是这间了。我就住在你隔壁,以后有事你吩咐。”
马天阳说:“谢谢小张。”
“你是副官,我应该的。”说罢,小张退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马天阳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伸手抹了一下桌上的灰,心想今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隔着窗子,他看到外面的雪又大了起来。
任务
前几日还是中央警校的一名学生,几天后,马天阳便成了哈尔滨经纬警署的一名副官兼翻译官。
中央警校毕业前夕,中共长春地下党组织负责人老三找到了他,把他带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家杀猪菜馆里。以前组织有活动,他经常和老三见面,老三自然是代号,他的真实姓名和历史没人知道。对马天阳来说,老三就是地下党的代表,代表着组织,老三的话就是命令。
中央警校经常闹学生运动,反对建立“满洲国”,反对日本人占领东北。中央警校虽然培养的是“满洲国”的警察,入学前是经过严格挑选的,但这些学生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很多同学都觉得,当警察是维护社会治安,而不是为日本人和“满洲国”服务。 马天阳和其他进步学生就是那会儿认识的老三。每次学生运动老三都会给他们出主意,一来二去接触多了,他们发现老三不是一般角色。
有一天老三找到马天阳,也是在这家杀猪菜小店里。老三小声对他说:“天阳,想加入共产党吗?”
老三说这话时,马天阳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他以前就猜测过老三的身份。许多学生都知道,他们学校还有其他学校都有共产党,但究竟谁是共产党,他们并不清楚。既然老三这么说,无疑他就是共产党了。
那会儿老三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大哥,他亲人般地信任老三。眼前发生的一切,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没怎么犹豫,就冲老三点点头。老三伸过一双大手,两双手握在一起,他觉得老三的手有力温暖。
那次之后,他写了入党申请书。过了不久,一天晚上,老三悄悄找到他,把他带到一个胡同里,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外间屋里有两个陌生人,老三介绍:“这是组织上的人,李书记,葛区长。”
李书记冲他笑笑,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马天阳同志,你的入党申请组织批准了。”
他们一起进了里间。屋里,两盏马灯亮着,他看见墙上挂着一面党旗。李书记把他带到党旗下,示意马天阳举起右手,宣读入党誓词。李书记说一句,马天阳学一句。每说一句,马天阳都觉得有一把火把自己点燃了,不由得热血沸腾。
宣誓完毕,葛区长走过来,把一只大手搭在他的肩上:“天阳同志,从今以后,你就是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了。”
马天阳的腰一点点挺起来,一瞬间,似乎自己高大了许多。
临走时,葛区长嘱咐他:“以后老三就是你的联络员,有什么事他会和你联系。”
李书记、葛区长离开了,党旗撤掉了,屋里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马天阳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只有面前的老三是真实的。
这天之后,老三从他的大哥变成了他的上级,有什么任务都是老三传达给他。临近毕业前,老三找到他:“组织决定让你去哈尔滨工作。”
警察学校是没有权力分配学员的,只有各地的警察局到学校里来挑人。“满洲国”刚成立不久,他们是第一届中央警察学校的学员,很吃香,不愁找不到工作。但他没想到组织会派他去哈尔滨。
老三对他说:“到了哈尔滨有人会联络你。”
从长春到哈尔滨报到那天,老三送他上火车,把一张小纸条交给他,纸条上写着:三天后,中午十二点,中央大街76号。
他看了眼纸条便把内容记住了,然后把纸条撕碎,这是老三告诉他的规矩,身上不留任何证据,把有用的都记在脑子里。
“你去了之后问,你这儿有姓宋的吗?对方会说,你要鸽子吗?你说,要。这人就是你的接头人。”说完,老三死死盯住他,“记住了吗?”
马天阳认真地把老三的话记在脑子里,冲老三点点头。
开车的预备铃已经响起,站台上送行的人大呼小叫着和车上的人告别,老三推了他一把:“上车吧。”
他登上列车,回过头冲老三挥手:“咱们何时还能见面?”
“天阳,忘掉我吧。”
老三的身影连同他的声音一起消失在人流里。
在警署安顿好之后,马天阳让小张陪着在中央大街转了转。从警署住地到中央大街走路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他买了些日用品,又买了盒“哈德门”香烟。魏署长抽的就是这个牌子,他发现小张也抽烟,就把这盒烟塞给小张。小张谦让了一下,还是收下了,一口一个马副官叫得更亲热了:“马副官,以后有跑腿的事你尽管吩咐。”
他拍拍小张的肩:“我初来乍到,你多關照。”
小张点燃支烟,深吸一口,烟雾浓重地在空气里飘散着:“你客气了,马副官。”
那次在中央大街转了一圈,他记住了中央大街76号的位置,门前挂了块牌子,白底黑字:东亚商贸公司。他又把接头暗号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第三天中午,十一点五十分他就来到了中央大街76号附近,隐在一个角落里,观察着四周。中午时分,街上人流密集,有进城赶集的农民,也有商人,还有不少俄国人穿着毛皮大衣在街上走过。
中央大街是哈尔滨最热闹的地方了,他听见不远处索菲亚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他向76号走去。
76号门脸不大,进门是一间会客厅,墙上挂着俄罗斯风情的油画,有一排沙发和茶几,正中有一个接待前台,前台后站着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小伙子热情地招呼他:“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业务?”
他说:“我找一位姓宋的。”
小伙子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要鸽子吗?”
“要。”
小伙子冲他笑笑:“你稍等。”
说罢,小伙子转身进了里间,马上又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人。女人的打扮很时尚,呢子裙装,上身套了一件坎肩。
女人站在他面前,眨着眼睛看着他。他也吃惊地看着对方。第一眼就觉得眼熟,仔细打量,他想起来了,她就是在长春到哈尔滨的火车上坐在他斜对面的那个姑娘。太巧了,他不由得张口结舌。
姑娘落落大方伸出手:“我叫宋鸽。”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伸出手握了下姑娘的手,宋鸽的手圆润细腻,他口干舌燥地说:“马天阳……”
姑娘莞尔一笑,轻声道:“跟我来。”
他有点儿恍惚地跟着她进了里间屋。房间布置得有点儿像办公室,有桌有椅,还有两人坐的沙发,一个小茶几摆在沙发前。宋鸽说:“坐吧。”随手给他倒了杯茶放在茶几上。
茉莉花茶的芬芳和女人的香水气息同时包裹了他。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她身上。她落落大方地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椅子上搭了一条披巾,她随手把披巾披在肩上,开门见山地对他说:“组织安排,以后我就是你的联络人。这是我工作的地方,咱们见面的接头地点我会随时通知你,你要有急事,可以到这儿来找我。”
他的思绪终于被扯了回来。听着宋鸽的吩咐,他点点头。他想起长春老三的话:“组织安排你到哈尔滨工作,和组织接上头后,会有任务派给你。”那么,宋鸽会派给他什么任务呢? 宋鸽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组织让你摸清李姐的情况。”
“李姐?”
“是我们的一位同志,她被捕一个多月了,一直关在警署。”
此时已是1936年的元月,这个“李姐”是去年十一月份被捕的,这么长时间了,敌人还没有对这位“李姐”下手,看来这位“李姐”一定不是一般的人物。
刚来到哈尔滨的第三天,组织就交给他这么重要的任务,马天阳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宋鸽望着他说:“时间紧迫,尽快了解情况。”
马天阳从76号走出来,冷风让他打了个哆嗦。
“李姐”
两天后,魏署长带着他见到了“李姐”。
那是一天早饭后,魏署长让小张把他叫到办公室。魏署长正在吸烟,深一口浅一口的,弄得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站在魏署长面前:“署长,你叫我?”
魏署长不抬头,把烟蒂摁到老榆木做成的烟缸里,嘬了一下牙花子:“妈了个巴子,日本人抓到个共产党,让咱们审。”
他没说话,紧张地盯着魏署长,他预感到魏署长说的共产党就是“李姐”。他觉得嗓子发干,使劲咽了口唾沫。
“日本人三天两头地催,可这个共产党啥都不招,滚刀肉一个,我有球办法?”魏署长靠在椅子上一脸愁容,“这都审了这么长时间了,啥法子都招呼上了,就只知道这个李姐的代号。妈了个巴子,这活儿不是人干的……”说着,魏署长抓过桌子上的皮帽子。
马天阳就是那天早晨跟随魏署长来到警署地下室的。地下室的灯昏黄地亮着,一排房子都被铁栅栏隔开。在一间审讯室里,一个女人被绑在柱子上,头低着,半长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衣服上结着血痂,血已变成深褐色。女人面前站着几个打手,有人手里拿着鞭子,有的拿木棍。
对面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小张站在一旁。魏署长把皮帽子摘下来摆到桌子上,冲马天阳示意,让他坐下,又把桌子上的审讯记录推给他。他看见了上面的一行字:代号李姐,女,北满抗日联军团政委。
除此之外,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他正疑惑,一旁的小张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以前审问是我做记录,就这些了,别的她啥也不招。就这些也不是她招的,是咱们的人打听到的。”
他抬起头望着这个“李姐”,她身材不高,也谈不上结实,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有些苍白。
魏署长划火点了支烟,把火柴盒啪地又拍在桌子上,清清嗓子:“大妹子,那啥,咱们都是中国人,不是我跟你过不去,是日本人不饶你,对吧?你好歹也招点儿,少受皮肉之苦,你啥也不招,死人一个,这就是给我姓魏的找麻烦对不?”
“李姐”没反应,低着头,似乎睡着了。
魏署长吸了口烟,歪了一下嘴:“那啥,那就对不住了。”说完挥了一下手。
两个行刑的警察动手了,皮鞭、木棍轮流抽打着女人的身体,“李姐”不停地抽搐着,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魏署长又挥下手,两人停了下来,站在一旁大口喘息。
马天陽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行刑,身子早就僵直了,握笔的手不停地抖。他把笔放下,手拿到桌子下,左手摁着右手,不让身子发抖。
有人用凉水泼在“李姐”的头上,“李姐”醒过来,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前。
魏署长又点支烟:“你这是何苦哇……身子是爹妈给的,受这个罪,你说你值吗?不要你啥,只要你把知道的说出来就没事了不是?”
“李姐”呸了一口:“汉奸!”
魏署长抓过皮帽,站起身,又把烟和火柴装在兜里,冲马天阳说:“马副官,你盯着点儿,我去解个大手。”
说完,魏署长走了。
面前是自己的同志,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样,几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围着她。可自己呢,只有无能为力地看着。马天阳也想走,但他动不了地方。耳边是女人的惨叫声,马天阳闭上了眼睛。
同窗
审问终于暂告一段落。那个叫“李姐”的女人又晕死过去几次,行刑的警察累了,把她拖回了小号里。
马天阳浑身冰冷地从地下室里出来,望着快到中午的太阳,他打了个激灵,刚才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梦。他梦游似的向前院走去。
院内多了两辆日本军车,车上插着日本国旗。两个日本宪兵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立在车旁,见马天阳从他们身边走过,都斜着眼睛。马天阳木然地向署长室走去,轻敲一下门,门没关严,开了,他看见一个日本军官坐在沙发上,一旁还站着一个穿便装的人。
马天阳把审讯记录放到署长桌上,打算退出去。突然,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马天阳,怎么是你?”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那个穿便装的人。
“我是侯天喜,这才几天呐,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果然是侯天喜,中央警校时的同班同学。他看眼署长,又看眼日本军官,最后把目光落在侯天喜身上:“你怎么在这儿?”
侯天喜握住了他的手,小声说:“我现在给中村太君当翻译官,中村太君是宪兵队长。”
那个中村应该就是沙发上的日本军官了,一个年近五十的中佐。中村似乎气色不太好,一张脸发灰发皱,眼神倒并不凶恶,甚至显得有点儿呆滞。中村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侯天喜忙用日语冲中村解释:“太君,这是我的同学,叫马天阳。”
中村冲马天阳微微点头,似乎还笑了一下,但只是咧开嘴角,瞬间笑容就消失了。
很快中村就告辞了,魏署长跑到门外给中村送行。等中村上了车,侯天喜拍了一下马天阳的肩膀:“没想到在这儿会见到你,咱们又在一起了,你说这不是缘分吗?过两天请你喝酒。”
说罢,侯天喜坐上车,一溜烟儿地走了。
魏署长把笑挂在脸上,等日本人的车走远了,他转身朝办公室走去,马天阳尾随着进了门。一进屋,魏署长就急三火四地从炉火里往外扒东西,两块烤糊的红薯被他扒拉出来。
“妈了个巴子……”魏署长一脸沮丧,骂骂咧咧地把地瓜又扔到炉火里,走到桌后坐下。 马天阳凑过去:“署长,这女人还是什么也没招。”
魏署长点上烟,眯上眼睛说:“这就对了,和共产党打交道没那么容易。”想了想又补充,“小日本也不好对付,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那个中村黑着呢……”
马天阳望着魏署长,等他说那个中村怎么个黑法儿,魏署长却转了话题:“那个侯翻译官是你同学?”
“是。”马天阳回答。
魏署长的眉眼舒展了一些:“你以后和侯翻译官搞好关系,有用。”
关于侯天喜,马天阳谈不上喜欢。据侯天喜自己说,他是通化人,从小没了父母,到处流浪,去过好多地方,还在奉天混过事,一副闯荡社会的派头。这个人看上去整天乐呵呵的,心里没有愁事,遇到事总爱刨根问底,在同学中似乎跟谁关系都不错,但又没真正的朋友。说是孤儿,花钱却大手大脚,没人知道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马天阳没料到,侯天喜居然成了日本宪兵队长中村的翻译官。但这会儿他没心思去想侯天喜的事,他要尽快见到宋鸽,把“李姐”的消息告诉她。
宋鸽
这次见宋鸽是在马迭尔旅馆的咖啡厅。从警署到马迭尔步行大概需要十五分钟。他早就听说过马迭尔,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来。
冬日的午后,太阳暖烘烘地照进咖啡厅。马天阳走进来时,只看见背对着他的宋鸽的半个肩,他就认出了她。他坐在宋鸽对面,台面上两杯咖啡已经摆好。他冲她笑一下,她也冲他微微颔首。
环顾四周,有几个俄国人坐在不远处的座位上,操着本国语言谈天说地。他有些欣赏宋鸽把见面的地点定到这儿了。
他喝了一口咖啡。在长春警校读书时,有些同学经常去咖啡馆,他从没去过。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咖啡,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他的目光一边望着别处,一边在说“李姐”的事,直到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他的思绪才连贯起来,把看到的都告诉了宋鸽。
宋鸽刚才还红润着的脸已经白了,是苍白,仿佛受刑的不是“李姐”,而是她自己。她端起咖啡的手有些颤抖,等他说完,她低下头,垂着眼,他看到了她长长的睫毛。她小声说:“咱们走吧。”
他随她站起身朝咖啡馆外面走去。有几个人在马迭尔西餐部的窗口买雪糕,他在长春时,有同学就说过马迭尔的雪糕很著名。有风吹来,他夹紧手臂,把双手插到裤兜里。两个小伙子肩扛着冰糖葫芦在叫卖,山楂很红,挂在山楂上的糖霜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鲜艳诱人。
她低下头,故意放慢步子,等他走到自己身边,她低声说:“你说的情况很重要,我要马上向上级汇报。”
他嘴里“嗯”了一声。
“回头见。”
她头也不抬,快速走远。风掀起她呢子大衣的一角,头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望着她的背影,她的芬芳仍包裹着他。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悚然回头,原来是侯天喜。侯天喜咧着嘴冲他笑,又扭头望一眼远去的宋鸽:“女朋友?啥时搞上的?”
马天阳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岔开话题:“这么巧,你也來喝咖啡?”
侯天喜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喜事,情绪很高:“这俄国姑娘舞跳得就是好,人长得也漂亮,真不是中国人能比的。”
原来侯天喜刚看完一场俄罗斯姑娘的舞蹈,此时两眼放光,依旧兴奋着。他又用力拍了一下马天阳的后背:“哥们儿,咱们来哈尔滨就算对了,这东方小巴黎就是不一样。你看你,这么快就勾搭上一个哈尔滨姑娘。我跟你说,在‘满洲国’,哈尔滨姑娘是最漂亮的。”
马天阳不想在大街上议论这些,只好说:“我回警署还有事,先告辞了。”走了两步又站住,“天喜,我们署长想请你坐坐,啥时有空儿告诉我。”
侯天喜的表情就夸张起来:“你们署长想见我?我有这么大面子?”
“到时我约你呀。”马天阳冲他摆摆手,迈开大步向警署走去。
宋鸽又一次和马天阳见面是在南岗的一家茶楼里,天已傍晚。
一楼拐角就是个单间,他走进去,不仅看到了宋鸽,还看到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宋鸽介绍:“这是马天阳,这是区里的陈书记。”
陈书记握住了他的手。陈书记人很瘦,手上却很有力道,说话也言简意赅。落座后,陈书记说:“你们刚来哈尔滨工作就取得了这么大成绩,祝贺你们!”不等两人搭话,马上又说,“被捕的李姐对我们很重要,上级指示,我们要全力展开营救。”说到这儿,他的目光盯紧马天阳,“宋鸽跟我汇报了,李姐被关在警署的地下室,日本人很重视她,希望从她身上得到抗联的情报。目前看,营救的困难很大,但我们还是要全力以赴。”
说着,陈书记把一个小包递过来。马天阳打开一看,是一沓老头儿票(伪满货币的俗称)。
陈书记说:“这是组织筹集到的一些经费,你拿着,该用时就用。”
马天阳接过钱,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也没有领受过这么艰巨的任务。他想起警署阴森的地下室,还有那些刑具,不由打了个哆嗦。
陈书记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营救李姐要讲策略,不能蛮干,更不能暴露自己,组织会周密计划的。”看了看腕上的表,陈书记站起身,“我先走了,你们再坐一会儿。”
说完,他推开门出去了,随手又把门关上。屋里挤进一缕冷气。
陈书记走了,就剩下马天阳和宋鸽。
屋内地上有一盆炭火,马天阳用火钳子翻动了一下,炭火旺了,室内温度也上来了。宋鸽的脸色变得红润了一些。
“你还没说火车上的那个人是不是你呢。”他看着她,又补充,“如果是秘密,你就不用说了。”
她抿着嘴笑了,笑得很好看,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
“是我,我和你是同时来到哈尔滨的。组织安排我来当你的上线,陈书记把你的情况都介绍给我了。你是吉林市人,父亲当过前清的警察,母亲开过裁缝店,你是‘满洲国’中央警察学校第一期毕业生,对吧?还有,你今年二十五岁,生日是十一月五号。”
她俏皮地看着他。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为了公平,我把我的情况也告诉你。名字你知道了,我是长春人……哦,现在应该叫新京了,建国大学预科班毕业。我父亲在北京皇宫里做过事,回到新京,又被召到新京的宫里做事……我是满族人。”
他一直被她的气质所陶醉,果然,她的身世不一般。他开玩笑地一俯身:“格格,小马在这里给你请安了。”
她捂着嘴,笑弯了腰。在他眼里,她更加可爱了。
在哈尔滨能有这么一位搭档,马天阳暗自庆幸。她是他的上线,他们不可避免地要经常见面。这么想着,他的心情愉快起来。
魏署长
魏署长办公室的抽屉里藏着一把镶银酒壶,还是沙俄时代的,上面有一个大胡子俄国人的头像。屋里没人的时候,魏署长就拿出酒壶抿上几口,像品菜一样,品完了把盖子又慢慢拧上,恋恋不舍地放回抽屉里。
喝了几口酒的魏署长,菜色的脸飘起少许的红晕,人也显得精神了一些,坐在桌后想想警署的事。桌子上放着几份文件,但他从来不看,因为看了也白看,他不识字。
在“满洲国”之前,魏署长就是这儿的署长了。别看他不识字,但有人脉,警署的人没有人说过他的坏话。虽然他是署长,却从不对手下吆五喝六,说什么事都是心平气和的样子,甚至是未语先笑。不论大小场合,给手下分派完任务,他都会拱拱手说:“有劳各位了,谢谢大家伙儿。”如果碰上大事,他还会摘下帽子,冲大家深深鞠上一躬,弄得众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魏署长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优点就是不贪,有点儿好处都明面摆出来,征求完大家意见后,一二三地处理。众人都说魏署长这人公平。至于水平,啥又叫水平,当官这活儿顶个脑袋就能干,官越大越省心,难受费力的是下面跑腿的人。
因为魏署长这人做事厚道,从不难为大家,所以一直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署长。日本人来了,成立了“满洲国”,警察还是警察,魏署长还是魏署长,大伙儿都没二话。为这,魏署长没少冲大家伙儿作揖鞠躬。
从魏署长做人就能看出来,他不是官迷,但他需要当这个官,原因大家伙儿也都知道——他家里困难,他是真困难。
早些年间,他娶了一个俄罗斯女人。这事说来话长。魏署长有三个兄弟,他排行老三,人称魏老三。魏老三是闯关东到的东北,两个哥哥在路上一个饿死了,另一个走散了。走到河北地界时,母亲得了一场病,开始还跟着走,最后只能爬了。父亲把母亲背上,没走两天,母亲死在了路上。
到了东北,只剩下他和父亲。在哈尔滨江边搭个窝棚,父子俩靠打鱼为生。对付了几年,就跑到城里干各种零活儿,夏天卖菜,冬天帮人劈柴。那会儿哈尔滨的各种势力很复杂,有中国人的绺子,也有俄国人的帮派,后来又多了一伙日本人。有人就拉他入伙了,一帮穷小子,被人指挥着干一些打打杀杀的勾当。
有一次,他在大街上救了一个俄罗斯姑娘,后来他才知道,这姑娘本来要去天津,被小偷窃了钱财,身无分文,只能在大街上流浪。姑娘叫琳娜,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中国话:你好,谢谢,我饿了。
魏老三见姑娘可怜见的,便领回自己的住处,煮了一锅玉米碴子粥,还买了几个列巴。没料到的是,姑娘赖着不走了。魏老三赶她,她就說:“我饿。”吃完了还说饿,弄得魏老三直挠头。
那会儿魏老三父亲还在,腿脚已经不利索了,平时在家门口捡点儿煤核烂菜帮子贴补家用。父亲就说:“老三哪,这是天意呀,你就娶了她吧,要正出正入的,好人家的姑娘谁跟咱呢?”
魏老三想了两天下了决心,娶了琳娜。娶不娶的,琳娜是听不懂的,魏老三用手比画半天,琳娜仍然一脸茫然。魏老三急得后脖颈子直流汗,后来他干脆一把抱住琳娜,说了句:“我饿。”
琳娜这回懂了,名正言顺地成了魏老三的女人。
魏老三对琳娜很好,挣到点儿钱就颠颠地拿回来,先给父亲抓药,父亲离不开汤药。父亲总是喘,肺似乎漏风了,一喘就呼呼作响。剩下的钱,今天给琳娜买块布做一条布拉吉,明天又买点儿好吃的。
生活稳定下来的琳娜,人就光鲜起来,白净的面孔,高高的鼻梁,灰蓝色的眼睛,这些都不重要,她还有一副高挑的身材,结实饱满。琳娜已经学会一些中国话了,有一天她对魏老三说:“当家的,我有了。”
八个月后,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孩子出生不久,父亲倒完最后一口气,告别了这个世界。魏老三可以说是悲喜交加。
琳娜生完第一个孩子之后,就收不住了,孩子接二连三,一口气生了男男女女五个孩子。此时的琳娜早已不是那个腰身挺拔的俄国少女了,已经变成了大妈,目测少说得有二百斤,腿粗腰粗,奶子像两只面口袋,晃晃悠悠的,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当了警察的魏老三,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养活全家老小,那几个二毛子——他经常这样称呼五个孩子,他们可都是饿死鬼托生的。
生活拖累得魏老三一点儿心气儿也没有了。现在警署的老人儿,大都是以前和他一起给人当打手的那批人。他们对魏老三知根知底,也有感情,只有魏老三当这个署长他们才服气,魏老三坐稳署长的位置,也少不了他们撑场子。当然,他们的薪水比其他警察也要多几个。
现在的魏署长,日子一点儿也不光鲜,有事没事就唉声叹气,抓过酒壶抿几口小酒,抽支烟,这似乎就是魏老三全部的享受了。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让他上火闹心的是,前一阵子日本人抓回来一个女抗联,抓回来就抓回来了,不关在宪兵队,却偏偏关在了警署,审问女抗联的活儿也交给了他们警署。
女抗联要是招了也好说,他会利利索索地连人带口供交给日本人,怎么处理那是日本人的事。谁让整个“满洲国”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呢?他们现在是给日本人当差。可让他烦心的是,这个女抗联却一个字也不招。在中村的指示下,各种刑都动了,这女汉子宁死不屈,昏死了活过来,再打,再昏死。
刚开始几次,审问女抗联时他还会去现场看看。一个年轻的女人,被一群男人打得皮开肉绽。中村每次来都有审讯的花活儿,剥了女人衣服,用烙铁烧女人奶子……他看不下去,不忍心看。女抗联刚进来的时候,文文静静,端庄漂亮,第一鞭子落在女抗联身上,他就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落下去了。现在,这个代号“李姐”的女抗联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他更不忍心看了,看了难受。 女人论年纪也应该是孩子妈了,要是家人知道了能不心疼?他想到了琳娜,还有那几个二毛孩子。
抗联女人不招,日本人三天两头地催促,中村有时还会带人来,几个日本人上阵对女抗联动刑。每次看到女人被打成那样,他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就想吐。他有时就想,中国人也是人呐,上有父母下有孩子,这么想过了,心里就像被撒了盐。
每天都有人在审女抗联,他连问都不问,又不好说什么,怕人多眼杂隔墙有耳,传到日本人那里去。但每次日本人来他都要陪着,日本人下手狠,直接抓了盐往女抗联伤口上搓。这时他的目光会躲开,看向别处,最后干脆走到炉火边,拿过警员手中的炉铲生火。炉火里正烧着烙铁,炭火一样红,被一个日本宪兵拿走,烙在女人身上。焦煳味连同女人的惨叫一同传来,让他作呕。他蹲在炉火前,想吐,又忍住。中村走后,他把铲子扔到地上:“妈了个巴子,不是人呐……”
关在警署地下室的女抗联,让魏署长很窝心。魏老三从闯关东直到现在,干过不少行当,他认为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不是那种没良心的狗。日本人要审讯女抗联,要动刑,他没办法。他知道自己现在端的饭碗是日本人给的,虽然叫“满洲国”,但坐在长春皇位上的溥仪只是个牌位,真正说了算的还是人家日本人,这一点魏老三是心知肚明的。
每次从审讯室回来,魏老三的气色就不好,脸是青的,他坐在署长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屋内烟气腾腾。
马天阳推开门,站在门口看一眼魏署长。魏署长耷拉着眼皮,无动于衷的样子。马天阳看到炉火快烧塌架了,打开炉盖往里添煤块,炉火旺起来,烟囱里的风声呼呼作响。马天阳拍拍手,走过去叫了一声:“魏署长。”
魏署长靠在椅背上,用手撸了一下脸,睁开眼:“妈了个巴子,伤天害理的活儿都让咱们干了……”
马天阳想说点儿同情女抗联的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跟着叹了口气。
魏署长拉开抽屉,拿出酒壶拧开盖儿,却发现酒没了。马天阳把酒壶接过来:“署长,我给你打酒去。”
魏署長把酒壶推给马天阳,马天阳转身要走,魏署长叫了一声:“等等。”说完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拿着,再买一条哈德门。”
走出署长办公室,马天阳看见了小张。以前这活儿都是小张干,自从马天阳来了之后,不仅给魏署长当翻译,生活上的事他也管了起来。此时,小张把两手袖在警服里,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看见马天阳,他赶紧走过来:“马副官,这活儿咋能让你干呢?我去吧,酒铺子和烟摊我都熟。”
马天阳想利用这次外出的机会见宋鸽,他不能让小张去,于是说:“你去把署长屋里的炉灰倒了,还有烟缸,桌子也该擦一擦了。”
小张怔了一下:“嗯哪。”
宋鸽从76号出来,两人在烟摊旁的胡同口说话。快到春节了,街上多了许多卖炮仗的小摊,有心急的孩子会买上一挂小鞭,拆开来一个个放,周围不时地传来炮仗声。
马天阳心情很不好,组织交给他的任务是设法营救“李姐”,可他现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得眼睁睁地看着“李姐”受刑。他望着一个小孩儿在放炮仗,嘴里却说:“人都被他们打烂了,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
宋鸽的身子紧了一下,不易察觉的那种。
他又说:“日本人是畜生,他们扒光了她的衣服,往她的私处扎针。”
她哆嗦了一下,他感觉到了,目光移过来。她的脸有些苍白。他伸出手想安抚她一下,手举起来,在半空又放下了。
“人关在地下室里,在警署的后院,不光有警察,日本宪兵还加了岗,想进去救人恐怕没机会。”他低沉着声音。
宋鸽低下头,跺了下脚。她穿着皮鞋,在外面站得久了,脚冻得有些疼。她一边跺脚一边说:“你的情况我向组织报告一下。”
他点点头:“你快回吧,天冷。”
她冲他浅笑一下,向76号方向走去。
他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又叮嘱:“天冷,多穿点儿。”
她停住,回身看了他一眼,转身匆匆走了。
马天阳回到署长办公室时,魏署长头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扯着很响的鼾声。小张蹲在炉火前,在往炉盖儿上放玉米粒,有几个玉米粒已经烤熟了,炸裂开来。小张小声说:“马副官,这是爆米花,你尝尝,老香了。”
他冲小张笑笑,走到署长桌前,把烟和酒放到桌上。魏署长醒了,双手撸了几下脸,坐正了身子。马天阳把剩下的钱卷成一个卷推过去。魏署长没顾得上钱,却迫不及待地抓过酒壶,拧开盖儿喝了一口,然后抹了把嘴:“妈了个巴子……”
酒下肚之后,魏署长的脸色红润了一些。
不知什么时候,小张已经出去了,连同那些烤好的爆米花。魏署长又把烟点上,指了一下沙发:“你坐。”
他坐下,望着魏署长。
魏署长问:“马副官,来了一个多月了吧?”
他想了一下:“一个月零三天了。”
“适应了吗?”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魏署长深吸一口烟,望着窗外。屋里炉火正旺,窗子上的霜化开了,像淌下的泪。
“你说,这日本人能长久吗?你是读书人,你分析分析。”魏署长已经把脸转了过来。
魏署长这样的问题,他不知如何回答。
“东北军几十万人呢,硬是没敢和日本人招呼就跑了……”魏署长叹口气。
马天阳斟酌着说:“山里面不是有抗日联军吗?”
魏署长似乎警觉起来:“不说了,这事不是咱们该说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片嘈杂之声。接着,门就被推开了,一胖一瘦两个警察押着两个男人推推搡搡地走进来。那两个男人一进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一迭声地喊:“饶命啊,饶命……”
魏署长抬眼去看那两个警察。胖警察马上说:“署长,这是我们刚在街上抓到的两个小偷。”
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不停地磕头,年长一点儿的说:“长官,我们错了,不该偷。” 年轻的抬起脸眼泪就下来了:“我们哥儿俩是一面坡的,进城给娘抓药,钱不够,就想占人家点儿便宜……”
年长的说:“饶命啊长官,我娘得了肠梗阻,大夫说,不吃药人就要憋死了……”
魏署长的眉头拧了起来,问那两个警察:“他们偷了啥了?”
瘦警察说:“不是偷,是抢,在一个掌鞋的那儿抢了人家一双鞋就跑,被我们俩逮住了。”
魏署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鞋呢?”
年长的说:“我们还回去了。”
魏署长拍了下桌子:“起来,都起来。”
哥儿俩颤颤巍巍站起来,头都不敢抬。
魏署长问:“给你们娘抓药,还差多少钱?”
年长的说:“三块,就差三块钱……”
魏署长把手伸到兜里,拿出三块钱递过去,哥儿俩大感意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魏署长说:“愣着干什么,快去抓药吧。”
哥儿俩对视一眼,年长的伸出手接过钱,两人走到门口,同时回过身,又一次跪倒:“长官,您的恩情我们记下了。”
魏署长挥挥手:“快走快走。”
等两人走远,两个警察冲魏署长抱怨:“大哥,你老这样,以后我们还怎么办案?”
魏署长不耐烦地说:“以后这种小事别往我这儿领,你们能管就自己处理,我看见就难受。”
两个警察叹口气,转身出了门。
魏署长背着手在炉子前踱步:“都是穷人,都不好过……”
马天阳真诚地说:“署长,你是个好人。”
“这年头儿,好人就受累,唉,不说了。”魏署长边说边摇头。
侯天喜
马天阳意外地在马迭尔又一次碰到了侯天喜。
宋鸽约马天阳在马迭尔的咖啡厅见面,她向马天阳传达上级的指示,马天阳也把了解到的警署的情况向宋鸽作了汇报,汇报中提到了署长魏老三,马天阳把魏署长定性为可争取的对象,请上级定夺。
兩人说完工作,开始慢慢地品咖啡。咖啡对于马天阳来说是新鲜事物,第一次见宋鸽时,他出于好奇尝过,味道不怎么好喝。为了能和宋鸽见面,他陪宋鸽喝咖啡,味道虽然不好接受,但因为宋鸽喜欢,他也喝得有滋有味的。
两人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说到了各自的学校,说在学校时的学生运动。虽然他们离开学校才短短两个月,但学校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留恋。
就在这时,侯天喜出现了,他穿西服,扎领带,外面又套了一件呢子大衣。他的皮鞋钉过掌了,走在地上咔咔有声,两人就是被这声音吸引过去的。侯天喜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金发俄罗斯姑娘,也是一副正装打扮。
侯天喜夸张地叫一声:“马天阳,怎么是你?”
马天阳站起来冲侯天喜打了个招呼。侯天喜顺势把俄罗斯姑娘揽过来给马天阳介绍:“这是我的朋友娜塔莎。”
马天阳礼貌地冲娜塔莎点头致意。侯天喜的目光在宋鸽身上溜了一圈,又转向马天阳:“你女朋友?”
这个问题马天阳不好回答。他看一眼宋鸽,宋鸽倒是很平静,在桌子下的脚碰了一下马天阳,笑道:“马副官是我的朋友。”
侯天喜拍了一下马天阳的肩:“行啊你小子,这么快就找到女朋友了。”
马天阳有些忐忑,宋鸽却是一副坦然的表情。
侯天喜说:“你们聊着,这几天我安排下,咱们聚聚。”
说完,他带着娜塔莎轻车熟路地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下。
又坐了一会儿,宋鸽使了个眼色,两人离开座位。马天阳远远地冲侯天喜招了招手,侯天喜笑着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两人站到大街上,风有些大,马天阳下意识地站到上风口为宋鸽挡风。宋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问:“那个侯翻译官你很熟吗?”
马天阳说:“就是同学,上学时他挺活跃的,自来熟,社会上认识很多人。”
“这人你以后小心点儿。”
“怎么了?”马天阳不解地望着宋鸽。
宋鸽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凭女人的直觉。”
两人就此分手。看着宋鸽过了马路,马天阳才放心地向警署走去。
此时,侯天喜坐在马迭尔的咖啡厅里,面对着歌女娜塔莎。
他是在马迭尔的舞厅里认识的娜塔莎。那是他第一次来马迭尔的舞厅,那天中村队长也来了,确切地说,他是陪中村来马迭尔的。中村坐了一会儿,又跳了一支舞,人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侯天喜以为中村去酒吧喝酒了,并没留意,他完全被娜塔莎的异国风情吸引了。
娜塔莎的确很漂亮,长长的睫毛,深灰色的眼睛,一头金色的头发,饱满又结实的身体。那天,他和娜塔莎跳了一曲又一曲,最后娜塔莎说:“你的舞跳得很好。”
没想到她竟会说中国话,侯天喜来了兴致,问她:“你在马迭尔多久了?”
“三年了。”
他又问:“你家在俄国的什么地方?”
“圣彼得堡。”她问,“你是日本人的翻译官?”
他点点头。
休息的时候,娜塔莎还请侯天喜喝了一杯伏特加。那天晚上他和娜塔莎聊了许久,你一言我一语,那是青年男女第一次相识时的探寻和好奇。
舞会快结束时他才告辞,出了门却找不见中村了,西餐厅、酒吧他都找过,也没看见中村的影子。他只好一个人回宪兵队了。
认识娜塔莎后,他又来过马迭尔几次,当然每次都是为了看看娜塔莎。两人去过酒吧,也喝过咖啡。这次,是娜塔莎把他约来的。
两人对坐,娜塔莎用深灰色的眼睛望着他。他问:“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她点点头:“你是不是中国人?”
侯天喜一惊,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她又问:“你是中国人对不对?”
侯天喜说:“当然是中国人。”
“我知道你是中国人,日本人对我们,对中国人都不好。” 侯天喜解释:“我现在给日本人当翻译官就是为混口饭吃。”
娜塔莎认真地说:“我在这儿唱歌跳舞,也是为吃饭。”
侯天喜附和:“对对,咱们都是为了生存。”
“那么,”娜塔莎审慎地打量着他,“如果有人向你打听日本人的情况,你会不会说?”
侯天喜下意识地看看四周,说话声也低下来:“谁呀?”
“我一个朋友是做生意的,他想打听一下日本人的情况。”
侯天喜有些紧张,双手在两腿间搓着:“出卖日本人的情报,让日本人发现了,是要掉脑袋的。”
娜塔莎把身子探过来:“他会给你报酬,不会让你白干的。”
侯天喜低下头,他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口咖啡:“娜塔莎,你让我想想,行吗?”
两人在咖啡馆门口告别,侯天喜问:“你朋友想知道日本人什么情况?”
娜塔莎想了想:“是日本人的情况就行,他要寻找商机,和日本人做生意。”
侯天喜笑了。
几天后,在马迭尔的舞厅里,侯天喜把一张小纸条交给了娜塔莎,纸条上写着宪兵队的编制情况,军官多少人、士兵多少人都一清二楚,包括各级别军官的名字。他了解的也就这么多。
两天后他又找到娜塔莎,娜塔莎把他带到舞厅的地下室,这里住的都是在舞厅工作的俄罗斯姑娘。过道的晾衣绳上挂满了姑娘们的衣服、裙子甚至内衣,走在这里,让侯天喜心惊肉跳。
娜塔莎的房间虽然在地下室,却布置得很温馨,花格子床单,墙上挂着一幅俄罗斯风情的油画,桌子上还摆着一副俄罗斯套娃。他站在屋子中央,好奇地打量着娜塔莎的闺房。
娜塔莎弯下腰,从床下取出一个纸袋子交给侯天喜。侯天喜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钱。他惊呼一声:“这么多?”
娜塔莎说:“我朋友希望你提供更多日本人的情况。”
侯天喜笑了:“谢谢你的朋友,以后想打听日本人什么方面的消息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尽力。”
娜塔莎靠在侯天喜身上,脸贴在他的脸上:“你這人够朋友。”
女人的气息让侯天喜有些晕眩,他定了定神:“以后要小心,咱们别在外面见面,我直接到这里来找你。”
侯天喜腋下夹着纸袋子出了马迭尔。
钱在他腋下沉甸甸地提醒着他,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用另一只手去抚摸自己的脸颊。脸颊是娜塔莎刚贴过的,还保留着娜塔莎的气息和温度。侯天喜没想到,自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条发财的路,还有让人无法忘怀的娜塔莎。
有了钱,他就可以规划自己的生活了。他兴奋得不能自抑,哼着小曲,向秋林百货公司走去,他要重新为自己置办一身行头。现在身上的衣服还是他上学时穿过的,西服质地很差,皮鞋也老旧了,失去了光泽,还有领带……他要旧貌换新颜。
日本人的一点点消息就能换来这么多钱,侯天喜对未来充满信心。
中村
宪兵队长中村似乎总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在侯天喜眼里,中村队长是个温和的人,对自己也不错,他每次离开宪兵队去见娜塔莎,中村连问都不问。
从学校毕业后,侯天喜被中村调来当翻译官,他早听说过,和日本人打交道不容易,日本人很挑剔,没想到和中村打交道比中国人还简单。这让侯天喜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甚至,他觉得中村把自己当成了朋友。
一天傍晚,中村把侯天喜叫到了自己的军官宿舍。中村开了瓶清酒,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侯天喜问:“中村太君,为什么不高兴?”
中村并不回答,从角落里拿出一套烟具。侯天喜一看就明白了,中村吸的是大烟。大烟就是鸦片。中村居然抽大烟,着实吓着了侯天喜,他呆坐在那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直等中村吸完,熟练地收拾好烟具,他才长嘘一口气。
侯天喜知道,日本人表面上禁烟,还设立各种禁烟所以掩人耳目,可实际上,日本人为了筹集军费,已经把东北变成了鸦片生产基地,并且由政府专卖。但在日本军队里,抽大烟是绝对禁止的,抓到是要上军事法庭的。中村却很平静,他对侯天喜说:“我抽这个,是冈村宁次将军批准的。”
几年前的冬天,那会儿中村还在哈尔滨警备区工作,有一次他奉命率部去山里围剿抗联,在交战中负伤,子弹击中了肚子。随军的医生缺医少药,而中村这种伤是要手术的,但大雪封山,把伤员送出去很难,只好暂时安置在一个山村里。中村痛得要死要活,又高烧不止,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实在受不了,就让人到村里去找药,结果药没找来,却找来了一些鸦片。服用鸦片后,中村痛得不那么厉害了,得以能坚持回到城里,做了手术。休养了一段时间,中村的伤好了,可鸦片却让他上瘾了。
那次伤好之后,他就被调到了宪兵队,宪兵队基本在城里活动,相对安全一些。只是中村经常犯烟瘾,每次犯烟瘾,他都会焦灼不安、六神无主,就要想方设法弄鸦片抽。不久,他吸食鸦片的事被上级知道了,一直报告到冈村宁次那里。有人建议撤了他,也有温和一点儿的,考虑到他是作战负伤,吸鸦片也是不得已,建议把他调回国内。
不知冈村宁次是怎么想的,对中村的处理长时间没有下文,最后不了了之,中村仍是宪兵队长。在中村看来,自己吸鸦片冈村宁次是默认的,他就一直把大烟吸下去了,当然,不能公开吸。因为鸦片的作用,中村的情绪也就飘忽不定,犯烟瘾的时候,抑郁、焦躁,可一旦吸过鸦片,又一切正常了。
军队里不供应鸦片,中村抽大烟得去外面买,但又不能公开买,否则再次被抓到,那上司就不会对他那么客气了,可能真的会坐牢。所以,中村只有偷偷摸摸地买。但自从侯天喜来了之后,他就把买烟土的任务交给侯天喜了。
侯天喜虽然一口应承,心里却挺犯愁。他满打满算来到哈尔滨才两个多月,对市井的一些交易他并不清楚。没办法,他找到了娜塔莎,娜塔莎答应帮他想办法。
俄罗斯人在哈尔滨盘踞的时间比日本人悠久。俄国人为了开发远东,把铁路一直修建到了这里,把自己的铁路和中国的铁路连在一起。步兵第四师是修建远东铁路的主力军,离家在外久了,士兵们的灵魂没处安放,索菲亚教堂最早就是为第四师修建的随军教堂。 虽然现在是“满洲国”了,日本人当道,但对俄国人,日本人还是惧让三分。苏联在边境陈兵,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日本人。日本人发动九一八事变之后,苏联人很不高兴,认为日本人抢夺了他们的利益,一直警惕着日本人的一举一动。
在哈尔滨的俄国人有自己的圈子。很快,娜塔莎就交给了侯天喜一包烟土,这包烟土让中村非常满意,拍着侯天喜的肩膀表扬:“侯桑,你是聪明人。”
侯天喜自然是受宠若惊:“举手之劳,有事请太君随时吩咐。”
中村拍在他肩上的手就用了些力气。
不久,侯天喜又发现了中村的一个秘密。中村有事没事经常带着他往马迭尔跑,到了马迭尔,中村让侯天喜随意,自己一晃儿就不见了,一般都是侯天喜一个人回来。
最近一次,中村过生日,侯天喜在马迭尔为中村张罗了一顿西餐,然后去酒吧坐坐。他还叫来了娜塔莎,娜塔莎为了热闹,又招呼了几位俄罗斯姑娘。但中村却提不起兴趣,不停地打哈欠。娜塔莎看在眼里,悄悄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变戏法一般拿来了一套吸鸦片的烟具。中村顾不了许多,吸了鸦片,精神头儿立刻好了。几个人边喝边聊,没多会儿,中村借去洗手间的工夫又准备开溜。
侯天喜长了心眼,一直注意着中村。他发现中村走出酒吧,穿过大堂,在电梯间前停了几秒,见没人注意,一转身上了楼梯。
侯天喜跟上二楼时,中村已经没影了。进了哪个房间侯天喜并不知晓,但他确定就是二楼,从时间上算,中村只有上二楼的时间。侯天喜隐身在一个杂物间里,观察着二楼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中村从一个房间里挤出来,关门时,还冲里面小声说了句什么。
等中村回到酒店大堂,侯天喜从另一个方向迎过来,故作惊讶地说:“中村太君,我一直在找你。”
中村摆摆手:“碰到个朋友,在外面说了会儿话。”
侯天喜没再说什么。
在侯天喜眼里,中村是个有秘密的人。为了弄清中村的秘密,他独自又去了一趟马迭尔,敲开了二楼那个神秘的房间。他没料到的是,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日本女人,女人一脸惊愕,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敲她的门。女人用日语问:“你找谁?”
他忙用中国话说:“对不起,我走错了。”
女人低着头把门关上。
侯天喜满怀心事地下了楼。舞厅里,娜塔莎和几个姑娘打闹着正在吃蛋糕,见到他,娜塔莎问:“你怎么来了?”
他招手把娜塔莎叫到一旁,小声问:“中村的情报能不能换钱?”
娜塔莎语气肯定:“只要是日本人的消息都能换钱。”
他就耳语着把刚才看到的一切告诉了娜塔莎。
两天后他再去马迭尔,娜塔莎塞给他一沓钞票,还告诉他:“你说的那个房间是一个日本商人包下的,叫秋田。”
侯天喜有些糊涂了,明明是个日本女人,怎么变成了日本商人秋田?秋田和中村是什么关系?
三番五次为娜塔莎提供情报,他的日子殷实起来。为了见娜塔莎,他经常找各种借口来马迭尔。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为何不在马迭尔包一间房,自己也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他告别娜塔莎来到大厅前台,在四楼包下了一间客房。拿到门钥匙的那一刻,他是兴奋的,心想自己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中村来马迭尔见铃子,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
在日本时,中村只是个预备役军官,自己有一家专门做女人服装的工厂,铃子是工厂的一名服装设计师,两人不知不觉间就好上了。中村是有家室的人,他和铃子的关系只能算是地下情人。
两人相好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开始大规模征兵,作为预备役军官的中村就被派到了中国。远在异乡,他思念铃子也思念家人,更是放心不下他开的服装厂。他便不停地给铃子和家人写信。书信往返一趟需要很长时间,断断续续的思念揪着中村的心。
几年之后,突然有一天,一个叫秋田的商人领着铃子在哈尔滨找到了他。这让中村吃惊不小,他望着铃子,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原来铃子思念中村的心情更加迫切,最后她偷偷地爬上了一艘商船,这艘商船就是商人秋田的。船开出了几天,秋田才在货舱里发现了铃子。弄明白原委之后,秋田很是感动,答应把铃子带到中国。船停靠在旅顺码头之后,秋田带着铃子一路来到了哈尔滨。
中村卻犯起了愁,他不知如何安顿铃子,把她留在军营是不可能的。还是秋田想出了个办法,以自己的名义在马迭尔包下一间房子,让铃子住了下来。
中村真诚地对秋田说:“以后有需要中村效力的地方,你只管吩咐。”
秋田说:“你们的爱情感动了我,祝你们幸福。”
的确,铃子能找到中村是个奇迹。思念的人来到了身边,中村暂时走进了幸福之乡,却也多了许多心事。
聚会
那天下午,侯天喜从宪兵队把电话打到了警署,接电话的自然是魏署长。魏署长站在门口扯着脖子喊马天阳。
马天阳正在后院的宿舍里洗衣服,听见魏署长的喊声,他两只手沾着水跑到魏署长跟前听候吩咐。魏署长手指屋内:“你的电话。”
他一惊,来到警署快三个月了,他第一次接电话。他以为是宋鸽有急事找他,他把警署的电话告诉过宋鸽,如果遇到万不得已的急事,可以打电话找他。他心里一紧,等接起电话,才听出是侯天喜的声音,人顿时放松下来。
侯天喜大咧咧地说:“今天晚上在马迭尔西餐厅,我请客,别忘了叫上你女朋友。”
侯天喜说的女朋友自然指的是宋鸽。在电话里不好解释什么,马天阳只好应承下来。
他接电话时,魏署长一直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他接完电话,魏署长伸了个懒腰:“侯翻译官请你吃饭,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你放心地去,跟他搞好关系。”
跟侯天喜搞好关系这话以前魏署长就说过,马天阳理解魏署长的用意,侯天喜毕竟是中村身边的人。只是侯天喜让他叫上宋鸽,他有点儿为难,不是怕宋鸽不参加,而是他们的关系。宋鸽是他的上线,除了见过一次区委的陈书记,其他所有工作任务都是宋鸽传达给他的。单线联系是为了安全,这是地下工作的纪律。就连76号这个联络点,没有急事他也不会去。 他出门给宋鸽打电话,宋鸽答应得很爽快,定好六点钟在马迭尔的大堂门口见面。他的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每次见宋鸽,他都会有这种愉悦感。
六点还不到,马天阳就出现在马迭尔大堂门前,一身警察制服熨烫得非常笔挺,他刚工作两个月,还没钱置办像样的行头,只能将就着穿制服了。
宋鸽准时出现,怀里还有一束玫瑰花,轻盈地走到他身边:“我没来晚吧?”
他帮她打开大堂的门,两人并肩向里走去,她小声说:“你今天真帅气。”
他脸红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两人穿过大堂向西餐厅走去。侯天喜早就到了,坐在一个卡座内冲他们招手,他的身边还坐着娜塔莎。娜塔莎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纱巾,人就显得多了几分娇媚。
宋鸽把花递给娜塔莎:“这是送给你的。”
娜塔莎一声惊呼,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马天阳很佩服宋鸽做事的细节。
席间,侯天喜一直在问宋鸽的情况,宋鸽也不避讳,把自己毕业的学校和现在的工作都告诉了侯天喜。
侯天喜向宋鸽举杯敬酒:“原来是才女,建国大学可不是一般人能上的。”
宋鸽抿嘴一笑。
侯天喜又把话题转到马天阳身上:“你小子平时不吭不哈的,啥时候把这个大美女勾搭上的?”
马天阳一时语塞,宋鸽却大方地说:“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
听宋鸽这么说,马天阳只能点头称是。
侯天喜一副吃惊的样子:“你小子真能保密,罚酒罚酒。”
马天阳只好把杯中酒干了。
侯天喜兴致很高,一手搂着娜塔莎说:“我也向你们宣布一条好消息,娜塔莎已经同意做我的女朋友了。”
两人都向侯天喜祝贺,娜塔莎落落大方地举起杯子:“谢谢你们。”
这顿饭吃到很晚,他们才从马迭尔出来。侯天喜揽着娜塔莎的腰,把马天阳和宋鸽送到门口:“你们慢走,我今天就留在这儿了。”
两人在侯天喜的目送下并肩往回走。马天阳觉得,应该和宋鸽表现得亲密点儿,这样才像一对儿的样子,可是,不知宋鸽怎么想的,他有点儿犹豫。路面上都结了冰,宋鸽脚底一滑,身子闪了一下,马天阳借势扶住宋鸽的腰。于是,两人就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走到侯天喜看不到的地方,马天阳才把手从宋鸽身上移开。
两人就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走到侯天喜看不到的地方
路面很滑,两人都注意着脚下的路,一时无语。半晌,宋鸽低着头说:“我请示陈书记了,他指示我们可以以恋人的身份来往,这样对我们的掩护会有好处。”她一口气说完才抬起头。
他嘴里“噢”了一声,心里却有些不甘,只是以男女朋友的名义,并不是真正的男女朋友,想到这儿,他有些失落。因喝了酒的关系,宋鸽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也有些迷离。他多么希望此时能把她拥在怀里呀,但他们是同志,她是他的上线。
他一直把她送到76号的侧门,她就住在76号后院那栋楼的某个房间里。她走进门,回过身,两人相望着。她说:“谢谢你送我。”
他笑一下,冲她招了招手。
她转过身,他欲言又止:“嗯……”
她停住脚步:“怎么了?”
他说:“我以后能直接来这儿找你吗?”
她想了想:“应该可以吧。”
他用力点点头,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洞里。
从那儿以后,他有事没事总想去找宋鸽,可一时又找不到理由。
一天傍晚,他终于忍不住去看她,在面包房里买了两只面包,又到一旁的咖啡店里买了两杯热咖啡。
走进76号,前台那个小伙子已经不在了。他敲开了她的门,她有些意外,但明显很高兴。他坐在她的对面,把面包和咖啡推过去:“还热乎呢。”
两人一边喝咖啡一边吃面包。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个李姐现在怎么样了?”
提起“李姐”,他的情绪就低落下来:“人已经快不行了……”
宋鸽的情绪也低落下来。
半晌他又说:“今天,魏署长打电话请示中村,希望把李姐送到醫院去。”
她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只要人离开警署,就有机会营救。”
她点点头:“我会把这个情况告诉陈书记。”
坐了一会儿,她提议去外面走一走。
三月份了,天气还是冷,街道上白天化开的冰,晚上又重新结冻了。两人距离不远不近,就那么走着。
她说:“李姐可真坚强。”
他说:“日本人都是畜生,他们把两根针扎到李姐的私处,然后通电。”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
他察觉到了,马上说:“不该跟你说这些。这天还是有些冷,要不我送你回去?”
她说:“再走一会儿吧。”
他试探着把手伸过去揽住她的腰,像恋人一样,她没有拒绝。他放松下来,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她说:“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我都快闷死了。”
他马上说:“以后你闷了,我就来陪你聊天。”
她没说话,身子却不易察觉地向他靠了靠。两人的身体挨在一起,相互温暖着。
不知不觉走到江边,江心的冰已经融化了,冰块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的一缕头发被风吹起来,拂着他的脸。
他嗅到了她的发香。
铃子
住在马迭尔二楼的日本女人是个谜。
娜塔莎对侯天喜说:“你要能搞清那个日本女人和中村的关系,有人会重重奖励你。”
侯天喜已经尝到了甜头,他为娜塔莎提供日本人的消息,让自己的日子一下好过起来。许多消息都是他轻而易举获得的。他不仅发了财,顺手又把娜塔莎搞到了手。与娜塔莎频繁的往来,让他对这个俄罗斯女人产生了兴趣。 他在酒吧里请娜塔莎喝了几次酒,娜塔莎喜欢喝酒,酒量也大。有一天,他告诉娜塔莎,为了搞清那个日本女人的底细,自己在马迭尔的四层租了一个房间,他邀请娜塔莎去自己的房间坐坐。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把娜塔莎弄上了床,半推半就那种,并没有费他太多事。从那儿以后,他便以娜塔莎男朋友的身份来看她,她也配合,没事就到他房间里过夜。
侯天喜窃喜,自己不仅挣着俄国人的钱,还睡了他们的女人。侯天喜志得意满,但他并没忘记娜塔莎的交代,他要弄明白那个日本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某天晚上,中村又去了马迭尔,当晚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到二楼那间杂物间里,把门打开一条缝,正好可以看见那个女人的房门。
功夫不负有心人。房门终于开了,中村走出来,那个女人穿着睡衣相送。中村回过身,冲女人鞠一躬:“辛苦了,铃子。”
侯天喜终于知道了这个女人的名字——铃子。但如何搞清铃子的身世,侯天喜依然感到很棘手。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只有多去马迭尔,观察,等待,他相信早晚会发现点儿什么。
有一天下午,他又来到马迭尔的咖啡厅,无意间看到了铃子。铃子对面坐着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两人正用日语小声交谈。他侧耳倾听,渐渐听明白了。男人叫秋田,铃子就是被秋田领到这儿的。铃子说自己很孤独,平时没事只能呆在房间里,中村只能偶尔来看她。她说她很想家。秋田安慰她,说如果她实在待不下去,他可以再把她带回去。铃子摇头,眼中蒙着一层哀伤。
不久,铃子告辞走出咖啡厅,秋田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侯天喜不失时机地走过去,冲秋田打招呼。秋田愣了一下,侯天喜马上说自己也是日本人,从北海道来到中国,又随口编了个名字,说自己在哈尔滨做生意,希望能和秋田合作。
侯天喜的做派和流利的带着北海道口音的日语,让秋田相信了他的话。秋田说,自己做的是小买卖,把日本货拉到中国,再把中国的木材和煤炭拉到日本去。秋田对侯天喜很警觉,聊了几句,便借口有事告辞了。
就这样,侯天喜弄清了铃子的来历,他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娜塔莎。两天后,娜塔莎照例给了他酬金,又让侯天喜搞清楚秋田的底细。
侯天喜看着娜塔莎给自己的钱,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对日本人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娜塔莎说:“有个朋友和日本人做生意,他想多了解些日本人的情况。”
侯天喜知道她是在敷衍自己,但又不便追问。
住在马迭尔的铃子感到很孤独,没事她就站在房间的窗口向马路上望。刚开始,马路上还是一层冰雪,渐渐地冰雪化了,露出马路的本来面目,马路是一块又一块石头拼接而成的,一直伸向远方,伸展到她望不见的地方。
自从住进马迭尔,她就觉得自己像是住进了牢笼。中村告诉她,没事不要出门,这里不安全。她第一次来到中国,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平时只有吃饭时她才会去餐厅,挑最简单的东西吃,吃完就匆忙地回房间。
中村偶尔会过来看她,有时留宿一晚,有时坐一会儿就离开,剩下的时间她只能呆在房间里。偶尔会有走错房间的客人来敲门,刚开始她还开门,后来她干脆连门也不开了,让找错门的人自动放弃。
秋田经常来马迭尔看她,她会下楼和秋田聊上一会儿,这是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秋田是商人,他把她带到了中国,又找到了中村,她十分感激他。最近秋田提出让她帮忙问问中村,中国哪里有铜矿石,秋田要做铜矿石的生意。秋田还说,不会白让中村帮忙的,事成之后有重谢。
她把这事对中村说了,中村沉默良久才说:“国内要生产炮弹,铜是稀缺物。”
中村也没说能不能帮上秋田的忙。但铃子相信中村,她觉得中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因为她喜欢他,喜欢一个人是没有条件的。她知道中村不会娶她,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爱着他。
在国内时,因为打工的工厂是中村的,她干活儿异常卖力。有几次,女工在工厂里偷东西,把一些剪裁下来的完整布料偷偷缠在身上带回家去。她发现后,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中村,中村不动声色,看不出他生气,只表示对她的感谢。
一天下班时,中村突然要求对下班的女工进行搜查,偷布料的那些人露了馅儿,只好把布料交出来。但中村没有惩罚她们,这件事就像没发生一样。从那儿以后,工厂再也没有发生过丢失布料的情况,她暗自佩服中村。
战争爆发后,中村参军了,中村的夫人接手工厂。中村不在了,铃子像丢了魂一样,日夜思念着中村,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后来,她在中村寄往工厂的信件中知道了中村的地址。她就想着要到中国找中村,找到他,照顾他,只要能见到他,让她做什么都行。
是好心的秋田把她带到了中国。见到中村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几年没见,眼前的中村既熟悉又陌生,她说不清他到底跟以前不一样在什么地方。
现在,她成了中村的笼中鸟,她不悔,也无怨,只要偶尔能见一眼中村,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转机
“李姐”被关押在警署的地下室已经大半年了,日本人变着法儿地审讯“李姐”,三天一小审,五天一大审,几乎把所有能用的刑罚都用在了一个女人身上,可他们想要的抗联情报,她一个字也不肯说。他们惊叹一个弱女子为何能如此坚定。
无奈的日本人想让“李姐”写一份退党申明,答应她只要写出这份退党申明在报纸上发表,就给她自由。“李姐”一口血水吐在日本人脸上。
每次日本人审讯“李姐”,魏署长和马天阳都要陪着,每次审讯完,马天阳的心情都要沉痛好几天,魏署长也是闷闷不乐的。
酷刑让“李姐”奄奄一息。“李姐”的身体状况已经没法儿再审讯了,人只剩下一口气,意识也不清晰了。
馬天阳对魏署长说:“署长,这人不能再审了,应该送到医院去治。”
魏署长拧开壶嘴抿了两口:“你说得对,再这么审,非死在日本人手里不可。”想了想又说,“可咱们说了不算呢。别看人关在咱们这儿,却是日本人当家。”